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如秋叶

2019-11-13 20:49王善常
核桃源 2019年1期
关键词:老高棺材村庄

王善常

在村庄里,每年都会有人死去,一个或几个。村庄太小,他们必须给新的生命腾出地方,就像菜园子里的韭菜,只有割掉老的,才能长出新的,一茬压着一茬,没有人能赖着不死,这是难以改变的规律。

村庄人活到了六十岁,或者不到六十岁的时候,他们的子女早已长大成人,握在他们手里的锄头和镰刀被子女们接了过去,他们两手空空,除了几粒尘土,已经握不住任何东西,唯一可做的就是专注地等待死亡。就像一条路已经走到了终点,再也不能向前迈出一步了,只能坐下来,等待一场风将他们吹走,就像秋风吹走一根枯黄的麦叶。

在村庄里,许多老人坐在一堵土墙前,如同一群刚演完戏的演员,还没来得及卸妆,身子上堆满了疲惫,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观众早已散去,他们的眼泪和欢笑在刚才的那场演出中已经被挥霍尽了,现在只剩下了静默。阳光将他们的影子贴在了身后的土墙上。我猜想,这堵墙里一定藏着无数个衰老的影子,从过去,到现在,层层叠叠,像夹在旧书中的一张张纸条。几乎所有的老人都喜欢晒太阳,他们活了一辈子,身体里积存了太多的寒冷和水分,他们必须在临走前把自己晾干,就像玉米在入仓前的反复晾晒一样,这是一道工序,不能随意减掉。

他们很少说话,一个人活了一大把年纪,需要回忆的事情太多,他们必须趁这段空闲的时光,把所有的往事从头捋捋,再细细地咀嚼一遍,就像一头牛在夕阳下缓慢地反刍。偶尔他们也会说两句。一个说:“老根死了,是急病,睡一觉就过去了,没遭罪。”另一个就说:“他积了德,享福了。”然后所有的老人都点头,闭眼,心里充满了羡慕。或者一个说:“锁柱家的生个小子,我有重孙子了。”于是大家又都点头,闭眼,心里充满了羡慕。他们说的无非就是这些,在他们眼里,生与死才是人一生中值得谈论两句的事,其他的都是烟云。

老高头是村庄里最长寿的人,他已经艰难地活过了九十九个春秋。他唯一的儿子和两个孙子都已经睡在南山坡上了,可他还默默无语地活在尘世里。

老高头是孤独的,他守着两间低矮的土坯茅草房,过着清苦的日子。但他家里却有一具令全村老人都艳羡的大棺材。那具棺材十分气派,用料是上好的红松,仅上面的盖子就有一尺多厚。棺材周身涂着暗红的油漆,架在他家西房山下的小棚子里。

老高头总也不死。年初时他对其他的老人说,我快死了,八成活不过五月节。但他并没有死,他挨过了五月节,又挨过了八月节,然后又默默无声地挨过了春节。他就这样赖赖巴巴地活在世上。他的小土房快禁不住风雨了,而他气派的棺材却还派不上用场。这让他很羞愧,也很着急。但干着急也没用,钟表里面的发条上要是还有几圈劲,表针就没办法自己停下来。

后来,大概是又过了两到三年,那具棺材不见了,老高头终于心满意足地住了进去。我猜想,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脸上一定露出了骄傲,是即将乔迁新居时的骄傲。

姜老六要死了,他躺在炕上,身上穿着一套肥大的殓服,脸上像贴了层金纸,这使他看上去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虽然一动不动,却透着滑稽。许多人围着他,挡住了从门窗进来的风。他喘气很困难,半天才吸一口,又过了半天才吐一下,像一条搁浅在泥里的鱼。

他老婆侧着身子坐在他旁边,手拉着他的手,说:“你就放心地走吧,孩子们都大了,我兴许过两年就去找你。”可他不死,眼珠子向自己的胸脯上瞅。有人说:“把他身上的被子掀下去吧,他觉得压得慌。”人要死的时候,力气先没了,即使胸口上放一片树叶都会觉得像石头一样重。被子掀下去了,可他还不死,眼珠子不停地转圈。他老婆说:“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你还有啥不放心的?”于是他的二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就一起把脑袋向前凑了凑,又纷纷叫了声爹。

姜老六闭了会眼睛,又慢慢地睁开,眼珠子依旧转着圈。“他八成要看看他最小的孙子吧?”有人说。于是一个孩子就被领到了炕沿边,五六岁的样子,脸上满是灰。他很不高兴,因为他刚才在院子里玩得正起劲呢。“叫一声爷爷。”有人说。孩子不吱声,惦记着院子里的一堆沙土。“叫一声爷爷。”孩子的爹沉声命令。“爷爷。”孩子勉强叫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在他眼里没有死亡,只有院子里的沙土,沙土里埋藏着太多的乐趣。

我有时会看见一个面容模糊的老太太,她端坐在昏黄暗淡的旧时光里,裹着小脚,挽着发髻,发髻上横插着一枚有些发黑的银簪。她叫王杨氏,是我的太奶。

我对太奶并没有多少深刻的印象,她颤颤巍巍地从陈旧的过去走来,穿过无数个黑夜和白天,带着一身苦味,快走到尽头的时候才和我碰面。

太奶一直住在二爷家。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快九十岁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在她的脸上留下了蛛网一样的足印。她总是坐在炕头,端端正正,像一枚发黄的老照片。太奶常穿着一件斜襟的夹袄,是灰黑色的,盘着蒜头样的小扣子,上面沾满了时间的旧味。她就住在这件衣服里,像一只慵懒的蜗牛住在灰暗的硬壳里。

那时我十分喜欢看她的嘴。牙齿是人身体上最硬的小骨头,但她的牙齿却对抗不过岁月的磨蚀,早就掉光了。这使她的嘴看上去既扁又瘪,显得十分滑稽可笑。她用这张扁嘴,吸着一根细长的烟袋。那根烟袋足有二尺长,铜烟锅里分分秒秒烧着辛辣的烟叶。炕头上很热乎,但我想她还是觉得冷,于是就必须吸进烟草的热量,来暖一暖她越来越凉的身体。

太奶应该是老死的,她死之前没得什么病,像平常一样睡着,第二天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太奶死的时候我正在村西的水泡子里洗澡,李铁匠的老儿子李旺全跑过来,说,小二,你还在这浮水,你太奶都死了。我当时很生气,就愤怒地骂他,你太奶才死了呢,你全家都死了,然后又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那时总以为死是很遥远的事情,不会落在亲人的头上。

但后来我回了家,虽然很晚,但也没有挨揍。父亲对我说,你太奶没了,你去看看吧。我很纳闷,就问,咋没了?上哪去了。父亲白了我一眼,又说,就是死了。

一个秋天,齐有才也死了。他是一个干瘦的老头,瘦得像用黄表纸剪出来的一样。他患有肝硬化,疼痛让他像一只卑微的狗,令他失去了所有的颜面。他偷了懒,耍了赖,用一根麻绳提前给自己的生命画了个句号。

得知他吊死的消息,我们一群小孩跟在大人的身后跑到了村外。死亡对于我们来说,既恐惧又新奇。当人们把他从绳套里解下来的时候,我看见许多老人都暗暗地竖起了大拇指,这证明他死得很值得,赢得了别人的尊重和羡慕。

村庄向南,越过一大片麦田,就到了南山根,那里是村庄人灵魂的栖息地,是整个村庄投射出的一个倒影,所有死去的村庄人都会在那里重新定居。没有人能够躲避开死亡,因此村庄人都不畏惧死,只当是从异乡回到了故乡,回到久别的院子,回到了熟悉的土屋。人的死就是这么普通,和一片秋叶飘落在地上没什么两样。

村庄里还有许多人即将死去。土墙根成了村庄里一个特殊的车站,老人们等在那里,一趟列车轰隆隆地驶来,停下,从门里挤出几个顽皮可爱的孩子,又上去几个拱肩缩背的老人,然后就轰隆隆地开走,驶向遥远的远方,只留下村庄,淹没在无边的尘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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