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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下的写作语境中,网络平台的拓宽尤其是新媒体时代的到来增加了诗歌发表的渠道,为诗歌从潜在创作转向公共传播提供了可能性,在某种程度上也刺激了创作群体的增长。创作主体的表达欲望加上一定的文字能力,再加之传播渠道的多元化,用现代汉语写诗似乎已不再那么困难,选择以诗歌的形式来传情达意的写作群体渐渐扩大。然而这种诗歌创作的表面上的繁荣背后其实隐藏着危机。虽然一些优秀之作得以进入传播和阅读环节,但却有不少诗作流于对公共经验的跟风模仿和复制生产,缺乏明确的书写立场和个人经验的深刻体验,缺乏高品位的艺术追求,最终变成缺乏个人诗歌立场的汉字符号和语段的拼凑。当诗歌创作的随意性加大,“中国诗人”就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一个暧昧的、可随意粘贴的标签。事实上,这种暧昧的界定矮化和消解了“中国诗人”的真正含义。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中国诗人’”则成了一个值得追问的问题。作为一名“中国诗人”,在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下如何体现汉语诗歌的“中国特质”?黄斌作为一名诗人,刘洁岷称他是“炎黄旗下汉字的歌咏与守望者”。这是在当代汉语语境下对黄斌的诗人情怀的理解,也是对黄斌的诗人特质、诗歌立场及诗学观念的高度概括。黄斌倾心于汉诗的汉语性,在诗中保留了中国诗歌的古典气韵和传统,并将本土经验、个人经验和现代诗学经验融化在诗歌当中,让读者看到了一个在全球化时代的真正的中国诗人。
全球化时代,文化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处于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中。在这个动态发展的过程里,不少诗人的追求是“一路向西”,绝尘而去,也因此,在为建构个人诗学而跋涉的行旅上,他们在向一种诗学资源打开的同时遮蔽了另一种诗学资源,他们的写作忽视了中国本土诗学资源的调动。同时,如若不能很好地消化西方的诗学经验,便很容易陷入“食西难化”的尴尬境地。诗作看似深刻,实则浅陋,看似玄妙,实则晦涩芜杂,诗歌创作以不落俗套的方式落入俗套。除了“一路向西”外,当诗歌缺乏真正深刻的生活体验,缺乏真正坚实的诗学支撑,将世俗化流于庸俗甚至媚俗,将口语化肤浅理解为口水化,形成一种“梨花开遍天涯”的局面,诗歌创作便偏离了对诗这颗文学桂冠上的明珠的真正向往和追求。在这样的文化生态中,黄斌却依然保持着稳健的创作步伐,于“时尚化”的写作之外坚守着传统文化的立场,在对西方诗学资源敞开的同时有意识地规避对传统诗学资源的遮蔽。黄斌在吸取现代诗学经验的同时也不忽视对本土诗学资源的调动。他的诗歌中保有着一种古典气质,身处这个全球化的时代,却能与驳杂的文化形态保持着一种距离。
黄斌从小便受书法、绘画、围棋等中国传统艺术的熏陶,这些传统艺术陶冶了他的精神气质,涵养了他的诗歌内蕴,成为其诗歌文化气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他的诗作中,我们可以读出这些文化养料对他的涵育。尤其是书法,受父亲影响,黄斌七岁开始练习书法,一直坚持至今,在这个过程中醉心于汉字的魅力,专注于汉语诗歌的书写,让自己变成一个在汉字里存活的人。同时,汉字的美学也深深印刻在他的诗中,所见所想都以与书法相联系的姿态在诗中呈现。当母亲火化时,他看到的是“炉顶的烟子冒了出来/像永字八法那样最先冒出一个点来”。《惜敬字纸》这首纪念母亲之作是《黄斌诗选》的第一篇,于黄斌而言,母亲是他心中汉字精神的象征。“永字八法”是书法中楷书的用笔法则,将母亲火化时的烟灰与“永字八法”合二为一,是一种精神的升华。黄斌以这种动态的、形象化的方式来表达他此时心中的感受:“母亲已经活到汉字里去了”。而他自己也将要在汉字里存活。长期醉心于书法的人能在书法艺术中体悟到人生的哲学,书法是他们感知世界、感知自我的一种方式。于是我们可读到“有垂髫少年/悟得笔法/一撇一捺/势如桃叶/厚重的墨点/危如坠崖/那是一种压迫的美”。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在不懂书法的人眼中,那一个个汉字仅是入眼的视觉符号,也许他们能在形象上或多或少感知到一种模糊的美感。而在书法修习者眼中,那些汉字是鲜活的,是有生命力的。一撇一捺势如桃叶,虽狭长,却挟带着凌厉的气势,如年轻的生命中一往无前的勇气。墨点厚重,虽圆润,却沉稳,且能给人以压迫的美感,这是经历岁月积淀后的人生姿态。那悟得笔法的少年。悟得的何尝不是人生的活法呢?
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散虑的山水》不仅有书法的美感和哲理,还极具画面感,全诗勾勒了山清水秀处,隐逸的士人带着小丫头和小少年,煮茶品茗,研习书法这样一幅画面,颇有魏晋风度的隐逸和闲散之味。除了《散虑的山水》《黄梅四祖村下》《在唐寅墓前》《题八大<莲房小鸟>》等画面如水墨丹青的诗以外,黄斌还有一些色彩鲜明的诗,《车进秦岭》便是一个典型:“萧瑟无需提炼/呈现也包含假象/比如远山比墨淡/谁料从沣峪进山/在盘山公路的右边/阳光突然像聚光灯打在一山红黄相间的秋叶上”。前三句仍是静态的黑白水墨,岂料随着人物的运动视角突转,阳光如聚光灯般打在树叶上,耀眼的红、灿烂的黄、闪耀的金,都是极具视觉刺激性的颜色。从黑白到暖色调,从静态到动态,六行诗中完成了这个鲜明的对比,画面感强烈且具有冲击力。这是黄斌参悟国画的另一面:除了水墨丹青以外,同样有浓墨重彩。
黄斌的诗作有不少表达了对传统文化的哲思,蕴含着中国古典哲学的意蕴。早在1988年黄斌便已写下富含哲理的《禅意》,钱文亮认为这首诗不同于王家新和陈应松的“文化诗”,它具体而微,化繁为简,在一片普通树叶的自然动静中,表达了中国式“天人合一”的“禅”的生命姿态,以诗歌的形式诠释了中国传统的感应美学和自然而在的生命意识。树叶是人感应自然最直接的事物之一,古有“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的说法,黄斌有一首《绝句》便颇有此意味,因梧桐叶的凋落入秋有感而发:在自然时间之内,人的感知总是落后于自然的变化。将时间、自然等抽象概念具化到树叶乃至树叶下落时的回旋,以小见大。对于禅,黄斌似乎有种执着的追求,寺庙、昙花、僧人等在他的诗作中经常可见。《在荐福寺思禅》更是直接以“思禅”为题,短短六行诗中包含了许多复杂而深刻的体悟:与自然中存在千年的事物相比,人的肉身是多么渺小;人体最重要的器官之一心脏也可以隐晦如点;静是禅,心动却更是禅;不相信肉身是灵魂的衣服这种说法,却觉得这样比喻二者之间的关系也不错。如此丰富的思考要浓缩在六行诗中,可见其强大的语言驾驭能力、长久的生活经验积累以及思想的穿透力。
在全球化浪潮滚滚而来,文化形态变得含混驳杂的当下,黄斌继承着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于是陶渊明、李白、王维、贾岛、姜夔、唐寅等人常在他的诗中“客串”。他通过对那些时代的回望和想象与当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我把冷的香气作为名剌/去沔口结识姜白石/南宋太美我对他说/历史基本上只会退步/我在21世纪的武汉/在他曾经生活过的上游/摄取了过多的重金属/江水似乎变清了可惜/只是表象梅花还在开/开一次让人尊重一次/我的这个时代有致人死命的电流和光明/急促如他听过的青石上/马蹄的雨声/词人的命运并不都一样/金人的军队举着月光的弯刀杀过去了/我这边刚刚开完一场/资本在汉阳琴台主持的新年音乐会(《冷的香气》)
这首《冷的香气》将姜夔拟想为对话对象,设置了南宋和当下两个时空,在“我”对姜夔的倾诉中两个时空交错并行,以南宋的美反衬了当下的粗鄙与粗暴。相似的事物,在南宋是江水、青石上马蹄的雨声,在当下则是重金属、致人死命的电流和光明。同为词人命运的对比,虽然姜夔的命运归结于战争,而“我”安逸地欣赏了音乐会,看似安逸美满,实则透着一种失望和失落,这是一场“资本”主持的音乐会,仅“资本”二字便包含了太多情绪。
每个人在这个时代都会有自己存在的方式,或主动,或被动。黄斌属于主动的清醒者,他就是这样清醒地保持着诗中的古典气息,置身于这个全球化的时代,却又以不融入的姿态表现出疏离。
城市的文明形态在全球化时代发生了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亦然。在乡土中国式的社会形态下,大多数人一生都在出生地或临近的村镇生活。而当乡土形态的社会向现代社会转换,尤其是不可避免地卷入全球化的浪潮中时,开放和流动则不可避免。乡土中国的传统社会形态被打破,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死于斯的生命轨迹渐渐淡出,取而代之的是出走与归来,离乡与返乡。这种流动和开放既造成了许多人无根的漂泊,同时也有些人把心留在了故土,他们“把家和姓氏装进心里/就继续满世界地去生活”。于他们而言,故乡是文化原点,是文化标本。于是本土经验、家族姓氏、血缘宗亲也成为黄斌诗歌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种对本土经验和地域经验的关注也是黄斌诗歌展开的一种方式。黄斌曾写过一首名为《我的诗学地理》的诗,诗中划定了他诗歌的文化边界——楚文化区,可见其对故土的热爱和依恋。若在黄斌的诗学地理中标一个中心区域,那个区域必然是蒲圻县新店镇。《蒲圻农事诗》《蒲圻县老城区》《蒲圻县新店镇》《1932年至1938年蒲圻县新店镇的日常生活》《蒲圻县搬运站》《用诗守候一个已经在中国消失的县名》……他写故乡的景物,写故乡人从前的生活方式,写自己的青少年时代生活。诗作中描绘的中国传统农业生产方式的那种原始、淳朴的气质反衬了当下的单调和苍凉。用黄斌的话来说,他想用文字构建自己的一个底盘,底色的、根性的东西。可以让自己不发疯,能够很好地应对日常生活。于黄斌而言,“故乡”不仅仅是地理上的故乡,更是文化上的故乡,是精神上的原乡。从这层意义上来说,蒲圻县新店镇则有着文化上的象征意义,黄斌对蒲圻县新店镇的描写,可以说是地域经验,对于同质化的书写来说,也可以说是一种中国经验。
对本土经验的书写与在诗中保持古典气质一样,都是黄斌与全球化时代的“当下”保持距离的方式。他认为乡土可能是抵抗全球化最靠得住的武器,就像长矛对大炮,打不过,但是最顺手。对于自己的姓氏,黄斌在诗中表现出一种自豪感:“很荣幸/从甲骨文到现在/这个汉字都绵延/我的姓氏家园/因此很大/很悠久”。家族姓氏与诗歌的渊源也增强了黄斌对自身诗人身份认同:“在通山的民居中/黄姓家的门楣上的四个字/是/诗祖传家/或许我可以像杜甫那样/说/诗是吾家事了”。
黄斌曾向故乡的诗人饶庆年和叶文福学习写诗。从饶庆年那里,黄斌继承了对乡土风物的描绘,从叶文福那里则承袭了对现实的映射,虽不像叶文福那样姿态激烈,却有一种对现实的敏锐观察和把握。他用这种敏锐的观察力审视当下的城市形态,并用诗歌呈现出来。
全球化在城市形态上最直接的作用就是推进了城市化的进程,中国的城市化在1992年以后进入快速发展阶段,而诗人对于这种“快”,大约是有些抗拒的。用黄斌的诗句来说就是“这个时代太直接了/直接得来不及修辞”“而时代只是京广线上十五分钟一趟的列车/不用一分钟就轰隆隆离开了我的江南”。林立的高楼阻挡了阳光,快速的生活节奏阻碍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我们开始远离自然,远离他人。
《511路公汽》是一首长诗,全诗以几个“依然坐在511路公汽的人/你们好吗/有从1990年开始/至今/还在坐的吗”发问,以一条公交行驶路线的不变来串联起城市的变化、时间的变化、人的变化,烘托出世事的变迁,诗中反复提及“在511路公汽上找不到自己了”,表达了诗人对城市快速变化的陌生感、失落感和恐慌。若说《511路公汽》是对城市变化的失落与无措,那《城中村》则直指被商业化浪潮席卷的社会中人情的淡漠。诗的前半部分用了大篇幅来描写诗人二十多年反复穿过的城中村的各种景象,后半部分才通过自己和城中村的人们的交往揭示出想要表达的失落和无奈:“这里有些人/我看着眼熟/但是叫不出名字/我们的关系/只是和人民币之间的关系/吃/然后结账/然后再次相见/也没有什么话语/只是现在变化发生了/我和她们/连以前这点默契/也不复存在”。如果连金钱维持的关系都没有了,那人与人之间所剩的维系确实令人难以想象。
内心有些抗拒不代表彻底拒绝当下的世界,黄斌在《广水徐家河瞻眺》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或者说是处理方式:“现代化的五层楼房/高大/巍峨/既不能逼视/也不能一览无余/我对崭新的事物充满敬畏”。简而言之,这种现代文明不可屈服,也不可驾驭,那么就充满敬畏——保持距离。
诗人夏宏曾说黄斌的诗在当代诗歌中很难被归类。这与黄斌所持的诗学观有关。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他仍抱着一种纯粹和朴素的诗学观,他坚持认为“诗歌不是政治”,它不需要靠不断的青年造反运动去获取话语权;“诗歌也不是产品”,它不需要纳入到资本推动的产品的生产、流通、消费及不断的升级换代的秩序之中。这大概是在全球化时代作为一个中国诗人的黄斌从中国传统文人那里承袭来的“清高”之气,保持着对诗的虔诚。
诗是一种特殊的言说方式,这种言说方式自古以来就与人的生活密不可分。奥斯卡·米沃什将诗歌定义为自人类开始以来的友伴:“那神圣的文字艺术,仅仅因为它从宇宙神圣深处涌出,在我们看来便比任何其他表达形式都要紧密地与那精神和物质的运动联系在一起,它是那运动的催生者和指导者。当一个诗人虔敬地运用诗这种言说方式来言说他的生活之时,诗便真正地融入了诗人的血液里面。综观黄斌的诗作,从题目便可知这是一个用诗歌来言说生活的人:《初春过莲溪禅寺》《咏神农架冷杉》《江夏民居记》《无量寿寺闻僧闲话》《长跪在杜甫墓前》《武汉关的钟声》《在大幕山看到苍鹰》《菖蒲小赋》……都是一些极其平常的题目,没有一眼便能震撼人心的冲击力,也不是哲思或意象的高度凝练,但读者却能从中感知这是一个用诗来记录,来言说生活的诗人。对黄斌来说,言之,即是诗。也就是说,诗是要说的,在形态上更多地表现为有说的冲动,因而书写。生活中目击的场景让黄斌有说的冲动,因此他用诗来精密地表达生活的现场。黄斌的诗歌不刻意追求语言的整饬和精致,不耽溺于修辞,不钟情于堆砌辞藻,也不在白话与书面之间做非此即彼的选择,因而有一种流畅感。有的读者可能觉得黄斌的诗不够精致,李建春便认为黄斌的诗有点像草稿一样,但正是在这个层面上,他的诗歌有种语言上的自我解放的意味。
诗歌的语言不以严密的逻辑、流畅的语言和完整的叙述为最高追求。在诗歌的语言中,断裂、跳跃、空白、省略似乎随处可见。但读黄斌诗歌的时候,读者也许会感觉似乎“不够断裂”。这并非诗人的语言驾驭能力不够,而是诗人在诗歌中运用的“陈述性”言说机制。黄斌的日常之诗言说的是他的日常生活经验,但非叙述。“陈述性”是“用陈述话语来代替抒情,用细节来替代意象”,在读者看来那些“不够断裂”的句子实际上正是细节的刻画,这种陈述性话语更能体现诗人对日常生活经验的包容和转化能力。
一个诗人,一个怀着纯净而朴素的诗学观的中国诗人,在炎黄旗下歌咏和守望汉字。他将自身传承的古典气息、本土经验和对现实的敏锐观察与全球化的时代对接,却又与这个时代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用汉语坚守着一个诗的国度。内心有坚持的人,就不会在时间和空间的变化中变质,不会在纷杂的社会中迷失自我。如黄斌在《在全球化时代如何做一个中国诗人》中所言:
由此说到中国诗人那不过是一群用汉字写诗的人/这有如汉水虽死在长江但千百年来仍然是汉水/江汉汤汤不捐细流/大海茫茫不辨点滴/苟能点滴于江海/做一个中国诗人/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