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悯与仁慈:韩永明小说的人道主义书写

2019-11-15 06:37
长江丛刊 2019年13期
关键词:栽秧小芹永明

韩永明近期发表了一系列中短篇小说,以他独特的创作风格,引起文学界的普遍关注。这些作品有《栽秧饭》《除草剂》《春天里来》《桃花丘》《民歌》《乡音志》《无边无岸的高楼》《无神村》。等,这些作品主要描写鄂西乡村的生活。和一般描写乡村生活小说不同的是,韩永明的乡村书写,既不是田园牧歌式的乡村,也不是底层写作中充满苦难、了无生趣的乡村。而是用悲悯善良的人道主义情怀,真挚平和的笔调,书写这块土地上人们生存状态,展现他们的善良和高贵。

韩永明的这组小说,描写了普通人在不同时期的所遭遇的平凡而又不平凡的生活。说平凡,在于这是不同时期人们大都经历过的事情,时代性尤为鲜明。说不平凡,在于作者用敏锐的笔力描写各个时代各具特色的不平凡的人们。同时,作家描写的是普通人的生活,但作家关注的不仅仅是这些普通人的外在行为,而是运用人道主义情怀观照这些人的精神和心灵的世界。

一、普通人的高贵和尊严描写

韩永明近期的小说,从时间跨度来说,从人民公社时期到改革开放初期,一直到当下,跨越了半个世纪的历程。其有在人民公社时期,因为要吃栽秧饭时,集体的腊肉被偷而引起一系列波折的《栽秧饭》;有因一块田而导致酸甜苦辣的《桃花丘》;有用五句子表达善良和隐忍的《民歌》;有倔强执着一定要种小籽黄以此保留传统物种的《春天里来》;有新世纪因为拆迁带来悲喜交集故事的《无边无岸的高楼》。可以说,50多岁的作家从记事到当下的现时生活,都在作家笔端得以呈现。

所谓人道主义情怀,就是提倡关怀人,尊重人,以人为中心的世界观,主张人格平等,互相尊重,人的高贵和尊严是人道主义的核心价值。韩永明的小说就在于表现各种人物的高贵和尊严,用充满悲悯和仁慈的情怀关爱笔下的各色人等。《栽秧饭》描写的是人民公社时期,雨村在青黄不接粮食缺乏的时节,大伙都等着吃腊肉栽秧饭的时候,生产队一百多斤腊肉失窃了,队长秦疤子希望通过自己的而不是报案的方法找到腊肉,由此发生一系列不平凡的事情:牛子被误会,牛子媳妇林娇芝自杀,最后找到偷腊肉的袁老五,因为袁老五如果坐牢会导致两个没娘的孩子无人照管,秦疤子知道他偷肉是为了给孩子治病后千方百计帮他遮掩,让两个娃儿有人照顾。秦疤子是一个具有悲悯情怀的队长。而给人印象最深的是牛子和林娇芝,他俩都是极富尊严的普通人的代表。林娇芝因为牛子说出了他俩的隐私而上吊自杀,那是一个农村妇女保持尊严的唯一方法。而牛子因为给外人说他俩隐私导致林娇芝自杀而自宫,都表现出鄂西山区的人们为保持尊严的烈性性格。作者对牛子和林娇芝充满了悲悯情怀。《桃花丘》则给与一个年轻的女子以温馨而美好的呵护。同样从女性的尊严出发,描写因为一种独特的风俗将自己的隐私公布与众,小芹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在生理期依然下田在桃花丘插秧而导致妇科病。但是小芹却对这块地情有独钟,联产责任制分田时,因为没分到桃花丘希望和四婆婆换,后来成为大老板,依然心心念念桃花丘,专门来雨村投资,要将桃花丘变成桃花源,桃花丘成为了小芹心灵深处既苦涩又温馨、既尊严又痛苦的场所。

这些农村妇女,他们的文化水平并不高,但她们却具有维护尊严最强烈的表达。鄂西山区这片土地来说,曾出现过很多烈女子,这种烈不是封建社会的贞烈观下的烈女子,而是用生命维护自尊、虽然穷困却无比高贵的女性特征。

韩永明小说描写普通人的尊严不仅通过主角表达,次要角色或者说作品中有问题的人物的尊严也表达得到位和真实。《春天里来》中的夏香久是一个倔强的女人,为了种她喜欢的小籽黄,先和不支持自己的丈夫分家,后来一直和影响小籽黄种植的魏长子斗争,即使自己犯喉癌也不放弃。这种传统的玉米品种,因为现在大量的改良品种而濒临灭绝。夏香久就是因为喜欢一直不放弃。而魏长子不管夏香久用任何方法就是不换地,给多少钱都不换。其实作者在这里并没有指责魏长子的意思,反而用仁慈之心去理解他,魏长子之所以不换地其实是要保持自己尊严的表现,自己穷,自己无用,但这块地是我自己的,我自己的地自己做主,同时也让有钱、孩子有出息的夏香久知道,自己也是有尊严的,不是想怎样就怎样的人。如此两个倔强的人就杠上了,从而就构成了小说的独特结构。这种细致的心理描写,表明作家写作的水平的高超和娴熟。夏香久倔强,有时看起来不通情理,魏长子倔强,有时也看起来油盐不进。但是有尊严的人都是善良的人。虽然魏长子严重影响夏香久的小籽黄事业,夏香久痛恨他,但善良的本质却促使夏香久在暴风雨中救了魏长子。为此,魏长子伤好了后,自己动手将影响小籽黄种植的良玉全部砍掉。长时间的矛盾因此迎刃而解。作品不仅写出主角的善良和尊严,也写出了次要人物的尊严和善良。作品不仅关注强者的尊严也关注弱者的尊严,这是韩永明作品的独特之处。

二、艰难困苦中向上向善的表达

韩永明小说另一个主题是描写普通人在艰难苦困中向上向善的品质。韩永明说:“我相信人是有慈悲心的,与生俱来。我也相信人对人性之善的守护,将万年不变。正因为这,我们才有眼泪,才有哭泣,才会有同情,有悲悯,以至于帮我们消解了苦难,让人在艰难的时候感受到人世的暖意。我也十分在意我的写作中具有人性的光亮,我相信写作是为了让世界变得更好。”这是韩永明写作的目的也是他写作的主题。韩永明近期很多小说都描写了人们在艰难苦困中的处境,也描写了在艰难苦困中向上向善的品德。写出了战胜困难的力量,那就是善良和慈悲。

在韩永明小说中,不管作品中人物经受怎样的苦难,向上向善都是支撑其战胜苦难,获得自救和救人的力量。《除草剂》中“我”因为丈夫和自己闺蜜勾搭成奸而怒火中烧,“我”为了报复决定用除草剂毁掉闺蜜小三的面容,因为要防备摄像头,“我”坐车到了一个叫杉树坳的山村集镇买到了所需要的除草剂。因为不想住旅社被查身份证,到了一个叫秦香椿的婆婆家里,就是这个被毁容的老人,用自己的经历改变了“我”报复的决定,原谅了前夫和小三,并在前夫得了癌症时给20万元钱给他治疗。是什么力量让这个满怀怨恨决定报复的女人放下怨恨?小说用那位叫香椿的毁容婆婆的叙述,描写了另一个一生受尽苦难,却心态平和向上向善的女性。这个叫香椿的女子,一生下来就是苦难,被亲身父母丢弃,被养父养大,因为影响养父结婚,香椿偷偷离开了养父,这个才5岁的小女孩以她的善良把自己变成了乞丐。后来被一个戏班子收养,在还没发育时就班子里男人强奸诱奸,最后被班子卖给了一个瘸腿男人,又因为不能生育卖给另一个驼背男人,这个驼背男人为了自己外出时,香椿不会被别的男人惦记,决定用除草剂毁香椿的容。在驼背男人下不了手的时候,自己用毛巾沾上除草剂将自己半边脸毁了容。这是一个多么苦难的女子。但是这个受尽苦难的女子,却从来没有怨恨,对所有人都充满感恩,命运把她带到任何地方,她都平和的接受命运的安排。她对养父无限热爱,那是在她命运中唯一没有伤害过她的人。她对伤害她的人也都是记着他们的好处,戏班子那些强奸诱奸她的男人在卖她时,偷偷塞给她四十元钱,她还体谅他们钱给的多,钱来得不容易。因为她不能生育再次被瘸腿男人转卖,她却只记得瘸腿男人给了她60元钱,望着她离去摸着眼泪的情景;即使最后这个驼背男人要毁她的容她也不怨恨,甚至为了让男人放心自己毁容。正如“我”所感慨的那样:“婆婆这辈子真不容易,一出生就被遗弃,一生都在被遗弃。任谁都觉得她可怜。可她,却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悲苦。她讲出来的都是美好——即使她被遗弃,她被剥夺了一个女人珍视的贞洁、漂亮等等,我不知道是岁月把她生活中的那些残忍过滤掉了,还是她宽囿了生活的冷酷。”,就是因为这个婆婆的人生经历,改变了“我”的报复的决定,放下了怨恨,从即将毁灭的人生边缘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并找到人生向上的通道。这就是慈悲和仁慈的力量,这就是人性的光辉。如果从女性主义角度来说,秦香椿是一个历来顺受,不知反抗的女性,但是韩永明的观念是“对仁慈和悲悯保持饥饿状态的饥渴”,这个作品就是在饥渴状态下的仁慈与悲悯的表达。

《民歌》更多的表达的是善良与隐忍、文学与文明的力量。这个作品采用儿童的视角,讲述三爷和三婆的故事。三爷是一个长得不好看的男人,而三婆是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女人。三爷在煤矿打工常年不在家,三婆和喜爷好上了,其他人劝三爷管教三婆,三爷只是叹气,在板壁上写五句子诗歌表达自己的心境和烦恼,三爷常年隐忍三婆的背叛不是胆小,而是善良。当喜爷和喜婆离婚后,三婆也和三爷离婚,离婚时,三爷要把自己挣的十万一半留给三婆,包括今年挣得两万多块也给一半给三婆,还给要和喜爷结婚的三婆准备两床丝绵被。这种善良之举让三婆犹豫了,三婆认真看了三爷写的五句子后,三婆竟然在喜爷来接亲的时候,不跟喜爷走而留下了:

三婆说,你把被子放下。你走,你回去。

喜爷爷说,什么?你呢?

三婆说,我不去了。

喜爷爷说,开什么玩笑,我们都打了结婚证了。

三婆说,去打离婚证。

喜爷爷说,你神经病吧,我们不是一天两天。

三婆说,这么些年你给我写了一句吗?

喜爷爷说,这能说明什么?

三婆说,说明他一直把我搁在心上。

喜爷爷说,放在心上比住在砖房子里好?

三婆说,为了我,他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喜爷爷说,你早干什么去了?

三婆说,过去我一直没认真看过。我今天才认真看了。过去……我也不了解你。

究其原因,一方面,三爷的善良让三婆感动、三爷用他的善良赢得了这场婚姻之战;另一方面,是三爷的五句子赢得了三婆的心。那五句子是诗歌、是心声,也是文明的力量。韩永明在这里用鄂西独特的五句子天衣无缝的表达了诗歌的现实作用,也表明普通人向上向善的文明力量。

三、以人为中心、以风俗为引子的书写方法

韩永明小说的叙事方法是以人物为中心,以人物的心理发展带动事件的发展。这样写的好处是,可以不受其他影响而全力塑造人物形象。而塑造形象是韩永明表达仁慈、悲悯的人道主义情怀的主要方法。作者首先确定人物的个性特征,确定其心理发展的轨迹,然后在人物性格描述和心理轨迹中去描写故事、表达主题。《春天里来》首先确定了夏香久的性格特征,她善良、倔强、坚持,有别人改变不了的主张,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个性,而善良是其主要个性。围绕夏香久这种个性,当她要种植小籽黄的时候,就没有人能改变她的决定,因此围绕着他,就有丈夫许汝三和邻居魏长子,就有女儿女婿,就有后来加入种植小籽黄的乡亲,一步一步围绕人物个性展开故事,依据心理发展挖掘人物的精神和灵魂深度。《民歌》也是如此,虽然作品采用的是儿童视觉,但是依旧是以人物的心理发展带动故事的发展,三爷的隐忍、三爷的善良、三爷的五句子带动故事发展,改变故事的走向,改变了在人们看来老婆确定要离开三爷外嫁他人的结局,从而构成一个善良、悲悯、仁慈环绕的故事氛围。《桃花丘》故事比较简单,不如其他作品那多悲欢离合,但作品也是根据小芹的心理发展结构小说。小芹是一个极为自尊的女孩,她所有的行为都是为维护尊严而发生的,不管是在生理期到冰冷的秧田里插秧、换桃花丘、还是成为大老板后流转土地,要将桃花丘变成桃花源,都基于此。

这种方法若把握不好很容易单调和简单,成为简单的人物描写。但韩永明在以人物为中心带动事件的叙述中,作者不仅仅塑造人物,事件的描写也有自己的逻辑和发展,韩永明在事件描写中将人物和事件、和时代、和风俗描写联系起来,人物只是中心,围绕中心就与很多线条连接起来,就如同太阳一样,人物是核心,事件、时代、风俗等等如同太阳放射的光芒。这样人物周围就形成了一个环状体系,形成一种作家刻意营造的独特的氛围。在这样的氛围中,读者会不由自主的进入这个体系,去感受人物的喜怒哀乐,去接收作家表达的情感和主题。比如《春天里来》,首先作品直接描写夏香久这个人物,人物带动读者进入时代,那是新世纪的农民的生产状态,大多数人都不种田了,尤其是不种植传统粮种了,一下子就抓住到当下农村的实质,魏长子等种植的新品种大量出现,严重的破坏了传统良种的生存状态,因此夏香久的坚持就尤为可贵,时代、事件、人物三者结合起来,就构成了《春天里来》的丰富内蕴,春天里来的既是夏香久的微信名,又是她喜欢唱的歌名,同时也预示着春天将带来新气象的美好愿望。

韩永明小说另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用风俗做引子。韩永明小说大多是描写鄂西山区的农村生活。鄂西山区具有自己独特的风情风俗。这些风情风俗在作品中不仅仅是外在的描写,而是小说发展的引子。我这里所说的引子不仅仅如一般文章一样所用的引言,而是如中药的引子一样,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韩永明小说一般开头三言两语就能将该故事发生的风俗背景交代清楚,这个风俗是背景但又不仅仅是背景,它是引子,将在整个故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比如《桃花丘》一开头就描写雨村的一个独特风俗,有人坐月子了,如果有正在经期的女人进入月母子家里,月母子就发不出奶来,孩子就没得吃的,其破解之法就是必须把这个人的月经带放到河里用石头压住,让河水冲刷。这个风俗介绍就如同引子,将整个小说的背景描写出来。但是这个背景不仅仅是开头描写就完事了,小芹因为这个风俗导致隐私被暴露,也导致她一直的心理发展。导致四婆的误会和后来的解除误会,形成小说的几个高潮。可以说小芹对桃花丘的独特心理感受以及情感都与这个风俗背景有密切关系。《栽秧饭》也是如此。作品一开始就交代在当时情境下,栽秧饭风俗的重要性,尤其是在那个物资极为匮乏年代的重要性。于是腊肉被偷就使得这个风俗描写成为了推动故事发展的枢纽,当几经波折找到腊肉后,栽秧饭终于吃了,但气氛和作用也和以往完全不同了。因此,韩永明的风俗描写不仅仅是故事发生的背景,还是故事向前发展的关键枢纽,就如同中药的引子,不是最主要的药材,但缺了它绝对不行,而且还在药效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总之,韩永明近期的小说沿袭了他以往的创作风格,用悲悯和仁慈的情怀描写普通人的生活,关怀普通人的心理和精神需求。同时又有一些变化,在这一组小说中,作者悲悯情怀更加突出,向上向善特色更加鲜明,因此他的小说也变得比以往温馨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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