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琳
时间真是个好医生,二十多年的苦难,经它不动声色的平熨,现在再来追忆时,心里竟有一丝笑意。这笑,不乏不堪回首的悲痛的“苦恼人的笑”,也包含“雨过天晴好前程”欣慰的笑;又包含真理终于战胜谬误的“笑傲江湖”的轻蔑的笑。所以我把这篇本来充满惨风凄雨的文章标作“笑”逝川。
凡是有点儿艺术气质的,有点儿“人情味”的写情写爱的作品,在“文革”中一律被打成“大毒草”,这一登峰造极的左倾路线的形成,并非偶然,事实上在开国不久的五十年代就已显端倪。别的不说,就说1955年初在辽宁及大连掀起“轩然大波”的批判短篇小说《一个女报务员的日记》的事件即可见一斑。
《一个女报务员的日记》(以下简称《日记》)是大连邮电局工人作者汤凡1954年发表在《旅大文艺》(《海燕》前身)的作品。我当时是刊物主持工作的副主编。当我从责编手里接过这篇小说后,立刻心动了,这是一篇多好的作品,既有思想性(个人服从组织),又有艺术性(这一点在当时教条主义充斥的文艺报刊中尤为难能可贵),又是青年工人业余作者(培养青年工农兵作者,是我刊的宗旨)。我简直是欣喜若狂了,当下决定勿需改动就在第8期发表,并且主动署名沙石写了一篇“同期加评”《读〈 一个女报务员的日记〉》予以推荐,同时在《旅大文艺》出刊两年中唯一的一期(第8期)增设的“本期内容摘要” 里,特别介绍“这是一篇富有感染力的短篇小说。作者通过一个热恋中的女报务员如何服从国家调动的故事,写出了一个少女的可爱性格。”(当然,小说经过市文联主席、兼《旅大文艺》主编、文化局长、诗人方冰的审阅,观点一致。)
编辑部的意图很明显,是想用这一篇业余作者的处女作,冲破当时已相当流行的“公式化”、“概念化”的教条主义模式,提倡真实地、不粉饰地写生活,注意细节的描写。
果然小说发表后,引起了读者的关注。编辑部接到很多读者来信,谈自己对小说的读后感,其中大多数是肯定小说的,但也有一篇相当严厉的三千字的评论文章,即文其人的《这是什么样的爱情》,认为《日记》宣扬了不健康的、没有政治基础的爱情,表现了浓厚的小资产阶级情调。认为沙石的“同期加评”中说小说在“相当程度上,生动地写出了人物细致的内心变化、丰富的感情抒发”、“多么生动地写出了一个女孩子初恋的心情”等等,是一种无原则的赞美,“将会给读者以有害的影响。”
文其人的观点显然与编辑部的大相径庭。怎么办?
我拿着稿子去请示方冰同志。结论是:当期(第9期)全文发表,只是在文前加一“编者按”,在阐明本刊观点的同时认为文章也代表一部分人的意见,因此决定将其发表,展开讨论。认为“这样对读者、作者、编者都有好处。”
文其人的文章在第9期发表了。编辑部收到了26篇讨论稿。大部分意见是肯定小说,当然也有部分人同意文其人意见。于是在第10 期上,除发表正反两篇全文外,还摘要发表了十几名读者各种意见的“来稿综述”。为了使继续的讨论更集中,在这些讨论稿前又加了“编者按”,并出了三个题目:
1、文艺作品应如何表现生活?从实际生活出发呢,还是从想当然的文件条文出发呢?为什么?
2、什么叫小资产阶级感情?怎样的感情才是健康的感情和不健感情?
3、我们应该怎样阅读文艺作品?
显而易见,编辑部是想按照“既定方针”引导读者冲破“公式化”、“概念化”的教条主义的束缚。在第11期的“《一个女报务员的日记》讨论”专栏里发表了两篇比较长的(四千字)文章,一篇是旅大教师进修学校的教师俞原(即于植元)的《这是什么样的批评》,另一篇是《大连日报》的编辑鲁维(即李恒发)的文章《〈一个女报务员的日记〉是一篇不健康的作品》。并且又加了“编者按”说:“本期又收到讨论稿33篇,其中肯定这篇小说的来稿29 篇,否定这篇小说的来稿4篇。我们认为大部分读者的意见是正确的,但少数读者的意见也还代表一些人对文艺作品如何反映现实生活,也就是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理解还是不一致的,所以我们选择了5篇(4篇肯定意见的,一篇否定意见的)发表,以深入讨论,从而得出正确的结论,对今后开展旅大地区文艺批评与文艺创作是有很大好处的。为了节省时间和篇幅,我们准备召开一次到两次座谈会,进行讨论。下一期,在本刊上发表总结。不能参加座谈会的同志可写文章来参加讨论。”
看来《旅大文艺》编辑部经过三个月的讨论,打算要结束,并将根据大多数读者的意见作出结论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太小视了“否定意见”的力量。
《旅大文艺》月刊在第11期上(即1954年11月),应许下一期发表“总结”不久,就传来上边表示不同意见的消息,虽不是正式公文,但“总结”一时肯定不能做了,座谈会当然也不能召开了。终于转过年(1955年)2月的《辽宁日报》接连发表了《评〈一个女报务员的日记〉和〈旅大文艺〉对它的看法》(作者为该报副社长石果)、《为什么〈旅大文艺〉不应该推荐〈一个女报务员的日记〉》(作者为该报总编刘和民)两篇文章,署真名实姓,而且都是万字左右的大块头。两文发展了文其人、鲁维的观点,口气威严、完全不容商榷。既全盘否定小说,说它是一篇歪曲现实,散布资产阶级毒素的作品,又对《旅大文艺》编辑部进行指责和教训,说编辑部受到了资产阶级思想侵蚀,扩大了小说的毒素影响,编者“不了解文学的倾向性”、“走上了腐朽的反动的自然主义的道路,堕落到自然主义的肮脏的泥坑里”。刘和民还以《日记》作例证,为创刊一年的《旅大文艺》算总账,说它还发表过哪些类似错误作品,并指责刊物的几篇理论文章反对“公式化”、“概念化”,“实际上是取消文艺作品的政治思想性。”
省报举起檄文,作为下级的市报理应“穿靴戴帽”,《旅大人民日报》紧接着除了全文转载上述两篇长文外,自己也组织发表了几篇文章,并且召开业余作者座谈会(当然并不邀请《旅大文艺》参加)。会上号召业余作者进一步揭发《旅大文艺》的错误。《旅大人民日报》有一篇长文《〈一个女报务员的日记〉究竟给了读者什么?》的末尾,说了一段吓人的话:“本来,当文其人同志第一个提出批评时,《旅大文艺》如果虚心的话,可以及时纠正自己的错误。可惜的是《旅大文艺》没有这样做,它反而针对文其人同志的批评组织了讨论,企图把批评压制下去。这样的一错再错,说明《旅大文艺》编辑部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是根深蒂固的,而这种思想在人民的文艺刊物的编辑部中是不能允许的,如果不迅速地拔掉它,它就会继续产生对读者的危害作用。”
这期间省文联还有一本《辽宁文艺》月刊,也随帮唱影地发了几篇批判文章,而且据闻省作协有一位著名作家已写出一篇批判长文,将在《辽宁日报》发表。最后,省文联还出版了一本小册子,搜集了所有的正反两方的文章,以供批判所用。
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一时间,乌云滚滚,大兵压境,小小的《旅大文艺》只好沉默了。
但是我心里不服,当然方冰也不同意报刊上的意见,只是不具体说。老实说也许当时我年轻,才25岁,没经过风雨世面,也并不害怕,认为真正的文学权威人士决不会同意他们那些虚伪的意见的。心想:他们说女报务员称赞对象长得漂亮是“不健康的美貌观点”,给他们介绍个丑八怪看,保证不愿意!文艺不写真实怎能打动人?
我这样想着,就向《文艺报》编辑部写了一封信,并与方冰同志商议在《旅大文艺》上刊登一条“告读者”的启事:
“我们请示上级,《辽宁日报》及《旅大人民日报》上所发表的文章,都是自由讨论性质的,并不是结论……”
不忿的情绪,溢于言表,既说明了幼稚,又表现了自信。
当时的《文艺报》,因“红楼梦研究”事件,冯雪峰的班子已下台,记得是秦兆阳、侯金镜诸公在主持。时间不是很长,《文艺报》编辑来信了,说是编辑部阅读了全部有关文章,已经得出结论。过些天,《文艺报》、《文艺学习》将发表评论文章,并说文章的观点代表了《文艺报》主编秦兆阳、侯金镜等的意见(后来我听说这也是中宣部主管文艺的副部长周扬同志的意见)。
果然,1955年《文艺报》第4期发表了署名文章《关于〈一个女报务员的日记〉的批评和讨论》,《文艺学习》发表了署名文章《不能简单地了解人的生活和感情》。
两篇文章都用主要的笔墨反对了文其人、石果、刘和民等人的教条主义观点,认为《日记》没有什么创作上的错误思想倾向,“作品的主导思想还是积极的。而且,这些思想原则大体上也还是通过比较生动的艺术描写体现出来的,并不是概念化的、简单的说白。因此,作品具有一定的感染力和教育意义。”
文章还列举了那些教条主义批评的例证,一一加以驳斥。如认为爱情与个人矛盾在新社会里不应存在,女主人公是虚构的;认为女主人公在爱情没明朗化时,不好意思直接表白,就谈“谁和谁快结婚了”等等,是“小市民的双重人格的复杂性”;认为女主人公不愿看电影《牧鹅少年马季》而愿和恋人散步,是“对地主压迫农民不仇恨,对农民反抗不振奋”,是纵情发展爱情至上的思想;认为女主人公在和苏联军官的接触中受到了教育这一情节是“巧合”、“偶然”,不真实;认为两个青年在恋爱过程中没有党团的帮助……云云。
《文艺报》这些意见,现在看来连一个普通读者也能说出来。但那年月,在那么些党报连篇累牍地围攻一个省辖市的文艺刊物的阵势面前,在党中央刚刚处理了“红楼梦研究”事件,《文艺报》犯右倾“错误”后不久,大环境还是教条主义占上风的情况下,敢于直面左倾教条主义而反击、解围,现在回想起来真是难能可贵。
当然,文章里也煞有介事地批评了《旅大文艺》和沙石的所谓“非政治倾向”的缺点错误。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也许作者真的这样认为,也许囿于当时的环境,但是重点不在这里是人们所共识的。所以后来《辽宁日报》的未署名的短论中明确的指出:这次“讨论”(我所以加上引号是因为报上统一口径为“讨论”,其实哪里容你讨论,自从党报发文以来,除一篇文章而外,全部文章都是“一面倒”,真的“舆论一律”!——本文作者)主要错误倾向是“简单粗暴”。二十多年后有人总结这一事件时曾说:“《文艺报》对《日记》的主要倾向作了肯定之后,小说和作者才从被围剿的气氛中挣脱出来。”
说真的,在当时我虽然深深感激《文艺报》的文章,但也有些“不知好歹”的不满足。当时所有压力都解除了,“胜利”的感觉使我心甘情愿地在《旅大文艺》(1955年)第6期上,以编辑部的名义,按照《文艺报》文章的口径发表了《关于介绍〈一个女报务员的日记〉及组织讨论过程中的几点检讨》。
接着是1956年的“百花齐放”,大大鼓舞了文艺界人士的创作热情,以为中国文艺的春天到来了。在旅大市委宣传部召开的座谈会上,我高兴地说,当年的《日记》讨论的缺点就是不执行“双百”方针,如果各家意见都让讲,就不会出现“简单粗暴”占上风的局面。1957年春天在省委召开的座谈会上,我回顾了当年《日记》的讨论情况说,社会上有一种奇怪现象,“左”比“右”好,犯“左”错误光荣,犯“右”错误可耻,这就是教条主义盛行的根本原因。并提出那时候是教条主义统治。
在“百花齐放”提出后的宽松日子里,《日记》又进一步得到了肯定,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小说集里特意收入了这篇小说,旅大市青年创作会议也邀请作者汤凡参加。但是我还是高兴得太早了,1957年的反右斗争又把问题翻了过来。
这一回就不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自然主义泥坑”的问题了,而是“反党”、“向党进攻”。马上把我和编辑部另一名组织《日记》的责编于汪惟和作者汤凡打成右派,并进一步在业余作者中挖出一个小集团“反党文艺沙龙”。在旅大市反右派大会上,有人特意作了一个《右派分子如何利用〈一个女报务员的日记〉向党进攻》的报告,然后把我们遣送农场进行劳改。汤凡本是工人,按政策在工人中是不打右派的。20年后当平反改正的汤凡向党委书记提出这一问题时,党委书记说,你是业余作家。汤凡苦笑道,那应该是业余右派才对。党委书记也笑了。事实是,“教条主义”的左倾路线在反右斗争中升级增格了,给他们壮胆了,当年明明是中宣部的意见,他们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把“简单粗暴”变作党的方针政策。当时的省委宣传部主管文艺的副部长文菲同志在1957年11月《辽宁日报》发表的反右长文《巩固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就曾毫不含糊地指出:“《一个女报务员的日记》有许多地方流露了资产阶级不健康的情调。特别是那封情书,在旧社会黄色小说中间简直是可以找到蓝本的。……”“难道青年作者的作品有错误就不应当批评么?”“右派分子诬蔑这两次(《日记》是其中的一次——作者注)批评是‘教条主义占主导地位’、‘教条主义扼杀了文学创作’等等。他们所谓的教条主义,正是维护了党的方针政策的正确意见。”
看,仅仅是一年,前不论省委召开《日记》座谈会,还是《辽宁日报》对《日记》的总结都说,“简单粗暴的教条主义是主要的”。这结论音犹在耳,经过一次运动就翻手为云地成了“右派分子的污蔑”了。即使林原(《文艺报》文章的署名者)也得噤若寒蝉了吧,因为这时反右的“乌云压城城欲摧”了,君不见当年的《文艺报》主持者之一的秦兆阳当时也成右派了吗?!
至于这位副部长在长文里提到那封“情书”到底像不像黄色小说的蓝本,连林原的文章也不得不承认有“庸俗的情绪”。这里读者可以看看作品全文后部分的情书,到底庸俗在哪里?!
现在看来倒是那些不庸俗的“在党和团的教育下有了一些进步”、“努力工作”之类的话有点碍眼,但那是那个时代的“时尚”,是事实。
1957年的反右派,在辽宁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在《日记》事件中,不管是肯定派还是否定派,运动中居然都成了右派,而且数量还不少。我稍微统计了一下。前面说过的我,于汪惟、汤凡已打成右派,写肯定文章的还有于植元、甘草。而写否定文章的始作俑者最早发难人文其人同志和辽报那位教训《旅大文艺》编者“不懂政治”的总编刘和民同志也都成了右派。接着,在《旅大文艺》上发表否定意见的鲁维,在《辽宁日报》发表否定文章的项冶都成了右派,那位辽报副社长石果同志最后也成了“反党分子”。
这是为什么?长期以来我百思莫解。难道他们在《文艺报》的影响下,改变了观点,投降了“敌人”?要知道“叛徒”是更可恨的。抑或他们关心时事,关心政治,发表了个人对社会的观点,向党提了意见?但是这一现象还有其他一些现象(如胡风问题)使我感到,所谓对《日记》的肯定与否定,所谓文艺上的派别之争,究其本质都是思想认识、观点方法问题,是“内部矛盾”。即使在那个年代陷入“整人”的行列里,写了“整人”文章,充其量只是贪图个人进步,眼目行事,靠拢组织、排斥别人的自私行为,并无什么敌我之分,理应同志相处。当然落井下石诬陷他人者,真的想颠覆政府者除外。
真是感谢邓小平!是他看破了我党多年来的左倾路线的祸国殃民的后果,毅然决然地终止了它,而实行了“实事求是”的路线。
1978年辽宁省委召开了座谈会,为被迫害的作家和错批的作品平反。《日记》的作者和推荐者都应邀参加。还是那位写《巩固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的副部长文菲同志,在会上会下对作者汤凡关怀备至,并主动给大连市邮电局党委书记写信帮助解决汤凡的工作、生活中的困难。这次座谈会对《日记》作了新的实事求是的评价,宣布:《日记》的思想基调是好的,艺术上也有独到之处。但只因它真实地描写了一个初恋少女的内心活动,就被批为宣扬“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作品,是错误的。同时在《辽宁日报》发表了署名文章《〈一个女报务员的日记〉遭遇说明了什么》,全面地论述了《日记》的价值和“讨论”中的是是非非,最后文菲同志特有针对性的指出:“《日记》正是由于大胆地对人物内心世界进行了细微描写和剖白,才获得了强烈的感染力。”这比当年《文艺报》林原的文章坦白多了,顾忌少了,因而也正确多了。当年曾对《日记》大加挞伐的刘和民甚至后来在自己公开发表的《小传》中说他当年批评《日记》的文章是“庸俗社会学的典型”。
为开国50年大庆,辽宁省作家协会编选了一套辽宁50年来优秀作品丛书,短篇卷又将《日记》编入其中,并在序言中特别提到。
只是《日记》作者汤凡,由于家庭子女多,生活困难,终日为糊口奔波忙碌不已,无暇亦无心再从事写作,平反后只发表一篇小说,再无新作。现在退休后和老伴两人在街头摆书摊度日,虽吃饭住房都不成问题,但重登文坛看来他全无一丝自信。
当然,上边提到的受《日记》之累,终成右派者,大都回到原级别、原岗位,有的还晋升了。如于植元是大连大学副校长兼师范学院终身名誉院长,刘和民是大连外国语学院院长,文其人是大连市城建局《园林报》主编,项治是辽宁省文联副主席。我也在主编两年《海燕》后,任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成为了专职作家。郑业林当上了区文化局副局长,王振芝当上了工程师。
俱往矣!不要忘记那沧桑巨变,不再过那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日子,并告诉儿孙后代,千万不要忘记历史还有那么一段貌似庄严实则十分愚蠢的日子。不能再重复!
追忆往事,犹如在风和日丽的春天里,看暴风骤雨过去的昨天,让明天更美好吧!
(2001年2月作 原载《大连文艺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