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鹏群(昆明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214)
1953年,《人民文学》刊发了作家白桦的中篇小说《山间铃响马帮来》。仅隔了一年,这篇小说就被改编为同名电影,迅速引起轰动,成为中国少数民族题材电影的经典。更让人们没想到的是,2010年,同名电视剧隆重播出,引起了广泛关注与浓厚的怀旧情绪。这在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史与影视史中,并不多见。
导演张艺谋在《文学驮着电影走》中认为:“至少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见过有哪一位导演能真正地自编自导而同文学界彻底‘断交’的;相反,无数出色的影片和电视剧莫不是从小说改编而来。文学驮着电影,走出了国门,走向了世界,让世界了解了我们中国。”[1]这段话极为形象地传达了文学与电影的密切联系。但到了今天,电影反作用于文学的趋势日渐明显,甚至有部分作家在写作之时,就已经开始考虑影视化的创作手法,并渴望自己的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影视与文学的互动关系,在新世纪更加紧密并深度融合。
作家白桦在1947年参加中原野战军,当时年仅17岁。后随部队进入云南后,曾在昆明军区和总政治部创作室任创作员,直到1961年离开云南。这一时期的云南生活,给白桦带来了巨大影响。他的小说《山间铃响马帮来》,讲述的是在解放初期,边地少数民族因山高路陡而物质匮乏,又有土匪不断滋扰,过得苦不堪言。直到解放军来到后,赶走了土匪,给了苗族、瑶族人民种子,使他们获得了大丰收。这时候政府主导的马帮,运来了少数民族极其匮乏的盐巴、布匹、农具等,引来了边地人们的欢呼。云南边地的反动势力勾结境外土匪,实行声东击西之计,妄图劫走马帮物资。最后边地人民与解放军联合击溃了土匪,边疆各族人民共同欢庆胜利。
从整体上来看,这篇小说直抒胸臆,语言纯净欢乐,现场感极强,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但我们需要思考的是,这篇小说之所以能够迅速被改编为电影,是与小说具有的政治视野、娱乐元素、民族风情分不开的,也是最容易被敏锐的电影界人士所发现和挖掘的。
从政治视野来看,这部电影弘扬了一种民族大团结的浓厚氛围,是汉族、苗族、瑶族、哈尼族与解放军联合互助、和睦共处,共同击退了蒋匪特务,契合了当时的国家需要;电影中的马帮,代表的是党和政府的关怀,是歌颂新政权对民族进步所做的巨大贡献,符合当时的电影主题要求。
从娱乐元素来看,这部小说首先具备了“反特剿匪”的性质,给电影留下了巨大的改编空间,使改编后的电影更“好看”成为可能。另一方面,小说中描写的红花和大黑的爱情,以及红花最后落入敌手的情节,都可以是电影丰富情节的重要元素。这些元素的存在,能够保证电影的叙事流畅与引人入胜。
从民族风情来看,小说一开场,就是边地人民欢快的歌声,以及丰收后的喜悦。这些多次出现的少数民族山歌,给了电影改编无限的想象空间。另一方面,小说描写的边地风光、民族习俗,更符合电影的视听艺术要求,也为电影保留了发挥的余地,足以吸引电影界人士的注意力。
由此可以看出,小说《山间铃响马帮来》被迅速改编为电影,并不是偶然的。事实上,电影《山间铃响马帮来》对小说的改编,已经超越了小说的故事情节,是一种独立价值的存在。但这和小说提供的主题、情节、叙述元素是分不开的。该电影是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制的剧情片,王为一执导,冯奇、于洋、吴漾等主演,1954年3月上映。这其中,电影导演王为一在50年里拍摄导演了17部电影,每部都是精品,一度被赞誉为“中国电影史的活化石”。
正是在王为一的导演下,电影《山间铃响马帮来》在小说成功的基础上,又有了新的艺术发展。一方面,电影强化了小说的政治视野,将民族团结与新政权的帮扶紧密联系在一起,并设置了两类不同的人物做对比:一组是解放军和人民政府在全心全意地保护与帮助边地人民;一组是国民党残余匪徒垄断日常用品,破坏人民群众生活,从而使新政权的美好形象更加形象感人。另一方面,电影更加凸显了政治领袖毛主席在人民中的崇高威望,如联防主任面对一片片庄稼地感叹道,“毛主席的人到了我们苗家,荒山老林都成庄稼地了”,以及蓝蒡等一群姑娘聚集在山坡上迎接马帮到来时不禁合唱道“啊,毛主席的马帮为谁来,为咱们边疆人民有吃又有穿”等内容,将边地人民自发地拥护之情抒写得非常真诚,这远比一般的政治说教更有说服力。
电影更激动人心的,是将小说中的爱情具象化,添加了大量的爱情细节,得到了观众的热烈欢迎,这在新中国初期的电影语境下颇为难得。如黛乌与蓝蒡在芭蕉树下约会的场景,就堪称经典:电影中,先是黛乌以笛声把蓝蒡约了出来,然后两人在一个芭蕉树闭合的空间里,说着悄悄话,并互赠礼物;其甜情蜜意,被演员演绎得非常生动。电影对这种爱情的描写,既有着少数民族的特有风格,也有着人类共有的心潮澎湃,并在爱情描写中突出了黛乌的机智勇敢、蓝蒡的坚贞不屈。
从叙事情节来看,电影把小说中比较朴素的题材处理得波澜起伏,增设了很多的悬念。如电影设置了大量的剿匪情节,将小说中的土匪活动,由暗线转变为明线,使得两军对垒的气氛弥漫银幕,有力地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特别是导演王为一在电影中渲染了“最后一分钟营救”的情节,凸显了武打戏,符合电影的视听艺术要求,受到了观众的广泛欢迎。电影还增设了两次设伏,强化了匪徒的狡猾,突出了电影最后的民族大联欢,从而使得电影剧情引人入胜,人物形象更加鲜明。电影中呈现的云南美景,如坡地丰收、人民欢唱、爱情对歌、民族习俗,以及芦笙、夜箫、牛角等民族乐器的大量运用等,都真实地再现了云南边疆的地理环境与人民的生活习惯,令当时的观众,特别是汉族观众耳目一新。
2010年8月31日,电视剧《山间铃响马帮来》在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播出,随后又登上央视八套和部分地方卫视,迅速引起广泛关注。这部长达27集的电视剧,在尊重原作的基础上,增添了少数民族土司家族、边区党委政府等多方力量加入,使电视剧反映的边地生活更全面,也更符合20世纪50年代民族地区实际。该剧在全国公映之前,就已经获得全国优秀少数民族题材影视作品奖。
从艺术角度来看,这部拍摄于新世纪的电视剧,具有明显的时代特色。
首先是受谍战剧的广泛影响,电视剧《山间铃响马帮来》悬疑剧情贯穿始终,推理侦破成为电视剧主要看点。这部电视剧的制片人严从华曾指出:“白桦老师当年的电影经典影响至今,此番电视剧创作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们融入了符合现今观众收视审美需求的元素。”严从华还披露,在该剧创作伊始,主创们就取得共识:“电视剧版的改编在尊重原作基础上,将马帮作为一个载体,形形色色的人物包括特务出没其间,重重迷雾等待破解,这一点大大区别于电影中正反两派面对面地直接对抗,悬疑伴随剧情始终,紧张、刺激的元素将反特剧的气氛表现得更浓郁。”[2]
这部电视剧中,敌人卧底在马帮中的特务,是编导增设的代号“蚂蟥”——杨恭如饰演的医生陈苎,并且最终是由与她相恋的黄明高识穿了阴谋。由于特务隐藏过深,使得电视剧直到最后大结局时谜底才揭晓,这让观众几乎把剧中主要人物轮流猜了个遍:从自私自利的吴经理,到趁火打劫的龙保,还有低调冷静的韩队长和天真可爱的曹护士,都被观众列为“特务嫌疑人”。甚至由王斑饰演的解放军排长黄明高,因为在半途中临时加入马帮,而且行事风格过于冷静和警惕,也一度被观众怀疑。这样的剧情猜测,也让电视剧赢得了较好口牌。
其次是电视剧偏向偶像剧色彩,增设了大量的感情戏,这也是新世纪电视剧发展的一大特征。电视剧《山间铃响马帮来》,一方面凭借小说与老电影的巨大声誉,引来了很多老年观众的怀旧情绪,在老年人群体中引来大批忠实观众;另一方面,该剧起用了大量当红明星,颜值颇高,其主要目的就是吸引年轻观众,保证该剧的收视率,取得成功。这部电视剧在斗智斗勇的谍战剧情中,增添了很多英雄美女的感情戏:大智若愚的韩队长被文化女教员暗恋,英姿飒爽的黄排长有漂亮女医生垂青……这种市场化的操作,符合当前的电视剧潮流与视听艺术要求,而且艺术分寸把握较好。
再次是电视剧对民族风情的渲染淋漓尽致,追求景美、人美,歌也美的艺术效果。这里要特别提到的是该电视剧的片头曲与片尾曲,均产生了较大的影响。片头曲《马帮谣》的作词者若兮,是电视剧拍摄地云南红河州国税系统干部。片尾曲则由著名歌星韩红演唱,均为电视剧增色不少。另外,由于电视剧篇幅比电影版大幅拉长,民族风情更是得到多处淋漓尽致的表现,如哈尼族、苗族对歌传情、节日欢聚等场景,都非常有欣赏价值,也是这部少数民族题材电视剧的特色所在。
早在1911年,电影理论的先驱者乔托·卡努杜就发表了《第七艺术宣言》,首次宣称电影是综合了建筑、音乐、绘画、雕塑、诗和舞蹈这六种艺术的“第七艺术”。[3]各种艺术之间的相互转换,也早已被人们所关注。
从小说到同名电影,再到同名电视剧,《山间铃响马帮来》跨越了半个多世纪,极大地影响了几代人。从思想内涵上来看,民族团结的主题是永恒的;从艺术表现上来看,多民族人物形象的塑造是永恒的;从影响力来看,《山间铃响马帮来》已经成为中国影视史上的经典,留在了无数人的心中。也正因此,《山间铃响马帮来》成为20世纪50年代少数民族生活的艺术记录者与优秀传播者。
小说《山间铃响马帮来》的影视改编,事实上已经使之成为各自独立的艺术作品,极大地拓展了这一题材的艺术审美空间。从文学意义上来看,小说到电影再到电视剧的艺术形式转换,均是以“马帮”这一具有鲜明政治含义的现实影像为承载平台,并在此基础上展开了多种形式的艺术创新,从而使得这一艺术改编,具有明确的主题一致性,进而更加体现了文学对电影的重要意义。从视听艺术上来看,影视作品利用小说提供的平台,实现了悬疑叙事情节的重大提升,以及偶像剧色彩的艺术演绎,实现了对小说“马帮”题材的升华,对小说的传播产生了重要影响。
从现实角度来看,在20世纪50年代,由于云南边远地区山高林密,而且路上有峭壁深涧,山中有饿虎猛兽,河里有毒蛇蝎子,沿途还有土匪的骚扰,故有“穷走夷方”之说。也正因此,马帮成为这一时期中国政府支持云南边疆民族地区发展的重要工具。直到1999年,由贡山通向独龙江的公路全线开通前,国营的最后一支马帮还在穿山越岭,跨过独龙江峡谷,为云南独龙族等少数民族运送生活必需品。“马帮”的故事,事实上在小说、电影故事片、纪录片、电视剧等多种文化艺术题材中,依然成为一种热点,彰显了深厚的现实主义情怀。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融合了谍战剧、剿匪剧、爱情剧、少数民族题材剧为一身的《山间铃响马帮来》,经历了从小说到电影再到电视剧的传奇历程,具有文学史与电影史、电视剧史的多重意义,也是观察和窥视中国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民族政策与民族命运转折的窗口,更是审视中国观众审美习惯与审美变化的重要平台,其史学意义也需要我们重新审视与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