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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在阅读诗歌过程中最欣喜的一刹,莫过于在诗人的笔下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也许正是源于相似的生活经历与情感体验,剑男的诗对于我们这些在外求学的游子来说显得尤为亲切。对“都市中的异乡人”而言,从闭塞的乡村走到喧嚣的都市不仅意味着地理位置的迁徙,更蕴含着远离亲人的忧伤与漂泊异乡的无奈:
远远地,我看见故乡,十八年前的故乡/有着沸腾的血脉和热烈的相象,远远地/一条绕村而过的河上冒着白烟,沿岸/的拖拉机把木材和粮食运到城里/黑暗和光明的续驳中有着疲惫但舒心的霞光/我寻找故乡的风暴、雷电,动荡中不曾屈服的亲人(《远远地我看见了故乡》)
也许我们可以将这首诗看作剑男对故乡生活的追忆,而这种追忆能够触动我们的心灵,恰恰是因为诗人描绘的场景契合我们对乡村生活的想象。河上冒着白烟,拖拉机运送粮食和木材,人们迎着霞光结束疲惫的劳作,宁静的乡村生活令人向往。写作源于一种记忆,对于剑男的创作来说,这句话依然成立。剑男在诗歌中常常反复吟咏他对于故乡生活的怀念,对于这种深沉的情感与绵长的情绪,我们可以从他本人的生活轨迹里找到理解的路径。他出生于鄂东南山区的小县城,在读大学之前从未见识过外面的世界;进入大学后,他发现自己的一口鄂东通城方言无人能听懂,心中的苦闷不言而喻;同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校园诗歌的浪潮中,他也接受了现代诗歌的洗礼。因为这样的成长背景,即便已经在武汉定居几十年,剑男对自我的身份认知仍然是异乡人,是“穿着故乡的土布鞋走在武汉的大街上”的漂泊者,是人生旅途上的流浪者。我想,这种城乡的双重生命体验是他进行诗歌创作的心理源泉,也是他书写故乡、为故乡立传的动力所在。
剑男早期诗歌体现出唯美的倾向,具备上世纪90年代抒情诗的特征,魏天无老师以“唯美诗人的象征森林”来评价这一时期剑男的创作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柔和、忧郁的黄昏,一辆运草车/辙印从灵魂开始,心口上的一道伤痕/我看见薄暮的运草车/金子的运草车,它驰离的地方/我的故乡围绕着粮食哭泣(《运草车》)
《运草车》是诗人这一时期的代表作之一。整首诗酿成一种沉郁忧伤的氛围,“柔和”的黄昏在诗人眼里却是“忧郁”的,心口的一道伤痕、哭泣……朦胧哀伤的基调往往在不自觉中就渗入了读者的心中。即便诗中提及“故乡”的字眼,却并不细致描绘故乡的情景,诗歌的美学风貌稍显晦涩。
而在随后的创作阶段,剑男开始将关注的焦点集中于城市。“异乡人”的身份使他难以融入城市,随笔《不要在城市过年》就已表现出他对城市生活的种种不适,他形容自己和爱人“像两个被城市放逐的人,又像这座城市的两个陌生人”,对他而言,城市是冷漠的,乏味的,也是日渐商业化的。在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中,他对城市的态度或是调侃、或是讽刺,体现出其犀利的一面:
我每天细细捡拾我的生活,看到/多少个美女,就收到多少个鄙视的目光/我分开易拉罐和饮料瓶,和这座城市/一直忙碌到深夜,我小心翼翼/但并不为此感到羞愧/那些美女们不知道,这座城市/其实也是一堆巨大的垃圾/那些幽暗的发廊是肮脏的,那夜总会前/进进出出的红男绿女是肮脏的/那些洗桑拿的人,无论怎样的水/也洗不尽他身上的污渍(《懦弱的人》)
显然,这是诗人假借拾荒者的名义发出自己的声音。诗中的主人公自称“懦弱的人”,却决然地揭露城市生活的阴暗面;拾荒者的生活固然杂乱,却远胜于内心肮脏的“红男绿女”;人们以为不起眼的拾荒者,其实乃是在苦难生活中历经磨练的思想者。诗人在对城市生活有意观察、叙述的过程中,能够设身处地体会城市“多余人”的心理,了解他们的疲惫与艰难,以反讽的手法写出城市中的众生百态。因此,他能够让临江监狱中的复仇者喊出:“你以为哪里不是监狱?”(《临江监狱》),也能够让“一个不认命的下岗工人/为了重返他的岗位,正借助化妆师/来掩饰他昨夜梦中的哭泣”(《照相馆》),在一个个苦难人物的身上,他似乎也瞥见了自己的命运与归宿;无数人在人生的旅途上东奔西走、漂泊不定,这就是生活。
到了最近十年,剑男的诗歌创作又发生了一次大的转变——由城市回到故土。在四十不惑的人生阶段,剑男朝着故乡的更深处走去。此时,他的诗歌中不再把“故乡”、“故土”作为一个抽象而空泛的词语去安置,而是以十分具体的意象作为故乡的代名词,“幕阜山系列”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在这个系列中对诗歌意象的选择别具一格:
在幕阜山/爱桃花的人不一定爱梨花/爱野百合的人不一定爱杜鹃/爱洋槐的人/也不一定爱紫桐、红檵/只有蝴蝶和蜜蜂爱它们全部/只有养蜂人/如春天的独夫/靠在蜂箱旁掉下巴、合不拢嘴(《山花烂漫的春天》)
桃花、梨花、野百合、杜鹃、洋槐、紫桐、红蓟、蝴蝶、蜜蜂……“幕阜山系列”的诗歌中出现了许许多多花草树木的名字,具体化的意象搭建起诗歌创作与故乡联系的桥梁,每一株植物都有其存在的特殊意义。这样的言说方式一方面来自剑男的生活经验——乡村生活的经历使他认识多样化的植物、了解故土最具代表性的植物意象;另一方面也是他具备诗人的独特眼光,无需刻意追求、便自然地将植物的意象具体化了。
对于自己的创作转型,剑男将缘由归为年龄的增长,我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古人云:“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回望过去,生活中的感悟增多,对生命的态度更为豁达开阔,对现实的批判不执着于以激烈的姿态愤然一击;诗人能够坦然面对生活,自然也就开始回忆故乡、向往想象中的故乡的美好场景。
兰波说:“诗歌就是赋予抽象观念以具体可感知的形象”,诗人对诗歌意象的选择往往是其诗学观念的反映。当我们欣赏着剑男诗中的乡村风光,体会着他对诗歌语言的精准把握,实际上也就了解了诗人内心的坚守。作为一种特殊的言说方式,诗歌往往是经验、形式和语言三者的有机统一。在剑男看来,诗歌的语言是一种自由的精神创造,他反对陈词滥调、虚伪造作,而坚持在对语言的突围中实现感情的直觉性意识书写。
于是我就上前去揭榜/打算自己把自己押往故乡/但我怎么也揭不下来/只有手指处留下一条条血痕(《梦的通缉》)
简单的几行诗句,诗人对故乡矛盾的心态便已显露无疑——当我们挣扎着想要离开故乡时,故乡好似恶魔一般吞噬那向往自由的心灵;而当我们远离故乡时,归乡又成为生活的精神寄托。痛苦的心态使得诗人陷入不自觉的愧疚之中,直抒胸臆的诗歌言语方式切合诗人内心的情感波动,从故乡到异乡,不安感笼罩在他的心头。
当然,正因为剑男对故乡魂牵梦萦,所以他笔下的故乡不是现实故乡的复刻,而是诗人投注主观情感以后被净化和“提纯”的乡土。诗人本人也坦陈,诗歌中的乡村的确寄予了他的美好期待,我们甚至可以说,乡村世界里有他向往的理想生活。从现实来看,这种净化也不难理解,理有所然,诗人清楚地意识到:“要把诗歌里的故乡还原到现实中的故乡,这是不可能的”,在艺术创作中被不断想象、渴望、憧憬和追寻的故乡早已不局限于现实中出生、成长的那个地方,而是寄托了诗人无限美好的追求、可安妥身心的“家园”。
自走出故乡求学以来,剑男学在武汉,工作在武汉,武汉成为他的长居之地,当然,他也在这座城市里感受并承担着工作与生活的种种压力。当压力转化为一种精神上的压抑感时,诗人自然而然地希望逃离城市、回到故乡。每次回乡探亲的时光都能令其体味到短暂的放松,乡村宁静的生活平息内心的喧嚣,哪怕在故乡发呆都能成为最自由的状态。他渴望放空自我、挣脱束缚,因而把自己对于故乡、对自由的向往寄托于诗作当中,这样,剑男关于故乡的诗作中呈现了开阔辽远的意境。
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在故乡度过,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童年时期感受过乡亲邻里之间互帮互助的氛围,没有世俗社会功利化的干扰,剑男幼时以生命最本真的状态看待世界、期待生活中的诸多美好,这与其成年后在城市遭遇的冷漠人际关系形成鲜明对比。天差地别的两种生活状态使他开始理解陶渊明“复得返自然”的追求,自然而然的,故乡也就成为他心底的一片净土,成为生命最本真状态的代名词。
亲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故乡之所以令人魂牵梦萦,就在于故土之上养育了我们的至亲至爱。剑男对故乡的追寻也不例外,父母先后去世的事实使其悲痛不已,他对父母深厚的感情与故乡紧密相连,在其诗作中共同得以展现。
乡下母亲的来信/用方格作文纸写的,一笔一画/就像村庄小学里那些书写很认真的女生(《想起写信的母亲》)
对于大字不识的母亲来说,写信似乎是难以想象的一件事,但思念孩子的心情能够冲破一切障碍。她一笔一画地写下对儿子的问候,笔尖流转的是母子之间的情意,信件成为母子二人沟通的桥梁,写信也就成为母亲生活的日常。她写家中生活的琐事,也写逝去的亲人如何与她在梦中相聚,当儿子读着来信时,心里必定是温馨快乐的。也正是源于这种美好,日后诗人的眼前才会时常浮现母亲在故乡伏案写信的身影;母亲的逝世更是成为其内心永远的痛:
但是我无法为操持一生的母亲/噙住这眼中的泪水/在这烛光摇曳的夜空/秋虫要为天空歌唱/烛光要把母亲送到圣洁、澄明的大地(《最后的烛光》)
对母亲的挚爱与不舍都凝结在眼中的泪水,烛光摇曳之中母亲的逝世,儿子心底的伤痛不言而喻。母亲辛苦操劳一生,在诗人看来,母亲应当被“送到圣洁、澄明的大地”,享受天堂的安乐。这是儿子对母亲最深切的爱意,也足以打动每一位读者。
事实上,我们不难发现,故乡成为剑男想象中的美好家园。这里安静平和的氛围令他感到放松;对他来说,回到故乡意味着回到生命最本真的状态,感受最纯粹的快乐与悲伤;而在故乡生活一辈子的亲人更是他心底放不下的牵挂。故乡,就是他心中的一片净土,值得他永远的守护与追寻。
追寻故乡之路,我想,这也是每一位漂泊不定的异乡人注定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