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江波 袁徐庆
随着科技进步与社会发展,电影的创作趋向复杂化。从发生学的角度解读电影的产生和进化,电影的发展历程中必然离不开技术革新。而电影技术变革趋势可以被概括为悬置与动力两种1。简单地理解,悬置技术是探究电影媒介形式表现的更多可能;动力技术则是突破原有表达能力,探索表现真实的更进一步。随着观众审美能力的提高,目前电影创作迭代的主流趋势是进行动力技术探索,即追求奇观、拓展特效真实度。因为这种方式可沿用原有成熟的叙事模式,风险小。但是,单一的趋向也会约束市场影像题材的创作空间,而屏摄电脑画面的“桌面电影”的成功让我们看到了悬置技术趋势电影创作的更多可能。“桌面电影”的故事呈现全程以电脑桌面画面为主,因此具备独特的观感。近期火爆的《网络谜踪》,以父亲“搜索”的轨迹为线索,逐步推理真相,让观众以第一人称视角进入一场父亲寻女的在线探案,几经反转,最终勘破真相救回女儿,带给观众一种亲自参与其中的体验,更新了观众对电影形态的认知,获得了市场和受众的认可,真正让我们感受到了“桌面电影”的魅力。
悬置技术电影拥有非凡的艺术表现潜能,但也因其新颖而缺乏创作经验积累,相对而言会存在叙事上的短板与风险,因此,克服叙事缺憾,为其独特的美学风格找到契合的叙事方式是悬置技术电影获得大众认同的关键。作为近几年的悬置技术革新的实验性尝试中的代表,“桌面电影”通过电脑屏幕摄制去承载故事情节的方式,受到观众喜爱,归其缘由,得益于形式创新基础下叙事的完整。从初步尝试的《巢穴》到反响热烈的《网络谜踪》,“桌面电影”此类题材普遍以悬疑推理作为影片的叙事结构,既保证了悬置技术美学上的先锋性和实验性,也克服了其叙事上的薄弱。悬疑电影的类型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一是基本悬念的设置;二是类型化元素的加入;三是密闭的空间。2电脑屏幕的相关特性与悬疑叙事类型,二者之间存在一种天然的契合。因此,现象级“桌面电影”的成功离不开对叙事方式的选择,本文从电影叙事学的角度出发,分析电脑屏幕表现和悬疑推理叙事的结合,以《网络谜踪》为研究样本,进一步解读“桌面电影”此类文化景观。
著名的电影理论家麦茨曾言,“认同是电影的基础”3,悬念设置无疑是悬疑叙事最为关键的一环,其作用是靠“掩藏和隐蔽”吸引并保持观众的注意力,让观众有更明确的动力线索去环视屏幕,为“真相”做铺垫,最终让观众对电影产生认同。在“桌面电影”题材中,电脑屏幕的窥视特性和使用经验为悬念设置提供了条件。
电影理论家劳拉·穆尔维在《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一文中提到:“电影提供了许多可能的快感,窥淫癖(scopophilia)就是其中之一”4。“桌面电影”将人与电脑屏幕的私密关系公开,满足了人类与生俱来的窥视欲,成为悬念设置的前提。人类发明屏幕后,其影响越来越重要,从原本被当作工具到现在成为构成人类文化与生活的一部分。如今,在我们生活中接触到的各种各样的屏幕中,电脑屏幕与人的关系不同于电视屏幕、电影银幕的开放性和群体性围观5,不管是从空间位置还是使用层面考虑,都最具私密性。而“桌面电影”将这种亲密的个人体验搬上银幕变成了一种公众观看,让观看者从观众视角转变成用户视角。这种改变让人们感觉好像在窥看他人的屏幕,满足了人类自身潜藏于内心的偷窥欲。而“桌面电影”中这种原生的窥视,有利于悬念的设置以及被观众缓缓揭开。在《网络谜踪》中,电影围绕父亲大卫·金网络寻女的戏剧性故事,使用“桌面”表现形式代替现实场景进行剧情演绎。通过这种设定,观众进入了一个父亲的电脑桌面,透过电脑屏幕来窥视主角生活轨迹,像个黑客一样在暗黑的网络中探寻、旁观,随着“搜索”这一贯穿全片的线索,感受着人物曲折的遭遇,从设疑到释疑。观影过程中,故事自然地随着观众的视角连续地发展,人与生俱来但又被掩藏在意识深处的窥视欲得到了满足,并且被充分动用。人的注意力被持续地吸引,参与对悬念线索的找寻与解读。因此,“桌面电影”天然的窥看产生的代入感,配合悬疑情节,既有视觉感官刺激又有环环相扣的逻辑推理,从而对观影的效果产生很大的影响。
悬念的设置离不开将熟悉的事物打破,将电脑屏幕这样的日常之物、网络生活这样的日常行为陌生化,有着“掩藏”的意义。悬疑设置的核心基本上是围绕“突破常规-还原真相”的模式开展,因此,悬疑电影的“悬”与“疑”,其审美的阐释目标是一种反叛,其实质是使最初平淡无奇的人、事陌生化6。如今,“数字化”生存已经成了现代社会生活的常态,人们日常的工作、娱乐离不开电脑屏幕。我们平时面对电脑屏幕阅读、观看视频、搜索,因此在跟电脑屏幕的互动方面我们十分熟悉,且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当“桌面电影”将这种生活经验搬至银幕,在欣赏影片的过程中,人们既能很快熟悉环境,将自己精神幻想投入其中,又能将旧的电脑原生使用经验在影院这种新的场域里与人进行连接,向电影形象的迁移。他们会发现熟悉之物构成剧情,原本的经验被颠覆,超越了原本的面貌。这就是悬疑叙事模式中诠释的“反叛”。由此可见,电脑屏幕的现代使用经验有利于悬念的设置。
此外,除了电脑屏幕的窥视特性和现代使用经验对于悬疑叙事的正向影响,反过来,悬疑的叙事优势也在弥补“桌面电影”的不足。常规电影通过场景、人物承载情节,而“桌面电影”的叙事依赖于电脑桌面画面。从视觉心理角度来讲,这种新颖但是又重复的形式会带来一定的观看疲劳,但是悬念的设置能及时地、持续地抓住观众的眼球,给观众一种释疑的兴趣,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审美疲劳带来的用户观感下降。因此,电脑屏幕特性与悬念设置是一种相互关系,其二者的联结是一种自然吻合的统一。
类型化电影往往包含一些相同或者相似的元素,传播学教授托马斯·沙茨曾言:“一部类型电影,都是由熟悉的、基本上是单一面向的角色在一个熟悉的背景中表演着可以预见的故事模式”7,其主要特点可以概括为惯例化的叙事情节、脸谱化的角色、图解式的视觉符号。悬疑电影也不例外,比如《网络谜踪》中,女儿突然消失然后父亲抽丝剥茧找寻,就是公式化“设疑和释疑”的悬疑故事情节;侦探型的父亲、受害者女儿、真凶警察这些是拥有悬疑色彩的脸谱化人物;而电脑屏幕中的界面和符号就是营造悬疑神秘氛围的视觉符号图解。在以往的悬疑电影中,视觉符号有案情发生的密室、荒野或公路,包括一些与宗教、邪教相关的神秘主义内容等,这些都是已经被验证为会触动观众紧张感的叙事元素8。而在“桌面电影”中界面与符号替代场景和角色成为天然的符号化影像,给整个影片带来一种别具色彩的叙事氛围。
电脑屏幕中的界面与符号是天然具备隐喻效能的类型化元素。人类媒介研究学者麦克卢汉提出,“媒介是人一切外化、延伸、产出”,“媒介即讯息”9。在现代社会,界面和符号构成的电脑屏幕就是“人的延伸”。界面是人与机器交互的媒介,是设计者为方便用户理解电脑内在逻辑而将其翻译成的新面貌。符号从传播学的视角来看,是信息的物质载体或外在形式。简而言之,界面承载功能,符号即讯息。随着互联网的发展,符号被赋予了大量感知意义,人们经过不断学习和使用熟悉并了解了这种语言,形成了“人的历史性积淀的视觉经验”。而界面构成功能,针对不同的用户需求和使用场景帮助用户达到某个目的。一切都在浓缩方寸之间,通过界面和符号进行信息交流,我们的思维活动、意义、情感在电脑屏幕这个媒介空间得以重构。日常生活中,充斥着对界面、符号这些互联网语言的组合与解读,在观看“桌面电影”也会激发这种日常的行为经验。在影片中,画面基本上在谷歌搜索、Facebook、instagram、网页视频报道、殡仪馆直播这些界面和符号中切换,不同界面承载不同的内容,每次对这些界面、符号的解读都意味着信息的更新、真相被揭露,观众的紧张情绪也自然地被调动。
除了界面和符号本身被赋予意义外,其跳转、停留的节奏以及交互行为,也为悬疑的叙事,渲染了紧张氛围。线索和剧情被藏在界面和符号的意涵中,而节奏以及交互正好是情绪的表露。在电影中,父亲为了寻找线索打开了过世妻子的电脑,电脑上杀毒软件弹出窗口提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杀毒,尘封电脑是为了避免睹物思人,侧面地说明了尽管过去多年,父亲内心中失去挚爱的伤痕仍没有抚平,界面元素通过有层次、多角度的方式传递了丰厚的信息量。女儿消失的当晚,父亲的动态屏保桌面渲染了紧张的氛围,暗示着女儿的失踪,符号元素为气氛的渲染提供了生动的注脚。节奏和交互是界面和符号的另一种表现向度,隐含着导演对事物的本身的理解。影片中出现了几处的紧凑剪辑之后的留白画面,表现了父亲内心的不安与短暂空白。在看女儿直播视频的时候,父亲反复地、重复地通过进度条的拖拽的交互动作,回看女儿失望的表情,也侧面烘托了父亲的顿悟和后悔情绪。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总的来说,电脑界面和符号能够创造出属于“桌面电影”的独特悬疑感,成为观众审美愉悦的来源。由此可见,从构建悬疑叙事符号图解的角度来看,“桌面电影”跟悬疑叙事同样拥有与生俱来的高契合度。
空间的密闭属性是悬疑电影的显著特征,打造密闭场景是悬疑电影叙事制造紧张氛围的重要手段,而电脑屏幕的空间化属性十分利于创造出悬疑叙事所需要的精神上的密闭场域。经典的悬疑片如《闪灵》《致命ID》《恐怖游轮》《小岛惊魂》等,其故事的场景都是较为封闭的环境,如雪山里的酒店、汽车旅馆、神秘的游轮、荒凉的小岛,这些密闭空间能够渗透至观众内心并诱发视听感觉上的惶恐,是悬疑类型片的标配。随着时代的发展,悬疑电影的密闭环境不再限于单纯、真实的“密室”式的密闭空间,虚拟的、心灵上的密室也是一种与时俱进的密闭空间营造手段,电脑屏幕从一定程度上来讲就是这样一个空间。电脑屏幕的空间化特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与用户的空间位置关系,二是电脑屏幕媒介的网络空间。
从观众与电脑屏幕的空间关系来看,“桌面电影”有很好的密闭构建优势与基础。电脑屏幕一般的使用场所是家或者公司,这反映了它对于人的所处方位的约束性,所以,我们面对电脑屏幕生成的影像画面时,很容易将这种束缚的感觉延续下来并代入观影过程中,带来密闭的感受。加之,我们平时与电脑屏幕的位置关系是相对固定的,我们坐在椅子上,通过键盘鼠标与电脑进行交互,这种使用经验,像是重新对希区柯克的经典悬疑电影《后窗》的当代复原。在电影中,我们就像是主角自己或者主角身边的旁观者,这种空间人物关系的代入感给观众带来身临其境的感官刺激与观赏快感。我们与“桌面电影”的关系就像是被固定在轮椅的主角杰夫通过窗户观察窗外的一切事物。通过这种被约束、固定的空间特征,“桌面电影”营造出一种封闭的空间氛围,观众坐在影院接受信息的主观输入,对着电影银幕进行朝拜,亲历事件的发生,然后在这种诡秘的气氛中亲眼目睹整个剧情故事。
从电脑屏幕的网络空间来讲,网络空间创造了无数孤立的社会场景,其虚拟性导致长久生存在网络的人们心理上的密闭。现在的网络媒介深远持久的覆盖人类社会,网络化加深了人类生存方式的虚拟化,人就活在媒介里。生存方式的虚拟化意味着人类从未体验过的虚拟空间的出现,而虚拟空间反过来又深刻地影响和改变着人类现实的实践活动。当今社会,个体可以通过网络空间构建起自己的小环境,而且,互联网又像是一条纵深的黑洞,其深处充满暗面与不可知,是诱捕观众的最佳饵料。因此,我们对网络的依赖,会产生一种与现实的隔离,也就是我们说的精神意义上的密闭空间。
美国电影学者安妮·弗雷伯格曾提出:无论是画框、光学暗箱,还是银幕、屏幕,在本体意义上都可以被解读成人类感知和理解外部实在的“虚拟视窗”10。如今这个时代,屏幕已经成为现实的延展,电脑屏幕切切实实地变成了我们认识世界以及自我的窗口,我们每天面对屏幕的时间远远多于去观看实际的世界。从这个角度上说,“桌面电影”有着凸显时代特征的意义,是电影开始与其他新媒介互相影响和交融后,呈现出来的新的生命力。《网络谜踪》此类“桌面电影”的成功,说明了在外部形式和内容的重要性。这也给了我们启示,在进行悬置技术类的探索时,也要为创新突破的形式找到合适的叙事方式和类型。反观国内的电影创作,目前一些导演产出的作品会存在一些形式与内容难以协调的问题,这将使电影缺乏足够的叙事动力导致探索的后续乏力。回看近几年的中国电影,也有形式创新之作,近期张艺谋的《影》,以传统“水墨”和“阴阳”回归东方的极致美学形态,尽管影片很精彩,但也存在形式大于故事本身之嫌;冯小刚的《我不是潘金莲》,采用了圆形的构图,传递着中国传统美学的形式感,但是精彩讽喻的故事也无法掩盖刻意的形式与叙事之间的割裂感;徐冰的《蜻蜓之眼》,颇具创新性地使用了监控画面这种媒介产生的内容构成影片,但是叙事单薄,其成就也仅仅只停留在形式创新方面。这说明,导演运用新技术的重点和难点不是技术本身,而是技术与叙事如何完美地结合。
或许“桌面电影”这种形式的电影题材不会成为叙事的主流,但不可否认它是全新的、革新性的电影形式突破,而且其选择悬疑叙事作为呼应形式创新的质料实在匠心独具、相得益彰。虽然其形式的新颖也局限了叙事类型的多样性,但是不妨碍它成为富有时代意义的电影题材。同时的,“桌面电影”的成功也带给我们很大的启发,它提醒我们回归最本质的电影命题:脱离叙事去谈形式都不可取,唯有形式和叙事内容紧密结合,影片才能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注释】
1 孟君.动力与悬置:电影的两种技术变革与美学取向[J].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7(10):79-84.
2 钱璐.观众本体与美国悬疑电影的类型化叙事[J].电影文学,2018(06):31-33.
3[澳]克里斯蒂安·麦茨.想象的能指[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6:52.
4 Mulvey,L.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Cinema[J].Seeren,1975,16(3):6-18.
5 姜浩.四种屏幕:传播媒介的空间特性[J].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1(12):167-168.
6 苏荣荣,刘宗元.悬疑电影审美元素解析[J].电影文学,2018(04):36-38.
7[德]托马斯·沙茨.好莱坞类型电影[M].上海: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8):21.
8 钱璐.观众本体与美国悬疑电影的类型化叙事[J].电影文学,2018(06):31-33.
9[加拿大]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33-34.
10Anne Friedberg.The Virtual Window: From Alberti to Microsoft[M]. USA:The MIT Press,2006: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