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斌
强大的意义如同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
我在书店旁边买了一只豆沙馅饼作为早餐
我继续听到这种声音
我往前方走
那叮当之声节奏时快时慢
显然是经过考虑之后敲出来的
它并非自然之声
我一时找不到这敲击之声的发端处
仅从声音的律动也很难听出那是在敲击什么
我几乎已经走进了办公楼大门
我撞见了一位同事
他说:他去看看菜刀打好没有
顺着同事的背影望去
铁匠铺躲在两幢办公大楼的阴影之间
铁砧上躺着一个火红的铁块
菜刀的外形还没有出来
我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稳后在想
这个打铁人头脑里
肯定有一把火红的菜刀在跳动
从那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中
丝毫也听不出来
我的工作也如同这敲击之声
那只脚探上墙头
前面雪地就是我家的灯了
我保存着昔日翻墙的一溜烟身姿
墙上黑影把我席卷
雪夜回家
那个黑影却说:我已经驮不动你,你自己爬吧
脚探上了墙头,鞋面亮了
手抓砖面令碎屑散落
翻墙生烟,敏捷恍如贼的翻墙岁月
散尽光了,手没着落
我摸摸脸颊
不是为了揩汗
我恨脸上眼镜像爬虫一样却装作不在爬
我也吁请能得到一种向上爬的力量
力量在哪
我曾经蹲在自家屋顶
观看从罐里跑出来的盐
力量是咸,只准用嘴去舔
筷子也被折成两段
咽到肚里红色的酱
吐到袖口直至发黑
我的掌握
至今尚未晒出咸的光芒
从此成为端详着咸味就能吃饭的诗人
劲道终于不在手上
诗言笨
笨出围墙上利爪踩到脚背
我的躯体,你承诺过支撑或是牵挂
我脑袋的正反两面都不嫌重
此刻仅抓住墙上枯草扔向遥远
像落到肩上那样遥远
我的笨字悬挂
现在把棉帽先送上围墙
不要乱喊力量,力气够用就行了
棉帽,热气腾腾的小山坡
在头顶焐暖和了再取下
我吸口烟,火星弹到那个尖刺旁边
今夜翻墙回家
我要坐在围墙上休息
北风将棉帽吹冷,棉花还是热的
是心动催发了满坡的鼓声
是否从我胸口扔出了带响声的红色石头
引来年轻的后生和美丽的婆姨
和绸带一起开始扭动
腰间兼有鼓声
我是心动的持有者
自古就说心动推举旗帜飞扬
你听那鼓声震得我心头酥痒
酥痒像一群绵羊爬上了山冈
鼓声渐缓,又像羊在舔盐
眼看就要满山散开
现在我要咬紧牙关让心动加速
让它们痛得满地打滚
击鼓在我
现在你观看的龙飞凤舞正是我的心绞痛
更有婆姨绯红
代表着我的喘息人生
我们所说的那么一种心头很累
从击鼓人前仰后合的姿态里得到证明
鼓声开始细碎
那么我们就休息一会
让这心动的形态重新又回到我的心窝
我想请你们把鼓声平息
我要把你们的姿态全部收回
但那鼓仍然在响
因为你今日听到的
这是昨日我们敲击的回声
明日的响鼓
你将无心听到
你的胸膛里装的是拳头
是一种可以伸展又收缩的坚硬石头
刚才你看到我们都在前仰后合
不是你所想的我们正接近最后的跌倒
这姿态是我们击鼓人的本来神态
你的心动会最终停止
我们的鼓声还在
婆姨不会跟你走,仍在我们的腰鼓队伍中
我们从没有学习过停止
不懂得如何照顾你的心
你实在很累
我们只能敲敲打打走得很远
到有鼓声的地方去
至此,我方知
我根本不是击鼓人
我在一条伟大河流的漩涡里喊过
救命
我已不在那声音的下面
开始我的声音只是喁喁私语
和我逐渐下沉的身体纠缠在一起
身体的旁边漂浮着木板
木板上放着默默无闻的面包和盐
一声救命,是我向世界发出的心声
从太阳的舷窗里抖落出一根绳索
迫向声音,迫向这迫于灵魂的语汇
这能够在全世界流行的语言
当救生圈般的云朵向声音的发光之处
围拢过去
我又不在那声音的下面
初见三江之源,
我蹲在水底白云如画的青海湖畔,
首先我想以水洗面,
我是带着乌黑的笔来到这里,
我写诗多年沉重的心胸像一块墨色干枯的徽砚。
我要沐浴,
最好让我掉进这无底的深潭。
像掉进一片家乡的茶叶,
那绿色的茶韵在湖水沸腾时悄然散开,
直至让我消失得又淡又白,
让我以水洗砚,
我猜想那个正在湖底睡眠的诗歌女神,
定当挥舞长袖,
驱散那冥顽不化的沉重墨团在顷刻之间。
还有那成群的银鱼也会闻讯赶来,
啄食剩下的墨块点点。
我的秃笔更黑,
笔伸向这无垠的圣洁之源,
它在圣洁里浸泡的时间要更长一些,更长一些,
我以洗涤的名义再次洗砚,
天地间将无人知晓融化在万顷碧波中的那点黑。
忽然有一阵轻盈的波浪,
将这浓重的墨团推到了岸上,
像是谁用手指捻掉沾在她衣袖上的枯枝败叶,
似乎在说:敬请融化到此为止,
如果洗涤,
只能以眼跪望湖水,
让空灵荡涤你全部的身心。
这时,正有一群牦牛散落在湖边,
它们以舌卷草,蹄掌踏碎我的那块乌黑的石头,
我的徽砚,我的洗涤心愿,
直至变为洗涤遗骸,
在蹄印里凹陷,被称为掩埋,
并且,那遗下的牛粪,也没有散落湖中,
像是告诫,
牛粪将变成石头,在湖畔的青草丛中素面朝天。
现在我是否敢于把牛粪捧在胸口,
遥望太阳也掉进湖里正在洗浴,
这青海湖的自在和庄严在于它并不就此也被染红一片。
明天,太阳重新跃起,
也必须带走它的全部残红,
青海湖的干净比诗和太阳的辉煌都更加久远。
有一位殉情者跳下了悬崖
谁能永远记得她呢
我接着补叙半山腰的那棵树
接住了她跳崖时戴着的棉帽
却偏偏漏掉了她
你恐怕真的有些新奇了
现在仍然还有下文
那顶棉帽上的帽绳
曾经是一个僵死的绳结
棉帽在坠入深谷时
绳结却散开了
这大概就是一个无限神秘
令闻者较为难忘的殉情故事了
好像是一个被逐渐拉长的光斑
当你的手一松开
长长的光亮又复回原处
小雨加雪是一种颂歌
以后写到雪时
必须雨雪交加
我想雪碰到了温暖的雨
雪就会融化
您瞧那一阵细雨扑进我的衣领
轻盈而出
细雨又称为自由膨胀的硕大雪花
我肯定不是由温暖所构成
我伸出手臂挽留雪花
小雨加雪是一首团团旋转的颂歌
旋风迷失了方向
一个在风雪中拎着眼镜走回家的人
隐约看见,在我周围
雪花正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