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籽琦/宝鸡文理学院
在艾芜的作品中,西南边陲这个法外之地是他前期创作的重镇,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大都是处于社会底层、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的小人物,《芭蕉谷》中的姜大嫂亦是如此。作为一个从异乡逃入边地的女性,她有着坚韧的求存意识,但最终还是不可避免的走向了悲剧的人生。因此,姜大嫂再勤劳能干,却也有着寻常人的弱点和缺陷,而这也成为导致她走向悲剧的部分原因。
姜大嫂是一个在命运的捉弄中顽强挣扎的女人,她的生命经历以第一任丈夫之死为分水岭。作为偏僻地带的寡居女人,她面临着来自各方面的生存压力,却从未放弃生命,具有强烈的求存意识,这主要体现在她历经过的几任丈夫身上。
第二任丈夫在姜大嫂生产前期来到身边,但却只是为了她的钱,最终卷款逃走。姜大嫂在对第一任善良老实的丈夫忏悔愧疚的同时又心疼自己辛苦积攒下的家业,只是她的这种自责心理并未持续多久。当发现自己怀有第二任丈夫骨肉的同时,她又开始怀念起身边有个男人所能带给自己的好处,因此有了第三任丈夫病足马夫。而十多年后病足马夫的死让她平静的生活再一次复归原点,但此时的姜大嫂不再是从前那个没有丈夫依靠就会孤独寂寞的女人。她儿女双全,生活蒸蒸日上,岁月的磨砺将她变成了一个野蛮泼辣的妇女。然而生活却给姜大嫂不断带来新的难题,因为和官家语言不通被多收捐税却无能为力,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位会讲洋话的缅甸人就成为姜大嫂第四任丈夫。姜大嫂一生中最关键的一件事就是女儿被第四任丈夫强奸,这件事成为她悲剧命运的起点。但即便如此,她身上顽强的生命力让自己和家人走向强大,这是她的生存处事哲学:“就是对不断变化着的生存条件迅速适应,有能力将不断袭来的艰难困苦调整到自身尚能接受的程度”,依靠自己格外顽强的韧性在苦难的人生中走下去。
姜大嫂在与一生中所经历的四任丈夫相处中,不断建构着属于自己的生存方式。而艾芜与其他作家的区别也就从姜大嫂这个个体中体现出来:“旧中国的女性一直生活在男人的专制秩序中,并随时承受来自男人的棍棒和拳头,女性不过是被支使着干活的工具,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助手,而艾芜笔下的一些女性形象却令人眼前一亮”。她们身上都有着坚韧的毅力和与命运作战的抗争意识,能够在物质精神匮乏的情况为自己的人生谋求一条生存之道。同时,“自然环境的粗粝,激发了边地人求生的强悍与坚韧。”当前研究者普遍认为姜大嫂的人生悲剧多来自于外部机制,但在杀死第四任烟鬼丈夫、女儿被强奸等事件中,姜大嫂内心世界的深层意义未被充分发掘。她固然具有奋勇向前的勇气,但我们更要对其抗争过程中的隐秘心思进行深度解剖,从而进一步探讨其命运悲剧的成因。
在芭蕉谷,姜大嫂面临的生存压力更多来自缅甸的英国官家,她必得反抗恶势力才能在芭蕉谷有一席之地。所以在她眼中第四任烟鬼丈夫是有价值的:“女人呢,并不感到为难,只觉得要对付英国官家,这样的人实在是少不了的”姜大嫂要利用他,就能够一再对他容忍:“两人虽然破口吵骂起来,彼此意见加深,但不久也像一般夫妻一样,表面上总归平静无事。同时也是女人明白,他勤吃懒做,可对洋人家是有用处的,便只得让步。”
姜大嫂懂得权衡利弊关系,在处理和洋人语言不通的问题上她有着鲜明的问题意识,明白自己应该送儿子去学习洋文。但从文本中我们可以发现,姜大嫂三次提及送儿子去洋学堂。第一次提到是因为烟鬼丈夫向她索要钱财,姜大嫂把送儿子进洋学堂当做推脱的借口:“我要积点钱,雇个把人哪,你安心要我变牛么?……我还打算看个好日子,送他进洋学堂,到那边城里去,我们就是吃了不懂洋话的亏呀!”实际上,姜大嫂不断的经营店面,扩大房屋面积,积攒钱财才是她真实的目的,“只是现在逼着她了,因此说出口来时,就好像早已决定了那么似的”;第二次提到是在姜大嫂杀死烟鬼丈夫之后再次面临过路马夫们嘲讽她离开男子就无法应对洋人时,她又一次犹豫:“我老实托你问问,八莫那边的洋学堂,到底要多少钱一年”。可见姜大嫂最在意的还是钱财,她的问题意识和趋利心成为一组解不开的矛盾;第三次是当儿子拿着烟鬼丈夫的烟枪时,姜大嫂告诉儿子要去上洋学堂替自己争口气。这三次“让儿子进洋学堂”成为她在逆境中的一个“虚伪的谎言”,不断的用这个虚假的幻象来安慰自己,震慑别人。及至结局,她果然是应了自己口中所言“吃了不懂洋话的亏”。
在女儿被强奸这件事上,姜大嫂更难辞其咎。她将第四任烟鬼丈夫引入家中时,只看到了利益,却忽视了背后的种种风险。姜大嫂是聪明的,她清楚的知道烟鬼丈夫由于抽大烟要耗费大量金钱,所以对钱格外上心,这本无可厚非。但将放钱的柜子都放在大女儿屋里,钥匙甚至交给大女儿并系在“贴肉的腰带上”。若按照一位正常的母亲,也不会让自己的女儿承担“如此大任”,更何况姜大嫂还有和第二任丈夫所生的儿子福生。从这里,我们可以窥见姜大嫂作为传统女性身上所具有的重男轻女思想。对于女儿的被侵害姜大嫂并没有丝毫自责心理,反而安慰她:“不要紧的,你心里丢开些!妈做女儿的时候,也遭过这样的事啊。”姜大嫂没有将女儿的贞操亦或性命看的像儿子和金钱那样重要,女儿的被强奸及至后来的家毁人亡姜大嫂并非完全没有责任。
“芭蕉谷地处深山,环境恶劣,根本不适合女性生存,但是姜姓女子凭借那种火辣辣的干劲与强盛的生殖能力在这里扎下了根。在她地母般的强势映衬下,与她生活过的男人却个个显得弱小无能”。姜大嫂依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在芭蕉谷逐渐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土地,这是她辛勤劳动的结果。只是当个人努力处于强大黑暗势力的笼罩之下时,独立的个体就难以凭借一己之力保全自身,抗争与妥协势必在个人的生命体验中成为矛盾所在,“罪与悲”也成为更内在,更本质和更不易察觉的内在机制。
在面临困境的时刻,姜大嫂想到的从来不是从个体出发为解决当前困境而做出努力,反而是寻求依靠,希望从外界获得保障性力量。从最开始依靠每一任丈夫到依靠自己的儿子,最后向黑暗的官家势力妥协,然而最终还是没有落到好结果。究其内在原因,姜大嫂所寻求的每一种庇护方式都是不可靠的,甚至是反过来压榨自己的。其自身思想行为的保守性和局限性,使她在和命运抗争的过程中从来没有觉醒成为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真正的“人”。
艾芜笔下的女性多为农村妇女,她们身上都有着传统农妇勤劳朴实的特点,活着的最大理想就是家人的温饱和平安,但就是这样简单的愿望也无法实现,旧时代令人窒息的黑暗裹挟着她们,无处逃遁。即使她们也有过某些反抗性质的言语行动以及强烈的求生欲望,也无法支撑他们在黑暗的社会环境下生存下来。像艾芜的另一短篇《石青嫂子》中的女主人公那样带着孩子漂泊,作者虽然没有继续写石青嫂子的后续而把想像的空间留给读者,但艾芜用他的笔为我们描绘的世界是活的可怕死的更可怕的人间炼狱。关于石青嫂子的结局,笔者认为作者用姜大嫂的一生为我们做了回答。正是在黑暗的社会环境下,姜大嫂一类的农村妇女在压迫之下别无选择。她们没有受过良好的知识教育,不懂得妇女解放和妇女独立问题,只能在生活走投无路的状况下依靠其他力量的扶持,赌上自己的人生,这样的女性是可悲的。
中国文学传统历来具有深刻的人文关怀,对弱者的同情,恶者的鞭挞也是文学始终不变的主题。但对于姜大嫂,我们应该从心理分析中看到她的命运悲剧与自己是脱不了干系的,并且最终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对于姜大嫂这个充满悲剧的人物形象,我们在给予同情和理解的同时,不能忘记应客观的评价作品中文学形象。只有这样,文学才能不失公允的去分析作品、解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