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瑶(中国传媒大学,北京 100000)
2019年的国庆档,由于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庆典而显得格外有意义。今年国庆档上映的三部献礼片(《攀登者》《我和我的祖国》《中国机长》)均在9月底就已经取得了预售过亿的好成绩。而影片《攀登者》作为其中唯一一部以体育项目——登山作为题材的影片,在三者之中又以一股全新的艺术样貌独树一帜。(1)数据来源:猫眼电影。
所谓体育片,在《电影艺术词典》当中的解释是,“反映与体育活动有关的社会生活的故事片,其中,故事情节、人物命运必须与体育事业或体育竞赛活动紧密联系,具有较多紧张、精彩的体育比赛场面。……”[1]而在体育电影的类型当中,又根据其中运动项目可细分为登山片、跳水片等类型。我国的体育电影最早可追溯至1928年张石川所拍摄的《一脚踢出去》,其后最为著名的便是1934年孙瑜经由国民政府授意所拍摄的、反映抗日救亡的民族需求的电影《体育皇后》。到了新中国,著名导演谢晋在文化部的指示下拍摄了《女篮5号》,后来为了庆祝中国女足获得了世界杯亚军,谢晋导演又在国家的提倡和指示下拍摄了《女足9号》。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的奥林匹克》(侯咏导演,2008年)、《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段吉顺、佐藤纯弥导演,1982年)等片,都在我国体育片的领域极具代表性。由上基本可以看出,我国体育片的拍摄,除开内容题材的创作选择之外,大部分都在国家需求之下制作完成,其中,“将个人情感和命运同国家体育事业的发展相联系,以个人对体育的人情、付出和努力来自于国家民族的体育理想”似乎成为“最主要的拍摄策略”[2]。
那么,为何在展示国家民族形象的时候,会选择体育片这样一种独特的类型呢?
在现代中国,“体育”二字最早被提及,来自“西学第一人”严复,他提出“鼓民力”“强民体”,并由此衍生出了中国近代体育和体育精神。而远在西方,自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以来,“体育”二字就逐渐演变成了一种国家交流的手段,体育竞技和体育运动,不光展现的是运动员的精神风貌,更是对于其所代表的国家民族的一种形象象征。体育,自诞生至现代,已经逐步完成了一种由社会活动到国家活动、由个人形象代表到民族形象代表的文化转变。电影亦是如此,在国际交流日益频繁且距离越发缩短的今天,电影作为一种文化产品,也越发成为一种独特的国家和民族形象的宣传和展现方式。
由此可见,体育电影,作为体育和电影二者的有机结合,在70周年国庆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恰好成为一个充分展现国家和民族形象的有力符号。
影片《攀登者》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之下油然而生,作为一部以登山作为主要表现内容的影片,《攀登者》在影片中完美地展现了雪山的巍峨与险峻,还有征服雪山的运动员们艰苦卓绝的攀登历程。影片以我国登山队员1960年和1975年两次从北坡登顶珠峰的事迹作为主要事件,根据当时的记载,1960年我国登山队员自北坡登顶后,因为遗失了摄像机,没能记录下影像资料,直接导致了那次登顶行动受到了一些国家的质疑。1975年的攀登行动,不光是一次挑战,更是一次“为自己争气”的行为。因为再次攀登珠峰,面临的不光是条件的艰苦和险峻,还有在国际上多年不被承认的窘境,以及周边国家对本属于我国领土的虎视眈眈。征服珠峰,不仅仅意味着一次体育活动的成功,更是一次在政治领域上取得国际话语权的行为,同时还是民族形象强大有利的支撑以及展现。在这样的语境之下,我们可以看到由吴京、章子怡、胡歌、井柏然、成龙等明星领衔的这部影片,在两个小时的时长下,充分展现了世界之巅那令人恐惧的艰苦环境、攀登行为所面临的艰巨挑战,以及在过程中所有队员们爆发出的一种强烈崇高的勇气和坚不可摧的民族精神。
不仅如此,除开对于民族形象的展示以及国家形象的宣传,影片在两个小时之内所营造的紧张情绪、崇高的视觉力量,以及种种令人震撼的真实细节,都让本片在同期上映的三部片中卓尔不群,在政治文化意义的前提下,更具有了民族性和商业性的结合,这一点结合,除了影片的内容题材表现外,更突出地体现在了影片人物的塑造上。
影片故事主要围绕着主角方五洲进行讲述,1960年登顶之后,队长方五洲和队员曲松林、杰布,因为在攀登过程中丢失了摄影机,导致了未能留下影像资料,从而经受了长达15年的煎熬和折磨。在1975年,终于迎来了国家“二次登顶”的要求,三人带领了由新人李国良、杨光等多人组成的一支新的登山队,在气象负责人徐缨所带领的气象团的协助下,在瞬息多变的险恶环境中,经历了风暴、雪崩和种种突发险阻,于1975年5月27日,成功地将五星红旗再次插在了珠峰顶上,并同时创造了“人类成功两次从北坡登顶”“世界首次有女登山队员从北坡登顶”“重新测量珠峰高度”等多项纪录和壮举。
影片中的主要人物分别来自真实登山队员原型,比如队长方五洲就是以1960年和1975年两次参与登顶活动的王富州为原型,气象专家徐缨则是以1975年随队气象专家为原型,失去了一条腿的杨光则取材于冻掉双腿的老人夏伯渝,而曲松林则来源于当年光脚当“人梯”而失去了脚趾的屈银华……
在电影中,这些来源于真实原型的戏剧角色,经过了艺术加工,更具有了典型的意味。黑格尔谈论典型时曾经说过,任何事物都是“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统一体”,“每个人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正如黑格尔所说的,是一个‘这个’”[3]。在真实人物和真实事件以及真实细节的基础之上,《攀登者》将人物与叙事统一结合,并将历史事件进行了更符合当下语境的现代化改编,在尊重史实并还原史实的基础之上,对于人物关系和人物情感进行了更符合观影接受的艺术改造,从每一个人物身上,我们不光可以看到“典型的真实”,同样可以看到“艺术的真实”,而这种“艺术的真实”,恰恰来源于一种最深层次的民族形象。
诚如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所论,“民族是一种想象出来的共同体,它不是许多客观社会现实的集合,而是一种被想象的创造物”[4],这并非指向民族是一种“虚假人为的产物”,而恰恰说明了,所谓民族,正是一种“具有创造性的社会事实”。作为反映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的创造性文化产品——电影,其所具有的符号化、社会化特征,恰恰是描写一个统一的“民族共同体”的最佳自觉载体,这里所说的自觉,来源于创作者的生活经历等方方面面,最重要的是在创作中所反映出来的集体无意识。这种无意识,反映在电影所呈现的人物形象以及人物关系当中,也同样反映在人物所呈现的民族形象与精神当中。
关于民族形象与精神,张岱年先生曾在其著作《中国文化精神》中所述,“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是时代性与民族性的相统一……寄托了‘民胞物与’的感情和理想……”[5]45在中国民族文化体系当中,最主要的要素有四点:1.刚健有为;2.和与中;3.崇德利用;4.天人协调。这四点要素在影片人物身上的体现,也正是民族精神融入人物形象的根源所在。
按照张岱年先生的说法,“天人协调”主要解决人与自然的关系;“崇德利用”主要解决人与自身的关系;“和与中”主要解决人与人的关系;而“刚健有为”则是处理各种关系的人生总原则[5]15。影片当中,方五洲作为一名曾经的登山英雄,由于失去了证据而不被承认,经历了多重质疑,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怀疑的情绪,也无法靠近自己的爱人徐缨。尽管多年蛰伏,他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登山梦想,尽管在锅炉房“下放”,却依然坚持锻炼,只等着15年后再次“出山”,这种坚持不懈坚强不屈的精神,和物我两用的现实主义目的,正好反映了“崇德利用”这种精神和物质的关系处理方式。
同样,方五洲和曲松林之间、方五洲同徐缨之间的关系和情感处理,也正是“和与中”这种精神的体现。方五洲为了救曲松林而扔掉了摄像机,导致了当年的小分队三人纷纷成为不被国际所承认的“骗子”,两人多年之后再次相聚于登山队,曲松林面对方五洲,既有同志战友情谊,也饱含着多年的埋怨与不解。同样,方五洲同徐缨,因为登山而结缘,也差点因为登顶而在一起,却阴差阳错擦肩而过,多年后徐缨决定“不等了”,两人却再次因为登顶任务,在惺惺相惜以及共同患难的残酷考验之下,终于相互敞开了心扉。这种复杂而又极具中国式“含蓄”的情感方式,恰好也就对应了我国民族文化精神当中的“刚健有为”。
《彖传》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种“努力向上、绝不停止”的精神,这种“立不易方”的人物性格,在影片当中体现在了众人努力攀登的全部过程当中,与其说这个过程是同珠峰的“搏斗”“征服”,不如说方五洲等人,在作为中国人的形象化身,在克服重重险阻的过程中,同珠峰这座“第三女神”达成了一种“天人协调”。这也正是影片所表达的民族精神当中的同自然和解的部分,天人协调,刚健有为,崇德利用,和与中,影片中通过人物形象向我们展现的这些民族精神的代表词汇,也在同时勾勒出了一个立体饱满的民族形象。
而与之对应的是,《攀登者》所呈现出的民族形象,不仅仅是人物所饱含的这种真实与典型化、民族精神和民族文化,还有一点重要的是,在影片的制作过程中,对于“明星”元素的合理使用。
早在民国时期,周剑云等人就曾提出过“影戏虽是观众的娱乐品,但这并不是它的目的,……它实负有重要之使命……表扬一国优美的文化,代表一国伟大的民性,宣传一国高尚的风俗……”[6],这恰恰也就是郑正秋一直以来所提倡的“电影教化民众”的观点。而这两者,都不约而同地同近代西方所兴起的明星论观点不谋而合。
按照明星论的说法,明星从诞生之初,就已经脱去了本身作为演员的意义,从而成为一个具有社会文化效应的符号,这种效应不光体现在看与被看上,更多体现在电影产品的生产和消费两个层面,明星学的经济意义,导致了电影制作中使用明星的现象大幅增加,而明星的社会文化意义,又使得观众在观影过程中额外进行自我投射以及模仿,可以说,在商业化影片中使用明星,来自制片方对于电影产品的经济效益的考量,而在宣传意义更大的电影当中,明星则带有了相当一部分的教化意义。这样一来,他们的形象就具有了一种“社会性的呈现”,演员一旦成为明星,他们的形象就具有了一种“社会性的呈现”,是“明星的整体形象可以被视为美国梦的一个版本,它围绕着消费、成功、平凡这几个主题被建构起来”[7],由此,明星的个人形象被符号化,并在观众接受的层面被成功上升到社会文化层面,如果说西方的明星论认为西方的明星是“美国梦的社会版本”,或许我们可以说,中国的明星也可以被视作“中国梦的完美代表”,他们在作品当中的形象很难被观众(尤其是粉丝)同他们的生活形象区分开,如此一来,成为明星,也就意味着成为社会民族的符号,成为社会民族的符号,也就意味着个人形象同民族形象的重叠。
如章子怡,早年成名之后,一度受负面新闻影响,然而近年随着为人母,回国在节目中做导师,透露出真性情的一面以及良好的专业性,同时也在访谈当中努力树立起自身“中国女演员”的形象,无论是在综艺节目中对自己幸福生活的诠释,还是在专业领域对人物角色细致入微的塑造,都让她渐渐获得了相当正能量的观众缘,也同时让她在主流大片的表演领域占据了重要的一席之地。不光如此,她本人倔强敢爱、拼命执着的性格也随着《一代宗师》《无问西东》等片的上映,同片中角色性格融合为一。让章子怡来诠释“徐缨”这样一个执拗又坚持、敢爱敢恨、专业素养十分过硬的气象专家,恰好也迎合了当下主流观众心目当中对于“中国新女性”的一种期待,这种期待不光是当代语境之下的女性形象,还在深层次中蕴含着我国女性本身勤劳善良、聪颖能干的民族性格特征。可以说,徐缨这个角色,在《攀登者》的文本当中,恰到好处地完成了“主角身边有力的助手”和“爱人”这样的戏剧功能,同时,也因自身角色的特征和明星本人的符号代表力量,让“徐缨”这个角色的倔强和可爱、专业与痴情都跃然屏上,观众的感受和投射都更为真实,从而对影片所传达的意义也就更能接受。
再如吴京,原本是籍籍无名的武行演员,多年拍戏积累经验之后,在2017年凭借《战狼》成功转型为当年票房第一的导演,2019年初又凭借《流浪地球》中刘培强这一角色,再次跻身一线演员行列。而为人夫为人父之后的吴京,无论在导演领域还是表演领域,对于角色的塑造都有了更多生活的气息,“眼睛里有了戏”,在若干部叫好又叫座的影片之后,吴京本人已经在观众心中成为“正能量硬汉”“主流演员”等代名词,可以说,吴京的出演,既保证了票房,也在一定程度上给观众形成了对于角色本身的观影期待,这种期待包括坚毅、勇敢、“排除万难终达彼岸”“被人误解努力证明自己”等种种元素,也从另一方面隐含了影片所即将展现的故事脉络,同时,也给影片深刻印上了“主流”“正能量”等文化烙印。
再如胡歌和井柏然,二人是目前演技和人品均为人称道的当红小生,胡歌所饰演的角色“杨光”,对应了曾经因将睡袋借给队友而冻掉双腿的前登山队员夏伯渝,井柏然则饰演了一名在登山过程中牺牲的年轻队员的角色,可以说,二人的角色都有真实和虚构的成分存在,但同时,二人在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形象,与影片当中的角色的形象,都同样是刚直不阿、积极向上、青春活力、倔强不屈,这种诠释了当代青年一代正能量的形象和精神,通过角色感染了观众,也通过演员/明星自身的社会符号化功能,完成了一次从中生代到新生代的交替过渡。从社会影响的方面来说,几个演员所代表的正能量形象和精神,也通过影片和角色的感染力,恰如其分地传达给了观众和社会。
与之相同的还有饰演曲松林的张译,作为一名几乎“零负面”的演员,张译凭借自身过硬的专业素质和亲和形象早已赢得了多数观众的心。而同样,友情出演老年杨光的成龙,更是因其政协委员的身份,以及多年在演艺圈中所树立起的正面形象,在影片中“压轴出演”,将个人所彰显和传达出的巨大能量同影片结尾处主题的升华完美融合,在画面和人物形象上营造了一种极强的“崇高感”。这样的崇高感,也正是影片最终所要传达的那种“令人感到激动和震撼”的民族正能量。
用正能量的形象代表民族正能量,而代表民族正能量的演员,也就自然成了一个大众视野之中的民族文化符号,“民族文化符号是一个民族或地域社会群体历经漫长历史发展阶段而形成的具有鲜明文化特征的代表性符号,是其思维方式、信仰风俗、审美情趣和民族情感等的凝练表达”[8]。作为这样一种高度凝练的明星所代表的符号,在观众心中投射的不仅仅是外表的美丽、帅气、成熟、稳重等个人特征,更多的是自身角色所折射出的自强不息的价值取向和刚健有为的精神内涵,而这些精神内涵,也正对应了上文所说的中国文化精神及其所独有的民族形象范畴。
如果说,《攀登者》作为一部体育电影,有意进行着宏大的叙事和传达国家意志的行为,那么选择明星出演,以及将明星和角色完美贴合,恰恰是对于影片讲述方式上的一种伦理诉求。攀登者们用生命完成了当年的壮举,而如今的人们又用一种商业化和民族化相结合的方式,对其进行了一种生命叙事的尝试。不能否认的是,影片在节奏把控和镜头语言的表现上还有许多不足,但是从市场的角度来看,这也正是意识形态走下神坛,与大众文化握手言和的一次良好范例,所谓的民族形象民族精神,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凌空话语,而是实实在在通过影视作品的人物形象反映了出来。
有趣的是,《攀登者》上映前夕,恰好中国女排又一次获得了世界冠军,在电影彰显民族力量的同时,中国体育用实际行动,再一次将自身民族形象傲立在了世界的领奖台上,在现实中,形成了一个体育和电影结合的完美互文。此外,由陈可辛导演、巩俐主演的《中国女排》也将在明年的春节档上映,在《攀登者》所开启的这次充分展现民族形象的电影艺术实践道路上,未来或许更为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