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邑·天民:墨家天下治道及当代价值

2019-11-13 10:32陈小刚
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墨家墨子国家

陈小刚

(中共平塘县委党校,贵州 平塘 558300)

一、天邑、天民与天下治道

历史文化不是过往的图景,古典智慧也不是僵化的思想。轴心时代的智慧之光思忖着人类社会的基本问题。历史似乎总会以相似的方式出现,无论是春秋战国时代“天下乱、天下变”的转型变化,还是当今世界所处的“大发展、大变革、大调整”的时代,二者都预设一个共同性的问题意识和时代主题——和平与发展。为应对春秋战国时代所面临的生存、发展危机和“天下乱”的失序状态,墨家给出了“择务而治(从事)”的治理方案。其具体包括: 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弱)——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喜音湛湎 ——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 ——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凌 ——即语之“兼爱”“非攻”[1]。从而,于内形成政治—社会—经济—生态—文化的结构性国家治理之道和“尚贤义政”“尚同兼爱公义法仪”“交相利兴利除害节用节葬”“非命尚力非乐自苦”“尊天(自然)事鬼(道德因果)”的价值原则。于外构建“天下无大小国,皆天之邑”“人无幼长贵贱,皆天之臣(民)”的命运共同体①和非攻(兼爱)的和谐世界;守御则使用国家安全的“天下治、天下和、天下利”的原则。如此分而总、总而分、内而外、外而内的“国家治”和“天下治”思想体系,蕴藏天下、国家、地域、官府、乡邑、里、室家、人等立体性的不同层级和政治、经济、生态、文化、关系等结构性不同维度。在“兼”性治理系统中,“天之邑”(所有国家间)、“天之民”(一切交互主体间)彼此“兼爱”“非攻”、良性互动。于国家间而言,强调“天之邑”(诸侯国或国家)间要以天下治、“一天下之和”(世界和谐)为目标,突出“以兼为正”的平等、参与和“义为良宝”的守御、非攻,最终确立合理有效的天下秩序。墨家的国家治理哲学和“天下治理之道”,可以为应对当下全球性问题、人类面临的诸多共同挑战②等的全球治理③体系、国际新秩序提供思想资源和价值引导。

于全球治理而言,“存在与差异”“一与多”启示着我们:没有哪个国家能够独自应对人类面临的各种挑战,也没有哪个国家能够退回到自我封闭的孤岛。因为,人类正处在“天——天邑 ——天民”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之中。从统治、管理到治理、善治的转向④,呈现出整体理念、参与理念、共治理念的发展趋势[2]。墨家的天下治理思想,是一种整体性、结构性、多元性、平等性的“兼”治方略,类同于今之全球治理思潮。从“天——天邑——天民”视域出发,“治天下”“一同天下之义”“兴天下利除天下害”是墨家天下治理旨趣所在,其涉及价值、规则、主体、对象和有效性等诸多方面。

一是天下治理的目标是“兼以易别”。它是超越人界、国界、种界、民族界界线,构建普遍而广泛的共同价值。

二是天下治理的治理规则体系是以“兼爱相利——非攻——守御”三位一体,并且确保天邑间、天民间的合理秩序。

三是天下兼(共)治的主体。按照墨家的理念设计和历史情况,包括三类:(1)由“‘天’选天下之贤可者”置立的各国官府(公权代理机构,代表普遍意愿的贤能政治);(2)各国间的盟会(类似于正式国际组织)、盟约(类似国际公约);(3)和平非攻的墨家团体(善守御)和部分纵横家群体。

四是天下治理的对象。其包括三个层次:(1)“天邑”间的安全问题——如何“安国家、全社稷”的问题;(2)“天民”间的基本人权问题,特别是生命权、财产权、自由权等问题;(3)“天地人”之间的生态关系问题——“(春秋)无义战”而导致生态恶化,诸如人口锐减、土地荒芜、资源过度耗费等问题。

五是天下治理的效果。墨家思想不是纯粹的空想、幻想,而是本于历史、原于现实、用于实践的理性智慧。墨家(特别是墨子)一直都在践行“兼爱”“非攻”“守御”的治理原则,取得了“止楚攻宋”等成就。其治理的有效性遵循历史发展规律而论,受到诸多因素的制约:(1)抽象意义上的平等“天邑”和现实国家间存在政治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地位的不平等,导致其治理的效果存在差异性;国有大小、强弱、穷富之分,也导致不同国家在其价值取向上存在分歧。(2)“兼爱”“非攻”“守御”规则体系存在权威性和普遍性不一致的问题。国家中自爱别爱(自私之爱和差别之爱)、饰“攻”者多,而“兼爱”“非攻”能自守者少。(3)诸侯政权、会盟、墨家团体缺乏普遍权威性。其主要表现为:强、大、富之国能否代表弱、小、贫之国的意愿;诸侯国家会盟、盟约的相对松散和不平等的问题,影响“天邑”间的关系。其解决的方式,既有背信弃义撕毁盟约,亦有城下之盟。墨家高举天下道义,“蹈义而死”,但其力量较为有限,甚至多采取“自杀式灭亡”方式解决问题(前提都是为了“道义”)。(4)诸侯国家、诸侯会盟、诸侯盟约、“巨子”及其团体都有各自的价值取向和利益需求,对很多问题都难以达成共识。以上问题也是当今全球治理的共性问题。墨家思想之主旨,通过“天邑”“天民”,意在建构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兼爱相利、多元一体、一体多元的和谐世界;大小、强弱国家间应相互尊重、平等协商;以“兼爱”“兼利”“兼食”“兼有”为法仪的“天”维护“天邑”间、“天民”间公平正义,反对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反对大攻小、强凌弱、众暴寡,根除“无义战”“兼并战”和强权政治、霸道政治。墨家认为不能以牺牲小国、弱国利益为代价来发展大国、强国;“国无大小”,所有“天邑”国家都有自己的正当权益,奉行积极守御性的国家安全策略。这就是“非攻”构建和谐世界、“守御”保卫国家安全的永恒价值。

二、非攻与和谐世界

战争与和平,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主题。消弭“攻、篡、暴、傲、欺、辱”,实现“兼”之和谐性,是墨家不懈奋斗的理想。攻伐不绝的“不义战”,是阻碍“一天下之和”的最大因素。从“攻——秩序失衡”到“非攻——秩序重构”的深刻认知和理性建构,使墨家对战争本质开始真正觉悟。战争是关系到国家存亡、百姓生死、世界和谐的重要因素。一旦战争发轫,百姓必然遭受战乱之苦,国家间关系失衡,天下整体利益受损,和谐世界就会变得血腥而无序。

若要使得“天之邑”“天之民”平等、公义地参与天下治理,共建和谐秩序,就必先让其共存。共存而共治,共治而共存。故而墨家以“天之兼”、整体性为保障机制;以“兼爱非攻”而共存;交互主体间良性互动,诸侯国家间、墨家团体、纵横家共同组织参与;“一兼天下之和、一同天下之义、一兴天下之利,一除天下之害”。这种和谐世界的路径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抽象意义上的伦理价值。以“兼相爱、交相利”为原则,构建形而上的平等性,即“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只有真正懂得形而上的那种爱,才会在现实中付出爱的实践,即“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篡;人与人相爱,则不相贼;君臣相爱,则惠忠;父子相爱,则慈孝;兄弟相爱,则和顺”。这样,“天之邑”皆兼爱相利,天之臣(民)皆互助互利,方可从形而上的理性价值和灵魂深处消除罪恶、制止攻伐,走向“非攻”而和谐。另一方面,在具体实践上,墨家团体聚众讲授其主张,墨子及其弟子游说列国奉行“兼爱非攻”。其若为政于诸侯国家,则必以“兼爱”“非攻”之理反对、禁止不义之侵略战争。为了制止战争,墨家可以“摩顶放踵”“赴汤蹈火”“赴义而亡”。可以说,对于天下秩序的重构和国家间的和谐稳定,墨家团体(墨子及其弟子)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一者墨子及其弟子止楚攻宋,二者于各国从政的墨家弟子均以“兼爱非攻”为政;若有违背“兼爱非攻”者,则墨家即与其国君交涉,免除其职务,对其执行墨家之法。

兴天下整体公利,不仅要求所有社会成员、“皆天之臣(民)”履行其生产的基本义务,还预设了一个天下治的稳定环境。所谓“天下和,则利人多”,就是要求主体(个体、室家、乡邑、诸侯国),特别是“天邑”国家要明察公义之实,不得篡夺、欺诈和攻战,即坚持“非攻”以达到“天下和”而顺天、鬼、百姓之利。非攻⑤是基于公义的契约,反对主体间交相亏害的“攻”[3]。

战争的深处是政治的博弈,而政治的内在要领是经济。所谓战争,是经济交流后的延续,也是基于物质能量或社会信息的流通性⑥。权力易发生流变,而财富常常不动,故易于引发战争。春秋战国时代,由于大小不一、强弱差异的国家实力格局,使得诸侯国之间相互兼并、聚敛财富、追求自利,社会陷入了弱肉强食的战争状态。在此社会情境下激发的“非攻”,其目的在于帮助弱者,保其生存与发展,建立一种平衡、节制的理性国家间秩序⑦。各诸侯国若要保持既得利益(得而勿失)和稳定(安而不危),就必须执行“非攻”原则,以便于协调“天下之公利”与“各诸侯国之私利”。墨家否定“攻”(战争)而坚持“非攻”原因有三。其一,军队或师徒(士兵)的运动致使“春则废民耕稼树艺,秋则废民获敛”,影响天民(社会成员、天下百姓)的经济生产。其二,“攻战”在结果上的不利影响:人口死亡⑧,生产者减少;战备、物资的大量损耗⑨,使得原有财富或“天下公利”受损;国家或社稷倾覆灭亡⑩,使得部分共同体消失,民众之利和公利受损。其三,对于交战国来说,“攻”(战争)是交相亏而“两不利”的损利行为。《公孟》所云:“所攻者不利,而攻者亦不利,是两不利也。”简言之,攻战是夺民用、废民利的不义之举。

对于“社稷主人民正”的国家公权代理者来说,就涉及为政者(尤其是天子、诸侯、国君、王公大人)的战争观,即“非攻”与“攻”的价值厘定。“攻”是一种非生产、非创造的自利观,是相互掠夺和战争,“利”(公利或财富)会减少。“非攻”是一种益于生产、创造的整体公利观,“利”(财富)会增加;同时追求和创造“利”的行为本身就是公利与自利的统一。“非攻”有两个维度。其一,从共时性上看,国与国、乡与乡、家与家、个体与个体的相互侵占掠夺,只强调主体的私利,忽略主体间(关系)“交相利”的整体性。其二,从历时性来审视,国与国、乡与乡、家与家、个体与个体间的相互侵占掠夺,强调其当前之利,忽略了长久的整体之利。因此,为政者(仁者和贤能者)依据公义和“兼爱”的原则,“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不得随意使用国家(公权)暴力机器而发动战争。其中,关键是要形成“兼爱”和公义为指导的“非攻”式战争观。墨家认为,战争的正义与否不仅取决于天(民)意,更取决于道德上的正义性和整体利益上的保障性:“非攻”即符合义利、天(民)意标准。因此,战争是具有道义性和伦理性,不可饰“攻”而违背战争的伦理规范。

值得注意的是,征伐、诛并不等同于“攻”。夏禹征三苗,商汤灭夏桀,武王伐纣,均不是“攻”,而是“诛”;不是私欲的伪装,而是“天志”的显现。禹汤文武圣王之行考虑的是整体利益最大化,而桀纣暴王之行则是针对个体私利,有损于整体公利。征伐的原则是顺天意,即“有义征无义”;征伐的目的在于保障邦国、民众的整体利益。所谓礼乐征伐,本出自王者(合乎民意的圣王),然而春秋战国时代的“无义战”,不再是征(诛),而是远离了“天意”和“道义”的“攻”。这使得倡行“兼爱”而救济困危的墨子不仅在理论上主张“非攻”,还为实现“非攻”(消弭战争)提供了防御之法,且亲身实践其“非攻”理论。《墨子·公输》就记叙了墨子劝阻楚国进攻宋国的故事。

战争中民众和诸侯国的利益的保障性问题,本质就是整体公利与个体私利的合理性问题。墨家从“天”的维度阐发个体间的平等和诸侯国间的平等(主权),其极力阐释作为“天邑”的诸侯国和“天臣(民)”的民众的地位。墨家认为,如果他们(天邑、天民)可以被任意侵犯、攻取的话,那么意味着由诸侯国和民众所构成的天下共同体也可以被侵犯、攻取,即任何主体都可以通过“攻”战,任意侵犯剥夺天下公利和个体私利。显然,这是违背“天民”意愿和“天邑”国家利益的。因而,墨家反复强调“非攻”,从“天邑”和“天民”的视角,规定诸侯国和民众都具有不可侵犯性和平等性(或神圣性),从而使得天下公利、“天邑”国家和“天民”的权益得到有效保证。

总之,“非攻”提供了一种交相利的互惠模式。它既保障了天下整体公利或大多数人的利益,又为包含“天邑”间、“天民”间整体利益的天下共同体之和谐发展创生了良性环境。良性环境是以“兼爱”为根据,以“非攻”为原则,以天下公义为价值,以天下整体利益为标准,以“大不攻小也,强不侮弱也,众不贼寡也,诈不欺愚也,贵不傲贱也,富不骄贫也,壮不夺老也。”(《墨子·天志下》)为目标,构建天—天邑—天民间的和谐世界。

也就是说,要实现人类长期和平、社会持续发展,就必须让“天邑”之国家间、“天民”之人民间共同树立、认可、实践有效的和平理念,彻悟普遍的义务和共同的职责。这个理念,只能是“爱、义、利”的统一、“兼爱——非攻——守御”的理论与实践相一致的理性价值。它不仅为国家间提供了“兼爱”“相利”“非攻”“公义”的伦理理论,构建了“道—技—器”的积极防御体系,也给出了“政—邦交—国家实力—止战”的总体国家安全原则。

三、守御与国家安全

“兼爱”“非攻”,为和平与发展奠思想之基,强理论之根,立实践之本,利于国家间的共生和谐和天下之治。然而,在频有攻伐 “天下巨害”的时代,身处“大攻小、强执弱、富侮贫”的“天下失义”中,墨家一方面要高扬“兼爱—非攻—正义”的和谐大旗,另一方面更要“亲民”“约治”而使“国有备、善守御”,确保作为“天之邑”的所有国家的利益和作为“天之臣(民)”的所有民众的合理权益。对于确保“天之邑”的所有国家的利益,墨家的“非攻”“守御”思想对其既进行理论设计、价值导引和技术操作,又提供实践形式和范本。将其归结为两个层次的国家安全保障,一是理论保障,具体分为:(1)最高权威“天”之保障——天,是抽象意义上的平等与独立;(2)道义保障——“兼爱、公义、非攻”。二是实践保障,具体分为:(1)“备、守、御”——国之备、城之守、技之御;(2)墨家巨子团体(组织),其主“兼爱”,倡“非攻”,举“公义”,善“守御”。其核心要义在于以保障国家利益、维护国家安全为目标,治理暴力和化解冲突为根本。

“惟非攻,是以讲求备御之法”,从“兼爱非攻公义”出发,《墨子》论述了作为“天之邑”的国家,特别是弱小国家如何“善守御”而确保国家安全。各国都有其国家利益,墨家若仅仅是游说讲解和平之道,大国、强国(意图兼并的“窃疾”之国)自然不会轻易放弃其立场而停止攻伐。故而,“察时政之变而通守御之道”的墨家,为此构建了“国之备、城之守、技之御、贤之治”的总体国家安全策略。

一是“国之备”,即用忧患意识导引国家安全。国安才能国治,治国必先治安。《左传》云:“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而无患。”“故备者,国之重也”(《墨子·七患》),此乃墨家“安国之道”的核心所在。其基本内容涉及“国”“备”“安”三个基本概念。“国”,是理解国之备、国之安的前提;“备”,是国之安的表征;“安”,是关乎国之安的性质状态。

表1 “安”字演变表

墨家指出国有七患。

“子墨子曰:国有七患。七患者何?城郭沟池不可守而治宫室,一患也;边国至境,四邻莫救,二患也;先尽民力无用之功,赏赐无能之人,民力尽于无用,财宝虚于待客,三患也;仕者持禄,游者忧交,君修法讨臣,臣慑而不敢拂,四患也;君自以为圣智而不问事,自以为安强而无守备,四邻谋之不知戒,五患也;所信不忠,所忠不信,六患也;畜种菽粟不足以食之,大臣不足以事之,赏赐不能喜,诛罚不能威,七患也。” 《墨子·七患》

墨家认为,“城郭沟池不可守”“自以为安强而无守备”的国防观念,“边国至境,四邻莫救”“ 四邻谋之不知戒”的邦交关系,“尽民力无用、财宝虚于待客”的民困财乏,“君修法讨臣,臣慑而不敢拂”“所信不忠,所忠不信”的关系危机,“君自以为圣智而不问事”自大心理,“畜种菽粟不足”的生存困境,都将严重威胁国家安全。“以七患居国,必无社稷;以七患守城,敌至国倾。七患之所当,国必有殃”表明,国家统治者在明了国家安全的“七患”后,必须居安思危,“备豫不虞,为国常道”上至天子国君,下至黎民百姓,都要有备。若国无备则亡,民无备(粮食安全)则殆:

“凡五谷者,民之所仰也,君之所以为养也。故民无仰,则君无养;民无食,则不可事。故食不可不务也,地不可不立也,用不可不节也。五谷尽收,则五味尽御于主;不尽收,则不尽御。”

“夫桀无待汤之备,故放;纣无待武王之备,故杀。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然而皆灭亡于百里之君者,何也?有富费而不为备也。” 《墨子·七患》

由于五谷不收而馑、旱、凶、馈、饥,民无仰,则君无养;民无食,则不可事、不可治。墨家认为:“时年岁善,则民仁且良;时年岁凶,则民吝且恶。”如此民不安则国危也。

此外,作为国家统治者若不采取积极防御的国策而懈怠淫佚,就会导致国家灭、社稷亡、百姓苦。所以“备”者,实乃国之重也。在处理“仓无备粟,不可以待凶饥;库无备兵,虽有义,不能征无义;城郭不备完,不可以自守”的国家安全问题上,墨家认为,国家统治者应反其道而行之,从国家的构成要素——食、兵、城出发,构建“国之具、国之备”。食者,国之宝也,应构建国家粮食储备;兵者,国之爪也,应构建军事防御;城者,所以自守也,确保国家领土安全。若此,则民劳而不伤、民费而不病、民安而不苦,国家安全也。

二是城之守,即主权理念视域下的国家安全。墨家主张“非攻”而不“非守”,既要“备”,也要“守”,以守御确保国家安全。面对国家间的欺凌, 墨家提出了以 “城之守”为核心的领土—主权—自卫的国家安全理念。其中,涉及“守”与“城”两个核心概念。“守”,字形从宀,从寸(见表2)。宀指房屋、空间,寸是法度。《说文》云“守官也”,表示官吏的职责、职守。其本义应为依据法度管理、保持、卫护不可随意侵犯的某一空间。“城”(金文,小篆),字形从土、从成。 《说文》云:“城,所以盛民也。”可见,城之功能在于保民。对此,墨家指出“城者,可以自守也”(《墨子·七患》)。所谓城者,邑也。“邑”(甲骨文),字形上为囗,表疆域;下为跪着的人形,表人口,合起来表城邑。《说文》云:“邑,国也”。《书》曰:“西邑夏、曰天邑商、曰作新大邑于东国雒皆是。”以上可以看出,古人视城—邑—国为一体。春秋战国时代,天子国都、诸侯封地、卿大夫采邑,都以有城垣的都邑为中心。大国有成百上千城邑,小国则有一个或几个城邑。城池—国家地域—领土,对应的是“国无大小,皆天之邑也”。天下划分万国,它们也是有大有小的。城是当时各个大小不一的国家地域空间的标识。墨家以城池防御为核心,意在阐明城池是国家领土、主权的标识。所以,国家无论大小强弱贫富,一切“天邑”国家可以为了防止外来侵略和武力攻击而进行国防建设,都有在已经遭到外来侵略和武力攻击时,进行单独的或集体的自卫的权利。“城之守”的自卫意识和主权理念,具体表征为守之道和守之法。所谓守道,《墨子·备梯》载录了墨子与禽滑里的对话,可明晰之。禽滑里问墨子“守道”,墨子对曰:“姑亡,姑亡。古有其术者,内不亲民,外不约治,以少间众,以弱轻强,身死国亡,为天下笑。子其慎之,恐为身殃。”面对甲兵起于天下,国家大攻小、强执弱,墨家提出欲守小国之道。此种守道,包含“守”与“不守”。作为领土、主权意识所表征的城,应是寸土不失,保其完整。

表2 “守”字演变表

故而,必先理解何者可“守”。

子墨子曰:“我城池修,守器具,推粟足,上下相亲,又得四邻诸侯之救,此所以持也。且守者虽善,则犹若不可以守也。若君用之守者,又必能乎守者,不能而君用之,则犹若不可以守也。然则守者必善而君尊用之,然后可以守也。”凡守围城之法,厚以高壕池深以广;楼撕楯,守备缮利;薪食足以支三月以上,人众以选;吏民和;大臣有功劳于上者,多主信以义,万民乐之无穷;不然,父母坟墓在焉;不然,山林草泽之饶足利;不然,地形之难攻而易守也;不然,则有深怨于适而有大功于上;不然,则赏明可信而罚严足畏也。此十四者具,则民亦不宜上矣,然后城可守。十四者无一,则虽善者不能守矣。 《墨子·备城门》

对于“守”与“不守”之道,《墨子》提出了五不守:“城大人少,一不守也;城小人众,二不守也;人众食寡,三不守也;市去城远,四不守也;畜积在外,富人在虚,五不守也。”(《墨子·杂守》)墨家对于“守”与“不守”之间的区分厘定,既有理性分析,又有具体方法原则,具有较强的可实践性和可操作性,从而形成了“守之道—守之法(原则)—守之人”一体化的守城安国之道。

三是技之御,即科技防御视域下的国家安全。为了制止攻伐战争,墨家构建以科技为核心的有效防御措施,从而维系“天之邑”国家的安全,确保其合理权益。“御”(甲骨文),字形左乃“行”之省写,中为绳索形,右是“人”形,表示人握辔行于道中,意为控制、驾驭。当时,“御”乃“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一,是君子必备的本领。

就国家而言,“御”就变成了以技术为核心的驾驭、防御本领。强国、大国之所以可以攻伐弱国、小国,其中一个重要的凭借就是其拥有的战术兵器。墨家总结出当时天下所用的攻伐之术, “今之世常所以攻者:临、钩、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蚁傅、礮辒、轩车。”为此,墨家设计了与之对应的防御战术,诸如,制高点守法《备高临》、攻城云梯守法《备梯》、水攻守法《备水》、暗道突门守法《备突》、地道毁城战术守法《备穴》、人海战术守法《备蛾傅》以及《备城门》中对城防设施、城防布置、城防力量的细致论述[4]。以上为仅存之数,其余已亡佚。尽管如此,也足以表征为了防止战争,保障国家安全,墨家通过不懈努力所做出的战术研究,及其研究所表现的科学性、实践性。对此,可以通过止楚攻宋事件中墨子在棋盘上的战术博弈来加以澄明:

于是见公输盘。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公输盘屈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

子墨子亦曰:“吾知子之所以距我,吾不言。”楚王问其故,子墨子曰;“公输子之意,不过欲杀臣,杀臣,宋莫能守,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楚王曰:“善哉!吾请无攻宋矣。”《墨子·公输》

从中可以看出,真正止楚攻宋的关键,不仅在于墨家守御之道,更在于其守御之术、守御之器。此外,墨家在强调技术在军事中的巨大意义的同时,也强调了兵士的素质和能力。墨家的“非攻—技术—守御”策略,是以技术研制和应用为前提,高度重视技术在积极防御战略中的应用。其策略于今之际,对于国家的军事力量发展有着深刻的借鉴意义。其一,该策略是强化以科技兴军、科技强军的完整军事防御体系;其二,该策略是战术博弈的思想实验,可以为当今各国之军事演习提供借鉴——非攻、博弈而消解扩张战争[5]。

四是贤之治,即综合实力视野下的整体国家安全。春秋战国时代,天下之所以失序,根源在于各个诸侯国家政治、经济、军事发展不平衡,才会有国家间的强执弱、大侮小、众暴寡。这充分说明,“天邑”国家若要共存而保其全,就必须以提升国家综合实力为后盾,做到“入守则固,出诛则强”。如此的国家安全包含两个方面:一者没有外部威胁,可以维持国家间公义;二者没有内部混乱,国家治而万民富。它包括四个层次:国之备、城之守、器之御、贤之治。此上所构建的总体安全为国家独立自主提供强有力的基础,亦为和平治理国家打开了独特而宽广的领域。因此,国家要实现“入守则固,出诛则强”的目标,就必须坚持以贤者治国。

“贤者之治国也,蚤朝晏退,听狱治政,是以国家治而刑法正。贤者之长官也,夜寝夙兴,收敛关市、山林、泽粱之利,以实官府,是以官府实而财不散。贤者之治邑也,蚤出莫入,耕稼树艺、聚菽粟,是以菽粟多而民足乎食。故国家治则刑法正,官府实则万民富。上有以洁为酒醴染盛以祭祀天、鬼,外有以为皮币,与四邻诸侯交接,内有以食饥息劳,将养其万民,外有以怀天下之贤人。是故上者天鬼富之,外者诸侯与之,内者万民亲之,贤人归之。以此谋事则得,举事则成,入守则固,出诛则强。故唯昔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之所以王天下、正诸侯者,此亦其法已。”《墨子·尚贤中》

历史上,我国经历了“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盛世,亦经历了“入守则不固,出诛则不强”的晚清乱世。历史给予我们启示,只有天下贤者治,国家方能发展,国力方可提升,自主而不受制于人、才有话语权。所有“天邑”国家都是由和平而发展,由发展而更和平的。

概言之,天下命运系于各国及其人民。有着世界主义、和平主义特质的墨家思想,从“天”的整体视域出发,为全球治理提供了“天邑”和“天民”的古典智慧和中国方案。要赢得天下治,建构和谐共生共存共荣的世界秩序,就应从“兼—平等—消弭国别、族别、家别、人别”出发,“非攻”止战而和谐世界(自由世界),积极守御而国家安全,共同创造美好未来。

注释:

① 此类同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概念,是可能可行的。金应忠先生从“人区别于独立性的群体性内在需要”切入,分析了国家共生关系存在的合法性。由此所形成的国际社会共生性理论所提倡的互利互惠、合作共赢的逻辑,在和平和发展成为时代主旋律的今天更具有现实意义,这为“命运共同体”理念的可行性做出了解释。(金应忠. 试论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兼论国际社会共生性[J]. 国际观察, 2014(1):37-51.)

②当今,世界多极化、经济全球化、社会信息化、文化多样化深入发展,全球治理体系和国际秩序变革加速推进,各国相互联系和依存日益加深,国际力量对比更趋平衡,和平发展大势不可逆转。同时,世界面临的不稳定性不确定性突出,世界经济增长动能不足,贫富分化日益严重,地区热点问题此起彼伏,恐怖主义、网络安全、重大传染性疾病、气候变化等非传统安全威胁持续蔓延,人类面临许多共同挑战。

③蔡拓认为,“所谓全球治理,是以人类整体论和共同利益论为价值导向的, 多元行为体平等对话、协商合作,共同应对全球变革和全球问题挑战的一种新的管理人类公共事务的规则、机制、方法和活动。”(蔡拓.全球治理的中国视角与实践[J].中国社会科学,2004(1):94-106,207.)

俞可平认为,“所谓全球治理,指的是通过具有约束力的国际规制和有效的国际合作,解决全球性的政治、经济、生态和安全问题,以维持全人类的和平、发展、平等和人权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俞可平. 全球治理的趋势及我国的战略选择[J]. 国外理论动态, 2012(10):7-10.)

④统治突出强制性,管理更加强调技术上、模式上、经济上、法律上的政策制定,而治理概念更为广泛,它不仅包含了操作层面的建构,而且更注重提供一种机会,搭建一个平台,设计一系列机制或框架来处理全球公域中出现的问题。

⑤“非攻”根源于老子的“不敢为天下先”和“尚柔”思想,是墨子“兼爱”主张的要义。

⑥在实践中,人类社会总是有意图地设置关卡,特别以国别、乡别、家别的不同界限来限定社会信息、物质能量本身的流通。就某种国家形态形成来看,其本身是阶级斗争的产物,国家会循着某种路径强化非血亲社会,而弱化血缘纽带。然而先秦时期的诸国并非现代意义上的国家,而是以血缘纽带为核心的宗族社会,社会信息或物质能量总是有意无意地被截断,而整个社会本身应是互通有无、调剂余缺的互需流通社会。因此,一种强大的社会渴望和冲击力将会摧毁这些人为关卡,即战争的必然爆发。

⑦这种理性的国家间秩序,是针对弱肉强食行为进行调节与平衡的文明秩序,但本身并不能消灭源于自然界的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

⑧百姓冻馁、疾病而死,士兵战败(丧师)而死,使得人口减少。

⑨兵器、战车等军备靡弊,牛马肥往瘠反或死亡,粮草物资辍绝而不继。

⑩“鬼神之丧其主后”,即君死国亡不可胜数。

猜你喜欢
墨家墨子国家
先秦显学墨家为何从历史中消失
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视域中的墨学研究——朱传棨著《墨家思想研究》序
能过两次新年的国家
一方汉字 几点墨彩——访汉字彩墨家周泰宇
“墨子号”与墨子
墨家何以成为历史上的失踪者
把国家“租”出去
奥运会起源于哪个国家?
先秦诸子之评述与《墨子》的解读
墨子兵法(一)墨子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