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革中的乡村:“一个未被定义的现在”
——评韩永明近期中短篇小说

2019-11-15 06:37
长江丛刊 2019年13期
关键词:永明乡土现代化

新世纪以来,乡村在剧烈转型中的巨大变化是乡土写作的重要主题,乡村现代化过程中的问题和经验,也是乡土作家思考中国问题的重要入口。但是,这种朝向未来的现代化过程常常被视为“自动扶梯的简单运行”,“乡村的一般意象是一个有关过去的意象,而城市的一般意象是有关一个未来的形象,这一点具有深远的意义。如果我们将这些形象孤立来看,就会发现一个未被定义的现在”。事实上,这个“现在”具有多种可能性,是一种颇为复杂的运动过程。正视并努力辨析乡村的“现在”,是当下乡土写作的重要使命。韩永明近两年的中短篇小说主要讲述变革中的乡村故事,从城市化进程中复杂的城乡关系、变革中的乡村驳杂的面貌和新时代农民的精神世界多层面作出了可贵的探索。

何为城市化,乡村又如何现代化?我们常常以为这些问题是不言自明的,但若进一步追问,却会发现这些关乎时代发展的大问题,答案常常似是而非。《无边无岸的高楼》中,许佳红一家大起大落的戏剧性命运,折射出的就是这样的大问题。

许佳红接续母亲未完成的进城梦,靠读书升学进城无望,又试图以婚姻当跳板,仍然未能如愿。现在遇上城市扩建拆迁,许佳红一家不但住上了城里的小区,还得到了十套房子的补偿,一夜间坐拥千万家产。但始料未及的新问题接踵而至。虽然磨湖村摇身一变成为城市里的湖景小区,可在许佳红看来,它“既是城市又是乡村,既不是城市又不是乡村,这既是她想要的城市,又不是她想要的”,因为这个还建房小区里的生活方式并非许佳红想象的城市生活。磨湖村的村民华丽变身为城市市民后,依然会大声喧哗,乱搭乱建,小区“就像一个大杂烩,一个升级版的城中村,就像一个邋遢的人换了一件时尚华丽的衣裳”。极速推进的城市化,把磨湖村变成了环境优美的湖景小区,把村民变成了财大气粗的市民,却无法注入现代的灵魂。勤扒苦做的村民们开始不务正业,争相吃喝嫖赌,许佳红老实上进的女儿开始沉迷游戏,辍学在家争房产,一无所成的儿子开始摆阔气,游手好闲挥霍无度,原本勤俭的丈夫也应了那句俗话,有钱就变坏,出轨包养小情人,直至所有家产被卷走。如果说进城方式和小区面貌与许佳红理想的城市生活之间的差距还只是让她感觉有些茫然不适,那么她处心积虑挣得的拆迁补偿在让她一夜暴富的同时也将她的家庭迅速推向崩溃的悲剧,则让她彻底否定了自己曾经向往的城市梦。

许佳红的城市梦,先是以和中心城区的距离衡量,后以掌握的财富多少衡量,继之以居住环境衡量,始终缺乏人的现代化,这样的城市化,只是给乡村披上了现代化城市的外壳,内里仍然抱持前现代的观念,这种被动的现代化是缺乏现代化主体的,当他们遭遇到前所未见的财富时,也必将因为现代财富观的缺失导致人的异化。长期处在生存困境的人,一旦暴富,并没有能力让财富产生良性循环,往往不是变成守财奴就是变成败家子。正如丹尼尔·贝尔所说的那样,所有的问题都产生于革命的第二天,如何支配财富的问题是比如何增加财富更难解决的一个问题。富起来的磨湖村人就是富起来的中国人的一个缩影,那些游走在世界名胜和各地奢侈品店却素质低下的有钱人与他们并无二致。近些年来,中国一直强调以“政府主导、农民主体、社会参与”的模式推动乡村变革,但往往发挥作用的只是政府主导,农民的主体性和社会的参与都是匮乏的。农民改变生存境遇的要求是乡村变革最大的动力,正如许佳红对城市的向往成为她生活中最大的动力。但是,歧途也在此产生,激进现代化过程让他们既在对进步的向往中摒弃了传统的伦理价值观,又因缺乏真正的现代性素养而迅速染上种种城市病。现代性主体的缺乏导致乡村现代化建设的动力不足,也无法推动城乡一体化发展,是当前乡村现代化面临的巨大困境。这里的首要问题就在于将乡村现代化理解为经济现代化,这种单一的现代化模式具有典型的意识形态引导性,曾经极大地推动了中国社会的经济发展,但也容易放纵个体因眼前的经济利益而不择手段,成为非人的存在。乡村当然需要现代化,但同时需要重视的是农民能否真正从传统中获得解放,解放后又是否有能力应对现代性问题。有学者曾对发展中国家的“现代人”定义为他“能够欣然接受在他周围发生的社会变迁过程,能够更自由地接受别人现在正享有的变化了的机会”,但对许佳红和家人来说,变化带来的却是焦虑和放纵,与现代人格南辕北辙。

在这种单一经济发展模式中,农民被动现代化的不适感一方面造成他们新的精神困境,也容易强化城乡对立的二元思维。许佳红将所有不幸归于城市,无边无际的高楼就像“浑身是眼的怪物”,每一个窗口“都是一张吃人的大嘴”,这样的城市“就是一个一望无际、深不可测的陷阱”,小说结尾,许佳红一家重新回到一无所有,家人也都悔过自新。但是,重返贫困真的能拯救这些堕落的灵魂吗?回到从前就能让许佳红得到想要的幸福吗?答案显然是存疑的,不过只是有些理想化的一厢情愿。在此,城市和财富成为罪恶的渊薮,也呈现出传统城乡关系模式的强大惯性。对乡村来说,既没有一个理想的过去时光,它的现代化过程也是不可阻挡的,许佳红注定再也回不去了,任何简单的逃避都不可能真正解决问题。

城市和乡村虽然时有对立,但也互为镜像,透过这对镜像,可以发现那些被忽略的复杂现实。雷蒙·威廉斯在《乡村与城市》一书中指出,文学中普遍存在的田园主义思想和城市进步主义观念都未能正视乡村真实的历史、现实和未来,要么“把那些‘过去的好日子’当作一种手杖,来敲打现在”,要么基于对城市工业化的信心蔑视乡村社会,二者都是误导历史的意识形态神话。前者是对前现代社会的选择性美化,以自然的名义抗衡社会的变化和资本主义的发展,形成文学的田园怀旧传统;后者则正好相反,因为对城市工业化前景的绝对信心,鼓励资本主义的扩张,认为乡村作为落后的形态必将被淘汰,形成文学的乡村批判传统。威廉斯虽然是围绕英国经验展开讨论的,但他也指出英国经验已然越过国界,影响了整个世界的现代化模式,这一思路也有助于帮助我们理解当下中国的城乡关系,城市并非如许佳红说的那样“坏得不可想象”,乡村也未必如人们想象的那样宁静和纯真。在快速推进的城市化进程中,乡土文明的整体性日渐消弭,费孝通所言的乡土中国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瓦解,变动中的乡土充满了不确定性。

如何把握变化中的乡村?韩永明说他“喜欢寻找那些富有时代特征的故事来构思作品,努力把笔力对准社会的‘痛点’”,在他看来,“这样的写作才‘有效’”。乡村现代化中的价值失序和空心化问题正是这样的“痛点”。《无神村》以一个傻子的视角写雨村人完全失却了对自然和生命的敬畏之心,他们打鸟抓蛇,虐待老人,赖账不还,沉迷麻将任由农事荒芜。宝儿以能够看见鬼的超能力扭转了这种不正之风,村里一度秩序井然,还被评为“文明村”。但在“文明”的名义下,宝儿的超能力被视为装神弄鬼的封建迷信,必须被祛除。当专家解释他是因脑部受过伤产生的幻觉后,“文明村”的牌子是保住了,但没有了“鬼”的制约,村民变得更加肆无忌惮,所有问题卷土重来。文明与愚昧,清醒与混沌,在此构成一种巨大的讽刺。《顺子》关注留守儿童和乡村空心化问题。“我”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顺子是“我”捡回来的一条小狗,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却成了家运不济的替罪羊被遗弃,最后却奇迹般成了村里的保护神,它救落水儿童,抓小偷,甚至能给警察提供猥亵女童案的关键线索。人心道德崩坏,狗却忠诚如一,又是一重不无痛心的讽刺。乡村的问题不仅仅在于经济意义上的农业发展,而是在政治、文化和生态等多层面的整体性破坏,尤其是伦理秩序的崩坏和价值观的改变让人触目惊心。乡村在集体化时期实行的是高度组织化管理模式,在超稳定结构中实现国家意志,推行一整套严格的伦理秩序,现在的乡村却在政治、人口等多方面都进入了空心化模式,基层干部毫无微信可言,群众一盘散沙,反而是一个傻子和一条狗成了正义的化身。重建乡村秩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不仅是雨村的问题,也是整个中国的问题。

当然,人性中向善的力量总会带来温情与希望,它也许微弱,但也是乡村建设中不容忽视的积极因素。《民歌》中三婆是村上最好看的女人,偏偏三爷长得不好看,还常年在外打工,留守在家的三婆就和村里先富起来的喜爷爷暧昧起来。其实,少言寡语的三爷把心思都写在民歌里,板壁上密密麻麻的五句子就是他无声的情歌,三婆最终从字里行间看到了三爷的宽容与真爱。在此,民歌作为一种传统内蕴着直抵人心的巨大能量,也提醒我们注意传统的转化或许是乡村现代化过程的稳定剂。《除草剂》中来自省城的“我”和大山深处的香椿婆婆,就像来自两个不同的星球的人戏剧般相遇。“我”被闺蜜攻陷婚姻城堡,遭遇爱情和友情的双重背叛,心中只有恨,香椿一辈子不断被人遗弃和摧残,却总是心怀感恩。看似两条平行线,却在最后产生了交集,“我”终于以宽容祛除了仇恨。《毒菌子》也是一个有关宽容的故事,小说在极致的情境下考验人性,在粗粝的民风中捕捉到人性的光亮,刘业忠在父母中毒生死一线时人性复苏,是宽容让他与自己和所有人和解,原来心里的怨念才是最大的毒药。《乡音志》里一个假的结扎手术成就了一个民间艺术家和他的完整人生,《栽秧饭》里,队长秦疤子想方设法为盗肉者掩饰,都是源于仁慈和悲悯之心。虽然恶无处不在,但韩永明相信“写作是为了让世界变得更好”,“如果人性的恶是头桀傲不驯的烈马的话,仁慈与悲悯之心就是驯服烈马的马嚼子”。

很多作家移居城市后会逐渐疏离乡村生活,他们或者在城/乡、进步/落后的视角下批判和审视乡村,或者在想象的乡愁中怀旧,但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在情感上都与现实的乡村是割裂的,乡村作为想象的他者自然是空洞隔膜的。韩永明深知,只有近距离平等的观察才会远离肤浅的感伤和廉价的同情,只有充分了解乡村的现实,才能具有鲜明的问题意识,因此,他的写作力图超越简单的人道主义同情,发掘新的乡土经验,反思城市化进程的问题,在历史和现实的辉映中呈现真实的乡村。

乡村的精神世界是韩永明书写乡村的重要主题。乡村早已不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新时代的乡村也催生了人们新的精神世界。如何在破碎的乡村里有尊严地生活,不仅仅是重建乡村要考虑的重要问题,也是关乎整个中国精神面貌的问题。

韩永明似乎对乡村女性形象情有独钟,他笔下的彭幺姑(《望烟》)、许佳红(《无边无岸的高楼》)、香椿(《除草剂》)、夏香久(《春天里来》)、小芹(《桃花丘》)都极有个性。一般来说,乡村女性是相对于男性的弱者,也是相对于城市女性的失语者,但她们恰恰因为曾经的苦难深重,成为乡村变迁的见证者和重要推动者,也因为更为细腻的心灵世界,对时代的病痛具有更敏锐的直觉。《春天里来》借人物之口说现在的乡村“吃的问题解决了,人的想法就多了”,这里的“想法”指的正是新时代农民的精神需要。雨村改建茶叶专业村后,村民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反而有了大量的闲暇时光,于是男人以打牌赌博娱乐,女人则以“贩桃子”(私奔)追新求异。夏香久衣食无忧,却近乎偏执地要把已经被淘汰的小籽黄玉米种下去,在韩永明看来,她是“一个心中有诗和远方的新时代农民”。事实上,她是在与土地的亲近和对纯正小籽黄的捍卫中“恋旧”。像夏香久这样的农民,他们的物质生活已经得到很大改善,但精神世界却无从安放。乡村不仅仅意味着农业,它更是一个社会共同体,只有经济的发展是不能维护这个共同体的,夏香久最终能以小籽黄吸引那些“贩桃子”的女人回归,就是让她们能心里有个念想。但这里依然还有一个问题,即夏香久和她的同伴们对自身价值的认同是以城里人对小籽黄的热捧建构起来的,无论是恋旧还是追新,乡村的主体性依然是被遮蔽的,在农民缺乏自主转型的能力但又有迫切的精神需要时,政府和社会都是缺位的。《桃花丘》则将乡村女性的成长历程和乡村面貌的变迁相结合,从13岁那年的当众蒙羞,到长大成为董事长返乡投资,小芹的成长见证并参与了乡村的变迁,桃花丘是小芹的伤心之地,也是她心中的圣地,她已把自己的生命沉淀到那块土地里。当然,韩永明并不刻意书写乡村或是女性,他更看重能否透过生活的表象看到人们的精神世界。《在城里演孙猴子》中的“我”是游走在城乡之间的漂泊者,《我们唱歌》关注的是城里的退休人群,他们身份各异,但都从骨子里追求有尊严的生活。

无论雨村、磨湖村抑或武汉,都是韩永明观察中国现实的一个窗口。剧变中的乡村是一个尚未被定义,也暂时无法被准确定义的庞杂存在。面对生产方式的变化、产业结构的调整、生态环境的恶化、伦理秩序的失范,二十世纪经典的启蒙主义批判模式和浪漫主义怀旧模式都已很难讲述当下的乡村故事,新世纪以来盛行的底层叙事也大都以其泛滥的苦难叠加和虚假的人道主义同情悬空了真实的乡村,这样的乡土叙事其实是一种布迪厄所说的“符号暴力”,以“误识”遮蔽了现实的真相。乡村既面临着转型期的困境,也在困境中蕴藏着新的生机,在结构性调整中具有多种可能性,这是当下乡村现实的复杂性所在,也构成了乡村叙事的难度。如何讲好新时代的乡村故事,重塑城乡关系,重申乡村文化主体性,重构乡村价值和形象,理解独特的中国经验,是新时代对乡土写作新的召唤,也是乡土文学变革的内在要求,更是对乡土作家的一种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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