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亚丽(郑州西亚斯学院堪萨斯国际学院,河南 新郑 451150)
约翰·贝尔顿指出,数字时代人们所产生的新的思维模式,直接影响了电影艺术,其中就包括了布尔逻辑(Boolean logic)。这一种抽象的、象征性的系统逻辑并不属于人类之前的经验,而是信息社会的产物。由曾经自编自导《看不见的客人》的导演奥利奥尔·保罗执导的电影《海市蜃楼》,便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管窥当代科幻电影运用布尔逻辑的范例。
“布尔逻辑”一词源于数学家乔治·布尔,在19世纪,布尔首次定义了逻辑的代数系统,时至今日,布尔逻辑被普遍地运用在电子学和计算机硬件与软件当中。在布尔逻辑中,运算符与检索词相连接,人类可以在得到一个信息之后迅速地找到另一个信息。而这也影响到了人类在现实生活中的思维方式。有学者认为,在数字时代下,文本被数据化了,而界定这一数据的则是关键词,人们已经习惯了点击一个关键词之后,新的信息与关键词又出现在眼前,再对新的关键词进行点击,新的包含了其他的关键词的网页又随之出现,人类的浏览与思维因此不必深思熟虑,循规蹈矩,不必由A到B,而是可以由A到C,或是由D到A,是高度跳跃式的,人们这样徜徉于信息海洋当中。
这种从一个关键词到另一个关键词,被高速引导出想法的思维形式,也已经渗透到了电影这一超文本叙事之中。在传统的电影中,人们构建的世界是遵循正常时空的,人物的行为之间有着明晰的线性联系,并且时间是不可逆的。而当代的科幻电影则努力摆脱时空的束缚,为观众制造着一个个的“不可能”。从空间上来看,这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黑客帝国》(1999),在电影中,主人公尼奥生活在巨大的“矩阵”之中,而尼奥又可以为自己编程,改变自己的命运,如原本他一旦死于矩阵之中,就会真正死亡,然而在尼奥的编程之下,他如同耶稣一般复生,成为人类的救世主。然而矩阵之外的世界似乎也并非真实世界,而依然是电脑网络中的电磁活动的世界。观众必须接纳这种不同世界之间的穿梭。现实社会的逻辑无法被用于解读电影中的情节。
又如从时间上来看,在《星际穿越》(2014)中,主人公库珀在穿越虫洞进入到遥远的太空后,他与在地球的女儿之间就分别拥有不同的时间,在女儿逐渐老去的时候库珀却依然年轻,而两人又可能在库珀掉入黑洞后相交流,未来的库珀能够给过去的库珀留下暧昧难明的信息等。一起执行任务的宇航员们也因为登陆某个星球与否而出现了时间上的差异。在这些电影中,电影的叙事犹如一个个网页,分别提供着不同的信息,不同的网页、不同的时空之间并不互斥,而是能够同时出现在观众面前,并为观众所理解。但信息量的巨大,也使得观众往往在第一次观影时难以厘清真正的时间起点,难以梳理出一个较为合理的时间线。
贝尔顿认为,在运用了布尔逻辑的电影叙事中,“叙事围绕一系列如同网页般的片段加以建构,提供各式各样的选择,叙事以数字的速度移动,从一组选择到另一组选择,从一个信息窗口到另一个信息窗口……已经无须在它们中间建立线性的或者是时序上的联系”。在时空穿梭科幻电影中,这些信息窗口往往就是主人公不同的人生道路,或是不同的生活空间(包括现实空间与非现实空间),人物能够不受诸多条件的约束,或主动,或被动地在这些信息窗口中跳跃。如在《源代码》(2011)中的科特上尉正是被军方反复送上即将爆炸的高速列车中的。
在《海市蜃楼》中,女主人公薇拉同样拥有着多组人生。在她的第一人生故事线中,她与在银行工作的戴维结婚并生下了女儿格洛莉亚,因为有了女儿,薇拉终止了自己的医生学业,不料就在搬入新居的那一天,薇拉怀疑丈夫出轨。而更让薇拉感到惊讶的,是新家中留下的一个老旧的电视机及一摞录自1989年的录影带,其中一卷录于柏林墙倒塌当晚的带子指向了一个小男孩尼克悲惨的死亡。为了提醒尼克不要走向死亡,薇拉一觉醒来又进入了第二种人生当中,在这一次人生中,她没有与戴维结婚,可爱的女儿自然也不复存在,她还是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原来正是她当年在电视机中提供的车站站牌信息让成年的尼克在火车站找到了她并成为她现在的丈夫。在拾起这段人生的记忆后,薇拉恳请成年的尼克帮她改变历史,让她顺理成章地回归前一“信息窗口”,即在火车上结识艾托而非尼克,再通过艾托结识戴维,与戴维结婚生女等。在尼克对小尼克的劝说下,薇拉梦想成真。而在薇拉的人生发生变动时,其他人的人生也有所变化,如戴维在作为第二个“信息窗口”的人生中,娶了原本的前女友乌苏拉为妻,但是和前一个人生一样,花心的他依然出轨了在医院当护士的莫妮卡等。人物的人生是可以切换的,人生和人生之间并没有在时序上的联系。
而这种跳跃是有可能付出一定代价的。人物或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地走入另一种不完美的人生中,如《蝴蝶效应》(2004)中的伊万想救他人自己却变成了残疾人,《海市蜃楼》中的薇拉也饱受突然失去女儿的折磨,在第二故事线上出现的却是第一故事线的记忆,为了逼迫不愿意失去爱妻的尼克帮助自己而不惜跳楼自杀等;或是一开始能够随心所欲地切换人生点,最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生失控,如《人生遥控器》(2006)中的迈克·纽曼的人生最后就被迫“速进”了。
科学家们早已指出:“许多的或然历史或者虚拟现实的故事,都有一个时空穿梭的基本原则。这原则就是,在历史时间轴上的某处有着某种宇宙的‘决策点’,在那里每一个选择、每一个采取的行动都会导致每一个不同的结果,每一个不同的结果都各自分别存在于一个平行宇宙中。”这一个个“决策点”就是布尔逻辑中的“关键词”。和网页搜索一样,“关键词”起到的是桥梁的作用。在《海市蜃楼》中,关键词则是雷暴与电视机、录影机。它们出现在不同的人生信息窗口中,起着切换窗口的作用。在暴风雨之夜,薇拉一开始对关键词的“点击”是仓促的,在发现原本应该被车撞死的小男孩出现在电视机中,似乎是准备录制他生前最后一段吉他弹唱后,薇拉用尽各种办法阻止他出门,以免他被汽车撞到。为了让尼克相信自己,薇拉还给尼克展示了自己家的录像带,对尼克预言了他们学校明天将要面临的停电等,让尼克对自己深信不疑。但这也造成了尼克在报警中提到了这些超自然现象,使得尼克不被警察相信,甚至被当成精神病患者来治疗。而在多年之后,从尼克母亲启发的女作家写的小说《海市蜃楼》中,薇拉意识到,尼克遭遇车祸当晚和自己与小尼克对话当晚,都有着一场惊天动地的雷暴,两场极端气象正好相隔25年,她如果再想完成时空穿梭,就必须在这一次雷暴结束之前找到那个电视机与录影机。有了这些“关键词”,邻居安杰和克拉拉杀死希尔达的谋杀案就可以复现,艾托和薇拉就可以又一次出现在火车站并一见钟情等。
而一旦“关键词”缺失,主人公就失去了开启新窗口的链接,其决策就无法实施。薇拉也正是意识到这一点后,推断出撬门偷走戴维和乌苏拉家旧电视和录影机的人正是成年尼克,因为已经和自己建立起了美满家庭的尼克不愿意自己再度改变历史,让他失去爱妻。小尼克曾经在电视剧中看到的一闪而过的人影,正是犹豫后又关了机器的成年尼克。在尼克终于在风雨交加之时打开电视机和过去的自己对话后,成年的他和薇拉素昧平生,而只是在安杰杀妻案的侦破中才认识。可以想象的是,如果薇拉这一次还是没能回到拥有爱女格洛莉亚的人生轨道,她还将继续寻找着雷暴与电视机、录影机这些“关键词”,继续打破人生和人生间的界限,直到自己眼前出现想要的信息。
首先,在布尔逻辑的指导下,电影人不必苛求时序上的严格榫接,甚至故意打乱时序,营造出事件的多种可能性,让电影得以充满魅力,与观众的互动性加强,观众往往会热议甚至自行编写、补充电影的剧情。例如在《终结者》(1984)中,由“天网”计划催生的,生产于21世纪30年代的机器人T-800回到1984年,以去谋杀人类反抗军领袖约翰·康纳的母亲莎拉·康纳,让约翰无法出生。康纳则派遣雷斯去营救自己的母亲,正是在这一次营救中,雷斯与莎拉相爱,生下约翰。对此,观众不禁要探讨如果雷斯是约翰的父亲,那么在21世纪站在约翰面前的雷斯又是谁,是否机器人杀人这一“果”,反倒成为约翰出生的“因”等问题。《海市蜃楼》亦然。电影也提供了一个类似祖母悖论的设置,引导着观众苦思冥想。如在第三条故事线中,成年尼克已经警告了童年的自己不要再去车站等候那个神秘的女人,在2014年醒来的薇拉也发现房间里并没有录影机和电视机,这应该是成年尼克让小时候的自己将它们毁掉了,然而在这一时空中尼克最终却并不认识薇拉等。又如薇拉最后的选择是否是既保留了女儿,又成功结识了深爱自己的尼克的最优解。这都是能让观众反复思索的。
其次,布尔逻辑中,人物反复重归困境之中,不断地与困境进行对抗,在不断解决困难中走向最后的胜利,人物在其中表现出来的坚持、勇敢等美好品质给予观众一种激励作用。如《终结者》系列中,T-800等一代代没有感情、没有情绪的机器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对莎拉母子展开追杀,手段一次比一次高明和残忍,但刚毅坚定、情感丰富的人类依然能发挥主观能动性,打击了钢筋铁骨的机器人;《黑洞频率》(2000)中的约翰犹如希绪弗斯一般一次次地经历着“失去亲人—挽救亲人”的痛苦和努力,这样的叙事是震撼的。布尔逻辑下的时空穿梭电影暗示着观众,人物的任何一个小决定都有可能改变整个人生以及世界的进程,同时,所谓的命运与定数也不复存在,人是能够部分地掌控自己的命运的。《海市蜃楼》中,善良的薇拉选择救素昧平生的小尼克,这使得她能够在第二故事线中对尼克说“我救了你一次,现在轮到你来救我了”,从而重启人生,她对尼克的关心很大程度上是源于自己有一个小女儿,因此她才会在知道丈夫并非良人后依然决定回归与戴维结婚的人生,只为找回女儿;而尼克亦是因为善良才会先是在童年时选择去邻居家一探究竟,失去了自己平静的生活,后是在成年之后为了救回薇拉而放弃与她相识相爱,这两个有着善心善行、意志坚定的人最终也互相成就,极有可能终成眷属,这给予观众极大的慰藉。
时空穿梭的电影是能同时提供给观众深刻知识体验和在想象力、情感上的充分震撼力的艺术。其跌宕起伏,切换于不同时空的叙事,是符合布尔逻辑的。《海市蜃楼》正是将布尔逻辑的思维引入到电影创作中,在有限的时间内让观众看到了主人公三种不同的人生(信息窗口)及开启这些人生的关键词,奥利奥尔超强的建构故事的能力也由此得到了彰显。而可以预见到的是,在人们依然生活在数字时代的当下,以布尔逻辑为指导的科幻电影还将继续与观众见面,给予观众奇异感上的满足,也对观众的记忆力、整合能力等提出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