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瑞利
《最后的棒棒》于2018年8月上映,讲述了重庆地区“棒棒军”这一特殊行业在当下社会语境里的酸甜苦辣,是导演何苦通过亲身经历而自编自导的“自拍体”励志纪实影片,受到广泛关注和欢迎。截至目前,《最后的棒棒》已斩获金树国际纪录片节(2016年为首届,在德国法兰克福举行了颁奖礼)最佳短纪录片奖,且剧版在豆瓣上的评分达到了9.7。1于“渝派”纪录片而言,《最后的棒棒》更是其现实主义题材纪录片在新媒体语境下的再次回归和突围。
原重庆电视台科教频道的带头人、著名的纪录片编导雷卫于2007年提出“渝派”纪录片,指向的是基于重庆地域文化的创作内容和重庆电视台新科教频道为核心辐射重庆区(县)纪录片编导的创作主体创作的纪录片作品。随后,随着作品数量的不断增多,作品类型(依照内容划分)的不断丰富,学术理论研究热度的不断提高,“渝派”纪录片呈现出了较为普识的独特的美学特征,即“关注个体的个性化生存,关注当下美学中看来几乎已经缺失的血性和悲壮,展现人性中的强韧和大无畏的勇气”。2
重庆,1997年被命名为直辖市,但区别于北京、上海和天津,重庆的“城乡二元”结构较为突出,大城市、大农村并存。且重庆自然环境独特,被誉为“山城”,域控长江、嘉陵江,地势险要,地面凹凸不平,走路需爬坡上坎儿,冬季阴冷潮湿,夏季高温多雨。生于斯,长于斯的“渝派”纪录片创作主体,没有忽视甚至特别重视这样的地域格局和群落生存。特别是其现实主义题材作品的创作,如《陈小梅进城》关注失学儿童,历时八年的拍摄,讲述了重庆市江津区普通农家女孩陈小梅为照顾家庭而辍学进城务工的故事。这样的作品,通常是站在人类学的高度,在长时间的拍摄中最终实现了“渝派”纪录片现实主义题材的缀结。而曾相继创办的一批纪录片栏目,如《巴渝人家》《记录重庆》《重庆故事》等,虽不同于《陈小梅进城》《进城》等作品的“长线”拍摄,但节目也都聚焦于重庆的人和事,“面向大重庆城市、乡村生活的封面,关注社会底层生活中的真实人物与真实事件,制作周期短,反映及时,构成了‘渝派’纪录片创作最为迅捷、广泛的基本面”。3由此,“渝派”纪录片立足重庆地域文化,在影像上呈现出苍凉、悲壮、顽强、坚韧的风格和重山重水的精气神,成为纪录片中不能忽视和遗漏的“奇葩”,更是重庆地域文化最为贴切、直接和生动形象的可视化的书写与表达。
《最后的棒棒》聚焦于社会底层群落里的“人”,用镜头记录和呈现重庆特殊的地域环境里孕育出的一个特殊的行业:山城棒棒,这无疑是“渝派”现实主义纪录片在题材上的回归。影片中的老黄、老杭、河南、老甘、老金是生活在重庆解放碑自力巷的几个棒棒,平均工龄已超20年。随着经济的不断发展,在社会变迁的脚步愈来愈迫切的当下,曾经在重庆担负着送运主力的棒棒们的生存弥艰,整个行业面临行将消失的现实,加之年龄增长、体力受限,老黄、老杭、河南、老甘、老金的生意受到严重的影响,生活陷入窘境,生存面临危机。但犹如重庆的“黄桷树”在夹缝里顽强、坚韧地求生存般,老黄、河南、老金为代表的棒棒也是重庆的筋脉,与这座城市呼吸与共,顽强生长,生命力强劲。特别是老黄,为了替在城镇买了房子的女儿还房贷,即使身体患恙,也坚持挑担,其口头禅“死了就死了”的豁达、坚韧,令人动容。自力巷狭窄的楼道、蚊虫肆虐的简陋租住屋、锈迹斑驳的煮饭锅、吃一顿肉就笑逐颜开的欣喜与满足与等待(招揽)生意、负重前行的佝偻背影交相,苍凉、悲壮、乐观、坚韧,油然而生;而当老黄坚持不多收一分钱、因生病倒在街头且坚持不去大医院时,当河南想着用赌博而改变自己的命运、死皮赖脸地向人“借钱”而不得时,当老金为了花掉收到的100元现金假钞而和雇主无力争辩时,又可敬、可叹、可爱、可笑、可恨,五味杂陈。这与“关注个体的个性化生存”的渝派纪录片特征不谋而合。4
同时,《最后的棒棒》历时近两年的拍摄,导演何苦与老黄、老杭、河南、老甘、老金等主要拍摄对象同吃同住,这与被誉为纪录片开山之作的《北方的纳努克》的导演弗拉哈迪与拍摄对象纳努克一家的“交友拍摄”的技巧趋同,站在人类学的高度,再现了“渝派”纪录片影视人类学的创作传统。影片中,老黄、老杭、河南、老金等租住的重庆市解放碑自力巷53号距离重庆最为繁华的解放碑商区不到300米,是重庆“十八梯”危房中的其中一栋。而重庆“十八梯”全部由石阶铺成,是典型的重庆老街道,两边居住着普通老百姓,有掏耳朵的、擦皮鞋的、做木工的、卖针线的、打麻将的等,散发着浓郁的老重庆的市井气息,也就更少不了重庆棒棒的身影。只是,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快,在城市建设中,“十八梯”逐渐淹没在繁华的商业区,且日渐成为“贫民窟”“危房”“城市毒瘤”等被拆迁、改造。于此,影片中,租住在自力巷的老黄、河南等面临无“经济房”可继续租住的窘境。房东大石在拆迁的最后关头,希望新装修好的房子可以尽可能地多租出去而“违章”贴小广告,以至于被“惩罚”等,每个人都主动或被迫再次选择能保证基本温饱的生活的新方向。
本分老实的老黄在老婆早早地另嫁他人后,为了给唯一的女儿还房贷而连死都不敢;和老黄经历相近的老杭,其婚姻也被另一个男人插足,他愤恨的攒钱复仇,买了各种刀具而最终放弃杀人后,给自己打造了一具棺材以备晚年舒服;40多岁的河南是被记录的棒棒中最为年轻的,不安于现状,但也最不务正业地企图以“炸金花”“斗地主”等暴富,屡屡战败,屡屡借钱,屡屡被拒。而当老黄回乡,吃着简单的团年饭;老杭回老家,独自坐在土坯房门口,酸甜苦辣的真实人生、传统和现代的交锋、处于社会底层的人的生存和命运,叩问的是,他们虽然顽强、坚韧,但究竟要怎样生存和应该何去何从。这是城镇化进程里不能忽视的面相,更是现代化建设中值得广泛关注和慎思处理的社会命题。正如影片中的老黄费尽心思地为女儿在城里购了房且为还房贷而疲于奔命,房子却因各自疲于工作而空空荡荡;也正如老甘到了60岁想要的也无非是让儿子可以为自己再生一个孙子且被拒后,只能拿出存折予以鼓励;更如老杭辛苦打拼攒钱,不修危房,只有为自己打造一口棺木才更觉踏实。最终,影片再次实现了“渝派”现实主义题材纪录片在影视人类学观照下的主题表达,引人哲思。
近年来,随着国家相关政策的大力扶持、新媒体的日益兴盛,我国电视纪录片的发展再次焕发生机,涌现出一大批优秀的作品,如《舌尖上的中国》《超级大国》《辉煌中国》《本草中国》《本草中华》《河西走廊》《人间世》等。同时,中国纪录电影促生新发展的起点,《喜马拉雅天梯》《旋风九日》《舌尖上的新年》《我们诞生在中国》《二十二》《冈仁波齐》《生门》《厉害了,我的国》等影片不断现身院线,且在票房和口碑上不断取得双丰收。2011年,中央电视台纪录片频道开播,其后,上海纪实卫视、北京纪实卫视等纪录片专业频道上星。互联网时代,爱奇艺、腾讯、搜狐、凤凰视频客户端等新媒体平台都开设并强力打造了专门的纪录片阵地。由此,自20世纪90年代发轫,中国纪录片进入新时代后,内容和传播都再次升级。
自20世纪90年代起,基于中国的地域文化,我国纪录片被划分成了“京派”“海派”“西部派”等流派。“京派”纪录片以中央电视台纪录片人为主要创作主体,往往站在国家高度,恢宏大气;“海派”纪录片立足于上海的市井生活,以上海电视台纪录片编辑室为创作主体,呈现出精细、婉约;“西部派”纪录片则以四川电视台纪录片部为主要创作主体表现西部的“风土人情”。“渝派”纪录片虽相对滞后地被提炼出,但短短几年里发展迅猛,以巴渝文化、三峡文化、抗战大后方历史、美食文化等重庆地域文化为创作内容,创作有《巴人之谜》《考古之谜》《江上风情》《千秋红岩》《陈小梅进城》《进城》《大后方》《嘿!小面》等优秀纪录片作品和创办有《巴渝人家》《纪录重庆》《重庆故事》等精品纪录片栏目。特别是《陈小梅进城》《纪录重庆》《重庆故事》等的各期节目,在“渝派”纪录片现实主义题材的面相上大放异彩。比如,《进城》于2007年在英国剑桥大学“中国论坛”召开的人类学国际学术会议上被展映并获得广泛赞誉,在曼彻斯特人类学电影节上作为“中国日”放映单元的压轴片目被放映,英国博物馆在中国纪录片展上也放映了该片等。在国内,《进城》还获得了2006年中国“十大”纪录片中国影视学院奖、首届中国影视学院奖“非虚构类影视人物塑造”大奖、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经典纪录片等荣誉。
只是,在中国纪录片再次蓬勃发展的当下,“渝派”纪录片虽然也有《嘿!小面》《大后方》两部作品的精彩亮相,数量上还有待提高。《嘿!小面》讲述了重庆的小面文化,挑动观众的味蕾,领略重庆的“麻辣”和重庆人跌宕的人生,2013年在中央电视台纪录片频道播出后,燃爆全国;2015年推出大型历史文献纪录片《大后方》,首次全景立体式地展现了一个全面的“抗战中国”,还原了“大后方”的概念,从历史的角度讲好中国故事,观照民族精神和“中国梦”,献礼抗战胜利70周年,在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重庆卫视、重庆电视台科教频道首播,在腾讯视频上的播放量突破6059万人次,是同年新媒体播放量最高的抗战题材纪录片5,并获得了第九届“纪录·中国”创优评析活动中的抗战(文献)类作品一等奖、第五届“光影纪年——中国纪录片学院奖”最佳系列纪录片奖、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优秀纪录片作品等,让“渝派”纪录片再次回归行业、学术及观众的视野。但“渝派”纪录片整体势微,《巴渝人家》《纪录重庆》《重庆故事》等栏目停播,现实主义题材的纪录片节目几乎为零。
《最后的棒棒》回归“渝派”纪录片对现实主义题材的坚守。2016年,其电视版在播出平台上利用新媒体语境下互联网的优势和发展机遇,首先选择了爱奇艺视频,网络媒体上瞬间引爆“话题”,豆瓣评分高达9.76。同时,精简版的播出选择了凤凰卫视,进一步扩大了影响力,还荣获了第一届金树国际纪录片节最佳短纪录片奖。2018年,纪录电影《最后的棒棒》在影院上映,与时下我国纪录片“剧版”和“影版”的运作模式契合,更是“渝派”纪录电影的突破;《最后的棒棒》的导演何苦并非传媒机构的专业工作人员。作为一名地道的重庆人的何苦,从部队转业后,怀揣着对“重庆棒棒”的地域情感和新时代命运的人文关怀,自筹经费,独立执导该片,是“渝派”纪录片的创作主体在以重庆科教频道纪录片编导及区(县)电视台纪录片编导梯队构成上的补充和突破,更是互联网时代影视创作在创作人员构成上更趋于“全民化”的直接体现。虽然是非科班的专业人才,何苦在《最后的棒棒》的拍摄中以“卧底”身份和拍摄对象同吃同住同工作,并首创“自拍体”,何苦自己就是镜头所拍取的对象之一。重要的是,何苦深谙“故事”的重要性,保持对群落中个体选择的“个性”,片中的老黄、老杭、河南、老甘、老金等形象让人记忆犹新。比如,老黄坚韧、踏实,老杭老实、孤独,河南圆滑、滑稽等;在叙事上,设置悬念。比如,老黄、老杭、河南、老甘、老金等所租住的自力巷53号因危房拆迁而被紧急封围,老黄的衣物、金钱都被封锁其间,在再不能进出且相关职能部门调解都暂无结果的情况下,老黄和何苦露宿街头,而老黄赖以生存的物资能否拿得出来,老黄又面临什么样的窘境等,无一不牵动着观众的心而为之焦虑、担心;在空间环境营造上,影片在解放碑繁华的都市、自力巷破败的拥挤危房、重庆市江津区农村自然风貌等之间切换,较好地完成了典型的重庆城市、乡村景观的地域文化呈现外,更为情感的流变及氛围的渲染形成了场域。影片整体上情节充实,节奏明快,记录了“重庆棒棒”的真实人生和酸甜苦辣,诠释了负重前行、爬坡上坎儿、坚韧担当的重庆的“棒棒精神”,实现了影视文本的视听艺术的审美。而对即将消失的“棒棒”行业的记录并还原,也使得《最后的棒棒》成为“重庆棒棒”、城市化进程等相关研究的很好的保存文本,具有较大的文献和史料价值。同时,影片中的老黄、老杭、河南、老甘、老金等,在新时代的语境下,通过国家政策的相关扶持以及助力,在行业随着社会发展而行将消失的困境里较好地实现了“再就业”和“劳动转型”。比如,何苦成了较为成功的工程包工头,带领着老黄、老杭等转战工地,吃得更饱、穿得更暖、睡得更舒服、钱挣得更多。年过60的老杭,政府修盖了他在农村的老房,并力劝“老无所养”的他进入国家的保障体系,去敬老院。《最后的棒棒》在“渝派”现实主义题材纪录片传统美学的苍凉、悲壮、顽强的个人生存的主题上,再次升华到了我国新时代所取得的新成就以及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践行和希冀,是讲好中国故事的又一典范。
进入新时代,随着国家相关政策的大力扶持和《舌尖上的中国》系列的火爆,中国纪录片再次焕发生机,在内容和传播上升级,呈现出我国民族文化的“大制作”和互联网时代的“重宣发”,以至于表象地淡化了基于一定地域的“流派”。但依据创作主体,《舌尖上的中国》系列、《我在故宫修文物》(电视版、电影版)等是“京派”纪录片的延续,《本草中华》《水果传》等是“海派”纪录片的延续等,流派创作继续发力且成绩斐然。而盛极一时的“渝派”纪录片却整体势微的窘境中,《最后的棒棒》的摄制、上映,无疑是“渝派”现实主义题材纪录片传统美学的回归,而更为重要的是,它实现了“渝派”现实主义题材纪录片在宣发平台、创作主体的突围,最终升华了“渝派”现实主义题材纪录片的表达主题及思想格局,更让“渝派”纪录片在新时代的语境中被再次关注和热议,促其更好的发展,助力于重庆城市形象的更好地塑造、构建和传播。
【注释】
1 数据来源:豆瓣电影网站,最后的棒棒(2015)豆瓣评分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26636841/.
2 雷卫.号子一声两岸响——论电视纪录片“渝派”的风格[J]. 纪摘,2009(13):33.
3 虞吉.渝派纪录片:历史文化支点与现实建构呈现[J]. 现代传播,2009(5):84.
4 于文超.《最后的棒棒》对渝派纪录片的继承渝发展[J].青年记者,2018(17):76.
5 李啸洋、樊启鹏.新媒体视域下文献纪录片的嬗变[J].中国电视,2017(2):76.
6 数据来源:豆瓣电影网站,最后的棒棒(2015)豆瓣评分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266368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