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文华(上海建桥学院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1303)
人的自我被认为是一系列不同身份的集合,人对身份的寻找和确定解决的是“我是谁”的问题,这种追寻通常伴随人的一生。在罗素兄弟的电影中,生活于虚幻世界的主人公也和现实社会的大多数人一样,拥有不同的身份,归属于不同的群体,并从中感受到不同的情感与价值意义。而人物的身份认同问题,在为罗素兄弟展开电影叙事提供必要戏剧冲突的同时,也使其电影拥有了思想上的深度。
正如学者所指出的:“身份是自我和社会相连接的桥梁,若要更深刻地认识自我、社会结构以及自我与社会结构之间的关系,身份的研究有着重要的价值。”20世纪50年代,欧洲社会心理学家亨利·泰斐尔基于最简群体范式提出了“社会身份理论”,这一理论关注的是人类群体与行为方式之间的关系,如内群体偏好以及随之而来的外群体歧视等。泰斐尔的理论对于人们认识当时的种族主义等问题提供了思想武器。泰斐尔已经指出,身份直接影响着公民的情感和价值观。在此之后,社会学家斯特赖克与乔治·赫伯特则用符号交互作用理论发展了泰斐尔的理论,提出“认同身份理论”。他们认为,个体先是扮演不同的角色,随后再将这些角色进行内化,最终整合为一个“自我”。这种角色扮演脱离不了一定的社会情景,以及他人参与进来的认同关系,人的身份和他的社会关系之间有着互动,这种互动既可以是良性的,也可以是恶性的。一般来看,身份是有着确定、稳定和统一性的,换言之,身份和与身份紧密相关的人的认知和行为是不会被轻易地消除和改变的,因此部分社会特殊人群才会焦虑于身份问题,渴望得到社会环境压力,或族群胁迫的改善。
在现实社会中,大部分人的“自我”是被清晰界定的,人的身份和环境的冲突并不大。而在以超级英雄为主人公的罗素兄弟的电影中,主人公却面临身份带来的诸多问题,或是身份崩塌,或是身份冲突,在拥有超能力的同时纠结地生存,观众对他们给予了“理解之同情”。
首先,在罗素兄弟的电影中,主人公通常都兼具多个身份,这种多重身份有时是共时存在,有时是历时存在的。例如在《美国队长3:内战》(2016)中的钢铁侠托尼·斯塔克,他的身份是斯塔克集团的继承者,是光鲜亮丽,有着花花公子气质的富商,同时他又是人们熟知的,多次拯救过世界的钢铁侠;另外,他还是神盾局的成员,与尼克·弗瑞之间既有上下级的关系,又有着类似投资方与政府部门之间的关系。
而与托尼的钢铁侠身份是公开的不同,部分人物的最主要身份,是隐晦,不为公众所知的。例如在《美国队长2:冬日战士》(2014)中,冬日战士巴基·巴恩斯的一个身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候的美国老兵,是史蒂夫最为亲密的战友和帮助者;而巴基的另一个身份则是九头蛇麾下的特工冬日战士,在九头蛇的洗脑之下,巴基完全成为邪恶组织的一把利器,为九头蛇完成各种艰巨的刺杀任务。巴基直到和复仇者联盟的成员进行较量,逐渐恢复记忆后,才脱离了九头蛇,加入到了复仇者联盟中来,又一次成为史蒂夫的战友。在这个时候,巴基曾经的“冬日战士”身份就是必须向众人隐瞒的。老兵、特工与超级英雄三种身份汇集在巴基的身上,尽管这些身份是历时存在的,但是与之相关的记忆和社会关系却并不因为身份的改变而消失。例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早已结束多年,然而昔日的老兵身份却是巴基和史蒂夫联结的纽带,对于史蒂夫来说,托尼等人尽管再一同出生入死也都是晚辈,是与自己有隔阂的,只有巴基见证了自己的一部分人生,是自己绝不能放弃的伙伴。此外,在巴基以冬日战士的傀儡身份生活时,他曾奉命制造了车祸杀死一直在经济和科研上支持神盾局的霍华德·斯塔克夫妇,巴基因为此事而与托尼结下了杀父之仇。
其次,正如美国“心理学之父”威廉·詹姆斯所指出的,人的身份都需要通过诸多外在象征来确定,这些外在象征,既可以是物品或事件,也可以是来自家庭、朋友的人际关系。如猎鹰、黑寡妇们一旦披上功能强大、颜色突出的战衣,就意味着他们在身份上切换为了超级英雄。又如史蒂夫的“美国队长”身份很大程度上是由其标志性武器——盾牌确定的。在史蒂夫成为“美国队长”之前,他以同为圆形的垃圾桶盖来作为武器,这意味着此时史蒂夫已经是一个“半超级英雄”,即拥有超英的精神,而无超英的能力。在被注射血清获得超能力后,史蒂夫的盾牌武器就固定了下来。这面盾牌在外表涂装上以象征勇气的红色,象征真理的白色以及象征正义的蓝色组成,并在盾中绘制了一个白色五角星,这种与美国国旗高度相似的武器外形是人们第一时间认出史蒂夫为美国队长的原因之一。而值得一提的是,史蒂夫最后使用的盾牌是由霍华德·斯塔克的团队利用无坚不摧的振金制作而成的。当托尼失望地看到史蒂夫站在了阻碍自己报父仇的一边时,便激烈地反对史蒂夫再使用这面凝聚了父亲心血的盾牌,通过否定其持有特殊武器的方式,间接地否定史蒂夫的美国队长身份。
再次,当多重身份存在冲突时,主人公对身份的选择和处理,正体现了其可贵的本质。在《美国队长3》中,超级英雄们因为新仇旧恨而陷入分裂状态,史蒂夫和托尼成为各自阵营的领袖,双方在机场展开了激烈的战斗。这对于神盾局来说无疑是一种无谓的消耗。所幸的是,最终依然是“超级英雄”这一身份,将年龄、阅历、性格、超能力等并不相同的史蒂夫、巴基和托尼三人团结起来。在史蒂夫拿回盾牌后,巴基表示:“我必须让自己成为其中的一员。”随后,巴基和史蒂夫被黑豹特查拉王子接到瓦坎达王国养伤,巴基在那里彻底消除了九头蛇对自己头脑的影响,并获得了一条新的手臂(放弃九头蛇给予的机械手臂,代表了巴基对旧冬日战士身份的彻底放弃)。对于托尼作为钢铁侠的责任感、自省精神以及英雄胸襟,史蒂夫是十分佩服的,而巴基尽管承受了诸多痛苦,他也并未抱怨,并未避讳自己沾满了鲜血和罪恶的历史。两人和托尼最终还是在以神盾局中的战友身份共同对抗《复仇者联盟3:无限战争》(2018)中灭霸这样的敌人,超级英雄身份才是三人正直、勇敢、无私本质的体现。
人物不同身份之间的反差,能够使得叙事具有一定的幽默性,让观众从观影中获取娱乐。例如在《美国队长3》中,托尼意识到大战在即,需要拉拢超级英雄中一切可以拉拢的对象,于是托尼到彼得·帕克的家中寻求彼得的支持。正如观众所知道的,彼得拥有两种身份,明处的身份为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暗处的身份则为蜘蛛侠,由于父母理查德和玛丽·帕克因为坠机而死,彼得是由温柔的婶婶梅·帕克抚养长大的。对婶婶,彼得一直隐瞒自己就是蜘蛛侠,而托尼的从天而降,则让彼得不知所措,三个人在客厅中展开了一段妙趣横生的对话,托尼的胸有成竹,梅的蒙在鼓里,彼得的张口结舌等,无疑是令观众发笑的。艺高人胆大的蜘蛛侠和羞涩、稚嫩的中学生之间,同为超级英雄,成熟的钢铁侠与孩子气的蜘蛛侠之间,都形成了一种反差。与之类似的还有如《同居三人行》(2006)中,行为怪异、慵懒散漫的杜普锐因为失业而住到了新婚的好友卡尔的家中,然而由于卡尔的工作忙碌,久不归家,杜普锐又天性开朗乐观,无所顾忌,很快和邻居们打成一片,人们渐渐将他当成了卡尔家的男主人,他的“客人”身份和“主人”行径之间形成了反差,变成了一个好友家庭生活的“搅局者”,让卡尔夫妇陷入到尴尬之中,观众也从中得到了情绪的释放。
在罗素兄弟的电影中,人物虽然有共同的身份,也共享着一套价值信仰体系,但是他们其他的身份依然会导致他们有矛盾与对抗行为,而电影的思想深度也在这种交锋中显露出来。以《美国队长3》中托尼与史蒂夫之间的矛盾为例,两人在共有神盾局超级英雄这一身份的同时,又有着其他的身份认同和自我定位。托尼在钢铁侠之外,还是一个科学家和工程师,同时还是神盾局资金的提供者,这使得他倾向于对问题进行理性分析,并选择最优的解决方案,也倾向于作为一个机制的参与建设者,对超级英雄们进行合理的约束监管,以使得复仇者联盟行动的未知伤害得到有效的控制。而站在托尼阵营中的罗迪和娜塔莎,则一为赞同和支持联合国运作模式的现役军人,一为善于敏锐估测时势,知道安抚各方的女间谍,他们从各自的身份出发也支持签署监管协议。而史蒂夫作为一名在二战中与纳粹直接作战过的老兵,则对于政府权力有着极高的警惕性,何况117个国家各自有各自的利益考量,监管带来的势必是效率的低下,超级英雄们被束缚,他倾向于让超英们自由判断形势,认为人类终将理解超级英雄们惩恶扬善的好意。而托尼则更崇尚理性而非人性。在是否签署协议上,两种观点出现对立,人类的自由意志判断力,人类的自我约束能力究竟应不应该被信任,人们究竟应该相信体制还是英雄等问题也被提出。漫威电影至此具有了类似于DC宇宙中诺兰“蝙蝠侠”三部曲的深度。
此外,罗素兄弟还擅长将电影中的人物置于一种身份的悖论之中,即在银幕之内,他们的身份往往是不被其他人认同的,但是在银幕之外,这一身份却能得到绝大多数观众的喜爱和认同,这其实是罗素兄弟对观众审美期待的一种迎合。例如在《美国队长3》中的蚁人斯科特·朗一直是一名职业盗贼,也因此而坐牢多年,以至于妻子带着女儿离去。正是为了获得重新看望女儿的能力,斯科特又和一帮狐朋狗友走上了盗窃的道路。在电影的最后,斯科特因为机场大战而被裁定违法,保释的条件是在家禁足两年并佩戴警报器。正因如此,他错过了《复仇者联盟3》中超级英雄们与灭霸的生死大战。斯科特一直有着“犯罪者”的身份,这是观众原本难以给予肯定的,但是罗素兄弟与漫威一直在进行着身份的“生产”,如斯科特一登场是一名落魄的诈骗犯,但在剧情的推移中他逐渐被赋予了疼爱女儿的父亲,风趣幽默的人,知识丰富的工程师,乃至最后超级英雄的身份,他的犯罪者身份的负面性就被逐步掩盖,观众开始越来越喜爱和同情他。甚至对于观众来说,蚁人特有的缩小身体,不正面与敌人对抗的特征,正是与斯科特坑蒙拐骗的过往是一脉相承的,他的前科反而显得颇为“可爱”。类似地,巴基、《复仇者联盟3》中为了复仇者一方牺牲了的洛基等人也是如此。这与斯图亚特·霍尔在《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中的观点是不谋而合的:“我们先不要把身份看作已经完成的……事实,而应该把身份视作一种‘生产’,它永不完结。”
综上所述,罗素兄弟在其作品,尤其是超级英雄电影中,不断进行身份认同叙事,或将其作为指引电影故事发展的逻辑链条之一,或使其成为完善主人公形象的路径,观众也在其电影的身份认同叙事中获得了娱乐感、思想性以及在审美期待上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