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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诗歌评论者将余笑忠定位为“大器晚成”的诗人,这其实与他谦逊沉潜、稳健低调的性情和面对生活与创作的认真态度密不可分。也正是由于这样长达数十年忠实于内心世界埋首耕耘、不断自我磨砺,使他得以在排除外界虚浮之风和喧嚣干扰的环境里不断完善和提升自己的诗艺,在个人化的艺术风格日臻成熟之时,诗歌语言也在久经锤炼之后日益精熟。不止于此,诗人近年来还在尝试进行着诗歌创作的多样化探索,这样的坚持和勇气尤为可敬。
读者由诗人的诗歌可见其性情。在余笑忠的诗行间,读者邂逅的是一位赞颂美好而又不避苦痛、直面生活却又不染流俗的思索者,他的诗歌透露出贴近生活本真、俯身大地的真诚以及由此生发出的智慧哲思;使人尤为感动和崇敬的,是他面对生灵之苦痛时的俯身悲悯,这不仅仅是出于亲缘之情的感同身受,更是源自一种崇高人性而流露出的对主体困境的关怀怜惜。诗人同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着,经历着世人所熟悉的日常,却感知和体味出他人所未能察觉的滋味,用诗歌透露关于生活的思考,关于生命的真相,关于面对世界的态度。余笑忠的诗歌里,没有高谈阔论好为人师的卖弄腔调,没有矫揉造作的华丽辞藻和耗费读者心神的炫目技巧,也没有无病呻吟的空虚浮躁。余笑忠对待诗中的一词一句就如同对待生活一般认真,即使是用司空见惯的平淡词语,常人看起来诗意贫乏难以入诗的意象,他也能构建出令人惊喜的诗意空间,造成一种大巧若拙的深厚意蕴,以一种超越性的诗意建构带给人以人性和美德上的启发与滋养。
《长痛中醒来》是余笑忠2014年出版诗集的名字,熟悉余笑忠诗歌的读者很难不被这样的名字触动。来自生活、来自命运的苦难和痛楚是余笑忠诗歌中一直延续的重要主题,而面对和经受苦痛折磨的不仅仅是诗人自己,还包括诗人感受和联想所涉及的一切生灵和对象。诗人的视角不只局限在自身,更常常以一种旁观者、见证者的谦卑姿态,注视和呈现这样的时刻。因此,在自说自话、无病呻吟、空洞乏味的口水诗充斥生活的今天,在生命的意义和人性的崇高遭到消解和贬损的今天,余笑忠的诗歌创作显得尤为深刻可贵、可敬可爱了。
如果把余笑忠长久以来创作中关于苦难痛楚的部分,看作是诗人经历的一场深重持久的长痛,那么与其说诗人从长痛中醒来,倒不如说是在长痛中保持了清醒,因为清醒才得以深味这偶然或必然的痛楚。即使痛彻心扉,诗人也保持着良知和坚守,不愿麻木沉睡,而是在感同身受之后报之以极大的爱意和悲悯。余笑忠的诗歌中永远不缺乏对日常生活中细微美好的敏锐觉察和赞美,但他也从不掩饰对世界对人性中阴暗、残酷乃至丑恶部分的无情批判。这批判往往不是令人轻松快意的,相反是连带着所有的见证者一同痛苦和反省的。诗人对残酷的见证和审视指向对自我的剖析,对世界对人性中阴暗部分的无情批判。余笑忠既为自己写下了精神的备忘录,也希望以此唤醒那些被习以为常的淡漠麻醉了的灵魂。诗人借由诗歌在茫茫人海中发现和挑选同路者,呼唤面对生命时的谦卑和敬畏,而这谦卑和敬畏则来自心灵深处的生命之爱。
创作于2010年夏、秋的《中国病人》就是这样一首令人沉痛到心碎而又充满了审视和反思的诗歌。
2010年3月23日一早,福建南平的一名男子持刀冲向一所小学,向着幼小的孩子们疯狂砍杀,导致了8死5伤的人间悲剧。可能更多的人会将凶手视为一个不可理喻的精神病,留下一通感慨和判定凶手“毫无人性”“禽兽不如”的咒骂,仿佛由此便可以解释这场令人心碎的惨剧。但诗人不愿将这样复杂的人性悲剧以一种认定其不可理解的思维惰性草草抛之于记忆的荒原。诗人选择了清醒中的长痛,选择了正视人性中长久存在的普遍的罪恶,选择了不惜将自己、将众人一齐列入了同谋者的清单。作为失败者的怒汉砍杀无辜的孩子,就如同自古以来的亡国之君拉着亲人近臣陪葬,如同重男轻女者溺毙女婴,如同身披礼教外衣的道貌岸然者将妇人沉潭,杀人者永远有着杀人者心中的天经地义。在诗人眼中,真正可怕的不仅仅是一个疯狂的所谓“精神病人”,更是长久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精神中的残酷病态。我们是围观感慨抑或津津乐道的看客,“热心正义”地评判着是非对错,却一次也不曾去倾听和在意施暴的那些怒汉无数长夜里一遍遍的哀求,就如同神医围观着一具尸体津津乐道于防腐术,却未曾在意过生命逝去的悲哀和痛苦,未曾考虑过死者病入膏肓之际如何尽最大可能去疗救。每一个人的冷漠和纵容,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自私和丑恶,使得我们自身成了罪恶的帮凶,成为了罪恶的温床,甚至是罪恶自身。这样痛苦的人性审视和自我批判无疑是对内心血淋淋的撕扯,诗人选择这样做,正是因为怀抱着对生命的悲悯和深爱,希望人性中的丑恶和残酷能够为人们所警醒和克服,希望惨痛的悲剧永远不要再发生。
关于苦难痛苦的残酷描写在诗人早期的创作中就已经十分令人震撼了,而且主题不仅仅关乎于人自身、人与人的关系,同样也关乎人与动物的关系。在1990年9月所作的《围绕一头死去的牛》中,诗人描绘了一段在睡梦之中重温孩童时期残酷经验的情景,一个孩子(童年时代的诗人自己)围绕一头死去的牛时的残忍表现。自小在农村长大,余笑忠的乡村生活经验已经成为了他诗歌创作中的永恒精神资源。“我”尾随着这个被人类屠杀的动物的尸体,对着这个“怪物”实施着不可能得到回应的“吆喝”和“鞭打”,端详着它被肢解的“五脏六腑”,感受着它的“空洞”,又如“纳粹”般“吼叫”和威胁着围绕死去的牛的遗物打转的猪狗,教训它们也“会有这么一天”。在很多年后的午夜梦回,诗人重温了这个经历,被自己当时的残忍所折磨,被一个孩童对待一个死去生灵时仿佛理所应当的残酷和暴戾所折磨,以至于仿佛看到了自己也异化为了“又一个怪物”。诗人在这里以第一视角切入,平实简洁的描述不断推进,给人强烈的现场代入感。主语在“我”与“它”(死牛)之间不断交织和迫近。“它成了”、“它死了”、“它跪倒”、“它跪在”、“它将我”、“(它)让我”如同一个个被强调的重音符号敲击在读者心头。在叙述“我”围绕一头死牛的情形时,诗人将更多的描写着墨于死牛的状态变化和已死之物施加于我的心理影响,最后“我”仿佛也因为自己如纳粹般的残忍暴戾而异化成了一个怪物,如怪物一般暴虐。
诗人借由一个年幼无知的孩童面对牲畜的态度,揭示了自命为主宰者的人类面对其他生灵时,自认为生杀予夺理所应当的残酷心态。在这里受到警醒的主体不仅仅是诗人自身,更扩展为了所有见证这场杀戮的“在场者”。人是牛的苦难和痛楚的施与者,但最终也会因为这种对生命的索取而面临丧失人性的恶果,或是如牛的反刍一般,在黑暗的深夜经受良知的拷问折磨。余笑忠的诗歌往往能通过对自身生活经验的提炼,给予读者一种富有道德感的理性力量。在这里他既是感性的在场者,也是理性的思索者,更是人性悲悯和善良美德的呼唤者。
在时隔十三年之后的一首《他们这样屠杀一头耕牛》中,诗人通过呈现母亲对屠夫杀死耕牛场景的回忆,同样揭露了人对于残酷景象的习以为常。依旧是通过平实的白描推进,不同之处在于诗人对诗歌语言形式和节奏的驾驭更加精熟,对杀牛场景的描述也更加震慑人心。诗中的“我”不仅没有对杀牛者的残忍有所反抗,还“为他们打了酒,洗了衣服”,成为了替谋杀者洗刷罪恶的共犯却浑然不觉,诗歌表现出了更加浓烈的悲凉和残酷意味。
在《喘息》之九中,诗人描述了人类造成的蜜蜂之死在心中引发的痛楚和颤栗,这些在常人看来可能卑微得不值得一提的生灵,因为对向往之物(盛开的紫云英)的追寻,无辜丧命于人类喷洒的毒药之下。关于千万只蜜蜂生命的价值判断,在人类可笑的主义之间忽高忽低,此时最为低贱可耻的,无疑就是对生命的逝去不以为意的丑恶人性。
余笑忠描绘苦难痛楚的残酷性,批判人性中阴暗、残酷乃至丑恶的部分,但他并非仅仅停留于对痛苦的沉浸本身,而是希望借由此减少残酷的伤害和杀戮,或者至少恢复人们对于残忍行为的歉疚感知和对生命的珍重敬畏,唤醒人性深处的温暖。
《小黑羊》就是这样一首表现了在不可掌控的残酷命运之下的人性悲悯的诗歌,读之令人动容。“在巴音布鲁克的牧场边/畜栏里有一只小黑羊”,生而丧母的小黑羊因为沦为孤儿而落单,“像圈出的错别字那样醒目”,“别的羊妈妈不给它喂奶/只好用牦牛奶将它喂养”,因为不忍心小黑羊“备受冷落”,主人就“把它拴在畜栏边”,“有空可以和它说说话”。远游的客人因为心中的悲悯,再也喝不下一口“草原处处都有的美味酸奶”,“更别提鲜美的羊肉”。诗歌的最后以“星夜,平静的睡眠即是祷告”结尾,在这祷告中有对小黑羊未来命运的牵挂和祝福,也有着对于人性超越物种的悲悯情怀的赞美。
在余笑忠眼中,残酷的命运和苦难痛楚永远不是理所应当,万物生灵自有其生存的权利。即使人类不得不屠杀牲畜以之为食,也不应当将残忍的杀戮本身视为主宰者应有的权利和麻木狂欢的借口;即使生而丧母、凄凉落单是小黑羊自身无法扭转的命运,来自人类的关切和悲悯也依旧可以减少伤痛,给予其生命以温暖和关爱。对待动物尚且如此,人之与人的相处,就更应当怀着悲悯之心相互理解和支持,用温暖关怀来疗治苦难带来的痛楚,这也是诗人希望通过诗歌传达的道德理想。
长痛并清醒,醒与未醒之间是感知力与思考力开启的分界。清醒,是诗人对自己的生活与创作状态提出的自觉要求,意味着要求自己对生活的点滴有不同于沉睡者的敏锐察觉,意味着对麻木和忽视的鞭挞及对当下的关切、把握,意味着希望从纷乱繁杂的人间琐事中洞悉生活的真相,从而有所坚守,有所超越,更加接近真理。
余笑忠的诗歌大多取材自记忆中的乡村生活经验和当下的日常生活经验,于平淡的生活之中俯身探索诗意的幽微处,在日常化的场景中营造一种厚重的庄严感和仪式感。他的诗歌选材往往着力从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中提炼出沉重而深刻的部分,由此构建出有价值的诗意空间,因而创作过程也更加困难。这样的困难在于如何使用平实的语言从琐碎的凡常中提炼并有所构建,营造出诗歌中所需要的陌生化情境,免于平淡细琐的俗流。余笑忠描写亲人,描写梦境,描写天气,描写一个偶然但并不意外的场景,甚至描写一头牛的死亡,描写一次独坐的神游思绪等等,所谓有感而发者,皆是对生活真诚地感知和呈现。通过诗歌来完成对日常生活真诚地感知和呈现,既是对诗人洞察力的考验,也是对诗人语言驾驭能力的考验。
即便是最细微、最惯常乃至人人熟视无睹、不足为道的事物,在拥有慧眼睿思的诗人眼中,也可能生发出动人的诗意,余笑忠这首小诗便证明了谦逊虔诚之心和一双慧眼之于诗意生成的巧妙魔力。《目击道存》:
阳台的铁栏杆上有一坨鸟粪/我没有动手将它清理掉,出于/对飞翔的生灵的敬意/我甚至愿意/把它看成/铁锈上的一朵花(《目击道存》,《扬子江诗刊》2016年第4期)
常人眼见阳台铁栏杆上的一坨鸟粪,常常意味着一句带着怒气的咒骂“该死的鸟儿”。如果能够丝毫不露厌恶地把它清理掉,就算是平和大度的表现了。而在诗人眼中,这来自飞翔生灵的排泄之物,亦有着来自天空的崇高意义,甚至可以看作是一朵来自飞鸟馈赠的花朵。这样的谦卑和虔诚之心,这样的“目击道存”实在难能可贵。
余笑忠也常常在诗歌中写到自己的亲人,如《遥寄小弟》《在祖父坟前》《祭父辞》等等表达对逝去亲人的哀思的诗歌,因其情感的真挚深切和对读者心灵引发的触动而广为流传,此外,余笑忠诗歌中的父子亲情也极为动人。如《我父亲忍着疼痛一声不吭》。诗人身在城市,从堂弟那里得知父亲脚后跟受伤的消息。在乡下常常赤脚行走的父亲脚后跟被石头戳了一个大洞,流了很多血,却一直没有和自己说起。这原本是生活中的小意外,敏锐善良的诗人却被父亲“一声不吭”的伤痛日夜牵动着心魂,并将这种真挚深厚的父子之情通过诗歌完美地呈现了出来。父亲日益衰老,却要带着伤痛行走在充满硬物和坎坷的路上,为了不让儿子担心一声不吭,正如父亲为自己、为家庭经历无尽的操劳和伤痛,却一声不吭一样。伤口中锋利的泥沙刺痛着父亲的伤口,也刺痛着儿子的心魂。诗人选取了伤口中的锋利泥沙这一极具表现力和疼痛感的意象,借助平实质朴却触动人心的语言,将这样一个牵动心神的偶然事件捕捉和呈现给我们。父亲长久操劳的艰辛和伤痛,父子之间不言自明的深情牵挂,借由诗歌的传递浸润每一个读者的心灵,使我们也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父亲的操劳与伤痛,想起父爱如山无以为报,这就是余笑忠的诗歌所具有的感染力。
余笑忠的诗歌中也不乏特定生活情境下的精神图景描绘,这样由鲜活情境引发的神游似的思绪,往往具有强烈的代入感和意象指向的丰富性,使人如同进入一个多向度的探索空间,跟随着诗人浓缩、断裂、跳跃的词句,进行一场充满诗意的精神探寻。如《暴雨中的低语》。诗歌通过浓缩断裂的跳跃式推进,在短短的十五行内营造了丰富开阔的诗意空间,展现了诗人由日常的生活情境切入,利用平实的语言营造陌生化诗歌情境的高超诗艺。前一、二两节描绘了诗人当下所处的环境,具有强烈的现场代入感:暴雨洗刷玻璃窗,雷声沉闷轰鸣,将原本一动不动的我也搅动如愤怒的暴雨,如热锅上的螃蟹般躁动不安了。本诗中最为巧妙也最触动人心的便是第三节的两句“夜里,闪电以其快速的明灭/告诉我们不要和广大的遗忘对视”,在黑暗吞噬一切的深夜中,耀眼的闪电在快速的明灭之后又将一切交付给了黑暗与虚空,与这闪电明灭之后的虚无黑暗对视,就如同与我们渴望遗忘的痛苦记忆对视一般,只会使人陷入往日的痛楚中无法自拔。第四节中,此时虚空的黑暗中只有倾盆而下的夜雨还确证地存在,雨声像是在诉说着与痛苦记忆对视后的悔意。在这痛苦的记忆中,诗人梦中目睹晚归的父亲拖着浮肿的双腿艰难行走,内心像遭受过切磨的石头从高处滚落一般,被划得更加伤痕累累、痛苦不堪。第五节,诗人渴望摆脱和超越这样不堪忍受的痛苦,而唯有排除身心之中的杂质、摆脱思想上的烦恼负担,才可以清瘦且轻盈,翻越连绵的万仞雪山,获得身心的真正自由。余笑忠常常将诗意的转折蕴含于一句一节之间,每向下推进一次,都会有不断变化的趣味和惊喜,。这样的诗歌常常使人忘记了诗意萌生的出发点——日常中人们熟视无睹的平常之景、凡常之境。当人们回溯原初时便会感慨,诗意的居所其实就在对生活真诚地感知和呈现之中。
李以亮评价说:“他(余笑忠)的诗具有一种‘德性’——懂得真正的谦卑、爱和悲悯。他的诗艺是长期修炼的结果,个人经验和日常性在他的诗歌里获得了审美与道德的超越性,远远脱离了当下诗风流弊所及的琐碎、逼仄、低级趣味和不痛不痒。”
张执浩也曾在诗评中写道:“正是二十多年如一日地磨砺,余笑忠以近乎完美的诗歌技艺让汉语诗歌在他那里再一次获得了荣光。给诗歌以尊严,就是尊重自我。对于笑忠,我惟有致敬。”
余笑忠无疑是一位具有强烈使命感的诗人,他的诗歌创作一直试图通过庄严感和仪式感的建立,来完成对日常生活之庸惰的超越,促使人们摆脱集体无意识的庸碌状态,引发人们对于自我,对于价值,对于人与世界关系等重要问题的关注和思考,从而在超越凡常的基础上有所建构,建构起每个人生命中可栖居的精神家园。
诗人常常将我们带入日常的场景和语境之中,让我们借由他的视角再一次面对曾经司空见惯、不以为意的生活瞬间,通过他思考的路径重新探究和发现,而诗人的态度和主张就在这样的互动中得以彰明和传达。如他的一首小诗《黑与白》:
我的白发变黑了/我用打火机烧,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我的黑发也会烧成一个小黑点/以我的目力,看不出两个小黑点的区别/由此也消解了黑白分明之说/火是真理/铁匠、篾匠、窑工、炼金术士/都会点头赞同/火是第三只眼/在这张白纸上,我尽力清晰地写下/每一个字(《黑与白》,《特区文学》2016年第4期)
白发是岁月流逝带来的衰老在每个人身上的自然显现,年长者可能无数次面对被自己揪掉或自然掉落的白发,往往默然无语地接受或者徒然发出一声叹息,余笑忠却从中生发出了关于“黑与白”的形而上的思考。诗人希望探究黑白之别,用火点燃白发烧成了黑点,而点燃黑发无疑也会被烧成黑点,诗人由此发现黑与白的分别仿佛被火混淆和消解了。火在这里是作为一种被普遍认同的真理而存在的,经由它的考验和衡量得出的结论应当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诗人拒绝这样被混淆的糊涂状态,选择“在这张白纸上,我尽力清晰地写下/每一个字”,用自己的方式努力追求着黑与白的清晰分明,坚守着自己的理性判断,而不被来自火的所谓“真理”裹挟。诗中的“黑”与“白”隐喻着事物所处的不同状态,而火则象征着那些强力推行或者被盲目接受的标准和衡量尺度,这样扼杀式的判断标准往往对人们的敏锐感知和理性思考产生破坏性的影响,使人麻木而顺从。诗人通过这样一种生活化的隐喻,试图呼吁我们坚持自己的理性判断,形成自己对世界敏锐感知和独立思考的能力,避免迷失于某种外在施加的主义或标准之下。
作为一个有使命感的诗人,余笑忠常常怀着温暖的爱意,将关切的目光投向那些被我们忽视的、处在特殊境遇中的人群。他们所经受的苦难和面临的困境,往往是生活富足安乐或者至少生存无忧的我们所难以想象的。诗人将我们从习以为常的生活场景中拉了出来,为我们呈现了处在困境之中的人们,尤其是孩童们身上令人备受感动的可贵品质,带我们走进了那些具有庄严仪式感的瞬间。如《2010年春,云南的愁容》。2010年云南遭遇百年一遇的全省性特大旱灾,干旱范围之广、时间之长、程度之深、损失之大,均为云南省历史少有。在天灾之下,充足的饮水对孩子们来说成为了奢望。饥渴中的孩子们如同领受恩赐一般捧着碗,小心翼翼地领受一碗混杂着泥沙的水,等待泥沙沉淀再小心翼翼地喝掉。最后一节中,严重缺水的孩子们“小心地用手指将碗底抹干净”,宁愿手被弄脏也绝不肯留下碗里无水可洗的泥沙,不肯弄脏一张洁净的白纸,对自身拥有的一切哪怕微不足道的部分都充满了珍视和保护。喝水,原本应该是自然得不值得一提的事情,在这里却成了充满仪式感的、仿佛是获得恩典的行为。多少人早已习惯了肆意挥霍干净的水,挥霍所有如水一般被我们理所应当地占有和享用着的资源条件,却不曾想到,这一切可能都是某个阶段、某个地区的人们生活中可望而不可即的稀缺品。诗人呈现了大旱中的孩子们对于水的珍视,对待纯净之物的郑重保护,使我们不得不重新看待周遭的一切之于我们的意义,重新思索我们面对生命中自身拥有之物的态度。
诗歌创作不仅仅是诗人感知和呈现世界的方式,诗意的生成过程反过来还不断塑造着诗人面对日常生活的思维和态度。余笑忠正是在这样长期与诗歌为伴的谦卑地耕耘中,建立起了自己充满庄严仪式感的精神王国,行走栖居于诗意盎然的生活之中。这样的生活状态也借由他的诗歌启发和影响着读者,如发表在《扬子江诗刊》2016年第4期的《白鹤高鸣》。诗人在春雨之后的沙滩上散步,惊奇于河道中多出的小洲,由此引发了对于小洲成因的猜想。诗人在想象中将小洲放大为荒岛,把小洲上的柳树看作“沦落之人”,并借由“沦落之人”的耳目来感知春天的到来,聆听头顶之上的白鹤高鸣。白鹤高鸣,不仅是为春雨后的蓬勃生机鸣唱,也是为荒岛和“沦落之人”的幸存而欣喜。白鹤作为高妙悠远的意象,在诗歌中往往出现在远离人烟的浩渺之境,而在余笑忠的诗中却出现在城市中一条河道的上空。白鹤在人间的降临,无疑在这里也意味着诗意在日常生活中的降临,诗人自己也被一路欢鸣着的白鹤所感染,在愉悦中“忍不住加快了脚步”。白鹤的出现不仅毫无违和感,还使得诗歌中营造的意境显得更加灵动悠远。一次雨后日常散步的所见所闻,借助诗人独特的视角和丰富想象,被构建成了一个丰饶美好的诗意空间。正是无数个这样充满诗意和仪式感的时刻,把诗人也把我们从日常的琐碎中解放出来,使我们得以超越日渐贫乏的意义荒原,不断充盈着我们的精神世界,建立起以供栖居的诗意王国。
诗人为何写诗?因为诗歌创作是在意义遭到贬损的生活废墟之上建立诗意王国的超越性尝试。余笑忠的诗歌创作便是这样的成功尝试,正如他试图用平实简约的言辞在诗歌中表达丰沛的情感一般,正如他试图从琐细的日常生活经验中寻求庄严而具有使命感的诗意突破一般,也正如他试图借助诗歌来帮助我们构建起富足的诗意空间和精神家园一般。完成这样的尝试是艰难的,它需要的不仅仅是天才和直觉,还需要一个诗人拥有谦逊沉潜、稳健踏实的品质,需要一颗怀揣使命感又充满了爱与悲悯的温暖心灵,更需要长久如一的对诗歌、对生活、对世界的真诚和耐心。诗歌的创作是如此,我们每个人生命中诗意王国的建立同样也是如此。无论是作为一位诗人,还是作为一个真诚面对生活、面对世界的人,余笑忠无疑都是使人心生敬意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