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建平
今于梦中,偶得东坡日记。世未传。揣其梦中相授之意,颠沛流离,一生漂泊,眉山为乡,故人亦为乡,故择其深思之句,出之,且以今人之白话。
——题记
京师扑面而来,空气中充满了看不见的灰尘。人嘶,马踏,混合着街边小吃店里溢出来的香味。旗帜猎猎翻卷中,一阵阵铃声,压不住一只绿头鹦鹉的滑头学舌。赶考诸生的脚底飘过硬朗的石板路,小厮们忙着打点和引导。这些诸生,灰尘上衣,而脸面光洁。大街南北东西,宽阔通达远方,或将远方通至京师。这里成了一个光怪陆离而又色彩缤纷的大舞台:展览着各种服饰,各种语言,各种神情,各种愿望。京师,总是未名的,未知的……这辘辘尘世,跟眉山一样的尘世……而青山绿水的眉山远在千里之外。它寄身于明月之中。
白天滔滔,夜晚安宁。重回京师已有多日。蜡烛的芯子在火中变粗,爆裂开来,这内室也随之摇晃起来。父亲卸下了所有的担子,交付与我。他已习得通过死亡而永生。何为“轼”?一辆车与一个人的关系,如此深奥。有时内心深处,竟感觉非车非人,恰如一匹被套住的马,一匹被驱遣的马,一匹不得不负重的马。此刻窗外起了大雾。而京师亦不可辨。而风浪亦紧跟在后。今天,一个老师被驱离出京。王安石的新法如暴雨,内中藏有不可猜测的拳头和刀剑……时移势易,十二年前赶考时轻快的脚步,骤然沉重起来……此出眉山何时回?
京师已远。这很好。这春天的吴山!这奇异的胜地!法惠寺横翠阁在一片无尽的春光中,朝与暮跟着吴山一起变化万端。我不由得想起眉山的春天,眉山的朝与暮。一想到眉山,我不可遏止地写下了诗篇:“人言秋悲春更悲。”那是人所不解的。由它去。我所欣慰的是,那些墨水仿佛自己流淌到了纸上,像雨水在大地上书写沟渠和溪流那样,形成了不绝于心的歌唱。我且拿去与闰之、朝云共赏……她们对眉山所忆,几何?
你这眉山之女,将脚步停在了治平二年五月丁亥日。眉山的清秀你已得见,京师的繁华你也得见。卒于京师,终葬于眉山。你仍是那有福之人(而我未知如何)。你在另一个世界,仍凭锦绣慧心将生活化为了梦的艺术。十年来,我只有在梦中才能找到你的足迹,重新看到你的面容。在梦中,你“小轩窗,正梳妆”。在梦中,我们渴望交谈的喉咙,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在梦中,你和我,一起流下千行泪,那是沉默允许我们交换的唯一礼物。在梦中,你面容未改,我却已“尘满面,鬓如霜”。我用一个身体度过两种生活……我不能尽诉我的内心,但我仍要说出你的名字:王弗,眉山女子,去世十年后,唯一的儿子苏迈,长着跟你一样的眉眼,长大成人。
你果然遁地而走了,苏遁。一周岁对你都太奢侈了。你这夭折的人,尚未成器。你还没有枝,没有叶,没有摇曳,没有树荫。你离童年的滋味那么远,远到无法跨越生死。你使我们的哀愁变成双倍。我未能使你像一棵小树那样种下来,却让你一路面对莫名的黑暗,从黄州颠簸到汝州。现在我在常州哀悼你,用我这颗又老又伤的心。一个人的故乡,既来自于根,也寄向那嫩叶。你这未满周岁的嘴唇,尚未学会说一个字,更永远不会去眉山了。我离开眉山已那么久。那里的风物,化成了我的血,也化成了在世短暂的你。我只有回忆眉山,才能把你尚未产生的愿望交付给眉山的草木。你这嫩叶,你这幼芽!你的童真,跟眉山的草木一样脆弱而美好。
早上出门,灌进一口咸味。晚上进门,带着更多的咸味。那咸味,渔民们代代相传,如饮醇酒。这种味道适合我这衰老的身子。这真是奇妙的经历。它仿佛早就在此等候我的到来。我这老病之躯,已回不了眉山了。它近在我心中,又远在千里之外。自守父丧三十年来,一去京师,离眉山越来越远。人越老,梦越多。眉山在哪里?它肯定在蜀地,在一个人来人往的空间,依然青山绿水,可是对于我,它只存在于没有形状的时间中。我一辈子的所有体验是:所幸,时间和空间可以相互转化,正如我的诗文,在我的肉体于空间中消失之后,必将在时间中代替我生长。眉山啊!回与不回,均回时间。那也许是更古老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