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卫华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媒体学院,北京 102488)
毕赣的新作《地球最后的夜晚》公映之后,褒贬不一,其实,这是很多个性化极强的作品都会遭受到的复杂境遇。不管评价如何,我们都不能否定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优秀作品。
毕赣是一位典型的作者导演,虽然他只拍摄了两部长片,但其在两部作品中都明显表现出自己作为导演的个性。首先,毕赣集编剧、导演于一身,完全把握着影片的风格;在拍摄过程中随时修改剧本,力求最好的表现效果;在他的两部长片中都表现出了同样的母题,即追寻的母题;对于导演毕赣而言,拍摄电影,首要是解决自己的问题,进行自我表达。“作品首先要解决自己,任何一个艺术工作者都是这样的,一定是自我的诉求为先。”(1)十三邀第3季第9期:许知远对话毕赣。https://v.qq.com/detail/7/7njlqn1sxd2n364.html导演会有什么样的问题,这需要关注导演的童年记忆和人生经历。毕赣的父母在毕赣小时候常吵架,吵架的声音会将接触不太好的电灯震得忽明忽暗,这样的恍惚带给孩子的是一种不安全感,后来父母离婚,毕赣备感孤独,觉得没有人关心自己,以至于当他看月亮时,觉得自己到哪里,月亮都跟着,月亮是很关心自己的。(2)十三邀第3季第9期:许知远对话毕赣。https://v.qq.com/detail/7/7njlqn1sxd2n364.html拍电影之前的毕赣少言寡语,在真实的生活中,亲戚朋友也并不能理解毕赣拍的是什么。毕赣认为,现实中的沟通有时是无效的,不如通过电影来表达,他说过:“语言有太多的障碍、欺骗性、假定性,电影更真实一些。”(3)十三邀第3季第9期:许知远对话毕赣。https://v.qq.com/detail/7/7njlqn1sxd2n364.html因此,他将自己的情绪记忆、主观想象融入影片之中,在其作品中呈现出鲜明的个性化特色。
这部影片最大的特色就是运用了情绪化表达方式。所谓情绪化表达方式,意即艺术家童年乃至少年、青年时期的生活经验在头脑中形成了一种情绪记忆,这种情绪记忆经过时间的沉淀和情感的滋养,会在艺术家日后的艺术作品中渗透、融入,艺术家在进行艺术表达时,会不自觉地将这些情感积累以浪漫的超现实主义的等非理性的艺术手法呈现出来,这样的一种呈现方式,我认为就是一种情绪化的表达方式。毕赣说,“我觉得拍电影是让我成熟的很重要的一个阶段”(4)十三邀第3季第9期:许知远对话毕赣。https://v.qq.com/detail/7/7njlqn1sxd2n364.html。正是在拍电影的过程中,毕赣整合了自己所有的情感记忆,整部影片,导演其实是在表达一种情绪,主人公在失去之后,展开寻找的旅程,在记忆与梦幻交织之中,找到从前,释放悲伤、遗憾。
为了完美呈现这种情绪化表达方式,首先,导演借助了梦境。在现实的时空中,发生了这样的故事,十二年前,罗纮武的发小白猫被黑社会老大左宏元杀死,罗纮武在为白猫复仇的过程中,认识了万绮雯,并且爱上了她,可她是左宏元的情人。万绮雯建议罗纮武枪杀左宏元,然后两人私奔,然而事成之后,万绮雯消失,罗纮武只得独自远逃缅甸。十二年后,人到中年的罗纮武回到凯里参加父亲的葬礼,之后展开了寻找万绮雯的旅程。在万绮雯前夫王志诚的帮助下,他终于打听到万绮雯现在在野柚子歌舞厅唱歌,他到达的时候,这里马上就要拆了,当晚是最后一场演出。在等待之际,他进入了梦乡。在梦中,他遇见了戴牛头面具的小男孩,并为男孩取名小白猫,遇到了台球厅的凯珍,看到了举着火把的母亲。他与凯珍来到一个房间,念了绿皮书上的咒语,房间旋转起来,二人深情相吻。
电影诞生之初,就具有梦的特质,导演毕赣更是明确地告诉我们,这最后60分钟就是主人公的梦。在梦中,罗纮武遇到的小男孩,其实就是他和万绮雯的儿子。当年,万绮雯被迫流掉了这个孩子,罗万二人一直深以为憾,但又无可奈何。只有在梦境中,罗纮武得以见到这个还未出生就已经死去的孩子,还跟他打了乒乓球,完成了自己教儿子打球的愿望;他见到了红头发的母亲,母亲正手持火把去敲养蜂男人的门,他问母亲为什么要跟养蜂人走,母亲说:“我吃的苦太多了,至少他的蜂蜜是甜的。”他又问母亲还有什么牵挂,母亲说:“我牵挂的人还小,他很快就会忘记我了。”面对母亲质朴的回答,他宽恕了母亲对自己的离弃,亲自逼迫养蜂人与母亲私奔,完成了母亲的夙愿。虽然罗纮武没有找到万绮雯,但是他遇到了凯珍,纯真的凯珍与神秘的万绮雯长相酷似,她就是万绮雯在罗纮武梦中的显现,在梦的结尾处,他与凯珍拥吻,毕赣说:“其实没有太多的奢望、太高深的想法,只不过是想要得到一吻。”(5)十三邀第3季第9期:许知远对话毕赣。https://v.qq.com/detail/7/7njlqn1sxd2n364.html人是一棵精神的芦苇,所需要的,也就是那一点最纯粹的相知相惜。毕赣虽然年轻,但是对人性脆弱的呈现却感人至深,正如他说过的:“我最敬畏的就是那种最纯粹朴素的情感。”(6)十三邀第3季第9期:许知远对话毕赣。https://v.qq.com/detail/7/7njlqn1sxd2n364.html人生之痛,无法清醒地去体悟,只能在梦中沉溺,在梦中获得安慰。其实导演并不是真的要给观众一个怎样的答案,而是在追随主人公探寻的过程中,感受生命中深刻的情感瞬间。在回忆中,在梦境里,弥补现实中我们来不及珍惜和品味的人与情,通过回忆发现它们,通过梦境弥补遗憾。
其次,导演借助了凯里特有的外部空间和环境。凯里是毕赣的故乡,除了上大学和拍电影,他生命中的大多数时间是在凯里度过的。毕赣不喜欢旅游,对不熟悉的环境,连最起码的好奇心都没有,他在熟悉的环境里才有安全感,才能静下心来创作。面对凯里一座废弃的贡矿,他感到这里才是自己的世界,正是在这个特定的外部环境中,他寻找到了创作的灵感,以及影片中的梦境所必需的丰富的多层次空间。他说:“整个拍电影的过程,就是穿过这个洞的过程。”(7)十三邀第3季第9期:许知远对话毕赣。https://v.qq.com/detail/7/7njlqn1sxd2n364.html在影片中,最后长达60分钟的长镜头,就是从罗纮武进入这个洞开始的。罗纮武在影院,戴上3D眼镜,进入梦乡。在梦中,他进入了这个长长的隧道,他意识到,自己迷路了,必须找到出口,才能抓住最后一个能找到万绮雯的机会。在穿越隧道的中途,罗纮武遇到了戴牛头面具的小男孩,小男孩送他到索道的入口,他沿索道下滑到开阔的广场,在这里目送母亲去追寻幸福,然后与长相酷似万绮雯的纯真女孩凯珍来到广场另一侧的小屋,念出咒语,在旋转的屋子里真情相吻。从长长的隧道,下降到开阔的广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场景变化造成了错落有致的层次感,和着夜色,又增添了一种神秘的气息,仿佛一切的背后都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掌控,看起来完美无瑕的场景流动,却充满了莫名的宿命色彩。正是这种有着高低空间落差的特殊场所,帮助毕赣导演实现了这个长镜头内部曲折多变,而又徐徐有致、蜿蜒迂回的场面调度,达到了外部空间变化与人物情感流转完美相融的境界。毕赣在自己故乡独有的场域,让影片的主人公实现了在现实中无法达成的愿望,也释放了自己内心积郁的情感,为影片独有的情绪化叙事提供了恰切的空间支撑。
再次,毕赣借助了一系列意象。影片中意象较多,潮湿的房间、明明灭灭的灯光、绿裙子、旋转的房间、长长的隧道等。每一种意象都蕴含了生命的色彩,饱含着人生的况味。毕赣说:“我小时候有时候住在澡堂旁边的房子里,后来那个房子因为很潮湿,它的电路都是有问题的。所以每天晚上醒来我父母在吵架,电灯都会闪。那个闪烁的电灯在我的电影里面总有,在(我的)记忆里面它是很没安全感的一个意象。”(8)十三邀第3季第9期:许知远对话毕赣。https://v.qq.com/detail/7/7njlqn1sxd2n364.html父母离异,让毕赣变得沉默早熟,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变成了一种情感记忆。本片中出现的总在漏水的房间,以及房间里明灭不定的灯光,是毕赣童年记忆的符号,在本片中则是主人公没有安全感的印证。的确,万绮雯与罗纮武都是没有安全感的人,左宏元的阴影无处不在,罗万二人即使在相爱着,也时刻被那种切肤可感的焦虑困扰。万绮雯一出场就穿着墨绿色的裙子,之后每一次她出场的戏,都穿绿色裙子,或浓或淡,或亮或暗。绿色属于冷色调,淡绿色代表着希望、安全、宁静、放松,然而,墨绿色却代表着性感、魅惑、压抑、不安。万绮雯想用安全的绿色将自己裹住,却无法掩饰对真爱、幸福的渴望,也无法排遣内心的孤独、胆怯。旋转的房间,这只是一个童话,主人公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得到爱情的,也只有在这个魔幻的房间中可以暂时得享爱情的甜蜜。影片中出现的长长的隧道这个意象,则是我们每个人必须经历的人生旅途,进入这个隧道,就走入了人生,走出去,“刚刚得到的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了”,“你就南柯一梦”(9)十三邀第3季第9期:许知远对话毕赣。https://v.qq.com/detail/7/7njlqn1sxd2n364.html。影片的片名“地球最后的夜晚”,限定了影片的核心故事只发生在这个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中,生存于地球的我们,所拥有的只有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时间一过,一切就永远无法追回。再好的梦,何胜在现实中那一刻的真诚面对、彼此拥有?影片中这些丰富的意象,就像万花筒中的美丽碎片,构成了影片奇绝变幻的影像元素,渗透着导演情绪的片片记忆,凝聚而成一曲沉郁悲凉却不失华丽婉转的悲歌。
影片结束时,导演真的借助了一首歌曲,将自己关于人生、关于主人公命运的所有无奈、同情、悲感凝聚于此。万绮雯到野柚子歌舞厅之后,一直在唱同一首歌,那是一首日语歌,片尾曲用的正是这首日语歌。这首歌是日本歌手中岛美雪1975年的出道曲《蓟花姑娘的摇篮曲》,其实传达了万绮雯所有的意绪和心境,“春天有油菜花开,秋天则是桔梗盛放,至于我呢,是永远只在夜晚绽放的小蓟花”。她是爱着罗纮武的,只是由于种种无法言说的原因,她选择了让罗纮武独自逃亡,也许她觉得这是对罗纮武最大的爱,让他安全地活着,哪怕不在一起,也是心甘情愿的。她自己也怀着恐惧孤独终日,“逃吧,我的心啊,逃离忧愁的国度,逃到时间也追不上你的好梦,如果没有人为自己献唱,那每个人便会成为属于自己的歌手”。万绮雯其实是为自己在唱,以安抚孤独的灵魂,度过漫长的黑夜。导演正是借助这首歌,将整部影片的内在意蕴,将导演的万千情绪、创作主旨,延伸到影像之外,从而升华了整部影片的主题。
除此之外,值得一提的是,导演借助了凝练含蓄的镜头语言。比如,影片前半部分中,罗纮武的画外音有这样的叙述:“有时候我们俩偷情,有时候去看电影……”但在影像中,导演表现万绮雯与罗纮武的感情日渐深厚,只用了这样一场戏,即罗万二人在草地上接吻,可谓深情无比。然而,此时导演却将镜头摇向暗夜里清幽的水中,这就是所谓“情到深处人孤独,爱至穷时尽沧桑”,这样的一种深情不仅语言无法言传,就连画面也是无法尽显的,所以,聪明的导演用景物将这种深情延伸到了画外。导演没有用过多的镜头表现罗万二人的情爱,而是重在表现爱情的那种非常情绪化的日常状态,纯粹而质朴。正是这样一种全片遍布的情绪化色彩浓厚的镜头语言,与奇幻梦境、多层次空间、丰富意象、片尾曲等一起,支撑起导演的情绪化表达方式,构建了影片诗意魔幻的镜像景观。
毕赣也许从莫迪亚诺的小说获得了灵感,也许从侯孝贤的影像风格中习得了某些电影技法,但我们终究无法否认这是一部毕赣式的作品,它具有毕赣作为一位电影作者的独有特色,包括他在成长岁月里积淀的情绪记忆,艺术思索过程中的精神积累,对人类命运不可掌控的无奈意绪,对神秘时空的梦幻探索,长镜头里隐藏的时空与情感叠加的繁复演绎,无所不在的意象,以及它们蕴含的生命符号。片尾一曲悲歌传达的深沉悲痛,直指人心的爱、孤独、无助、悲伤、绝望混合的满腔悲情。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情感的演绎,绝不止于影像空间内的局限,早已经延伸到了画框之外,影片的悲情、人物的渺小无助,早已经深深感染了观影者。英格玛·伯格曼曾经这样赞誉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他创造了崭新的电影语言,捕捉生命一如倒影,一如梦境。”(10)[瑞]英格玛·伯格曼.仿佛梦境,仿佛倒映——我的私密的塔可夫斯基,[俄]安德烈·塔可夫斯基.雕刻时光[M].陈丽贵,李泳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8月第1版:扉页。今日的毕赣,也将自己的情感记忆融入了影片的人物塑造、场景呈现、镜头运用、音乐渲染之中,影片中所有的影像元素都深深地刻上了毕赣的印记。期待毕赣这位电影作者,在今后的影像创作中,带给我们或许更新、或许更神秘、或许更伤感,然而总能进入我们内心,深深感染我们的电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