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 丹
焦窈瑶笔下,四气五味俱在、升降沉浮皆有,《碎器》《满天星》《一九九一年的柏拉图》,若是没点灵心慧性,是写不出的。
看她最新的《黑水仙》,就忍不住想起《约伯记》第十四章的那句“出来如花,又被割下”,可能这就是丛林时代以来“男子气”的世界观——世界是雌性的,彼此间既欲望又敌意。撇去破镜重圆和死里逃生的俗套,男女间的观看、欺瞒和试探,可能就如焦窈瑶所写,是相互征伐、束缚、缠斗的向日葵和黑水仙。小说排斥了任何大型词汇,最大的景观也不超过咖啡馆和艺术学院,故事的所在地都是荷尔蒙的占领区。佛教徒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焦窈瑶用一种略显青春而又颇为自制的手法,让令人不安的爱欲迸出皮囊,像一支埋伏略久的军队,带着毫不投机的真诚手执利刃。
焦窈瑶的写作姿态,大概可以用“背对星辰大海、面对蒜皮鸡毛”来形容,她的小说更像是灵魂化疗而非心灵按摩,在幽暗中抵达,在宽广中照亮。近十年来,焦窈瑶一直致力于编织她的“芦镇”文学版图,《黑水仙》和她陆续发表的《男孩三木》《热带雨林》《满天星》《夏娃的礼物》《金色曼陀罗》《暗夜魔术》等小说一样,背景都是“芦镇”,原型就是焦窈瑶的家乡南京某郊县。她所创造出的“芦镇”,似幻非幻,虚实难辨,引用焦窈瑶一位读者的话:“芦镇似乎是一座艳丽的孤岛,岛上的人有诸多骚动,想要离开,最后宿命般地返回,因为他们的结都在这里。”《黑水仙》里固守着亲情和残缺家庭的男主角水星,就是“芦镇”系列里痴情重义的人物的典型代表,从他身上我们看到了《夏娃的礼物》里的陆星岚,看到了《满天星》里的黎真一;而女主人公水月,则代表了焦窈瑶笔下邪魅的“叛逆少女”,像《金色曼陀罗》里的金湘琳,《满天星》里的米肖薇等等。
可以说,焦窈瑶总是在对“不曾努力,也难逃罗网”的人生进行严肃审视。如果没有预谋、没有理想、没有让人不安的爱,生活的范围只和体液迸射的范围相当,那我们岂不是活成了江南皮革厂和电线杆老军医的好消息?少年歌楼、壮年客舟、老年僧庐,人总是需要持续不断的冲突来自我定义。焦窈瑶的小说里,人们在欲望里互相拆台、奋勇厮杀。她把手机捆绑眼球的蕞尔小技、奥运会式的套路和加盟店式的爆款扫除得一干二净,虚伪中年男脑瓜明亮、充气性用品滴滴沥沥,如果没有这番锐利文字,我们还真以为世界只有两微一端那么大。
而今每一日都是视觉的宴席,睁开双目,天天都是满眼的LOGO和一望无际的ID,丰盛和过剩早就是这个时代的主题。写作也加入合唱,在落伍中反击,写手们先是脱胎换骨,后是金蝉脱壳,恨不能拿出双手劈开生死路的劲头来拼贴“十万+”“百万+”的生意。文字的通货膨胀,有如中国移动日益攀升的流量套餐。在这样的背景下,焦窈瑶和她的小说就建立起了一种与我们的处境相互对峙的关系,其中既有令人激动的冒犯,也有让人期待的悖逆,更有使人欢喜的不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