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付欢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广西 来宾 546199)
二战是人类历史上的一场噩梦,更是人类难以治愈的历史创伤。关于这段历史创伤,电影艺术以其独特的方式进行过多种形式的见证,由马克·赫曼执导的《穿条纹睡衣的男孩》与丹尼斯·甘舍尔执导的《纳粹军校》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与众不同的历史创伤见证方式。
当代创伤研究领域专家凯西·卡鲁丝(Cathy Caruth)认为,创伤最为普遍、明显的表现主要是在战争中,只是这些症状被分别冠之以不同的名称,比如“炮弹休克症”或“弹震症”“战斗疲劳症”“创伤后紧张综合征”或“延迟压抑症”[1]。许多电影艺术家以一战、二战历史为题材,对战争受创者进行多维创作,但是,鲜有从施创者见证战争创伤,就这点而言,电影《穿条纹睡衣的男孩》《纳粹军校》无疑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
《穿条纹睡衣的男孩》是根据爱尔兰新锐作家约翰·伯恩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二战电影。电影讲述的是二战期间,一名管理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纳粹司令官8岁的儿子布鲁诺,因与集中营内同年龄的犹太男孩什穆埃尔结下友谊而命丧其中的故事。布鲁诺是一个喜欢交朋友、充满冒险精神的天真善良的男孩,从柏林搬家到奥斯维辛集中营附近后,布鲁诺备感孤独和无聊。在一次偷跑出玩中布鲁诺认识了铁丝栏内穿着条纹“睡衣”的什穆埃尔并迅速结为朋友。家人的故意隐瞒和什穆埃尔的懵懂与沉默,使布鲁诺对奥斯维辛集中营,毫无认知,在天真无邪的布鲁诺眼中,犹太囚徒的条纹囚衣是“睡衣”,而奥斯维辛集中营则是一个自由的“农场”。布鲁诺对集中营的“农场式的生活”充满了向往。最终,他以帮助什穆埃尔寻找爸爸为由走进了奥斯维辛集中营并在不知情中与犹太人一起走进密室被毒气毒死……
《纳粹军校》讲述二战时期德国工人家庭出身的青年弗莱德里希为了走出贫困、实现梦想,不顾父亲的强烈反对进入纳粹高级军校纳波拉,与纳粹高层军官的儿子阿尔伯特一起接受所谓的精英教育。阿尔伯特热爱文学,与充满战争野心的父亲及纳粹军校越来越不合拍。在一次由阿尔伯特父亲指挥的追捕俄国俘虏的战事中,纳波拉的学生被告知敌方手握重器,可遇敌开枪。当这些第一次执行任务的纳波拉学生在森林中遇见仓皇逃跑的俄俘身影,一阵慌忙扫射后,发现原来这些战俘都是一些手无寸铁的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孩子时,顿时傻眼了。阿尔伯特发现有一个孩子还没死,于是疯狂地用纱布捂住那孩子身上鲜血喷涌而出的伤口,但是阿尔伯特的父亲却干脆利索地将其击毙。第二天,教官要求大家写一篇歌颂德国军国主义的文章,阿尔伯特大胆地撰文反对父亲昨晚的罪行,并告诉同学们纳波拉欺骗了他们。校长要求阿尔伯特重新撰文为父亲正名,但他没有屈服。第二天清晨,在冰泳训练中,阿尔伯特赤身跳进寒冷清冽的冰窟后慢慢放开了引导绳,在纯洁清冽的冰湖中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弗莱德里希深受此事影响,他渐渐看清了学校的真面目,最终因在胜劵在握的情况下放弃拳击比赛被学校开除,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褪下所有的军校衣物,离开了学校……
这两部电影一反常态,不从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的二战战场或贫民、妇女、儿童受难的角度反映二战给人类带来的创伤,而是从二战创伤的施创者——纳粹阵营内部揭示二战给人类包括非正义方造成的伤害,这种见证历史的方式突破了其他类型的二战电影所能涵盖的时间长度、空间深度和人性高度。
“时间是电影叙事的最基本的结构性要素,离开了时间,也就没有了故事的讲述。”[2]巧妙的时间设计可以将日常性、个体性的生活场景升华为具有普遍共性的哲学主题。《穿条纹睡衣的男孩》与《纳粹军校》在叙事时间的设计上基本上是传统的线性结构,没有生死轮回的“穿越”,没有五花八门的“闪回”,更多的是一种按故事情节发展顺序的平实叙述。但在一些关键情节的处理上,这两部电影却极巧妙地通过对电影时间的处理来震撼观众的心灵,升华影片的主题。一是《穿条纹睡衣的男孩》以时间之快表现人类过错之久。影片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末尾关于布鲁诺身穿条纹“睡衣”进入奥斯维辛集中营进而被父亲布局的毒气毒死的这一情节。这一情节的镜头推进得非常快,观众还没回过神来想一想发生了什么,天真无邪地幻想着解救朋友父亲的布鲁诺、最安全最有生命保障的布鲁诺忽然就连同无数个赤裸着身子、惊恐着双眼的囚徒消失在黑暗的毒气室中,只留下密密麻麻的触目惊心的条纹囚服震撼人的心灵。死亡从来不给人类准备的时间,因为在那之前,人类已经错了很久。马克·赫曼导演用极高的艺术手法向观众传递了时间快进中的哲理并引发观众对天真忽遭毁灭的无限思考。二是《纳粹军校》以时间之慢表现罪恶之深。《纳粹军校》用升格镜头展现阿尔伯特在冰泳训练中的自杀。升格镜头拉伸了拍摄的动作,因此银幕表现时间要大于拍摄的实际动作时间,即观众在银幕上看到的“慢动作”。从时间维度而言,升格镜头意味着“时间的延展”,这种时间的延缓、停滞极易使观众获得瞬间即永恒的生命体验。电影通过慢镜头向观众展示阿尔伯特冰湖自杀时的唯美画面:在纯净清冽的冰湖中,阿尔伯特缓缓地放开了引导绳,身子慢慢下沉,洁白的肌体带着纯净的灵魂瞬间定格在蓝色的湖水中,希特勒精心教育的孩子慢慢远离了冰面上那个制造了罪恶的世界。在时间的慢进中,纯净的灵魂之美的消失是生命最美时刻的绽放,这种绽放深深地植入了观众的内心并映衬出那个人性缺失的世界。
电影的空间是一种表征的空间。在一个完整合理的空间架构中,观众的自由想象力可以延伸到任何方向,并最终指向多维的现实空间。《穿条纹睡衣的男孩》与《纳粹军校》在电影空间的设计上巧妙地将显性空间和隐性空间进行有机结合,通过显性空间表现纳粹家庭在二战中的个体性小创伤,通过隐性空间表现二战普通大众的普遍性大创伤。
《穿条纹睡衣的男孩》布设了两个重要的显性空间:布鲁诺的家及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围栏。电影展现的纳粹高层军官之家并非一个冷酷的家庭,而是一个和谐的四口之家。回归家庭的父亲退去了纳粹军官的严酷,变身为一个关爱家人、关注孩子内心需求的慈父。纳粹军官的妻子也是一个注重孩子教育、有涵养的美丽女性。布鲁诺从小在这样一个条件优渥、和谐美满的家庭中接受良好的教育,天真地幻想着成为冒险家去打击怪兽,解救弱者。电影在真实的布景中,通过布鲁诺家庭的幸福和谐反衬失去他时的悲痛。另一个重要的空间布设是阻隔着布鲁诺和什穆埃尔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围栏。这个围栏在犹太民族和日耳曼民族之间画上了一道势不两立的横线,围栏之内是在做苦役、等待着被处决的犹太人,包括弱小的儿童;围栏之外是对犹太人施以暴行的纳粹军官。但恰恰是这个围栏,把充满好奇之心、天真无邪的纳粹男孩布鲁诺和疲惫饥饿、孤寂无奈的犹太男孩什穆埃尔联结在一起,使他们结为好友。通过什穆埃尔不完全知情的讲述以及纳粹军队电影的误导,布鲁诺对围栏内那个人人穿着条纹“睡衣”的“农场”充满了好奇,最终,他挖通了连接两个不同世界的通道,穿着条纹“睡衣”走向那个死亡的“农场”。这两个显性空间都为布鲁诺的死亡做了充分的铺垫,充分地表现了纳粹家庭自掘坟墓式的个体创伤。《纳粹军校》在显性空间布设上也是独具匠心。在一前一后的纳波拉外形展现中,形象地表现了纳粹青年弗莱德里希梦想的起落。弗莱德里希刚踏进纳波拉时,电影透过弗莱德里希的视线给纳波拉一个清晰的半镜头,城堡式的架构、橘黄色的堡顶、耸入蓝天的塔尖、飘扬的旗帜使纳波拉俨然一座雄伟的梦想天堂;当弗莱德里希因放弃拳击比赛被开除时,纳波拉在弗莱德里希最后的回望中被纷飞的大雪笼罩着,变得朦胧灰暗,毫无色彩。这种对比式的空间布设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纳粹青年由追梦到梦醒的过程,巧妙地表现了纳粹青年个体梦想破碎的内在创伤。
在电影空间叙事中,在场的“显性空间”往往会与不在场的“隐性空间”相结合,进而表征更丰富的意义。“空间并不是某种与意识形态和政治保持着遥远距离的科学对象,相反,它永远是政治性的和策略性的。”[3]个体性创伤唯有与社会政治接连,才能具有更普遍的意义。这两部电影巧妙地利用隐性空间的布设达成这一目的。《穿条纹睡衣的男孩》用布鲁诺奶奶在欢送舞会上对其军官儿子小时候穿戏服的回忆,嘲讽了纳粹体制;用布鲁诺妈妈对青烟的认知,反映纳粹的残暴及德国妇女的反抗和无奈;用从未出场的什穆埃尔的家人,反映纳粹的罪恶;用密密麻麻的条纹囚服,表现鲜活生命的消失。《纳粹军校》通过弗莱德里希一家人共用的黑乎乎的洗澡水,以及父亲对其到纳波拉学习的坚决反对,将德国个体民众的日常生活与公共性话语建立了联系,生成一个个人主体性和集体记忆通约的方式,进而将有限的日常空间延伸至更高的社会空间。这两部电影可谓将隐性空间发挥至极致,巧妙地将主题升华至普遍的人性高度。
这两部电影均从纳粹内部见证历史,反思人性,这种独特的创作视角为观众带来了全新的见证体验。天真无邪的布鲁诺的父亲竟是天天布局镇压、残杀犹太人的纳粹高层,在慈父的光环之外是血淋淋的罪恶。影片仅用难闻的气味、冒青烟的烟囱、欲言又止的对话就把纳粹残杀犹太人的罪恶揭示得触目惊心。这位纳粹父亲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布局的铁丝网却被自己的儿子挖通,精心打造的毒气密室和毒杀计划却使自己的儿子懵懂无知中命丧其中。在影片的末尾,这两个原本是敌对阵营的8岁男孩,随着急促的哨声和拥挤的人流赤裸着身子手拉着手被推向密室时,那种天真、惊恐、不明所以的眼神让同样不完全知情的观众无比揪心。在镜头的快速推进中,随着“哐”的一声,密室大门被关上,毒气被注入,气门被关上,在一片无声的漆黑中,人间已再无布鲁诺,只留下仰天嘶号的父亲和痛哭的母亲。罪恶之手用所缔造的罪恶工具,杀死了所憎恶的民族,也杀死了自己最宝贵的孩子。在善的毁灭中,罪恶也最终难逃创伤的惩罚。
《纳粹军校》中的纳粹青年阿尔伯特是纳粹阵营中的觉醒者。他在纳波拉和父亲身上慢慢发觉了纳粹的欺骗性和残酷性,对父亲热衷武力、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心有不满,对父亲带队出战时的哄骗、对受伤俄俘的残忍射杀极为震惊。觉醒后的阿尔伯特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拯救世界的骑士,自己什么也拯救不了,但内心要强、坚强的他决心先拯救自己,于是,他鼓起勇气在纳波拉的课堂上撰文大声揭穿了纳粹的欺骗,声讨父亲的罪行。他拒绝了校长关于让他重新撰文为父亲正名的要求,并在第二天的冰泳训练中绝望地弃绳自杀。弗莱德里希目睹了好友阿尔伯特自我拯救的自杀,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他慢慢也认清了纳粹的真面目,毅然放弃了拳击比赛,离开了之前曾经让他怀抱梦想的纳波拉。两个觉醒的纳粹青年一个以自杀的方式,一个以离开的方式表示对纳粹的不认同与反抗,最终都选择了坚守自己善的人性。
两部电影均从纳粹男孩的视角,通过天真和觉醒的纳粹男孩的毁灭来揭示二战给人类带来的创伤,表现对战争的反思。其可贵之处在于二者都没有从单一的敌我对立阵营出发反思战争,而是从纯粹的人性之善的高度来关照历史,揭露二战对人性的践踏。战争的伤痛所累及的是那些天真善良、怀抱梦想的人,不管这些人来自战争正义的一方还是非正义的一方。只有坚守人之初的善良和梦想,战争的创伤才可能得以修复,人类和平的梦想才可能真正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