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家族》:异化的想象性复归

2019-11-15 10:51
电影新作 2019年1期
关键词:铃木田园异化

赵 洁

日本电影《生存家族》自2017年2月11日在日本上映以来,获得了诸多关注和好评。2018年6月22日,《生存家族》在中国内地上映,成为其导演矢口史靖的第一部进入中国市场的影片。这位拍摄过《五个扑水的少年》《闪光少女》《哪啊哪啊神去村》的导演,一反其最擅长的青少年成长剧情,在这部电影中讲述了在全球停电的灾难背景下,住在东京的铃木一家逃离都市、寻找田园的旅程。经历了大自然的暴击与洗礼,家庭中的每个人都获得了精神上的成长,一家人的感情也由原来的淡漠疏离变为亲密无间。《生存家族》可称为一部出色的灾难喜剧片,它的关注点落在家庭与亲情的重构上,是一部反奇观化的灾难片,也可被看做成长喜剧或田园主义影片。

导演矢口史靖在他所执导的电影中执著于“田园-治愈”的故事逻辑,2015年他执导的电影《哪啊哪啊神去村》讲述了高考失败的城市少年平野勇气通过在偏远小山村学习林业、体验传统田园生活的经历,最终获得精神洗礼的故事。这两部电影都将现代都市人的精神归宿指向了田园乡村,大自然似乎拥有奇妙的力量,可以让异化的人性得以复归,让异化的关系得以弥合。不同的是,对于都市和田园的关系,两部电影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哪啊哪啊神去村》中城市和田园是对立的关系,最后的结尾是城市少年毅然决然地重回乡村;而《生存家族》的主人公最后又回到了城市,用“出走-归来”模式实现了田园和乡村的和解。而正是这一细微差别,体现了导演对都市异化的妥协和对现有秩序的承认。

一、生态科幻:荒野求生与治愈系

《求生家族》首先是一部生态科幻类型电影,这一类型常见于好莱坞大片,从《2012》《阿凡达》到《星际穿越》,这些大片均通过设置科幻的、异次元的想象空间,来反推当下生态及人与生态关系的种种问题。《求生家族》的科幻背景则略显独特,突如其来的停电彻底打乱了东京人的生活,所有和电力有关的事物全部崩溃,城市成为废墟,生产回归传统。在科幻背景的设置上,该片没有采用全知视角,也未加入酷炫的科技,更没有奇观式的异次元场景,而是从铃木一家的有限视角出发,用普通人的视角展示城市在停电后的逐渐崩溃。电影没有全能型的英雄角色,也未做出任何关于停电原因的明确解释,观众并没有比主角们知道得更多。这样的视角增加了电影的未知感,更易调动情绪,使观众能更加感同身受地分享着铃木一家遭遇的忐忑和恐惧。

有限的视角让该片看起来不像是科幻片,而更像是荒野求生和公路片的杂糅品。铃木一家自踏上逃离都市的自行车之旅,便经历了来自大自然的重重突袭—暴雨、狂风、日晒,以及逐渐严重的食物和饮用水短缺。当然,伴随而来的还有主人公们野外生存能力的提高,他们逐渐学会了看地图、补轮胎、缝补衣服、捉猪、烟熏猪肉、制作木筏等野外生存技能,慢慢适应了没电的前工业社会。表现手法上,该电影也并未像其他田园主义的电影一样,表现大自然的美丽壮阔。矢口史靖在《哪啊哪啊神去村》中细腻入微地展示了乡村里安逸的生活、触动人心的林业劳动和森林祭典的民俗奇观。但《生存家族》对自然的态度明显更为理性,这里的自然是陌生而残酷的,都市人在自然的暴击面前毫无抵抗之力。人与自然关系的颠倒恰恰说明了导演对自然认识的更新,人类社会过去对大自然的审美实际上是建立在征服基础之上的,只有凌驾于自然之上才有余力去欣赏它,一旦人类失去了掌控自然的能力,对自然的审美就成为虚妄,甚至是讽刺。从这个角度看,《生存家族》绝不是环保主义影片,而是“荒野求生”类电影。

一个人的荒野求生也许表现的是个人英雄主义的主题,但一家人的荒野求生落脚点则落在了现代家庭的情感重建上,从这个意义上说,《生存家族》属于近年来在日本比较常见的“治愈系家庭”类型片。从小津安二郎到是枝裕和,日本电影人不断用细腻舒缓的笔调阐释对东方家庭观念的思考,强调亲情的重要和对传统家庭回归的渴望。《生存家族》则是不那么“舒缓”的家庭片,电影的一开始便呈现了以铃木一家为代表的现代家庭破碎的夫妻亲子关系,旅程途中更是争执不断。家庭成员的冲突是电影除了人与自然的冲突之外最主要的矛盾点。这也表现出矢口史靖对远离传统的现代都市家庭关系的态度,现代化生活异化了亲情,回归传统才能让破碎的家庭重新聚合。电影中铃木一家四口的关系经历了“孤立-冲突-依赖”的转变,实现了家庭类型片的情感回归。

《生存家族》就是这样一部将生态科幻、荒野求生、治愈系家庭等类型杂糅进一个故事的影片,科幻是背景,野外生存是过程,而家庭情感重建是落脚点。导演大胆地借用各种类型的表现手法,设置“探险-亲情”双重线索,增强了影片的感染力,电影多重叙事交错中留下了丰富的可阐释空间。

二、回归自然——拯救异化的寓言

电影主要探讨的是工业社会或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关系的异化,异化的概念来源于马克思。马克思认为异化是人的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及其产品变成异己力量,反过来统治人的一种社会现象。法兰克福学派沿着异化这条路进一步挖掘,提出现代社会工具理性对人的异化,工具理性指行动只由追求功利的动机所驱使,行动者纯粹从效果最大化的角度考虑,而漠视人的情感和精神价值。这些理论成为人们反思现代性、反思科学技术以及消费社会的逻辑起点。

1.电力:作为科学技术的能指

《生存家族》中停电的设置至关重要,整个故事由“停电”触发,由“来电”结束,呈现的是人类在没有电的世界遭遇的灾难。电对现代科技意义重大,1831年法拉第发明第一台发电机,电力被广泛应用到生产与生活领域,这直接触发了第二次工业革命,带来了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的发展,人类从此进入了光辉灿烂的电气时代。两百多年来,几乎所有的科技进步都离不开电力的支持,人们的生活也被各种电器围绕,可以说,现代生活是建立在电力基础之上的。

正因如此,停电,实际上停的是工业社会以来以科学技术为骨架建立的当代都市生活。在这里,电作为一个符号能指,象征带来现代性的科学技术。而这一反思与马尔库塞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不谋而合,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一书认为科学技术作为意识形态,控制了人们的生活,剥夺了人的批判意识,使人成为“单向度的人”,电影中生活在现代都市的铃木一家也均为手无缚鸡之力、冷漠空虚、没有灵魂的异化之人。

2.欲望都市被异化的人类

科学技术对人的异化是矢口史靖批判的出发点,都市生活的每个人都逃脱不了被异化的命运。铃木一家是现代都市文明中“样板”似的家庭,这个家庭中的每一个人都沉浸在现代社会中,宿命似的带着各种“城市病”,被现代文明异化着,看不清真实的自己,也无法与他人,哪怕是家人建立真实的感情连接。

马克思认为“人与他的生产活动”的异化表现在:“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技能,吃、喝、生殖,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在自由活动,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动物。”1丈夫铃木义之即此类异化的符号性人物,他是典型的上班族,在公司做着重复、无创造性的工作,回到家后则沉迷于美食和电视节目,对妻子和儿女漠不关心。妻子铃木光惠的角色则让人联想到现代社会对女性的异化—剥夺女性外出劳动的权利,又不承认其为家庭的付出。

铃木的儿子和女儿属于大众媒介与消费时代的牺牲品。日本传播学者中野牧在《现代人的信息行为》一书中提到的“容器人”的概念,认为在大众传媒特别是以电视为主的媒介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一代,其内心世界就像一个“罐状”的容器,他们只愿意沉迷于媒介中而拒绝把自身的内心世界告知他人,也不愿意了解他人的真实的内心世界。2移动互联网的出现更是加剧了这种“容器隔离”。儿子铃木贤司是个整日带着耳机、不与人交流的少年,女儿铃木结衣则沉迷在时尚杂志和流行文化中,她时刻不忘带的假睫毛就是被时尚俘虏的证据。在时尚领域,“美丽之于女性,变成了宗教式的绝对命令”3。女性通过对时尚符号的消费,建构自身,获得身份认同。女性的主体淹没在数不清的时尚符号中,成为大众文化中的他者,主体就这样被异化。

铃木一家的每个人都具有他所属群体的典型特征,他们事实上都是抽象化了的符号人物,代表了在现代性文明的汪洋中浮沉的所有人。

3.异化的复归

既然电力指代的是现代科学技术,那么从异化复归的角度看,停电是破坏,也是拯救。在停电的两年多时间里,生活回到了两百年前的前工业时代,铃木一家才真切触碰到了自然与人性的真相。

异化的复归首先表现在重新发现食物上,随着逃亡的开始,储备的粮食和水越来越少,铃木一家才开始重视食物的重要性。当食物和水成为最有价值的物品时,金钱的符号价值随之崩塌,平日对金钱的追求成为笑话。同时,时尚、娱乐等一切非生活必需品都不再重要,对时尚、电子产品的追求成为虚幻。消费社会中所有的“伪需求”都被击碎,人们才能正视真正的需要。

其次,动物回归动物。这部电影将人和动物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巧妙,动物不再是善解人意的、被保护的对象,而是被人类抛弃、被利用和威胁人类的存在。在人类可以掌控自然时,表现了过多的对动物的喜爱,因此形成了如宠物狗、动物园、水族馆等景观式符号。而电影彻底撕毁了人和动物相亲相爱的虚伪假面,在人类自身难保时,宠物狗被抛弃、水族馆动物被用来果腹,重回野外的宠物狗甚至成了人类生命的威胁。电影中还展现了传统的杀猪手法和熏猪肉的做法,我们可以相信这是导演故意为之,对待动物的正确态度不应是高高在上的“爱的施舍”,将其视为自然界的存在,和其公平竞争才是对动物真正的尊重。

最后,父权崩塌,父亲回归。传统的日本家庭是典型的父权家长制模式,父亲拥有绝对的权威。日本的明谚“地震、打雷、失火、父亲”将父亲与地震、打雷、失火视为同样令人恐怖的灾难即可说明问题。在一切为了家的信念之下,家长即使怎样行使家长权也不为过。4随着城市现代化进程的发展,传统的父权制模式开始松散,新型家庭模式正在生成。父亲虽然是家庭的经济支柱,但往往与家人有隔膜,成为“无用”的父亲。铃木一家就是如此,逃亡之初父亲不但没有承担所谓“一家之主”的责任,反而是为旅程增加麻烦的一个。他时常带在头上的假发片,以及为维护自尊偷偷撕掉猫粮的包装纸的行为就是虚伪父权的象征—撕掉包装纸的猫粮依旧是猫粮,带上假发片的头发依旧稀少,名义上的“一家之主”依旧无法带领家庭走出困境。逃亡路上遇到了种种困难击碎了虚伪的父权,同时也使真正的父亲逐渐回归。铃木义之努力承担责任,学会理解和体贴妻子儿女。旅程结束,一家人从之前的互不关心,到现在的互相体贴,一家人建立了真正的情感联系,“家”的内涵重新被定义;“父亲”的角色也进行了重构,完成了从徒有其表的虚伪父权到作为家庭精神支柱的父亲的转变。

以上便是导演提供的异化复归之路,重新发现食物、水、环境等生存必需品的价值,重新确认人和动物、自然的关系,用爱重建家庭的内涵。

三、都市与田园的想象性和解

如何拯救被异化的人性,不同的学者给出过不同的答案。马克思的答案是共产主义,他断言共产主义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和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生成的”5。马尔库塞提出的解决办法是爱欲,爱欲的解放是个体需要摆脱资本主义的剥削,也就是摆脱多余的压抑,去达到那个非压抑的世界中。列斐伏尔重视自然和生态,提倡人重新回归自然,实现“总体的人”的目标,鲍德里亚则提到过原始社会的社会制度作为对抗消费社会的武器。当下处在经济不景气时期的日本也不断出现反思现代性的观点,大量影片都将镜头转向东方的、传统的生活方式上。

矢口史靖同样如此,他无意去建造共产主义,将视线投入原始社会,他的观点更符合卢梭的原始主义思想。“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6,卢梭算是第一个反思现代性的思想家,他推崇简单和原始的生活方式,“如果我们能始终保持自然给我们安排的简朴、单纯、孤独的生活方式,我们几乎能够完全免去不幸”7。

矢口史靖的复古倾向表现在他在电影中常为都市人设置的精神归宿。《生存家族》中铃木一家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来到鹿儿岛,过上了没有电的田园生活。经过两年多的乡村生活,一家四口都已完全摆脱了城市带给他们的病症。鹿儿岛就是导演提供的田园乌托邦,在这里男人打渔,女人纺织,老人和孩子其乐融融,这里共同生产,平均分配,没有剩余价值的剥削和阶级的压迫。《哪啊哪啊神去村》的结尾同样如此,导演将都市少年带回了乡村,成就了一段奇异的成长童话。

然而和卢梭不同的是,这一次,矢口最后又让主人公离开了他钟情的田园乌托邦。两年后,世界来电,铃木一家带着不舍重回到东京,享受都市便利生活的同时,又洗掉了异化的“都市病”,一家人过上了融洽而幸福的生活。这是经典的“出走-归来”模式,主人公经过出走后的经历发生了心理上的变化,归来后虽物是但人非,生活看起来没有变化,但人却发生了改变。

如此童话般的大团圆结局极大削弱了电影的批判性,导演并没有完全彻底地否定都市社会、资本主义现代性,而是在肯定工业成就的基础上,希望都市人可以回头看看田园生活,带上曾经的传统美德继续在现代化进程中前行。至此,导演在叙事上完成了都市和田园的和解。

被异化的都市人只要重新认识自然,从精神上完成从都市到田园的复归,就可获得救赎。这是典型的意志决定论,它低估了现代都市强大的吞噬力,也低估了消费社会将一切商品化的转化能力。两年的田园生活能让铃木一家对异化的抵抗坚持多久?两年的停电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这个世界?答案注定是悲观的。

大团圆结局代表了秩序的回归,也是导演矢口史靖最后的答案。在有可能真正对抗都市异化的科幻世界中,关于都市还是乡村,矢口史靖在《生存家族》中给出的答案不是复归,是和解。因此,这部电影与其说是对现代性的反思与批判,不如说是一部拯救异化的童话。

【注释】

1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71.

2 郭庆光.传播学教程[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152.

3 鲍德里亚.消费社会[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124.

4 李卓.家的父权家长制——论日本父权家长制的特征[A].日本研究论集[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353.

5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97.

6 卢梭.社会契约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30.

7 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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