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最后一名女知青》札记

2019-11-15 06:37
长江丛刊 2019年13期
关键词:阎连科知青作家

在互联网上下载阎连科的作品,选择阅读《风雅颂》《为人民服务》《我与父辈》《黄金洞》《最后一名女知青》,分别是有争议、有影响、获奖作和我特别感兴趣的作品。前两部作品曾引起极大争议,阎连科因为其中一部写了多达半年的检讨书,那时他还在部队里。《我与父辈》是真写得好,不仅似卢梭的忏悔录,还存在一些新元素。比如被陈思和誉为“最大的史家之笔”的有关“民间厌战心理”的描述:

让人感动的倒是“战争”一节里所描写的,当战争真的爆发了,给作为军人家属的父亲内心造成的巨大恐惧和担忧,直接摧坏了父亲的身体,这是中国当代文学里从来没有表现过的、真正的民间厌战心理。

《最后一名女知青》应该是我最感兴趣的作品。我曾经就是一名女知青!我随父母去的五七干校是散落在鄂城县的单个村落,就住在农民家。在农村学校我读了小学六年级和初中一年级。我的同学除了五七干校子弟,绝大多数是农民子弟。上了大学,对寻根文学和知青文学关注比较多;也知道阎连科本人并不是下乡知青 。不同身份作家表现相同题材,视角可能不一样,当然,也可能采取相同视角,但后一种可能性显然要小一些。同样是写知青的生活际遇,阎连科与叶辛、史铁生、梁晓声、王安忆的路数恐怕不同吧。

阎连科没有追求长篇小说的“浑然天成,不可分割”,还在小说里作了“一些别的尝试”,对我们这些学院派的读者就更具挑战性。《最后一名女知青》有无“别的尝试”?是哪些尝试?这些尝试利弊如何?

阅读电子版的《最后一名女知青》以后,我又读了纸质版的这部长篇小说,补读了《情感狱》《生死晶黄》《炸裂志》和一些背景材料。鲁迅先生曾告诫我们这些写文学批评文章的人,一定要顾及评论对象的“全篇”和“全人”,“全篇”容易做到,“全人”则太难,退而求其次,尽可能多阅读这位评论对象的文学文本,这样才能避免隔膜与空疏。

陈平原讲过他导师王瑶先生作现代文学研究的故事。

王瑶先生说做现代文学“最大的警醒是不要跟作家走得太近。”王先生基本不跟作家打交道,据说某作家挑一担书到他家,说“你的文学史就写我这么几行,合适吗?”撂下一担书就走人……可见作家的压力对于当下研究者的影响。要想保持史家立场与眼光,作家与研究者关系密切就比较困难。

王瑶弟子钱理群更加决绝,其原则是“不跟作家联系,也不跟作家的家属联系。”“比如我研究鲁迅、周作人,我基本上不跟鲁迅、周作人家属打交道。”钱理群是宁愿得不到有些材料,也要保持独立。“因为跟家属关系搞好,有了感情以后,就很难保持学术研究必须有的距离感与客观性。”这些都是经验之谈。

我曾经到中国现代文学馆(北京)查找资料,当年吴义勤先生任馆长,人却在西安挂职工作,但他请一位主任接待我。那位主任告诉我说,有一些现代作家后代捐赠了许多宝贵的文献资料,有的却提出要50年后才可以公开,就像秘密档案一样,50年内不能解密。现代作家的后代自有他难言之隐,客观上却造成文献资料的被锁死,于该作家研究是一种大损失。

文学批评与文学史研究还是有些不同,但文学批评在个人情怀中融入“史家立场与眼光”大有裨益。王国维说的“入乎其内”与“出乎其外”,于文学批评而言,就是要求兼及文本细读和史家眼光两个方面。

“最大的警醒是不要跟作家走得太近”,这里的关键是不能感情用事,并不是反对与作家联系,当然,即便与作家面对面获得的资料也还是需要进一步甄别。知人论事,这个人首先就是作家本人,“保持学术研究必须有的距离感与客观性”,对于文学批评,史家眼光不可或缺。

阎连科《最后一名女知青》1993年第一版,2003年再版。

《阎连科长篇小说典藏》(2016年,河南文艺出版社)《最后一名女知青》结尾落款“1992年7月初稿,2007年第4次修改”。阎连科写初稿时35岁,作第4次修改时到了知天命之年。

也许这是天命。

写完这部小说我就病了,不能说是因为写这部长篇病的,更不能说就积劳而成疾。但这短短的二十几万字是我这一生身体好坏的一个分水岭。

我想说的,就是忽一日老天开恩,能让我重新坐在桌前写作,即便我能写出比这部小说好成千上万倍的小说来,那小说也不一定在我的生命中比这本书重要了多少。

这段话选自阎连科1995年为《最后一名女知青》所作的自序。

与其说《最后一名女知青》与阎连科生命悠关,不如说与他的写作生命关系更大。从创作历程上看,《最后一名女知青》是阎连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之前有长篇《情感狱》(1991年,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从此他以每两年一部长篇小说的速度创作着。

但阎连科仍然是以中篇小说引起文坛关注,像许多当代作家一样。他两年一个中篇小说系列。1990年的“瑶沟系列”,1992年的“和平军人系列”,1994年的“耙耧系列”。其中《瑶沟人的梦》在1990年获《小说月报》百花奖,第四届《十月》文学奖,1990-1991年度《中篇小说选刊》文学奖。在没有设置鲁迅文学奖的年代,这些奖项的影响也是非常不错的,阎连科中篇小说创作实力与实绩略见一斑。后来中篇小说《黄金洞》获第一届(1995-1996)鲁迅文学奖。《年月日》(中篇小说)获第二届(1997-2000)鲁迅文学奖。

上个世纪90年代阎连科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同时进行!他把自己累得趴下了——颈椎与腰椎都出了毛病,最严重时他趴在床上不能动弹,这正是《最后一名女知青》杀青之时……生命将如何延续下去?假如还能创作,他将以何种方式继续言说?所谓性命攸关绝不是夸大其词。

当代小说家潜意识里多半都有一个长篇小说情结,认为小说家好像没有长篇小说就立不起来,尽管欧美有世界三大短篇小说之王,如莫泊桑、契柯夫和欧·亨利,尽管中国古代有蒲松龄,现代文学时期有鲁迅……但许多小说家还是追求以长篇小说证明自己的创作才华与成就,阎连科也不例外。

现代文学时期长篇小说创作存在“半部书现象”,说的是长篇小说体制上的不足:独立长篇,多半是上半部分精彩纷呈,下半部分显得底气不足。如果是系列长篇,则第一部影响非常大,后几部影响却很小。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春》《秋》都存在这样的嫌疑。当代作家创作长篇小说能否在体制上突破现代文学长篇小说的魔咒?这是无形的挑战!

阎连科不以追求长篇小说“浑然天成,不可分割”为目的,《最后一名女知青》可以被看成是相关中篇的集合,事实上,这部长篇出版之时,还曾以5部中篇于1994年分别在《莽原》《黄河》《十月》《当代作家》和《红岩》上发表。 一方面“现在的人都忙,少有人静心地坐下读一部长篇”(自序)这是阎连科在体贴读者,一方面是他坚信“浑然天成决定不了一部书的好坏”(自序)。集合中篇而成为长篇小说,似乎成为许多当代作家的策略,这总比把某一个中篇拉长到20多万字要好一些!

用西方现代主义手法结构长篇小说,在上世纪90年代已经不是新鲜事,何况又是在知青题材热点消逝后的90年代。阎连科着实不容易给人耳目一新的震撼。

阎连科还是在《最后一名女知青》做出了“别样的尝试”并取得成功!在知青小说里是一个难得的存在!具体说来就是以一种逆现代的叙事方式,俯瞰“回家”的人,颠覆知青作家的寻根期待,超越知青言说的精英格局,展示了漂泊的当代人生活在别处,慨叹何处是家园的精神困窘。是先锋过后的独立寒秋,也是写实传统里的出新守旧。

逆现代的叙事方式说的是知晓现代叙事策略,却有意识地逆向而行,回到传统的叙事模式里,以求不完全等同于传统叙事的言说结果。比如传统小说全知全能叙事方法的不足,是作家容易代替其小说人物言说和行动,造成小说人物简单化、表浅化。自弗洛伊德创立精神分析学说以后,小说家几乎都知道人的意识存在三个层面: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西方现代主义小说里有一派就取名为“意识流小说”,重在展示人物的潜意识状态,这在传统小说里是不存在的。《最后一名女知青》叙事策略采用传统全知全能方法,却又溢出传统,时不时也展示人物潜意识层面的隐私性和复杂性。如第一章女主人公李娅梅与男知青狐狸的几段对话,既似海明威《杀人者》的简洁、明快,也同时展示了对话人复杂的心理世界。

逆现代的俯瞰与全知全能不同,俯瞰带有一点神性眼光,是升腾到小说人物之上,从高处往下看他笔下的各色人物。这样的小说视点今天看来好像很容易,如果回到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就知道绝非易事。上个世纪80年代,知青文学曾经在文坛显赫一时,不仅有一众的代表作家,也着实出现了一批优秀作品,如叶辛《蹉跎岁月》,礼平《晚霞消失的时候》;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梁晓声《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张承志《黑骏马》,王安忆《本次列车终点》……连90年代王小波《黄金时代》和李锐《黑白》也被纳入知青文学之列。

严格地说,知青文学不是一个艺术流派,仅是对知青题材作品的统称。知青出身的作家抒写知青的苦难、奋斗、激情与思考,拓展了同时期“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的视野。知青小说叙事主体往往是知青本人,也多半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到了20世纪90年代,已成名的知青作家大多转向了非知青题材,也是在90年代,出现过对知青话语霸权与农民失语现象的质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阎连科创作了长篇小说《最后一名女知青》,他不是单纯地由知青视角换成农民视角,而是想超越身份的局限,俯瞰知青与村民——包括村支书、民办教师和普通农民。避免把知青身份与优越感、农民身份同自卑感简单划等号。换一句话说,知青与农民的不同主要还只是“户口”不同而已。真正的知识、人品与修养是不能简单以“户口”划线的。这些都从女主人公与狐狸、与张老师的关系中体现出来。

由于带有一点神性眼光,从高处往下看,阎连科笔下的人物立体而鲜活。你可能会说阎连科还是有点偏向本村民办教师张天元,也许潜意识里多少有一点偏心,但他没有将张天元塑造成一个性格完美的人物。女知青李娅梅和男知青郝狐狸也都是同类小说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人物形象!

《最后一名女知青》故事层面的知青“返城”是回城市的家;李娅梅最后又逆城市化而返回曾经的下乡地——张家营子。结局是如此地尴尬,李娅梅“站在数十年前台子地边的路道上,身后是当年知青屋那排瓦房的遗迹”,见着前夫张天元,他却正准备进城。

漂泊的当代人,不管是在城市还是在乡村,都不由得产生生活在别处的感觉。

何处是家园?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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