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玉洁
《流浪地球》上映以来,在票房和口碑上获得了双赢,受到了观众的认可。究其原因,除了作为中国首部真正意义上的大制作的科幻片外,其中包含的用中华文化和中国思维来应对灾难的意识,是其成功的重要原因。当下,人类环境面对日趋恶化的生态危机,“为了人类的绵延长存,无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我们与自然的关系都需要有一个根本性的转变,这是一个迫切任务”。当地球成为辽远宇宙中的星球之一,人类命运就成了一个渺小的共同体。影片体现的是文学想象的星球思维方式,突出了中国“类”文化的价值取舍,解构原有的“类”文化的一部分,建构了中国传统文化在命运共同体里保存的生命智慧,表现的是中国传统的当代价值,世界意义。
《流浪地球》是面向未来,关照当下星球转向的探索。科幻世界本来就是一个充满着无数可能性的世界。生存环境改变带来的灾难是人类生存经验的一个常见命题,科幻想象经常用它来检验科技的伟力和人类应对灾难的能力,从而透视人心,考量文化,建构较为理想的生存世界和伦理世界。《流浪地球》的叙事模式正是典型的灾难叙事。覆灭性的灾难,人类的求生努力,多元的观念,复杂的人性,共同的选择,恒定的生命追求融入一个宏大的想象空间里。
故事逻辑起点是人类的生存环境发生了巨大的难以逆转的变化。目前的科学认知告诉我们,太阳和所有的存在一样,随着时间的流转,会逐渐消亡。大约50亿万年后,太阳会成为一个红巨星。《流浪地球》的时间设定在太阳老化,膨胀到人类无法在太阳系中生存。人类想尽各种办法试图改变被吞噬的命运。经过各种对比论证,面对选择有两个。一个是“飞船派”,即舍弃地球,也就是运用飞船技术逃离。一个是“地球派”,也就是带着地球去流浪。人类在宇宙中找到了比较适合栖居的半人马座三星。故事的梗概是人类计划带着地球去向新家园。为了实现这个计划,人们在地球上安装了专门巨大的“地球发动机”,这些发动机有上万台。每一台都高于珠穆朗玛峰。发动机以岩石为燃料,运用重元素聚变提供能量。这些发动机运转可以促使地球在5年左右达到逃逸速度,也就是可以脱离太阳引力的速度。但是脱离太阳引力还远远不够,因为新的家园太远了,需要7.7万光年才能到达,时间太久,于是人类又想通过精密计算,利用万有引力,借助木星的引力弹弓,以最大限度地提高地球速度。地球环境生态系统从太阳老化开始就出现了严重的变化,自然灾难层出不穷。地球在靠近木星的17年的过程中,更带来了具有颠覆性的灾难。海洋消失,地球表面极度冰冷。人类不得已,生活在黑暗的地下城。在影片的生存环境下,在环境极具恶劣时,地球上所有人类就是一个整体。人类命运密切联系在一起,人类就是一个命运共同体,一切为了种族活下去而努力。“类”文化是命运共同体中显性的文化结构。一切的选择都是为了人类整体能够存活下来。
命运共同体对应的是“类”文化。虽然环境对人类生存造成了巨大的压力,熟悉的人类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仍然保存,这一点弥足珍贵。在影片中虽然没有一个中心人物和超级英雄,却有一个由祖孙三代串起来的群体人类形象。影片中的年青一代是一对兄妹。都是中学生。男孩叫刘启;妹妹叫韩朵朵。韩朵朵是刘启姥爷收养的孩子,她的父母亲在地球冰雪融化的过程中,全部淹死了。刘启的父亲是一位宇航员,在刘启四岁的时候,离开了地球,在国际空间站工作。刘启的姥爷叫韩子昂,是一位开运输车的老司机。上文提到,随着地球的流浪,地表温度已经是零下80℃。人们只能建设地下城。影片中的代表人类生存希望的主人公们就生活在地下城中。刘启姥爷带着两个孩子生活,让他们接受教育,并且用最大的努力让孩子感受到家庭和社会的温暖。只不过,影片中的家庭结构,由于关系的多层,打破了一家一户的小界限,类似与家族和家庭的同构。同时,在影片中,“类”文化中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保全策略也非常突出。影片中有两个细节,地球联合政府有强有力的军队组织。例如,为了避免地球坠入木星,在地下城的救援中,队长王磊使命感非常强,他的任务就是带领团队,引导更多的救援队去修更多的发动机。韩子昂所开的运输车被地球联合政府军救援队征用。他们被动地加入运送火石修复发动机的任务,一路上困难重重。在救援途中,王磊队长所带领的队员,一个个在天灾和人祸中牺牲,甚至作为普通公民的刘启的姥爷也牺牲了。在生死考验面前,韩朵朵也经历自己的成长。但是刘启他们在困难中坚定了目标,继续完成任务。还有一个细节就是,刘启等人选择了点燃木星的方案,在朵朵的求助后,不同国家、不同学科、不同领域的人们纷纷赶来相助。在群策群力中,“类”文化展示了惊人的巨大能量,为了带着地球流浪,延续人类生存,无数人前赴后继,奋不顾身与时间赛跑,和死神抗衡,最后获得了整体人类生存的成功。
“类文化”的突出价值就在于摒弃了当前人类短时的狭隘的集团利益的纷争,拥有共同的目标,谋划同样的策略,在具体目标实现的过程中发挥不同的互补作用。“类文化”支撑着环境灾难下,人们的行为、心理、选择,也规定着人类整体的生存保全和未来走向。影片中“类文化”呈现了中国传统生命哲学的整体性和包容性。其中的文化精神由一个个文化意象组成,生生不息理念的传承、对家园不离不弃的坚守、对人性光辉的珍惜、对科技力量的辨证认同是核心范畴。
影片中的“类文化”的生命意识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生命观。中国元典《周易·系辞上传》中写道:“生生不息为之易”。而且这里的生命指的是各种类型的生命都有存在的权力。无论世事如何变迁,生生不息是最大的希望。影片中最根本的生命哲学就是对整体生命的保存和对生命平等性的捍卫。用普遍共生的态度对待生命。影片中借韩子昂的口描述历史,短短17年,地球人类锐减了一半。在惨烈的生存抉择中,人们采用引入地下城抽签制。没有沿用有些灾难叙述的强者生存原则。没有对弱者的屠杀表现了中国生命哲学的生命平等观。进入地下层的人类,也表现出了极大的生命韧性,迅速创建了类似于地表的文明。地下城里有学校、政府、监狱、烤串店,也有节日庆典,当春节来临的时候,有舞狮可以看,也可以吃饺子。影片中交通管制和交通安全意识教育健全。每次车辆开动,就有“路有千万条,安全第一条,开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温馨且教条的提示,每个生存在其中的人,感到生活被简化了,有一定的约束感,同时心里又有了一定的安全感和归宿感。
影片中“类文化”的家园意识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家国观。在影片中,中国传统的家园意识也得到彰显。中国文化是政治伦理文化,社会根基是血缘宗法制度。《孟子·卷十三·尽心上》指出“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府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对家、家园、精神归宿地的守护超过地球上任何一个文化系统。所以在影片中由家形成的情感力量非常强大,由社会组成的家国力量非常温暖。例如影片中刘启和韩朵朵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是亲如一家。韩朵朵是地球环境变得极端后,在海啸中被救下的一个幸存儿。当时水灾难遍布,无数只手把韩朵朵托了起来。韩子昂说,“好多双手将一个小女孩推到了我面前,她没有父母,那水下的每一个人都是她的父母。”后来韩子昂收养了她。刘启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妹。刘启在四岁那年,她的母亲也因为把进入地上城的机会给了刘启而去世。刘启的父亲刘培强则进入了太空站,和其他国家的同事,承担太空站保存人类文明的任务。所以刘启和韩朵朵是一代代地球人的生命的希望,他们为了无数人而活。因为怀念,他们一直想去地表看看。他们非法开运输车到地球表面触犯了法律,在监狱中认识了三毛,新成员加入了保存生命的大家庭。因为有家、家庭、家国的存在,人和人组成了一个个群体。群体可以解决个人无法克服的困难。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精神成果。中国人不追求彼岸,只想建设好自己当世的家园。所以,如果能有一线希望,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中国人都不会放弃地球。影片中通过刘培强的选择表达了这一观点,当知道地球被临时紧急委员会舍弃时,他毅然决然地出了太空舱。牺牲自己和太空站去完成撞击木星的方案。
影片中“类文化”的道德意识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伦理观,对人性之善的坚守。中国是礼仪之邦,有着对人性的多元思考。无论是性善观还是性恶论,都指向仁义礼智信。约束人性的恶,引导人性的善。把人性的光辉在中国人的心灵世界中高高点亮。中国传统文化的伦理教育的重点是“仁者爱人,推己及人”,就算星球宇宙是零道德本相,人性的光辉也是人类文明成果中最值得人类珍视的一面。人类作为高级生命的灵长动物代表,在长期的文明发展中建立了完善的道德体系。中国人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兼顾各种利益,追求中和之美。在影片中,责任、担当,牺牲、爱与奉献是解决命运共同体困境的必备素养,在最后点燃木星的过程中,很多人牺牲了自己。大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为了地球生命的存在做出集体奋斗和牺牲。影片对科技力量的善的认同,也是伦理观的一部分。13世纪以前,中国古代科技居于世界前列。轴心时代的《周易》《墨子》等都记载了中国人对宇宙天体、社会生产、机械发明的成就。中国人对于科技的力量极为认可。但是比其他文化系统相比,对科技力量与人之间的关系更为关注。认为科技伦理中最重要的是运用科技的人,科技一定要指向善的目的。在影片中,机械、航天、天文、信息、地理、物理、数学、力学,科技人才的组合力量令人叹为观止。科技构成了“类”文化的未来向度,承担着构建未来秩序的使命。
《流浪地球》原著的作者刘慈欣骨子里受传统文化影响极深。诚然,五千多年的文明发展的熏染,是集体无意识的文化基因。刘慈欣给予了中国传统“类文化”更多认同。无论是生命哲学还是伦理文化,无论是管理经验还是英雄形象,都表现了其他文化系统难以企及的时间感和包容性。郭帆在改编的过程中,保留了其中的传统文化符号和中国特质“类文化”的内核。中国人特有的为天地立心的使命责任;舍身为天下的家国情怀;团结一切力量完成任务的智慧能力,被影片演绎得登峰造极。诚然,这世上也只有中国人能有如此气魄和心胸。五千年的文明流转促使中国人,能够坚韧地应对灾难,拥有超越历史既定阶段的敏锐洞察判断,善于构建精密细微的长远规划。
当然,如果仅仅把《流浪地球》认为是传统中国“类文化”的表达,还是过于简单狭隘了。《流浪地球》是面对未来的科幻勾勒,是星球主义的“类文化”表述。
在星球转向中,时间和空间的延伸和延长后,人类渺小得像尘埃,甚至连尘埃都不如。环境灾难是灭顶的,面对宇宙的演变,太阳系的消失,极端的气温、海啸、地震,地球物种快速消失,人类像蝼蚁一样逐个消亡。人类的反抗显得那么无力。最后选择带着地球去流浪,听着很浪漫,事实上悲壮惨烈到难以预测的地步。影片中,救援队的一位队员救了韩子昂,但是韩子昂仅仅比他多活了几分钟。牺牲看上去一点意义都没有。地球上的人类,面对极端的生存威胁下,依然存在着同类杀戮和猜忌的威胁。刘启他们在路上遭到李长条的疯狂抵抗,其原因就在于李长条所在的运输队伍之前遭遇了反动部队。除了李长条外,其他人都在战斗中丧生。救援队用无数个姓名去运送火石,但是结果是饱和式救援。全球的行星推动器都重新开启后也无济于事。联合部队只好让大家各回各家,做最后的告别。人类经过千万年的文明演进,对伦理秩序的建构、对艺术的追求、对先验世界和超验世界的想象成了现代文明社会的标准符号。然而,一代代人传承下来的精神光辉都暗淡下来,甚至荡然无存。
《流浪地球》的“类文化”还是仍然选择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韧。残酷的环境面前,人类选择挣扎到底,不放弃一点生存可能。在地球和太空站文明存续中,选择了地球家园。在无数个毁灭的压力下,选择了希望;在人性的恶泛滥时,选择了人性的光辉。是坚守,充满希望的坚守,在付出中逐步接近目标的坚守。影片给予人们的星球转向后“类文化”的大无畏底色。这个大无畏底色是为了生命和文明传承,人类可以直面任何困难,不惜一切代价解决这些困难。影片中的“类文化”的全球主义十分令人动容。人类文明的火种在太空站中,记载文明火种的所有的文件都被翻译成中、俄、美、法、英五种文字。刘培强决定牺牲自己离开空间站时,其他人也在反抗。俄国人为了成全刘培强,牺牲了自己。在这场全球参与的地球救援中,影片中有美国人积极救援的场景,美国国旗覆盖在运输车上。刘启他们想到可以引爆木星的计划,在他们之前,以色列科学家早就想到。而在地球上,另外两座发动机也在试图点燃木星。特别在最后,看到说着不同语言的人们纷纷选择了最后与家人道别的机会,调转车头参与点燃木星计划。
《流浪地球》聚焦地球生态系统灾难,思考未来全球灾难后地球的走向和生存。当下,社会上充满精致的利己主义,狭隘的自我为中心,复杂的文化冲突,这些都给生态系统造成了沉重负担。《流浪地球》告诉我们,“就把自己看做宇宙中心这一点上,他(人类)在道德上和理智上都正在铸成大错”。在生态电影的影响下,人类的生态意识愈加明晰,会更加被唤醒,“生态电影带动甚至改变社会中的思想观念,生态电影文本的不断面世 ,在社会中引起持续影响,潜移默化地改变人类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人们愈发认识到地球只有一个,是大家共同的家庭,人与自然万物彼此相连,只有从自身做起,转变思维观念和行为方式,才能最终拯救地球,保护家园。这也是人类以及每个个体都需要思考和践行的命题,是《流浪地球》给大家带来的中国生态启蒙。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