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的眼(组诗)

2019-11-13 18:04邹汉明
草堂 2019年4期
关键词:余光交代星星

邹汉明

[骏马之骨]——读《枕草子》

老了,觅一僻静的住所

最好有土墙

土墙上芳草萋萋

将繁华世界

不不,将大好年华横挡

我是真的老了呀

连绵细事里

允许我唠叨过往

此生,我唯剩一副骏马之骨

轻浮的少年郎

你未经世事哪

所有的悯笑不就是你反身一笑

难道你是求买马骨之人

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

夏天是夜里最好

秋天是傍晚最好

冬天是早晨最好……

四时的情趣,也是很有意思的

芳草淹没了樱花

也淹没了安放我的雪夜和喷嚏的宫殿

芳草如我的笔迹

只好画到哪儿算哪儿

我呀

向偶然的知音叫卖我的狡黠

远在千年

小有小的妙处

至于小的土墙的坍塌

终究是人家看不起的呀——

[答马鸣谦兄问访塔鱼浜]

我想等这一阵雨水下过

新一茬庄稼长出来,齐我的膝盖了

番茄的脸藏在绿叶中间,红脸碰到红脸和红脸

山薯踢一脚可以出土

芋艿呢,高擎一把倾盖大伞

暗默默地结下果实

我想等乔扦上的晚稻收回家

稻子在稻地的稻桶里脱粒

新谷子圈进领条,打白的晚米畚入米囤

地头的包菜可以收割了

田间放水完毕,门角落里备好来年的种子

所有的铁器在西靠壁归位

我想通往家门口的那条路修好一点

泥面上要铺一层细石子

稻地和灶头间要端正干净

不能墩头不响猫不叫的

我要好好调教我家这条叫柔柔的黑狗

还有池塘里的一群呆头鹅

在你问访塔鱼浜的四年里

我一直在想——我想得很多

当你——你们——怀着销魂的旅程前来

像星星追随夜空前来

这塔鱼浜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一供碗废墟,还是一块易碎的方言?

[临终的眼]

父亲看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

他是带着多余的眼角余光看的

他没有说话,是说不出话来

还是没有一句话要说?

我一直不明白他的最后一眼

那长长短短的余光中包含的意思

只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里

那一点光在慢慢地减少慢慢地熄灭

像一张隔夜的烟叶,打蔫了

直至完全耷拉下来

或者像一滴拉长又拉长

吧嗒一声挂断的檐头水

彻底崩断或了断

父亲眼角的余光完全绵软下来

那过程,好像有一层意思

又好像没有什么意思

像任何一个临终的老人

最后的沉默里是有响动也有交代的

但我不记得除了喘气他还有什么交代

我知道他这是要走了

他以绵软的眼光和我对视一下

这就是唯一的交代

他是告诉我他要走了——

我心头一震

遥远而又遥远地,分明听到了

他在喊二毛和三毛的小名

似乎有一点不舍,又似乎

有所交代又放弃了交代

父亲的这最后一眼

作为一个死亡的细节它还在我的眼前

它不时地浮上来

是有意味的一瞥但也不久长

死神先从脚后跟上来收走他的脚印

然后是呼吸,然后是眼角的余光

那收光的临终的眼,消散了又没有消散

像针扎似的,戳在上午的白纸上

[龙泉山一夜]

此夜,我从没有见过这么黑的天

从没有见过星星的分布这样密

低垂的苍穹,似乎要垂下

一双干净的脚来

在我的头顶跺一跺

似乎要告诉我,即使看护此山的星星跺脚

仍那么静,没有一丁点的声音

满天的星星都有一张调皮的脸

它们提着灯笼,在山巅散步

它们诚诚恳恳,把天庭的黑暗叫卖

这是诚恳的黑呀,围拢在诚恳的闪耀中

雾凇在松树的根部喷涌

在盘山路的尽头升起

此夜,端庄的一抹黑,如吱吱凝固

的黑天鹅绒,罩临龙泉的众山

而第二天的晨光,从抖动的黎明

喷出一股神秘的汁液。毫无疑问

黑色,是唯一的颜色,我最喜欢的颜色

唯一的饱满、任性、神秘,撒满浙南山区

整座山育出一粒黑的水晶

石头的中心被诚诚恳恳的安静灌满

服务于一个高出尘世的人间

此山带有太多黑夜的气息

而杜鹃谷底蹦蹦跳跳的山溪是白色的

正剖开一颗窄而深长的灵魂,这也是

自然史的一汪静水流深

此夜,我往精神的深处凭空一摸

我的脸上,顷刻多出一份入定的镇静

[采石矶怀李太白]

长江之水茫阔,冗长,如一条飘带

在秋风的激烈甩动之下,它的梢头

刮擦出一块石头

这块石头后世称作牛渚矶,一名采石矶

石头上站着一个满身韵律的真人

这个人对应着天上的一颗星

星,化身为一个肉身

他在人间的使命就是制造虚实相间的意象:

太白楼、太白堂、捉月亭

还有满满当当的当涂月光

月之魂魄总的说来飘飘忽忽

传说他捉月而去,传说是真实的

一如他刚刚的起身,衣袂带动午后的秋风

他坐过的石头还有余温

他碰过的芦苇也还没有停止摇晃的念头

江水作为一卷绵密的诗篇

日夜不息,发出翻卷的声音

有时候碰到一块黑白的石头,那大块的文章

忽如纸张碎裂的景象

真的,放眼采石矶所有的亭台楼阁

无不是他挥洒的平仄所化育

那高低错落的屋脊

就是一首绝句的平平仄仄——

我得赶在天黑之前

把这一卷天上的诗篇翻遍

我负着因袭的天道

攀登人间的石阶

当我攀到他的衣冠冢的位置

突然领悟江水为什么一到冬天就要哭泣

我卸下满满一肩膀的光芒

也渐渐地看清了

一个人来此,自有他自己的半生之缘

[创作谈]

这些诗歌是偶然之间写下的。写下它们的心境不同,地点不一,所以词色和措辞的风格也就不一样,语调则更无从统一。它们集中在一起,或羞涩,或欢喜地出来见人(某种意义上即思想与情感的双重示众),皆因我是它们的作者。换言之,这些诗歌额头上的那个小小的徽记是我亲手摁下的,不算圆整,并不鲜艳。此举不过想证明,若干年后,它们仍将归属于我的认领。

很多年来,我像罗伯特·罗威尔一样怀着正当的自豪(而且不仅仅自豪)和理由,试图写下一些“出自想象而不是回首往事的诗句”,可事实是,想象很快越过现实变成一堆往事。近年来,世事以及我个人的往事一再追踪我的脚步,滚滚向前。我不得不正视这个事实,正视生活和经验对我的牵扯。

人的记忆中总有那么一些特别的光斑,它们从一片黑暗的头脑里显影出来,渐渐扩大,形成画面——诗有时候就充当了有结构、有语调(它代替了古典诗的韵律)、有情感、有思想的画面。而画面、语调、情感、思想这些东西,有助于增强和巩固人的记忆。《临终的眼》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一个情感光斑,放大并延缓它一闪而过的,不用说,是我内蕴的爱。这样看来,诗,可以推延时间的消逝,并把放大了的画面镌刻到读者的记忆深处。正是在这里,我部分地理解了热爱并写作至今的诗歌。

回到上面这些诗歌,我以为我对瞬间的爱意超过了对永恒的关注。我摸过的词语至少在其中的三首诗里变成了时间切过鞋底的那一排排密实的针脚——而这正是我写下它们的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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