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地久天长》的中国式叙述腔调

2019-11-15 11:57贵州民族大学人文科技学院贵州贵阳550025
电影文学 2019年14期
关键词:沈浩刘星夫妇俩

邓 娟(贵州民族大学 人文科技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地久天长》是王小帅“家园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影片以一个家庭30年的悲痛经历为核心,以小叙大,反映出中国改革开放后长达30年的时代变迁。

20世纪80年代初,刘耀军和妻子王丽云是包江制造厂的职工,他们与沈英明、李海燕夫妇关系非常好,两家人既是同事又是邻居,两家的孩子刘星与沈浩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伙伴。时值改革开放之初,国家正在推行计划生育政策,身为计生办副主任的李海燕发现王丽云怀了二胎,立刻将她押送到医院堕胎,不料手术过程中发生意外,王丽云从此失去了生育能力。几年后,刘星和沈浩在水库边玩耍,刘星意外溺水身亡,刘耀军和王丽云无法承受丧子之痛,李海燕和沈浩从此生活在自责愧疚中。这时正值国企下岗潮期间,王丽云失去了工作,夫妇俩决心离开伤心地重新生活。他们在福建一个小渔村定居并收养了一个男孩。男孩因长期顶着“刘星”的名头而逐渐变得叛逆起来,终于有一天离家出走。沈英明的妹妹沈茉莉一直恋慕着师父刘耀军,她辗转南下找到刘耀军并与他一夜情。事后,沈茉莉怀孕并提出生下孩子替兄嫂补偿刘耀军夫妇,却遭到刘耀军的拒绝。转眼人生暮年,李海燕患了脑癌,想请刘耀军夫妇回乡见上最后一面。刘耀军和王丽云踏上故土,已经恍若隔世。他们见了李海燕,倾听了沈浩的忏悔,在经历了人生至痛和挣扎后始终对所有人抱有宽容和善意。

在《地久天长》中,王小帅捕捉了改革开放过程中经济体制转轨对社会关系、人际关系、家庭关系的重大影响,通过非线性叙事和留白,完成了故事的铺设、人物情绪的累积和对背景的弱化。他对刘耀军一家的悲苦命运进行了克制的表达,又给予其中国式的温情结局,形成了前后呼应的环形结构,表达了对底层人民的同情和关怀。本文将从时代背景、非线性叙事与留白、环形结构三个角度来分析影片的中国式叙述特点。

一、中国特色的时代背景

《地久天长》将刘耀军夫妇等基层小人物的琐碎日常和起伏命运安置在“史诗级”的宏大背景中,将知青返城、流行文化传播、生育政策管制、国企下岗再就业、老工业基地衰弱、南下打工热等一代人记忆中的大事件一一串联起来,通过克制的笔触和回述的口吻呈现出来,辐射出中国改革开放30年的社会变迁。

历史洪流滚滚向前,时代日新月异,形形色色的人物或欢笑或落泪,或把握机遇、迎头挺进,或步履蹒跚、裹足不前。刘耀军、沈英明两个家庭从20世纪80年代的同一起跑线开始,到21世纪初分裂出翻天覆地的境遇差异。影片将因失独而停滞不前继而每况愈下的刘耀军一家的遭遇作为主线,以下海经商富裕起来的沈英明一家经历作为副线,通过两家人的情感纠葛来推进故事的情节发展,两家人的命运差异呈现出冷硬的时代感。除了这两个家庭,影片还描述了历史洪流中起伏的其他的个体。如:因为追求新鲜潮流文化而入狱的新建,因为时代开放而出国进修的沈茉莉,因为价值观差异而出走的周永福,还有众多沉默的身影。通过这些闪耀着共性与个性光彩的人物,影片构筑了一组丰富多样的历史群像。

为了呈现出浓厚的时代感和生活气息,影片着力打造了符合时代身份的场景、人物和事件。

首先,在场景的搭建上,导演可谓煞费苦心:穿着整齐蓝色工装的工人们穿梭在国营机械制造厂的厂房里,机床车间内充满了机器的轰鸣声和刺鼻的机油味;无忧无虑的孩童奔跑在豆腐块式的筒子楼里,堆满蜂窝煤的楼道间散发着阵阵饭菜香;收音机里偷偷播放着《友谊天长地久》等“靡靡之音”,爱跳舞的人们搔首弄姿,内心蠢蠢欲动;贴满巨幅画像和口号的宣传墙边有等待命运的孕妇和下岗工人们;多风的沿海小镇中笼着蒙蒙雾气,小平房里放着喝水的大搪瓷缸和白色蕾丝的沙发罩……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唤醒一代人怅然又熟悉的记忆。

其次,在人物的塑造上也充满了中国文化和时代的印记:前期的李海燕是计划生育政策的拥护者和执行者,铁面无私,充满骄傲的正义感与使命感,是拥抱集体的典型范例;后期的李海燕面对朋友的失独,长期背负着愧疚与自责直至将自己压垮,完成了对“负疚”母题的表达。前期的刘耀军勤勤恳恳,既有年轻人的血气方刚和捍卫家庭的决心勇气,又有依从制度的牺牲精神和安顺妥协;后期的刘耀军压抑沉默,对天伦之乐有着深切的渴望,又无声地表达着对人生无常的绝望,是中国底层老百姓的困顿写照。王丽云始终轻声细语、温良贤淑,在变故危难前显得无助又委屈,是典型夫唱妇随的中国传统女性。这些“老一辈”的人是中国特定时代背景中群像的个体,他们代表着这个时代“封闭”的一面。而沈英明靠房地产发家致富、沈茉莉出国留学、沈浩接受良好的教育并成为医生、周永福落魄出走后体面归来,他们代表着这个时代“开放”的一面。社会的变迁对每个个体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影响,每个人都在主动或被动地做出着自己的选择。

最后,从事件上看,“失独”是刘耀军一家悲剧的根源,也是支撑整部影片框架的基座。刘耀军前后失去了四个孩子(算上出走的养子),其中最不能脱离时代背景的是计划生育打掉的那个。在打胎这一幕前后,每个人身上都体现出时代的印记,如李海燕让王丽云打胎时挟制度以逼迫的强硬,王丽云手术意外内心悲苦却获得荣誉的尴尬,刘耀军一拳砸在墙上的愤恨、沉默与妥协,等等。血脉传承是中国传统家庭价值体系的核心,“多子多福”是传统观念中需要奉行或固守的理念,然而时代的发展势必带来制度的变革,它们挑战、冲击、碾压着传统,制造着伤痛,所以《地久天长》关乎着时代、涉及命运和苦难,并最终落脚到温情,成为银幕前一代人缅怀过往的一道特殊的风景。

二、非线性叙事与留白,重压之下的情绪积累与表达

导演王小帅通过完全不加提示的剪辑片段切乱了影片的时间线,也打乱了空间信息。人物生活的场景在内蒙古包头和福建连江两地不断切换,观众只能靠人物状态和风土人情判断时空的转换。这些看似凌乱堆叠的片段形成一种独特风味的非线性表达,并在片段的间隙里形成留白,像中国山水画一般欲语还休,引人遐想。

如此刻意为之,一是使简单悲情的故事隐含悬念,构建层次,提升质感;二是超脱时空的限制,使情感的积蓄、情绪的表达更有张力;三是弱化历史背景,使观众聚焦人物与事件本身,并感慨——在30年历史急流中,人物命运的起伏既短如一瞬,又无比漫长。

1.影片所讲述的故事主体其实非常简单,基本可以看作刘耀军夫妇一路下坡的人生轨迹。如果平铺直叙很容易陷入卖惨的俗套。而乱序之后,首先展现在观众面前的是刘耀军夫妇丧子又收养继子的无奈现实,接下来将与沈英明家的情感关系逐渐构建起来,并构筑旁线,形成史诗一样的格局。在主人公一场又一场过往的变故与现实的无奈中交代事件的后继发展,逐步积压情绪、铺垫情感,到了结尾处两家重逢时,李海燕和成年沈浩的自我救赎后又闪回到多年前刘耀军、沈英明约定隐瞒实情的一幕,完成对悬念的解答。到影片最后,夫妇俩“平静地”为刘星扫墓,积蓄的情绪到达了顶点,然后转为“刘星”归来的温情结局。

在这部简单而且情节一面倒的影片中,观众很难将剧情与情绪割裂开来,甚至时间的客观性还让步于时间的情绪性,使之成为一场意识流动的情绪表达。为了最大限度地保存影片的这种情绪性,剧组甚至燃烧经费南北来回穿插着演完,在现实与回忆的不断交织中完成叙事和表达,使片段因果往复、相辅相成,具有表现力和冲击力。

2.相较于影片中文名“地久天长”的克制,其英文名“So long, My son”(别了,我儿)更精准地表达了萦绕在刘耀军夫妇心头经年累月的思子之情和丧子之痛。夫妇俩失独前后的情绪和30年的情感经历是影片叙事的线索。从角色的角度看,碎片化的剪辑更能直观地体现人物痛苦的过往对现今的啃噬,频繁无序的闪回代表着对伤口的不断撕扯——心走不出伤痛,身的逃离又有什么意义?从观众的角度看,碎片化的剪辑让观众无法及时为可预料的悲剧构筑起足够的心理防线,悲伤的一幕幕突如其来打得人措手不及,早已累积的情绪正待发泄时影片又切换到现实的“平静”和琐碎中,让人不禁跟着刘耀军夫妇一起克制自己,将情绪憋在心里,逐渐“舒缓”下来,一起走过那漫长的二三十年。

夫妇俩这二三十年的经历被压缩在三个小时内,必然会出现不被提及的时刻,这些时刻的失语与夫妇俩半辈子的沉默一样,形成刻意的留白。前者因为时间线的错乱被放大,契合小人物平淡又落寞的故事线;后者最为经典的一幕体现在夫妇俩为刘星扫墓的那一天,夫妇俩在坟头拔草、打扫、焚香、烧纸,然后静坐,慢慢喝水、吃橘子,慢慢消化儿子去世这么多年的事实。在这个死寂的坟头上坐着两颗寂静苍老的心,时隔多年,一家人终于团聚在一起,却没有撕心裂肺,也没有絮絮叨叨,观众的情绪就在克制和隐忍中被撩拨和触碰,一发不可收拾。未点到的情节和未出口的话都是留给观众回味的,让人有足够的空间去感受情绪的涌动,补充并想象情节。

3.非线性叙事和留白也避免了对故事背景中的“计划生育”“下岗潮”等一干历史事件进行过多或全貌地叙述,这种做法是温和的,体现了导演的态度:创作者在回顾历史事件时难免带上个人的主观情绪,《地久天长》所做的只是极尽所能地叙述,而非表达,所以在反映“计划生育”等制度与个体情感、利益相碰撞这一子命题上,影片既没有躲闪回避,也没有指摘矫情。正如王小帅要求一众演员控制住不要哭一样,影片的情绪不是宣泄,而是克制压抑的,这就是影片的态度。

三、善“恶”有报,前后呼应的环形结构

在《地久天长》中的人物身上只有极尽的善,没有绝对的恶。刘耀军夫妇是善的代表,他们是苦难压抑的,又是宽容善良的。在他们身上体现出了无数中国人的良善、柔软、宽容、怜悯、坚忍和慈悲。他们遭受了一次次磨难,却始终宽以待人,无数的苦水咽进肚子里再靠时光消逝来慢慢消化。

影片中,刘耀军有两个至暗时刻,一次是他抱着溺水的刘星喘息着穿过幽暗的隧道,一次是夜幕中他抱着绝望自杀的王丽云喘息着奔向医院,这可能是对夫妇俩一辈子苦楚最直接的表达。这两幕中相同的行为动作、相同的背景、相同的情绪,形成呼应彼此的互文结构。然而,即便历经磨难,夫妇俩依然满怀善意,多年前刘耀军叮嘱沈英明“只要活着,就一个字都不要说”,掷出了宽恕的分量;多年后,因为“死”而分道扬镳的两个家庭又因为“死”而重聚在一起,夫妇俩再次面对家庭悲剧的“元凶”——李海燕和沈浩时,以自己最大的宽宥完成了倾听和谅解。

而对影片中少有的两个“恶人”,导演一一施与了惩罚:一个半生挂念并让病痛夺走了生命,一个被愧疚压得弯了腰,“心里长了一棵树”。对善良的人,影片也安排了尚算温情舒缓的结局。刘耀军夫妇时隔多年去给刘星扫墓,终于一家团圆,完成了一场疏解。此后以新生命的降临和养子的归来作为终章,呼应开头孩子的夭亡和孩子的出走。这样前后呼应的环形结构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导演的叙事主题,即对善良心灵的颂扬,这场中国式的圆满也表达了对填补家庭和心灵缺憾的期待。

四、结 语

总之,《地久天长》是一部描摹中国特定时代的电影,其中不乏中国式的叙述腔调和对时代的思考,但超越于其上的,是对社会百姓人生冷暖的关怀,对生命和人性的礼赞。故而,影片能跨越时代、享誉中外,实现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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