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亚玲/六盘水师范学院
地域空间不仅是人类活动的场所,历史事件的演出舞台,而且也是文人吟咏的对象,取譬的题材,情感的寄托,思想的载体,理想的归宿。怀古词便是以地域空间为描写对象来抒发千古感叹的类型。“怀古者,见古迹而思古人,其事无他,兴亡贤愚而已。”面对历史胜迹,词人穿越千古的时空界限,与苍茫浑阔的历史对视,看人世的沧桑变换,反思历史的兴衰成败,关照现实的错综复杂,将历史规律与现实状况结合,展开更深层次的社会人生思索,探寻现实生存的答案,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点上,体验人生悲欢得失的百味情感,寄托理想与希望。
乱世中的词人历史感尤为强烈,南宋是怀古词发展的高峰时期,金代也有大量的怀古词,这两个时期的怀古词主要集中在宋元之际与金元之际。不同的地域环境、社会思潮、文化背景,南宋遗民与金遗民的怀古词同中有异,从不同侧面反映了词坛新面貌,不仅有历史感,更具时代感;不仅有个人情绪,更有民族意识。
金元之际、宋元之际的词人,身处危乱,目睹国势日衰,经历国破家亡,因此在怀古词里都表现了兴亡之感与故国之思。但其情基调有所不同,金遗民怀古词更多的是表现荆棘铜驼之伤,而宋遗民怀古词中神州陆沉之痛更浓厚些。
金词坛领袖元好问于丙午(1246年)过漳德,游三台,作了两首词《木兰花慢》:
拥岧岧双阙,龙虎气,郁峥嵘。想暮雨珠帘,秋香桂树,指顾台城。台城。为谁西望,但哀弦、凄断似平生。只道江山如画,争教天地无情。 风云奔走十年兵。惨澹入经营。问对酒当歌,曹侯墓上,何用虚名。青青。故都乔木,怅西陵、遗恨几时平。安得参军健笔,为君重赋芜城。(其一)
渺漳流东下,流不尽,古今情。记海上三山,云中双阙,当日南城。黄星。几年飞去,澹春阴、平野草青青。冰井犹残石甃,露盘已失金茎。 风流千古短歌行。慷慨缺壶声。想酾酒临江,赋诗鞍马,词气纵横。飘零。旧家王粲,似南飞、乌鹊月三更。笑杀西园赋客,壮怀无复平生。(其二)
三台是曹操为魏王时在邺城所立,中台名铜雀台,南金虎台(金凤台),北冰井台,邺都为三国故地,曹魏、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六朝都城,为北方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中心。词人通过描写邺都的盛与衰、繁华与凋敝,吊古伤今,表达故国之思与亡国之恨。词人首先浓墨重彩地涂抹出邺都昔日的壮景,“拥岧岧双阙,龙虎气,郁峥嵘”极力渲染了邺城的帝都气象,笔力劲健壮阔;“想暮雨珠帘,秋香桂树,指顾台城”托之想象,以工笔刻画出台城的秀美;“记海上三山,云中双阙,当日南城”以回忆之词,写了邺都的壮美。而今,“冰井犹残石甃,露盘已失金茎。”冰井、露盘残破;“台城。为谁西望,但哀弦、凄断似平生。”尽管弦音犹在,但已是哀怨、凄惋的亡国之音。“青青。故都乔木,怅西陵、遗恨几时平。”尽管乔木依旧青青,但西陵杂草丛生荒凉冷落,自然怅恨不能平。在古今对比中,不难看出词人对往昔的怀念,对故国的追念和痛悼。“安得参军健笔,为君重赋芜城。”“笑杀西园赋客,壮怀无复平生。”更是把词人的感伤、哀悼之情表达淋漓尽致。
与这两首《木兰花慢》相比,元好问的《水调歌头· 汜水故城登眺》、《婆罗门引· 过孟津河山亭故基》民族情绪要淡薄得多。“一千年,成皋路,几人经。长河浩浩东注,不尽古今情。谁谓麻池小竖,偶解东门长啸,取次论韩彭。慷慨一尊酒,胸次若为平。”(《水调歌头· 汜水故城登眺》)楚汉之争的历史与蒙元灭金的现实都消尽在那一杯酒中,胸臆渐平。“一时朋辈,谩留住、穷途阮步兵。尊俎地、谁慰飘零。”只是感叹个人的失路与漂泊,仅为故国孤臣的自伤。即便如段克己的《满江红·过汴梁故宫城》,虽以史笔直录亡国的惨状,“更西来、流水绕城根,空咽鸣。”却也只是无可奈何的悲叹,徒增伤感。
同样的亡国之殇在宋遗民的怀古词中,有着浓重而深切的沉痛之意,他们肆意抒发对故国的怀念与生存困境中的苦楚,感怀深切,个人苦楚痛彻。
宫廷琴师汪元量在临安陷落后随三宫入燕,至元二十五年(1288),上书元世祖,以道士身份南归,途经金陵作《莺啼序· 重过金陵》。“楚囚对泣何时已,叹人间今古真儿戏。”以儿戏喻兴亡,以看似轻松的语言表达沉重的亡国之感。过江都作《六州歌头》:
绿芜城上,怀古恨依依。淮山碎。江波逝。昔人非。今人悲。惆怅隋天子。锦帆里。环朱履。丛香绮。展旌旗。荡涟漪。击鼓挝金,拥琼璈玉吹。恣意游嫱。斜日晖晖。乱莺啼。销魂此际。君臣醉。貔貅弊。事如飞。山河坠。烟尘起。风凄凄。雨霏霏。草木皆垂泪。家国弃。意忘归。笙歌地。欢娱地。尽荒畦。惟有当时皓月,依然挂、杨柳青枝。听堤边渔叟,一笛醉中吹。兴废谁知。
以隋炀帝奢侈荒淫亡国,暗示南宋重蹈覆辙,抒写亡国之悲。“绿芜城上,怀古恨依依。淮山碎。江波逝。昔人非。今人悲。”“风凄凄,雨霏霏,草木皆垂泪。家国弃,竟忘归。”悲愤之情难以遏制。
凄怆、悲苦、激愤的亡国之情在宋遗民怀古词中比比皆是:世事巨变,陈德武悲叹“可惜天旋时异,藉何人、雪当年耻。”(《水龙吟· 西湖怀古》);文及翁无奈地愤慨 “千古恨,几时洗?”、“ 天下事,可知矣!”( 《贺新郎·游西湖有感》);罗志仁情词凄苦悲壮“吴峰越山献,翠颦锁、苦为谁容。”(《金人捧露盘·丙午钱塘》);黎延瑞痛哭“再见玉郎应不认,堪悲。也被缁尘染素衣。”(《南乡子· 乌衣园》)、“古庙颓垣,斜阳老树,遗恨鸦声里。兴亡休问,高陵秋草空翠。”(《大江东去·题项羽庙》);邓剡深切的感受到了漂泊之苦“谁念客身轻似叶,千里飘零。”(《浪淘沙》)、“堪恨西风吹世换,更吹我、落天涯。”(《唐多令》);王奕无奈地悲鸣“欲书往事,南山应恨无竹。”(《酹江月· 和辛稼轩金陵赏心亭》),痛惜怒斥“百年内,苟而已。”、“可笑诸公俱铸错,回首金瓯瞥徙”(《贺新郎》);梁栋感伤无奈以至绝望“兴亡过耳。任北雪迷空,东风换绿,都付梦和醉。”(《摸鱼儿·登凤凰台》)。
见古迹,思古人,宋金遗民在怀古词中常将自然与历史结合,不仅仅是展现今昔对比,重现历史的痕迹,而是要抒发对历史的感受与对历史的认识。金遗民重在展现历史的沧桑感;宋遗民则把历史与自我结合,重在反思历史,揭示历史规律。
元好问的怀古词能够跳出一般词人先写眼前之景,然后再追昔念旧,抒发感慨的窠臼,先以劲健之笔写昔日之壮景,再以简练之笔摄入历史遗迹,以壮语感慨历史的沧桑巨变。“一千年,成皋路,几人经。长河浩浩东注,不尽古今情。”(《水调歌头·汜水故城登眺》),“只道江山如画,争教天地无情。”、“风云奔走十年兵。惨澹入经营。问对酒当歌,曹侯墓上,何用虚名。”(《木兰花慢· 游三台》),“天荒地老,池台何处,罗绮谁家。”(《朝中措》),江山依旧,英雄已成丘墟,何其沧桑?
段克己登上鹳雀楼,目睹“古堞凭空,烟霏外、危楼高矗”、“梦断繁华无觅处,朱甍碧甃空陈迹”, 说到“人道是、宇文遗址,至今相续”,感叹“问长河、都不管兴亡,东流急”(《 满江红·登河中鹳雀楼》),在自然的其律动,历史、人世已几经沧桑!
南宋遗民怀古词多与史事相映照,追索历史的意义,在历史中反思自省。怀古词大家汪元量的《莺啼序·重过金陵》是对南宋怀古词的总结,词曰:
金陵故都最好,有朱楼迢递。嗟倦客又此凭高,槛外已少佳致。更落尽梨花,飞尽杨花,春也成憔悴。问青山、三国英雄,六朝奇伟?
麦甸葵丘,荒台败垒,鹿豕衔枯荠。正潮打孤城,寂寞斜阳影里。听楼头、哀笳怨角,未把酒、愁心先醉。渐夜深、月满秦淮,烟笼寒水。
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灯火渡头市。慨商女、不知兴废,隔江犹唱庭花,余音亹亹。伤心千古,泪痕如洗。乌衣巷口青芜路,认依稀、王谢旧邻里。临春结绮,可怜红粉成灰,萧索白杨风起。
因思畴昔,铁索千寻,谩沉江底。挥羽扇,障西尘,便好角巾私第。清谈到底成何事?回首新亭,风景今如此。楚囚对泣何时已,叹人间今古真儿戏。东风岁岁还来,吹入钟山,几重苍翠。
起句化用南朝诗人谢眺的《隋王鼓吹曲· 入朝曲》,描写金陵故都的壮丽景色。当经历国破家亡、被掳遭囚、出家放归等一系列变故,再凭眺远望时,金陵已少佳致,加之梨花落尽,杨花飞尽,春光愈发憔悴。春色如许,人何以堪,词人怎能不憔悴?“问青山、三国英雄,六朝奇伟?”英雄辈出的三国时代与奇人伟士迭现的故都还在吗?词人咏叹历史成空,豪杰成古,可是青山常在。宇宙永恒,自然永恒,它见证着历史、人事的变迁。第二片,隐括刘禹锡、李商隐的诗句,化用伍子胥典故,书写亡国后金陵自然景色的衰败荒芜,对历史进行了评述。第三片喟叹人事,化用曹植、刘禹锡诗句,慨南宋之不奋,抒己之悲伤。第四片抒写东吴、东晋史实,喻写南宋灭亡的悲剧,用典故以谴责南宋君臣不以大局为重,不同心协力。结句“东风岁岁还来,吹入钟山,几重苍翠。”揭示自然宇宙的规律。人类的得失存亡只是宇宙自然的规律之一,自然的生存法则不会因为人事的变化而失去规律。
类似对历史进行反思的怀古词,诸如罗志仁的《金人捧露盘·丙午钱塘》:“兴亡事,泪老金铜。骊山废尽,更无宫女说元宗。”山川、物件见证着历史,人事的兴亡渐次被遗忘。王奕的《西河· 和周美成金陵怀古》:“古今事,天莫倚。废兴元有时系。”词人反思历史,得出兴亡成败不依赖于天,而取决于时局人事。又如王奕的《木兰花慢· 和赵莲澳金陵怀古》:“问六朝五姓,王姬帝胄,今有谁存。何似乌衣故垒,尚年年,生长儿孙,今古兴亡无据,好将往史俱焚。”功名富贵改变不了人类的生存法则,尽管历史变迁,人类的生存发展依旧,一代代繁衍生息。荣华富贵不常在,一个时代会衰落,贵族会衰落,可人类不会消亡。与人类的历史相比,朝代的更迭又算得了什么呢?淡化沧桑、得失存亡,感叹历史变换的同时,看到宇宙历史变化的规则。陈著的《真珠帘· 四时怀古夏词》:“从古幻境如轮,问铜驼、应是多番曾见。谁把笛吹凉,总是腔新换。”形象地写出了历史的变迁的常态与朝代的更迭的寻常。
宋金遗民的怀古词借怀古表达现实关怀,将历史规律与现实社会状况结合,探寻现实生存的答案,展开社会人生思索。金遗民在怀古中多表现面对现实的无可奈何与自伤身世,宋遗民多表达亡国灭种的愤恨,愤恨中含着缕缕期待与希望。
金遗民段克己在金亡之后重过金朝故都开封故宫时所作的《满江红·过汴梁故宫城》:
塞马南来,五陵草树颜色。云气黯、鼓鼙声震,天穿地裂。百二河山俱失险,将军束手无筹策。渐烟尘、飞度九重城,蒙金阙。 长戈袅,飞鸟绝。原厌肉,川流血。叹人生此际,动成长别。回首玉津春色早,雕栏犹挂当时月。更西来、流水绕城根,空咽鸣。
词人奋笔直书蒙军的凶残与,蒙军南下,战火连天,硝烟滚滚,战鼓震天,草木失色,天崩地裂,故都失色。接着指出金朝君臣昏庸、将帅无能导致亡国。“长戈袅,飞鸟绝。原厌肉,川流血。”写出了亡国的惨状:飞鸟灭绝,尸横遍野,血流成可。在生灵涂炭中,人生最大的痛苦便是与家人动辄失散,遂成永别。面对着满目疮痍,人事全非,徒增无可奈何的悲叹与伤感。在这首词境惨烈的作品中,词人无所顾忌地抒发心中的愤怒和悲恸,但更多的是无奈与感伤。
同样写亡国后的荒凉惨淡,宋遗民汪元量《莺啼序· 重过金陵》结句写到“东风岁岁还来,吹入钟山,几重苍翠。”与段克己的“更西来、流水绕城根,空咽鸣。”相比,毫无凄厉感伤,似乎还能看到词人的疏散与期许。
宋遗民词的力作,陈武德的《水龙吟·西湖怀古》,更富有理想:
东南第一名州,西湖自古多佳丽。临堤台榭,画船楼阁,游人歌吹。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四山睛翠。使百年南渡,一时豪杰,都忘却、平生志。 可惜天旋时异,藉何人、雪当年耻。登临形胜,感伤今古,发挥英气。力士推山,天吴移水,作农桑地。借钱塘潮汐,为君洗尽,岳将军泪。
词人化用柳永《望海潮》描写西湖秀丽繁华,进而慨叹南宋英雄豪杰消磨在花天酒地之中,朝廷沉迷腐败,最终亡国。面对天旋时异、山河变色,词人痛惜悲慨,却不消沉颓废,而是希望有人重整河山,报仇雪耻,发挥英雄才气,力挽狂澜。面对西湖奇景词人忽发奇想“力士推山,天吴移水,作农桑地”,希望借助神力,推山移水,铲除这块土地上集聚的罪恶,把西湖改造成造福于人民的农桑之地。“借钱塘潮汐,为君洗尽,岳将军泪。”还要借钱塘江潮荡涤污浊,用潮水洗尽岳飞的冤屈泪,彻底为岳飞报仇雪耻。词人用浪漫主义的笔法,高举正义之大旗,把宋遗民救亡图存的理想谱写得激动人心,将南宋遗民的慷慨激昂之情推向顶峰。
宋金遗民的怀古词,不管是悲鸣国家沦亡,还是哀叹个人命运;不管是对历史的冷眼旁观,还是反思历史;不管是愤恨现实,还是谱写理想;都体现了一个时代词人的情怀与心态。在不同的地理环境、文化背景、社会思潮、词学观念下,词人将历史兴亡变迁与现实局势、个人情感境遇结合,使怀古词更富悲剧色彩,更能激发后世读者的情感共鸣与后人复哀的叹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