贾 晶 (湖南大学 新闻传播与影视艺术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0)
电影是一种视觉及听觉艺术,同时也是一种综合的现代艺术,所以电影不仅通过光与影,也通过具有象征性的意象来传达导演对于影片的意图。意象的本意是“表意之象”,其渗透在文学、绘画、书法、音乐等艺术领域中可以发挥多方面的功能。正如李显杰所述:“从电影自身研究来讲,电影影像‘言说’的全部手段都可以视为对主体的加工与修饰。”意象在电影中是作为一种象征性的符号存在的,这些符号常常担负着剧中人物的情感寄托,抑或是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节点。在电影《狗十三》中,各种意象表明“在父权制大家庭中,孩子被驯化成大人这一过程的痛苦与挣扎”这一主题。
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写道,狗是第一种由智人驯化的动物。“最能满足人类需求、最能体贴人类情感的狗,就能得到更多的照顾和食物,于是也更容易生存下来。同时,狗也学会了如何讨好人类,满足他们的需求。”由此可见,“狗” 是温顺的、被驯化的象征。“狗十三”是电影的名字,英文名则是更加直接地用电影中宠物狗的名字来命名——“EINSTEIN AND EINSTEIN”,这就表明了“爱因斯坦”这个意象在电影中的重要作用:影片主线围绕“爱因斯坦”的两次失去展开,反映出存在于传统家庭中的“强制”教育、男权主导、重男轻女等问题,而随着问题的发生和解决,李玩被迫接受成人世界的意识形态,向我们呈现出了“中国式”青少年的成长路径。
电影中“狗”作为意象第一次出现,是父亲霸道地修改了李玩的兴趣小组后,作为和解的工具送给李玩的,在短暂的抗拒过后,李玩接受了它并将其取名“爱因斯坦”。天文学和物理学是李玩的兴趣所在,这个名字和影片刚开始父亲粗暴地修改李玩的兴趣小组相对应,表明“爱因斯坦”是她情感的寄托,是对“被决定”的无可奈何,所以在“爱因斯坦”走丢后,李玩才会疯狂寻找。正如导演曹保平在采访中所说,“其实女孩找狗的那个歇斯底里的过程不完全是因为狗,更多的是发泄,这种发泄不是因为狗,而是对生长环境、对身边所有人发泄。是一种借题发挥,对身边无法言说的东西的爆发”。李玩的疯狂,是失去情感寄托、内心无所依存凡人的表现。通过李玩和“爱因斯坦”的关系,电影给我们呈现出了当代青少年内心空虚、感情无从寄托的文化图景。
“暴力”一直以来都是曹保平电影必不可少的表现方式。在《光荣的愤怒》《李米的猜想》《烈日灼心》《追凶者也》等电影中,导演通过大量的暴力场面来体现在困境中个体的无能为力。在《狗十三》中,也有直接的暴力场面的呈现。这些暴力场面,都是通过“狗”这一意象所呈现。 影片最直接的暴力场面主要集中在“父亲”这个角色上,一次是爱因斯坦走丢后李玩和家人在长时间博弈后终于爆发的家暴场面,另一次是父亲对替代品“爱因斯坦”的暴力制服。这些暴力场面体现出中国式父母教育孩子的一贯作风,在好言相劝不起作用时,“暴力”是最终的解决方式,事后则用“我是为你好”“等你长大就明白了”这类说辞收尾。在中国的家庭文化中,这恰恰是爱和亲情的体现。
在电影的下半场,“狗”这个意象是李玩成长的重要节点。在最后因为李玩在竞赛获奖而举办的“庆功宴”上,包括影片中的在场者和作为旁观者的我们,都在等待着李玩的决定——是否会吃下摆在她面前的狗肉。从疯狂地寻找“爱因斯坦”到隐忍着吃下狗肉,是从抗争到屈服的漫长过程。在影片的最后,李玩遇到了“爱因斯坦”却装作不认识它,但独自一人时,在寻狗启事下哭泣,这是13岁的李玩学会的“伪装术”,是在普遍意义上的中国孩子的成长,是现实主义的青春挽歌。“13”是一条狗的平均寿命,在彻底告别爱因斯坦后,在13岁这一年,李玩完成了对“自我”的重新构造。
“艺术性强的电影所选择的意象或意象群都不是随随便便拿来给观众的,而是经过艺术家们的艺术创造的结果。在电影的一光一影中,观众从中感受到意义的存在。”在电影《狗十三》中,“牛奶”这一意象四次出现。重复出现的意象表明了它所承担的“以物表意”的功能。“牛奶”因为其“有营养”“对身体好”的功效似乎已经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必需品,所以牛奶的传递也是“爱与关心”的表达。延伸到电影中,导演有意给“李玩”这个人物安排了一个“不能喝牛奶”的习惯,“奶奶”“父亲”“高放”“弟弟”这四个人物分别与“牛奶”的四次出现相对应。前三位是给予者,和李玩有相同习惯的弟弟是接受者。导演这样的精心安排,所要揭示的是自诩为关心者的盲目给予和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受者所背负的沉重枷锁。
“牛奶”这一意象第一次出现是奶奶给李玩准备的早餐,李玩由于着急去学校没有注意,喝了一口然后吐了出来。奶奶知晓李玩不喝牛奶的习惯,但是出于“对你好”的理由,她仍然坚持自己的意志让李玩去尝试接受。由于父母离婚的原因,李玩一直跟随爷爷奶奶成长,在影片中,两位对李玩处处维护,甚至十几年没出过门的奶奶为了找李玩而深夜徘徊在街头。毫无疑问,两位老人是爱李玩的,但是他们的爱是忽略孩子内心真实想法的爱。与此相比的是李玩的父亲,在和张哥的应酬宴上,不知道李玩不喝牛奶的习惯暴露了他在女儿成长过程中缺席的事实。隔代的爱护,亲生父亲对女儿的力不从心,所以在李玩因为“爱因斯坦”的走丢而歇斯底里的时候,父亲只能用暴力解决问题,而无能为力的爷爷奶奶只能旁观。长辈“我是为了你好”的爱是盲目且霸道的,对李玩来说则是沉重的枷锁。
在影片的下半场,“牛奶”这个意象的第三次出现是李玩第二次失去“爱因斯坦”后去高放处寻求安慰。这次的李玩试着去接受高放递给她的牛奶,虽然仍没有成功喝下去,但这代表了李玩态度的转变。这种状态下的李玩与电影最后在滑冰场的弟弟如出一辙。在拿到教练分发的牛奶后,弟弟脸上显示出犹豫的神情,但是他选择喝下去。经历过“爱因斯坦”两次丢失的李玩在受到“教训”后对大人没有了抗拒,顺从的同时也是一个痛苦且渐渐失去自我的过程。年仅一岁多的弟弟,对于长辈赋予他的东西只能接受,他所迈出的每一步,都有大人的痕迹,而他的成长也将会是“无意识”的。在影片的最后,李玩和周围的家长们神情漠然地看着在滑冰场上一步一摔的“弟弟们”,盲目给予的父母与肩负沉重枷锁的孩子,在正、反打镜头的转换间悄然对立。
中国的“酒桌文化”由来已久,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交际体系。现代人越来越发现“酒桌”在人际交往的重要作用。“酒作为一种交际媒介,迎宾送客,聚朋会友,彼此沟通,传递友情,发挥了独到的作用,能熟练掌握酒桌上的‘奥妙’绝对有助于提高一个人交际成功的概率。”延伸到电影中,一共有三场酒店吃饭的戏:一次是弟弟的生日宴席,来客以亲戚朋友为主;一次是父亲和张哥的应酬;还有一次是以李玩为主角的庆功宴。不论是不是酒席的主角,李玩都把自己放在旁观者的位置,酒桌上的觥筹交错、话语来往,向李玩呈现出了一个虚伪至极的成人世界。
第一场酒店吃饭的戏是弟弟的生日宴,这是李玩第一次见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弟弟到来前和到来后,镜头向我们呈现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氛围。在主角到来之前,虽然在场的都是男女双方的亲戚,却没有过多的交流,爷爷奶奶局促的眼神交换可以让我们感受到在场者的尴尬。唯一有语言交流的是李玩的继母和堂姐,继母拿出名牌包送给李堂,暗含拉拢之意。等到宴会主角到来之后,场面变得热闹起来,弟弟成为绝对主角,李玩则主动退出,神情落寞地站在了边缘者的位置,在场的人,除了堂姐,没人注意到李玩的情绪变化。李玩的家庭是特殊的,继母一方和爷爷奶奶一方没有过多的情感基础,唯一的纽带是弟弟,而在继母和弟弟占据主导的生日宴上,李玩只能是旁观者。整场戏虽然没有推杯换盏,但大人之间的疏离与虚伪在克制的镜头前体现得淋漓尽致。
第二场的酒桌戏份是父亲跟张哥的应酬宴,这一次导演直接向我们呈现了成人世界的酒桌文化。这场戏的开头导演把摄像机放到了窗外,采用窥探的方式给我们呈现宴席的全貌,伴随着张哥大谈“文化”的声音,镜头切换到了李玩身上,她的动作和表情表现出了此时的无聊和焦虑。张哥对自己的吹嘘,父亲为了生意与人称兄道弟,继母让一岁的弟弟在大人面前表演背书,在这里身份与地位的差别昭然若揭。在这场戏中,父亲把13岁的李玩和年仅一岁的弟弟拉入成人世界的舞台,让13岁的女儿给大人敬酒,把生意场上的阿谀奉承、虚情假意摆在了他们面前。通过这种“置身其中”的方式,孩子与成人之间的界限被完全抹去。
第三场的酒席是李玩的庆功宴,这也是导演告知我们李玩最终被“驯化”的场景。在这场以李玩为主角的庆功宴上,她只是被拿来炫耀的工具。在被要求敬酒之后,影片的高潮到来,宾客点了红烧狗肉放在李玩面前,整个场景顿时安静下来,在知情者看来,李玩的选择代表了家长教育的成功与否。镜头在李玩、父亲、其他知情者(堂姐、继母、爷爷)以及宾客之间来回切换,众人都在紧张地等待着李玩的下一步选择。当镜头最终定格在李玩的脸部特写时,李玩神情似有挣扎,但最终还是选择吃下了面前的狗肉。这一行动,是李玩的妥协,是大人阵营的彻底胜利。至此,李玩完成了规训,固然内心仍有不平,却不会反抗。
曹保平的电影,大多表现的是“命运困境中的个体挣扎”,在《狗十三》中,继续延续了这一主题。通过人物情绪变换构建戏剧张力,李玩的抗争幅度虽然不大,但其牵连的是更高层次的社会文化景观;通过展现“小家”的人物关系,构建普遍基于文化而存在的家庭结构。本文从电影意象角度对文本进行分析,力求表现意象对于文本表情达意的重要作用,也会更加深刻地理解曹保平导演所展现的影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