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一部“反好莱坞的好莱坞式”电影

2019-11-15 13:20中国劳动关系学院文化传播学院北京100048
电影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流浪地球科幻电影情结

杨 宁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 文化传播学院,北京 100048)

一、“中国人终于有自己的科幻电影”了吗

对《流浪地球》铺天盖地的赞誉声,往往都伴随着这类表述:“中国人终于有自己的硬科幻电影了!”“2019中国科幻元年开启了!”(1)事实上,早在2014年,随着《三体》等小说影视改编项目的公布,科幻出版物的发展达到高潮,因而有论者提出2014年是“中国科幻文化产业链元年”的论断(参见三丰《2014:中国科幻文化产业链元年?》,《中国图书评论》2015年第2期)。之后,2015年多部科幻电影项目公布,又有人提出2015年是“中国科幻电影元年”(参见黄琰《从“时间坐标”到“意义坐标”——“中国科幻电影元年”表征意义与深层实现之道》,《艺苑》2016年第2期)。可见“科幻元年”这一说法并非一个明确的历史界定,更多表征了科幻界对中国科幻发展起步的期待心理。事实上,科幻文学抑或是科幻电影只是一种文艺题材类型。而当今时代科幻却从一个原本较为小众的类型进入大众文化视野中,具有了极高的地位,这一现象有着多方面原因。

长时间以来,“科幻电影”基本上暗指美国好莱坞电影,只有好莱坞较为成熟的电影工业体系才可能制作出科幻电影中庞大而复杂的特效。因好莱坞在全球的强大影响力,科幻这一类型为大众所接受和熟知,也培养出众多的科幻粉丝。中国科幻粉丝对本土科幻作品的期待也越来越高。正是在这种期待中,刘慈欣出现了。刘慈欣能够进入大众视野,关键在于获得了科幻界最高的“雨果奖”。而悖谬性就在于,“雨果奖”虽然是世界性科幻文学奖项,但毫无疑问是由英语世界主导的(提交的作品必须翻译成英文才可以被提名,从某种意义上讲构成了对非英语国家的歧视)。一个中国人获得了英语世界的最高奖项,我们如此兴奋激动的原因无非有两个:

第一,我们认同有关“科幻”这一类型所代表的文化价值。科幻意味着对历史发展最终可能性的想象(同时这种想象必须坐落于合理的科学逻辑层面)。而对科学逻辑的探索和想象,又建立在强大的科技实力及经济基础之上。因而,科幻作品有别于其他艺术门类的独特性就在于:科幻作品不仅联系着国家的软实力,更联系着国家的硬实力。而恰恰是这种独特性,使得我们对科幻作品的期待暗含着一种对经济和科技实力的期待。

第二,我们以“雨果奖”为参照,达成了“中国赶超西方”的想象。当“科幻电影”与“科技水平”画上约等号时,长久以来我们对中国经济科技发展水平不高的不自信感,就会作用于对科幻电影的想象中。于是“中国人什么时候才能有真正的科幻作品?”这一追问的声音越来越高。这种期待的本质,除了对科幻作品的艺术水准期待之外,更多的是对经济科技实力提升的期待。每当观众看到好莱坞科幻电影中的炫目奇观时,背后更多关注的是这一奇观特效所展现出的强大电影工业实力。

这样的期待本无可厚非,但很遗憾,这一切评价背后的价值标准和尺度都是在以西方为参照(确切地说是以美国为参照)。当刘慈欣这个名字终于在西方世界得以凸显的时候,使我们惊喜的,除了刘慈欣小说本身的魅力之外,还有刘慈欣的“中国身份”在世界舞台上的亮相所带来的那种民族自豪感以及“中国科幻”在世界科幻圈所具有的话语权。当今科幻电影所造成的高度影响力,远远超出了其作为一个类型电影本身的意义和价值。中国人对“中国科幻”的期待和想象,是一种“美国梦”的延伸和变体。中国科幻粉丝所期待的不仅是能有自己独立的科幻电影,更期待的是科幻电影在整个文化工业中所具有的强势话语地位。这是一种对权力的渴望,而非对艺术的探寻。

观众对《流浪地球》所呈现出的高度肯定,其实质是对中国科幻电影乃至国家科学技术实力的鼓励。然而问题是,将科幻电影这一非本土题材的电影类型作为中国电影未来发展一个相当重要的希望和寄托,是否恰当?从根本上讲,中国电影要发展的,应该是属于中国人自己的、展现自己独特文化的题材类型,这种电影类型必须以中国本土的价值观和文化为依托,展现的是中国人独特认知世界和表达情感的方式。从目前看,古装戏也好,武侠片也好,都未能达到一个相当成熟的高度。而把希望寄托于“科幻”这一类题材,或许也未必恰当。

二、《流浪地球》真的讲述了一个中国故事吗

《流浪地球》是一部“反好莱坞的好莱坞式”电影。之所以称“反好莱坞”,在于影片在回避了“美国元素”的同时凸显了“中国元素”:美国除了常任理事国的身份之外基本没有参与到具体的营救中,好莱坞科幻片中经常呈现的美国符号荡然无存。与之相对应的是影片中多次出现的北京、上海的地标性建筑以及重庆火锅、舞狮等带有浓郁乡土气息的中国符号。然而,所谓的“中国元素”都未能跟故事内核形成有机联系,仅仅是为了出现而出现。如果把这些元素拿掉,故事依旧成立。从这个意义上看,《流浪地球》很难算是一个绝对意义上的“中国故事”,其刻意而为之的“中国元素”仅仅停留在电影的表象层面。之所以又说是“好莱坞式”,原因在于电影的所有情节安排和人物设置都具有以往好莱坞科幻电影的鲜明印记:

(一)“叛逆英雄”

《流浪地球》塑造了一个敢于不守规则与体制对抗的“叛逆英雄”(刘培强)。这一形象的基本特点是:孤胆英雄,脱离体制之外(或从体制退役),拒不服从上级的安排,有着极强的行动能力。这是典型的好莱坞“英雄故事”的叙事套路和人物形象设定。在《流浪地球》中,刘培强在退役之后拒绝催眠,跟俄罗斯友人一起逃出空间站,最后不听联合政府的指令毅然撞向木星的行为,都凸显出了其叛逆的一面。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拯救自己的家人,这一人物形象在好莱坞电影中屡见不鲜。与其说《流浪地球》是一部反映血浓于水的“中国式”亲情电影,不如说其核心家庭亲情伦理的情感内核具有鲜明的好莱坞特征。

(二)“成长故事”

《流浪地球》讲述了一个从稚气孩童成长为全人类拯救者(刘启)的“成长故事”。这又是好莱坞另一惯用叙事模式,尤其是面向青少年儿童的动画电影(如《狮子王》《冰雪奇缘》等)。在《流浪地球》中,刘启从最开始尝试开车的叛逆少年,到后来成为点燃木星的关键人物,这一过程伴随着他的成长,同时也伴随着与父亲矛盾的和解。“成长故事”这一叙述套路,依旧是好莱坞式的,而非中国本土的。

(三)“长者形象”

除此之外,《流浪地球》里还有完成了自己辅助功能就注定要为后代牺牲的“长者形象”(韩子昂)。“长者形象”一方面起到为后代指点迷津的作用,另一方面也以自己的牺牲换来下一代的成长。这一情节设定和人物形象,把主线任务从“拯救全人类”宏大使命拉回到“继承先辈事业”的个体使命中,使主线任务具有了“大背景”与“小情怀”的双重价值。《流浪地球》中的韩子昂在拯救少年之后牺牲,为刘启的“成长故事”起到铺路作用。这依旧是好莱坞电影的惯有叙事套路,但遗憾的是《流浪地球》未能突破这一模式。

(四)“主角演讲”

不仅如此,《流浪地球》中依旧保留了好莱坞电影中惯用的“主角演讲”(韩朵朵)。主角演讲承担扭转整个局势的重要作用,其内容往往都是一些“非常正确的废话”,既总结了影片核心主题,又有着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力挽狂澜之效,形成“大团圆式”结局。这是好莱坞灾难片、科幻片的固有叙事套路。在《流浪地球》中,韩朵朵的演讲结束后,所有救援车队开始掉头,赶往苏拉威西,各国救援队一起推“针”,从而成就了主角的终极任务。这一段落既老套又难以建立情感认同,是“好莱坞”影片多年来的“瘤毒”在中国电影中的遗存。

诸如此类人物角色设定和情节安排,并不具有中国本土的特征,相反在美国好莱坞的影片中却屡见不鲜。可见《流浪地球》只是把几个中国人“填入”了原有好莱坞电影早已高度成熟又极为老套的故事“框架”内,完成了一次叙事上的“完形填空”,中国人独特的讲故事方式却并未得到呈现。所以,这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反好莱坞式的好莱坞”电影,虽然到处充满着中国元素,却弥漫着各种附着痕迹。虽然回避了好莱坞电影的所有“可见”元素,却无法回避好莱坞电影那些“不可见”的叙事套路和人物形象。

《流浪地球》这种“反好莱坞”与“好莱坞”的悖谬关系,恰恰体现出影片所探寻的“中国性”背后的内在紧张关系,即我们在主观意图上想要寻找一种有别于“好莱坞”叙事的“中国科幻”,但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却不由自主地运用了“好莱坞”已经较为成熟的叙事套路。这说明我们已经很难用属于中国人自己的方式去想象一个故事。一个如此“中国式”的科幻电影中依旧存有如此明显的“好莱坞”式的遗毒,中国电影在“讲好中国故事”的道路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三、《流浪地球》体现了中国人的“乡土情结”

有评论认为,《流浪地球》的“中国特色”更多地体现在其中国价值观的坚守与西方价值观的放弃。具体而言,当世界末日或灾难来临时,好莱坞的传统科幻片往往选择放弃地球去探索移居到其他星球,这是典型的西方殖民征服的逻辑。而中国作者刘慈欣基于“中国文化”基因则选择直接将地球搬走。东西方的这两种选择,根本上是文化基因的差异,而这被很多人认为是《流浪地球》“中国特色”的核心。

不得不说,“把地球带走”这一创意非常独特,它有别于以往征服新世界的想象。但问题是,这一想象是否真的体现出了中国人的“乡土情结”呢?

所谓中国人的“乡土情结”不是简单地指对故乡、家园的依恋和怀念,如果这样简单地把“恋家情怀”与“乡土情结”画等号,那么好莱坞电影中经常呈现出的“回家”主题也能与“乡土情结”相对应。中国人之所以怀乡恋土,不仅仅是因为乡土是出生的地方,更重要的在于乡土承载着成长的记忆,是情感的纽带。这一情感逻辑是支撑“乡土情结”得以成立的前提。“故乡”不是一个空洞的符号,它承载着童年、弥漫着真情,是一个人原汁原味的“本我”的存在方式。

“乡土情结”每个人都会有,但它往往在人远离故乡时表现得更为强烈。当代人面临太多现代社会的复杂人际关系,需要承担太多来自工作生活的压力,这种被“异化”的人性所产生的紧张、焦虑情绪,使得“故乡”成为最好的精神避难所。从某种意义上讲,“乡土情结”是人们面临困难时的一种自我解压、宣泄情感的本能方式,是人们试图找寻“本真自我”的一种寄托和载体。

从美学上看,一个民族集体生命体验中所表达的“乡土情结”暗含着向现代城市化宣战的意味,人们期待从“乡土情结”的审美经验中寻找出有别于现代社会发展的新的内涵、新的美学机缘。中华民族传统中突出的“乡土情结”,联系的是其特有的生存环境以及生产和生活方式,山川大地、一草一木、一花一鸟都内在地与整个民族的精神相联系,它们并非外在性的审美客体,而是一种“天人合一”式的审美传统。

遗憾的是,《流浪地球》的创意只具备了“乡土情结”的外在特征,而未能体现“乡土情结”的内核:面对带着浓郁的本土气息的地下城,韩朵朵却无比憧憬“外面的世界”;韩子昂对于《海草舞》的怀念,更多的是对于曾经年少青春时代的怀念而非对乡土的怀念;其他人物的性格特征和情感动力更是被抽空的,我们根本看不到“地球”作为人类的故土对人类以及子孙后代所具有的难以割舍的情感意义。“地球”只是“家园”的一个代号,而“家园”背后所理应呈现的情感价值却在影片中消失了。

不仅如此,“乡土情结”作为一个记忆的承载和民族文化价值的象征,在故事的设定中也很难得以传承。按照影片设定,“流浪地球”计划需要延续100代人,也就意味着可能只有前几代人拥有对“太阳时代”美好地球的记忆和怀念,而后面的几十代人根本无法分享“地球”作为“乡土”所承载着的文化记忆。在后代眼中,地球更多的只是一个寒冷冰冻的球体,而100代以后的新星系才是活下去的全部希望。这就导致一个本应“向后看”的“乡土情结”被理所当然的“向前看”的“希望”想象所代替。于是在《流浪地球》中当韩子昂充满深情地给后代讲述曾经的那个“太阳时代”的地球景象时,这一描绘未能真正打动孩子们的心。影片人物一切行动的动机,仅仅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希望”,而非为了“乡土情结”。这与中国人那种“无论走到山南海北也要回家”的“乡土情结”有着很大区别。

所以,《流浪地球》徒有“带着地球流浪”的“乡土情结”的外壳,却未有中国人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乡土情结”的内核,未能深入地呈现中国人更为内在的审美追求。于是,在《流浪地球》中,“地球”只是一个“家乡”的外在性符号,而非内在性的情感性寄托。把这一创意解释为中国人的“乡土情结”就显得较为牵强。

不得不说,《流浪地球》确实是在努力寻找“中国内核”,但将中国内核简单化理解,将所有的“中国内核”砸在一个非常表面化的“拖着地球去流浪”的故事架构上,是很难将影片提升到一个更高境界的。

四、“民族主义”还是“国际主义”

正如有论者所言,与《战狼2》不同,《流浪地球》是一部“民族主义”让位于“国际主义”的电影。这一次不仅不再是美国人拯救世界,更不是中国人拯救世界,而是全世界人民一起众志成城拯救家园。其理由是:“整个救援计划是全球41万人参与、运送7万个火石。收到广播后至少画面里有日本、韩国、英国、法国、意大利、印度等国救援队掉头返回;刘培强出舱后空间站还有其他地方发生了爆炸:他不是唯一一个想阻止MOSS‘叛逃’的宇航员。就连点燃大气的计划也是以色列专家之前提出过的……这就是国际主义。”

问题是,这真的就是“国际主义”了吗?

《2012》也是多个国家共同努力参与,最后拯救了人类。但这能叫“国际主义”吗?是不是简单地多安排几个国家的人露脸,多呈现几面国家的国旗就叫“国际主义”了?显然不是。

真正的“国际主义”,是尊重每一个国家、每一种文化的独立性,而不是将一个国家设定为主导,其他国家被派定为助手或参与者。《2012》与《流浪地球》的共同问题在于,它只让一个国家的人物成为“可见的”、主导性的、有着独立自主价值信念与追求的角色,而让其他国家成为配角和帮手,单纯为成就主要国家的英雄形象而存在。这显然不是“国际主义”,顶多只能算是表面上的“政治正确”而已。

在《流浪地球》里,我们看不到以色列专家是如何提出点燃木星的计划的,他是如何据理力争,被否决后又是如何伤神落寞;我们看不到日韩英法救援队在掉头返回的那一刻内心情绪是如何波动和变化的,他们又是如何基于本民族文化的信仰改变了之前的决定的。我们更看不到空间站里的其他宇航员是否出于跟刘培强一样的原因而阻止莫斯叛逃,看不到其他国家的地下城是否会有着更多样的文化图景。他们的存在,是一种仅仅为了突出主角人物的功能性的存在,是被抹去了他国民族主体性的存在,是将多样性的民族文化同质化为“帮手”的存在。

从这个意义上看,与其说《流浪地球》是“国际主义”的,不如说是裹着“国际主义”外壳的“民族主义”。《流浪地球》的主线任务尽管有其他国家的参与,但毫无疑问中国被设定为主导国家。最后刘培强的坚持、韩朵朵的演讲,都清晰地渲染出中国超越其他国家的独特性地位。基于这种权力关系所建构出的“国际主义”就显得较为生硬,缺乏足够的形象支撑。

更进一步讲,影片中这种“国际主义”与“民族主义”的复杂矛盾关系,恰恰是导演和剧组的核心价值设定焦虑的体现:一方面,导演和剧组力图打造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硬核科幻”,这一意图本身就难以避开“民族主义”的倾向;另一方面,“流浪地球”设置了一个宏大的历史背景,“民族主义”又必须让位于“国际主义”。这两方面的内在矛盾使得影片在故事处理上,只能采取以“可见”的中国为主线,在必要时标识出其他国家的参与作用的方式化解这一矛盾。于是从故事的核心内容上看,如果拿掉其他国家的元素,故事走向基本没有任何变化。

《流浪地球》的过誉,很大程度上与人们内心的集体荣誉感有关系,而这种强烈的集体荣誉感又与多年来我们对本民族文化的不自信相关。所以对其赞扬的评价往往伴随着“难得”“不容易”“终于”“比××强太多”“瑕不掩瑜”等词汇,其背后参照的是价值期待而非艺术标准。事实上,当今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经济发展水平无疑已经跻身进世界一流行列,“一流”的实力却配之以“二流”的心态,导致我们死死抓着这部电影的“中国标识”不放,将全部的文化自信和文化想象寄托在对这部电影的评价中。必须明确的是,“爱国主义”不等于“狭隘的民族主义”,真正“一流”的文化自信不是让“中国主宰其他国家”成为影片的卖点和情怀,而是在体现出尊重多样文化价值观念的前提下挖掘中国自身独特的、具有标识性文化的艺术魅力。

所以,《流浪地球》虽然在试图寻找本民族文化独特性上向前走了一步,但却依旧留有极为强烈的“民族主义”痕迹,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五、如何看待《流浪地球》的价值观

关于《流浪地球》背后所折射的人性和价值观的问题,是这部电影的又一大争论焦点。

按照影片的设定,“流浪地球”计划在实现过程中会导致全球人口锐减一半(35亿人),进入地下城需要由抽签决定。于是网上就产生了一些反对者,他们认为:那些没有中签的人本可以活到自然死亡,结果因为打算将地球推出太阳系,让那些“倒霉”的人提前进入无法生存的环境。为了35亿人能继续活下去,提前决定让另外35亿人去死,这难以接受。

这就涉及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一种认为,为了一半活,宁可一半死;另一种则认为,宁可大家死,不要一半死。

这两种价值观的争论,体现出了当代思想文化界非常复杂的“症候”。指责《流浪地球》的人,其价值观参照的是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主流的自由主义价值观,强调个体生命的独立性,把尊重个体生命、尊严视为一切行为的最高准则。这种价值观深刻地影响着当代很多人。但这种价值观与《流浪地球》背后所体现的集体主义价值理念产生了强烈冲突。这种观念和中国革命年代里的那份悲壮感有关,即为了一个民族的富强的大命运,必须以无数个体的牺牲为代价。这种集体主义价值观有一种人类古典文化的力量,这种力量在很多人类的成长故事中都有体现。这是一种相对传统的目的论的思考,是一种古典式的悲剧英雄般的气概,有其独特的悲壮性力量。这里的悲壮来自目的论所带来的那种悲情的状况,也来自两种不同价值观念选择背后的紧张感。

这两种价值观很难评价孰优孰劣,但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流浪地球》涉及了这些问题,却没有去试图探索和处理,而是直接给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答案,这不免让观众有一种被“灌输”某种价值观的感受。如果观众持跟影片一样的价值观倒也无妨,如果观众持相反的价值观,而影片又从未曾尝试分析这一问题,观众往往会很难接受。一个有深度的故事,要将人物放置在一个极端环境中去考验他,让他去思考、去追问、去直面自己的灵魂,做出选择。在情节的设置上,就要把这样的“两难困境”呈现出来,把问题抛给观众,让观众去反思。这样才能体现出一定的深度。而在这一问题的处理上,《流浪地球》比较粗暴,它急于输出自己想表达的价值理念,诸如“希望”“团聚”等,却在情节设计上忽视了很多前提性的价值观念问题,以一种“理所当然”的方式流露出导演和剧组的某种价值观,使观众有一种被“绑架”的感受。这也恰恰是这部电影深度不足的原因。

关于《流浪地球》价值观念的争论,之所以具有“文化症候”性,在于它深刻地反映出当前中国文化价值焦虑问题。20世纪90年代以来自由主义的个体至上价值观已经根深蒂固,但中国革命文化中的集体主义价值观依旧未曾消散。曾经,前者压倒性地盖过了后者;如今,这一问题再度凸显,说明人们对曾经一直以来所坚守的观念开始持一种反思性态度。无论哪种价值观,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属于中国自己的核心价值理念。对一种“中国式”的价值观念的追问和探索,或许是《流浪地球》给我们最大的启示和反思。

六、《流浪地球》与当代“中国特色”的焦虑问题

对《流浪地球》这样的“现象级”影片,不应单纯地以“好”“坏”的标准去衡量,因为当前人们对它的评价已经远远超出了艺术本身的标准。这里暗含着我们对于“赶超西方”的想象、对“科幻救国”的期待、对“中国特色”的探索、对“中国价值观念”的选择。

《流浪地球》是一部“反好莱坞式的好莱坞电影”,是一部掩藏在“国际主义”情怀下的“民族主义”电影,是一部由“中国符号”堆积出来的“非中国式”电影。其中蕴含着很多悖谬的、矛盾的、纠结的问题。这一切问题都源自一个诉求:什么才是真正的“中国特色”“中国价值”“中国元素”?到底何为“中国”?中国传统与中国现代的断裂,意味着我们似乎很难将传统文化直接作为当今中国文化“标识性”特色;而现当代历史中,全球化的背景与西方文化的强势地位,又意味着我们似乎很难从西方文化的影响中独立出来。时间与空间,历史与民族,到底如何才“中国”?

感谢《流浪地球》引发了我们对这一系列问题的深入思考,然而我们绝不能以《流浪地球》为标杆和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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