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饥饿”中书写人性
——评韩永明近年来的“饥饿”小说

2019-11-15 06:37
长江丛刊 2019年13期
关键词:栽秧养父永明

当代中国的乡村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非常贫困的,这也是为什么扶贫成了当今农村工作的关键之所在。民以食为天,因此在某些特殊的时代,特别是在青黄不接的春季,确实曾有人饿得挖观音土充饥,这在现在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河南作家刘震云曾在《温故一九四二》中讲述了一个关于饥饿的故事,但那是发生在1942年的河南,当年旱灾、蝗灾使粮食颗粒无收,哀鸿遍野,三千万民众离乡背井去陕西逃荒。湖北作家韩永明近两年也写了许多关于“雨村”的饥饿故事,读完之后也是令人感慨万千。

一、对乡村饥饿的书写

韩永明对饥饿的书写,首先体现在他对上个世纪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人的生存状况的叙写。他的中篇小说《除草剂》就通过对照叙写了两代人的生活。“我”是一名城市白领,闺蜜离婚,被老公抛弃,“我”把她领回家安慰,在家住了一个多月,闺蜜却勾走了自己的老公,于是决定买一瓶硫酸报复,买不到硫酸,就去乡下买除草剂。结果在乡下碰到了一个“半边白脸,半边黑脸”如鬼一样的老妇人,这名老妇人身世坎坷,出生不久,其父母就因为“饥饿”无力抚养而把她遗弃在一棵香椿树旁。“那时候,田间野地,没有一点青色。别说是香椿了,就是柳树叶,槐树叶,榆树叶,有一点芽芽就被人掰走了”。后来还写到了老妇人儿童时期的状况,她离开养父在外流浪,小说多次写到了她与流浪小伙伴们的“饥饿”和对食物的渴望,以及偶然得到大馒头后的欣喜。

韩永明对饥饿的书写,其次体现在他对改革开放前乡村大集体劳作的描写。在改革开放前的中国,农民都过着大集体生活,有农活大家一块儿干,有饭大家一块儿吃,《栽秧饭》所描写的“雨村”就是如此。雨村每年栽秧时,队长秦疤子就会让栽秧的人好好吃一顿,有酒有肉,这是因为风俗。“栽秧时吃了栽秧饭,收成好。还有一个原因是要赶活儿。栽秧是个苦活儿,劳动强度大,又要抢时间,需要好的体力支持。”这是从秦疤子当了队长后开始的,已搞了三四年,效果非常好。秧栽得比别的队快了许多,搞了几年,便成了习惯,人们望栽秧像望过年。因为在饥饿的年代,人们可以借这种繁重的体力劳动机会而饱餐一顿。但是,在这节骨眼上,却发生了一件令全队人恐慌的事情:队里准备栽秧饭用的几块腊肉不见了!全队人之所以望着吃栽秧饭,就是因为惦记着那几块腊肉,想借此机会沾点油荦,改善一下伙食。现在腊肉没有了,这个栽秧饭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韩永明对饥饿的书写,还体现在他对乡村手艺人生活的描写上。改革开放之初,在乡村出现了一些手艺人,他们穿行于各个村庄,为农户做些木匠、铁匠等手艺活。而韩永明的短篇小说《秀吃》则生动了叙写了乡村手艺人的“饥饿”状况。雨村麻队长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后来在四十五岁时终于生了个儿子满堂。满堂虽然颜值爆表,但这个儿子特别能吃,那个肚子好像能装下“千军万马”。为了让儿子能吃饱肚子,麻队长把三个姑娘都留在家里,“除了有人头粮,工分粮,还有几双能挖野菜的手,并且三个姐姐都不像大肚汉弟弟,秀吃,无论野菜糊还是苕片汤,都可以省下几口来。”但是,女儿毕竟不能总是留在家里,到了二十五岁,麻队长还是让她们出嫁了。为了解决儿子的“饥饿”问题,麻队长决定让儿子去学门手艺,因为手艺人一般都是做“上工”(在雇主家里做活),饭就在东家屋里吃。手艺好的,请的人多,基本在家吃不了什么粮食,自己这份口粮就省下来了。于是麻队长送儿子满堂去学铁匠,铁匠虽然辛苦,但东家待铁匠的规格要高于其他艺人。但是,满堂学铁匠之后,却因“饥饿”又闹出一些啼笑皆非的事情。

韩永明对饥饿的书写,还体现在他对城镇化时期农民生活状况的摹写。改革开放之后,在我国工业化、城镇化加快推进的过程中,涌现出来了一支新型的劳动大军,这就是农民工。他们从最初的“离土不离乡”,发展到“离土又离乡”,进入工厂、进入城市,分布在经济建设的各个行业和领域,用辛勤的劳动和汗水,创造着自己的新生活。在这个时期,乡村农民的生活已有很大改善,他们已不再像过去那样经常“饿肚子”,但还是存在某种“饥饿”状况,《毒菌子》就写出了乡村农民一种对食物的“饥饿”。雨水荒的老刘一共养了四个孩子,两个姑娘是大的,两个儿子是小的。姑娘大一个嫁一个,老刘指望着老四刘业清给他们养老,可没想到刘业清外出打工,死在工地上了。但是老三刘业忠据说又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与他的关系一直很僵。老刘想吃菌子,他的老伴林婆婆就说现在的菌子变异了,看起来能吃的菌子,其实是毒菌子,不能吃。但是老刘说,“我就不怕死,上顿下顿,就是一碗南瓜,实在不想伸筷子了。”于是,老刘自己上山,捡了一些菌子回来,吃了之后就中毒了。

二、在饥饿中映照善恶

综观韩永明的这几篇小说,可以说它们生动地再现了当代中国乡村的“饥饿史”:从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啃光树叶”,到改革开放之前的“栽秧饭”,再到改革开放之初的“秀吃”,再到城镇化时期的“毒菌子”。应该说,韩永明的小说抓住了当代中国乡村的最大特点:饥饿,而且写出了不同时期“饥饿”的不同特点,从最开始的食不裹腹而吃光树叶甚至抛弃孩子,再到有一顿腊肉的“栽秧饭”的渴望,再到不用特别挨饿但必须要“秀吃”,再到基本上可以吃饱肚子但对“美食”的嘴馋。但是,作家韩永明仅仅就是给我们真实地描写当代中国乡村的“饥饿”状况吗?显然不是,作家是要通过“饥饿”的表层叙事,来深入到人物的内心深处,从而写出人性的善恶。

首先,韩永明的小说通过“饥饿”写出了人性中的善。在中篇小说《除草剂》中,“半边白脸,半边黑脸”的老妇人虽然身世坎坷,一生多灾多难,但是面对“饥饿”,她也曾多次遇到好人。养父抱养她时才二十七岁,没养过孩子,连对象都没找,可硬是把她养了起来。那时可不像现在,因为没有吃的,养个孩子不容易。他就去田间找野菜,养父自己吃野菜,却每顿煮稀饭给她吃。后来,她在流浪过程中意外得到了两个又白又大的馒头时,虽然自己饥饿难耐,但第一时间又想到了她的养父,“我心里就冒出了一个想法,把两个馒头给养父送去。我想养父一定没吃过这么白这么甜的大馒头。我想夜里悄悄地跑回去,悄悄地把馒头塞到养父家的门缝里。”小说以细腻的笔触,写出了人性中的美好和感恩,读后令人动容。

其次,韩永明的小说通过“饥饿”写出了人性中的恶。在小说《栽秧饭》中,雨水村的农民都处于极度“饥饿”的状态,“好多人从田里起来时走不稳了,差点儿滚田里了”,“好多人都是拿土豆和胡豆叶子填肚子的,肚子没得一星油水,再不弄点儿油水润润肠子,怕下不了田了。”就在这种极端饥饿的情况下,雨水村的人们之所以还在坚持插秧,就是因为他们在盼着那餐“栽秧饭”,可以借机饱餐一顿,但是,在这节骨眼上,栽秧饭大餐的几块腊肉却不见了,被人偷走了!面对诱惑,不同的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偷腊肉的绝对是一种“恶”。《秀吃》中的麻队长为了娇贵儿子能吃饱肚子,把年纪很大的女儿留在家里劳动而不出嫁,这是一种自私的行为,也可算是“小恶”。当然,韩永明在小说中,也写出了许多令人愤怒的恶行,如《除草剂》中戏班崔师傅摸出半个馒头给小女孩,然后再找机会“塞两颗糖”给她,利用小女孩的“饥饿”心理,然后就把她诱奸了。

但是,韩永明的小说更多的时候写出了那种善恶交织的状态,或者说你根本分不清小说中的人物到底是善,还是恶。例如《除草剂》中老妇人刚出生时就被抛弃,亲生父母遗弃小孩,绝对是一种恶行。但是,他们也可能是实在是没有办法,走投无路,只好把小孩放到一棵还留有嫩芽的香椿树旁,或许那样才会给小孩一条生路:“我的生父和生母,一定是跑了很多很多路才找到那棵香椿树,他们不想我死,他们想让我活下来,他们只有那样才能让我活下来”。还有如《栽秧饭》中的偷盗集体腊肉的行为,这绝对是一种恶,还因此闹出了人命,最后偷盗腊肉的人被查出来了,但那人却是因为想给久病的女儿治病。

人的本性是善还是恶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中国伦理思想史上,性善论的最早提出者应是孟子,他认为人就其本性而言是善良的,人天生具有善端,人人都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于是断言:“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性恶论的最早提出者应是荀子,他认为人之为人,就在于能“群”,在于社会生活中,人的本性是自私的,必然要破坏群居和一定的社会生活。因此,人的本性是恶。实际上,每一个人的人性深处是善恶皆有,这也正是人性的复杂性所在,而韩永明的小说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写出这种人性的复杂性,人物形象因此变得丰满和生动,没有因此落入扁平化或概念化的陷阱。

费孝通先生曾说,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在《乡土中国》一书中,他就要求大家“集中注意那些被称为土头土脑的乡下人”。从上个世纪20年代开始,中国文坛上就出现了一批比较接近农村的年轻作家,他们的创作较多受到鲁迅影响,以农村生活为题材,以农民疾苦为主要内容,形成所谓“乡土文学”,彭家煌、王鲁彦、许杰、许钦文、王任叔、萧红、台静农等都是其中的代表性作家。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乡土文学包括乡土影视剧也涌现出了一大批作品,但看完之后总给人许多遗憾。那些作品要么对乡村生活显得非常隔膜,反映出作家不熟悉乡村生活,不了解真正的乡村,要么作家的立场显得过于居高临下,对文学中的人物颐指气使,甚或嘲笑戏耍,根本没有深入到人物的内心,没有真正写出人物的喜怒哀乐。但是,韩永明近年来的乡土小说创作,却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作家借助丰富的乡村生活经验,紧扣时代的特点,用他的如椽之笔生动勾勒出改革开放以来的乡村伦理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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