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柔软的事物

2019-11-13 07:23张楚伦
青年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老头子丈夫

文/张楚伦

四年前丈夫住院那阵子,护工请假奔喜,梁阿嫲不得不到医院亲自给他擦身。事毕刚出电梯,她的左手腕猛然一阵酸软,鬼使神差地,她倒了回去,等她再次走进病室,输液管已经干了,空气正不慌不忙、却有杀人决心地往血管里灌。因为这一回头,丈夫多活了些时日,不久他出院,在家里躺着。至于后来他用躺了三年积存下来的力气拔掉自己的输氧管,又是另一回事。

就当这是巧合吧,可多年来梁阿嫲出门都要倒回来一次,拿落下的东西,有时是钥匙,有时是水壶。有一次她站在屋里仔仔细细看过一遍,确无遗漏了,可刚刚从七楼下到三楼,又想起阳伞放在了玄关。总之,没有这个步骤,都不能算真正出了门。多年来梁阿嫲都把倒回来的时间算进自己的行程里。

但早上的时间总是充裕,约莫六点,她到休闲广场跟着舞队练操,队里都是老人,占了广场上最好的空地,没人来抢,就在湖边。梁阿嫲跟着儿子刚搬过来那年,这个人工湖就被抽干了:有个小女孩掉了进去,等孩子爷爷反应过来,她已经被喷泉的水流吸到了湖底。从那以后,这里就空了,成了一个更低洼的小广场,偶尔有大孩子下去滑旱冰。

说练操,其实是拍拍关节。靠近槐树的那一小片不很平坦,她通常自己在树下。梁阿嫲不和舞队的人说话,舞队当中也没有她的朋友,仿佛她只是恰巧经过,和他们做了同样的动作,音乐一停,她就踱到对面的石凳坐下,拿脖子上的毛巾擦汗。

等躺了一晚的手脚都松动些,她就绕路去城北市场买菜,别处卖到七块一斤的非洲鲫鱼在这儿只打四块钱的秤,还没有泥腥味。带腥的都是从塘里抓的,鱼贩子换水换得勤,叫人看不出塘鱼吐的泥条子。小孙子对这种气味很受不得。

有时她把握不准鱼的好坏,买回去还在桶里净养两天,吃一尾买一尾,就这样,梁阿嫲的洗澡桶成了鱼盆。小孙子每天午睡醒过来,都趴在那个红色的鱼盆旁说话,也给鱼取名字,转眼自己又忘了。

现在是暑假,过午一点他要犯困。去年小孙子一年级毕业以后,儿子专门打了电话回来,再不准梁阿嫲陪他睡觉,她只好让小蛮子把门敞着,摁亮电视机,音量调大,任声音飘进去,这声音会拍他的背、掩他的被角、抚顺他的呼吸,跟全天下柔情的父母带孩子一样陪他睡着。等他醒来,梁阿嫲才去床上眯一会儿,她的门同样敞开着,小孙子看电视的动静大,那声音也飘过来,久不久将她拨弄一番,跟全天下健壮的孩子发小癫那样吵着她。多少个下午都是这样,两扇门轮流敞一敞就到头了。要是日头尚早,两人就到外面走走。

这天下午,小孙子被姑姑带出去玩了,下楼之前,他跑进厨房,俯低头对那两条鱼说:“浩杰出门了,浩杰今晚回来。”

他的名字是满月酒过后才起的,儿子嫌谐音不吉利,拗了好几天,梁阿嫲坚称找人算过,笔画很合小孙子的命盘。儿子更来气了:“一个水偏旁,一个底下四把火,那不是咒我儿子水深火热吗!”

梁阿嫲就坐下了。

她坐下来,盯着地板,倚住木沙发的把手,不再说话。

过了几天,儿子把新的户口本给她看:“我想过了,水深火热,这是好命,热闹的命。”

浩杰妈妈买来一个鸭子形状的水温计,梁阿嫲不太会看,她直接教她放进水里:蓝色就是太冷;红得像个熟鸭子时,那就是太热;有黄有橙才是刚好。

那是浩杰周岁的事了,家里还没换成天然气,热水器说坏就坏,梁阿嫲只好用炉灶给小孙子烧洗澡水,等她把几寸长的孩子放进盆里,等他撕心裂肺哭开,她才发现自己忘了加冷水,她用烂橘子敷在他的后腰上,给儿子打了个电话:

“怎么那鸭子也会不灵巧,明明是黄的呀,我看着它变黄的呀……”

梁阿嫲照例打开电视,才想起用不着,又关上。这会儿暑气蒸得人心焦气躁,扇叶子送来的热风每一阵都往鼻口堵,阳台上那只黄腰柳莺也叫不动了,断断续续的更像是呻吟,她给鸟笼添了点水,拿进来放在墙角,就连端坐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是到床上去吧。

屋子太安静了,街道上连树影都没有。太安静了。她去客厅重新开了电视机,这下一切都对了,连楼下摩托车的鸣笛声也来了,她就这样睡了过去。不知有多久,等她醒来,客厅的电视还在放着,却同时有极其寂静的平调的声音溜进来,小蛇一样往她的耳朵钻。

她决定去看看老伍,从这里走过去要半个钟,从广场穿过去会更久,但阴凉一些。旁边还有个公交站,但她没打算坐车。

广场西边有十二座生肖石雕,浩杰每次都往马背上攀,因为马背最高。不抱他一把,他是上不去的。东边是小树林,老人们聚在一起打桥牌的地带。梁阿嫲的牌打得好,能赢她的人不多,跟她凑局的不少。梁阿嫲瞧不上那种步步为营的打法,反而很酣畅,牌友都喜欢。有时候束住四对手只需要一根谨慎的手指头。

浩杰读幼儿园那几年,中午吃过饭后她会直接到这里来,到点放学了,再拎着马扎去接他。

有那么几次,她沉浸在这片林里,别的都忘却了,直到暮色四合,才大梦初醒似的赶过去,却扑了个空——好心的老师把小朋友送回楼下了。后来,再有这类事,她直接往家里走,准会碰见他们。

她和老伍就是在牌局上熟起来的,伍不是姓,是排行第五。老伍本来有两个弟弟,还没学会爬树就一个接一个死去,从那以后他妈断定老伍是脚步重的命,把下面两个弟弟都踩死了。可天地良心,他的下肢竹竿一样细得出奇,裤管空荡荡的,远远望上去,叫人以为裤子只是铺在腿上而没有真正被他穿着。

打牌时老伍很沉默,谁来搭话都难有回应。梁阿嫲说只有不带孩子的才这样打,但凡跟着孩子的,只敢留一只眼睛在桌上。

起初,是因为接浩杰和老伍顺路,两人在路上说话,有一搭没一搭。

“你有没有见过出门要出两遍的人?我就是这样,但你别觉得我有病。”

“嚯哟!”老伍乐了,“到我们这个年纪,还有没病的吗?”

“是真的,每次我出门都要倒回去,准备得再凑合也没用,这一趟是必须跑的。”她还说了些其他事情,好事情。

“唔——我想起来,是有这么一些人,天生脑后面长眼睛,但自己不知道,所以老是往后退,退到对的地方去。不过呢,这样一来,他们前面的眼睛能看清的东西就很少了。”

“你不是为了接我话头才乱讲的吧?”

“怎么会?”

沉默跟细碎伤口上的血水似的,几句话刚把它拭净,转眼又往外冒。

有一次,他们聊到做菜,梁阿嫲最喜欢西红柿炒蛋,这是最省事的菜,老伍则中意家常菜以外的野食,田鸡、蛇肉汤,也吃山狸子。除了酒,只有这些能让他提得起精神。

还有一次,他们聊起共同的牌友,那年入秋他再没来过,老伍忖度了一会儿,给梁阿嫲推荐速效救心丸,很小的红颗粒,含在舌头下面,几秒钟就能缓过来,唯一的麻烦是盖子很难打开,最好提前撬起一条缝,放在枕头底下。

八月是台风的季节,老伍就谈起高压带、季风和洋流。他说地球有自己的一套体系,能把风和水引到该去的地方。梁阿嫲问,那新闻里说的南水北调算什么呢?老伍不太在意:谁也没说地球该把活儿都干完,不然要我们人类做什么呢?它有那么多的儿子,六十多亿的儿子。

千岛寒流,梁阿嫲是不懂的。但她晓得一旦台风雨落下来,不淅沥上一整天很难转晴,除了耐心,没有别的办法应付它。南风水最绵长,要是风往西北方向吹,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当然,这是热季的准头,冷天一到又有别的说法。

老伍说你还懂这个,她话有责意:“你没过过苦日子,靠天吃饭就要懂得看天的脸色。”

老伍又说,台风的名字都是从字库里随机抽组的,但要是破坏力大,等级强,这个名字就会存下来,不再用了。

梁阿嫲点点头,跟人一样。

老伍说那还是不一样,至于如何不一样,却没有细讲。

那时候她丈夫已经瘫痪两年,换了五个护工,每一个都叫她梁姐,每一个都说梁姐你另找吧。最后一次结工资,梁阿嫲总会多给二百块钱,因为丈夫的身体过于沉重,她知道把一个人翻过来要多大劲。

他是在年后的元宵聚会上倒下的,所有人站起身来敬他,他也站起来,旋即往地上栽,没给她留一丁点反应的时间。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做什么都不跟她商量。青头那阵子他在生产队里负责会计,农忙时分总把算盘系在腰间满山头跑,少不了挨梁阿嫲的骂。跑路前一晚他会睡到床的外侧,她起来打骂完了还是不得不背起小女儿,央求儿子跟她一起下地。那时她还算年轻,说到责骂,只能想到巴掌;说到央求,还是想到巴掌。

如今别说叫她打人,就是扬起手来,也要好商好量地从其他地方挪点力气。她从没打过浩杰,但老伍打过。那时他已经住了进来,睡在梁阿嫲和老头子中间的客房,梁阿嫲请他来帮忙照顾老头子,要付给他人工费,他不肯收,让她抵算自己的房租。

浩杰管他叫伍阿公。早上伍阿公送他去,下午梁阿嫲接他回来。

本来接人是很顺当的事,梁阿嫲走路蛮吃得消,早年赶集,走过很长的脚程。去年开春,医生给她的右膝盖换了新的半月板,好让她的两根骨头不相互摩擦。没有一具身体承受得住骨头的打架。医生说,一个膝盖的寿命大约是六十年,人的寿命却不那么整齐,草长在地上有长有短。

那个手术在她的膝盖处留下一条筷子长短的竖疤,她花了四个月重新学会走路,修过的那条腿更重,砸在地上也更有分量,她走得有点铿锵的意思了,但带着浩杰走在街上,还是赶不上他。

浩杰在街上跑着跑着不见影子,梁阿嫲背着他的书包一路在街上喊他的名字,一路喊回家门,她慌神了。拿着锅铲来开门的老伍甫一了解,立马解下围裙去找,刚到楼下,小家伙就汗津津地飞进来。他跟梁阿嫲玩捉迷藏呢,没料到她喊着他的名字错过了他。老伍顾不得上楼,抓过来在他屁股上狠抽了两下。

从那以后,他每跑一段就会停下等等。看到前面顿足的小小身影,她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恨什么呢,人会老吗?这样的事是经不得恨的。

只是有好几次,她都梦见自己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喊着浩杰的名字,每喊一次,都有一丝力气烟似的从她身上逸出去,好像那是有份额的,跟铁锌钙一样有严格定义的健康区间,人的身体容不下那么多如烟的东西,却不能一点也没有。据说,把一个人体内的铁熔出来,能熔成一枚七厘米长的铁钉子,也就是说,有这样一枚铁钉散落在我们身体各处。

后来她常做另一个梦,防盗竖栏被水泥柱子分成一隔间一隔间,她老头子就在里面。每个隔间,都有一个老头子朝她伸出手,他们穿着下葬的黑色冥装,无一例外。她走过去,看着他们核桃似的手背,听他们模模糊糊地说着想说的话,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枚铁钉子怎么样钉着梦中的梁阿嫲,就怎么钉着他。

他睡着的这几年,掌纹变淡了些,被热水擦过之后像孩子的手,可他的胡须和头发都在长,虽极缓慢,也按部就班地白着,时间并没有像水流绕过石头那样绕过他。

和刚出重症病房那会儿比,他变得青白、水肿,被时间泡发了。除了做清理和服侍,梁阿嫲从不在丈夫房间待,有时,他会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半露出眼珠子,又放闸似的合上。在她的梦中,那双眼睛一次次完全睁开,朝着自己不断放大。

她手机里唯一一张照片就是他的,穿着靛蓝色的短袖上衣,发根已经白了,肩膀稍微耸起,微启着嘴巴打量镜头,好像怕这东西伤害他。是儿子带他们拍全家福,摄影师给他照的单人照。梁阿嫲也有,但不晓得哪儿去了。

走出广场,树荫是很少的,只有破落的行道树蔫在路两边,绿得招人烦。亚热带的树种都这样,只在春天落叶,继而却又立刻长出新的,仿佛是因为新芽才不得不放弃了去年的叶子。

这拐角是个理发的所在,吴老伯操刀了几十年,不肯歇业,没有招牌,但门口刚好插着“限速30”的路标,并不难找,她陪老伍来剃过胡子。旁边的两家铺子被打通,改成了大药房,远看过去理发店就像药房忘记装修的仓库。

去老伍家没有空着手的道理,她进去挑了两瓶洗发水,医保卡能报销。越存钱越来病,高低也是折给医院的。低头在袋子里找卡时,后面一队人等着她,没有人出声。

不知道小孙子跟着他姑姑玩得怎么样。还有不到一个月,浩杰就要开学了,每次开学之前,浩杰妈妈都回县城一趟,给他置办新的书包和文具。晚上她会和浩杰打羽毛球,碰上雨天,要么下跳棋,要么讲故事。她给浩杰讲猴子捞月亮、小蝌蚪找妈妈、人鱼死在海上,都是浩杰没有听过的,从前他最常听的是他伍阿公口中的穷人与富人,那是老伍还没离开的时候,这是他唯一会讲的故事——

穷人和富人因为一块地打起了官司,法官给他们留了三个问题,谁能说出正确答案,谁就是这块地的主人。

法官问,世界上最柔软的是什么?

富人说是岳父家里的鸭绒被;穷人说是手,每一个风餐露宿的人睡觉时都把它垫在头下。

法官问,世界上最快的是什么?

富人说是岳父家里的千里马;穷人说是风,顷刻间掠过广阔天地。

法官问,世界上最宽容的是什么?

富人说,是我慈悲心肠的岳父;穷人说是我们时时刻刻站立的大地,它公平滋养着每一个人。

老伍一开始并不负责照看浩杰,他照看老人,梁阿嫲照看浩杰,说好的。可梁阿嫲病倒了,老伍轻手轻脚绕过她,把浩杰抱出门哄醒,又把他送进园里。这一切,病中的梁阿嫲没有看见,牌友们都说,看见老伍牵着你的小孩走在街上。

其实他一回去就跟梁阿嫲说了,他一遍又一遍解释,你看起来是多么疲倦,而时间是多么不容人等,仿佛上幼儿园是件大事。

牌友忧心忡忡:你家杰杰也经老伍的手吗?

等她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又过了一个多月。也许说得简单些好:多年前那个死在湖里的女孩,就是老伍的孙女。他不用带孩子,是因为他的儿子再也没有把孩子给他。

承认也没关系,梁阿嫲的确是知道这事以后,才正式让他送浩杰上学的,愧疚是最好的保险。赶路的人要歇息,谁都有困的时候,他们将自己的手枕在脑袋下面,而有些人的手被收走了,从此他再不会闭上眼睛。

老伍在的那段时间,有那么些松快的意思:总是梁阿嫲最先起来,自己到广场去,老伍负责喊浩杰起床,顺毛捋一捋他的暴躁,再把他拎到幼儿园。

等梁阿嫲把菜买回来,老伍已经给老头子洗过脸,住进来不到两天,他就把老头子移到了房间正中央,太阳升起来,正好罩住那张矩形床,把老头子完完全全纳了进去。梁阿嫲吓了一跳,从没有听过床不靠墙的规矩,这样人会找不着南北的。老伍说都这样了还找什么找,你让他喘两口热气。

午饭是不必讲究的,也不在意时辰,但多半有汤,前一天晚上梁阿嫲会探探他的口味,他随口就能说出一两道搭配来,提前想好了似的,而且都是一进市场就能找着,不用抢也能买到的菜。

碗嘛,有时她洗,有时他刷,看谁最后收筷。饭后他们各自拿张椅子,一个在客厅里坐,一个到阳台上待着。阳台上飞进来一只翅膀受伤的雀鸟,老伍抄个马铃薯一打就打下来,炖了汤给浩杰喝。在此之前,小孩跟鸟唯一的关系,就是他满月那天,堂姐背着他在阳台大声喊过鹞婆鸟,想给他漫漫的人生挣一点青云直上的大志气。

老伍还打下来过一只黄腰柳莺,本来要卖的,放在临时做的竹笼子里养了两天,把他这点心思唱没了。那天早上他跟梁阿嫲说去卖鸟,最后花大价钱带了个鸟笼回来,下面还有轮子。

尽管早上已经给老头子翻过身,下午还得翻一次。老伍的右手抄到身下把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扳过他的腰臀,在侧面定住,方便梁阿嫲给他捶捶背,捏捏肉。

人躺久了,皮肉会分开各顾各的,人就虚了,跟面团醒久了表皮发硬,粥放冷了要起翳是一个道理,要揉搓揉搓,把它捏回去。人活着有这么多可以参照的东西,好像我们是从世间万物各处借来了一点道理而重新杂糅出来的。

晚饭就要隆重些,她多半还要跑一趟菜市场,要么还是吃鱼。滨海城镇的江鱼比河鱼肥大,偶尔老伍会骑着摩托到江边去,直接从渔民手里置过来两条。

他们带浩杰到广场散步,老伍很耐心地跟浩杰解释为什么月亮跟着人走,他假意听了两句,跑进游乐区里去了。对他来说,月亮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就连老师也不会要求他现在就学会写这两个字。

不远处伸向湖心的凉亭里,一对年轻的伴侣正在爱抚,于是他们聊到皮肤。老伍说年轻的皮肤闻起来像风带来的植物气息,青汁一样,再大一些,会像海里来的生物,等汗水腐蚀上几年,那种清香就消失了,完全是哺乳动物的气味。

有时梁阿嫲觉得他不是在说话,这些话简直是直接从他嘴里写出来的。

每天睡前,梁阿嫲把他们换下来的衣服放在盆里踩上一遍,再过两遍水,就能拧起来,阳台就那么大,她和浩杰的衣服晾在左边,老伍和丈夫的晾在右边。拧不干的水滴下来,滴中底下的盆栽,散尾葵、肉桂……老伍拈来两株薄荷,种在无花果旁边,每到吃鱼,梁阿嫲就到阳台折一点放进盘里去腥。

这段日子持续到丈夫醒来。

他醒的时候梁阿嫲不在,是老伍把他扶起来的,起初他以为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抽搐咬舌头,用指头压住他的舌头时,却被他咬住了,那是活人的咬法。

他在轮椅上坐了两个星期,站起来重新学走路,摆子打得太严重,都快像是舞蹈了。从房间走到厕所,要用十几分钟。老伍专门央隔壁的姑娘从网上淘了一个坐便椅,架在蹲厕口。他的肠道太久没用,便秘是常有的事。褥疮不多,老伍给他换了两个多月的药,难的是有些在脚底,走一步疼一步。

浩杰的爸爸妈妈请了半个月的假,又找来一个护工,每天负责带老头子下楼散步,躺了三年,他终于可以在太阳底下打摆子了。

在他们踏进家门和老伍面面相觑的那一瞬,梁阿嫲才想起自己忘了跟他们打声招呼。

老伍到市场买了四斤猪血,熬成红端给他们,他说身上的风尘洗得干净,肺脏里的尘却要用血才行。老伍带回来一个完整的猪肺,说躺了这么久,没得肺炎已经是万幸了,猪肺莲子汤蛮好。老伍把客厅的桌椅推到角落,让老头子出来时更有转圜。老伍带来一个铃铛,悬在老头子床头,好让他及时喊人起夜,不至于尿在床褥上。那是收垃圾用的,特别清亮。早年老伍拎着这个铃铛走楼串户,大家一听见丁零零的催促声,就赶紧把垃圾打包好放在门口,等着老伍把它们全部运到楼下,一栋六层的楼,老伍一趟就能跑完。物业会给他人工费。

梁阿嫲看出儿子儿媳不太高兴,正抱着浩杰往丈夫跟前凑:爷爷,这是爷爷,叫爷爷。爸,这是杰杰,你看看呀。老头子背过脸去。是在这时候,梁阿嫲才意识到,丈夫醒过来将近一个月,都没开口讲过一个字。

屋里就三间房,儿子拒绝了跟老伍睡同一间房的提议,睡在沙发,儿媳则跟梁阿嫲挤在一张床上,浩杰躺在中间。梁阿嫲想了许多办法,还是最初的最见效,她买了一卷宽胶带,临睡前剪下一块封在自己的嘴上,这样她不会发出呼噜声。

事情发生的那天,儿子儿媳都在,他们商量着究竟是要到中医院给老头子复诊,还是到人民医院去。从丈夫屋里飘来一阵异味,她和老伍在沙发上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往房间走去。

丈夫在房门后面喊:“不要进来!先别进来!”

这是他醒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还有两个红绿灯就要进入老城区,那里的路只有七米宽,小车通常不进去,有的只是来来往往的摩托车,都是年轻的孩子在开,轰鸣声环伺耳边的时候,梁阿嫲会心跳加速,他们要冲到哪里去呢?等浩杰长大了,他也要这样吗?洗发水瓶即便隔着袋子,也被午后的日头烘热了。

这是正常的,医生都说这是正常的事,你开门,老头子。梁阿嫲劝着丈夫。

是啊爸,你先开门,尾骨那儿的褥疮还没好,不洗干净要感染的。

老伍走过来敲了敲门:老陈,浩杰不在,你儿子他们也不在。

儿媳狠狠瞪了老伍一眼。

丈夫松开了一条门缝。

最后只有梁阿嫲和老伍留下来,老伍架着丈夫勉强站着,梁阿嫲拿着花洒给他冲洗。她把昨晚没来得及洗的衣服都倒出来,清出盆来洗丈夫的裤子。

看着漂在盆中的絮状物,她扭过身去,在那堆衣服——那堆他们的衣服,老伍的、她的、浩杰的——当中,拣出自己的那两件摁进来,和丈夫沾满屎尿的裤子一起用力搓着。她没有办法不如此,一想到老头子像个婴儿一样挂在老伍身上,她没有办法不如此。

梁阿嫲对家庭生活从没有如鱼得水过,藏在门后面的生活机关重重,需要每个人分别站到自己位置上,才能运转这个机关。

老伍说男人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家庭生活需要男人,又不太容得下男人,我们被要求在场,又被摆弄出背过身去的姿态。

现在多出来一个老伍,却没有更多的洞穴,怎么办呢。运行不畅的嘎吱声已经出现,那声音绝不是尖锐,而是敦厚且悠长,无时无刻不在暗示她,他们正在转动的东西是多么巨大且充满回响。

后来的事情不必赘述,大概是儿子找不到浩杰的衣服在哪儿,老伍径直拉开衣柜告诉他衣服和裤子是分开叠的,还跑到冲凉房关掉了抽风机。又大概是儿媳在房里换衣服,找充电线的老伍推门而入。

也许还是不得不说得简单些:老伍搬出去了。

搬出去之前的最后一天,他把老头子推到阳台有太阳的地带,给他剪了指甲。

很快,儿子儿媳又回到他们自己的城市和忙碌当中,剩下梁阿嫲照看着浩杰和丈夫两人。去复诊那天,老伍回来了。他把他背下了楼,剩下的路是梁阿嫲推着轮椅走过去的。在广场外面的路口,她憋着劲儿想把轮椅推上公交,却卡住了,车上的乘客沉默地等待着,没有人催促。她把轮椅退回来:“不坐了。”

二十五分钟的路程,比送浩杰上学长,比去老伍家里短,她就这样推着,把丈夫推到了医院三楼。

电梯门开的时候,病历单和药随着走廊的风被吹出去,她临急临忙地追,快追到科室门口才停下。等她回去看到的,就是丈夫趴在地上,卡在电梯门口,门一下一下挤在他两边的腰肋,而他还在不断往外爬。梁阿嫲蹲下去扶他起来,用她拧衣服都不够力气的手。最后她不得不把住丈夫的腋下,将他一点一点从电梯里拖出来,靠在墙上。放在地上的单子再次被风卷走了,而电梯门已经关上,载着那部空轮椅一层一层往上升。

医院门口的天桥底下有几个算命的摊口——每个医院门口都有这样的摊口,它们会补上医院做不了的那些东西。梁阿嫲曾经路过千万次,但这次她停了下来,将一张纸币扔进铁盒子里。

“算你老公?”

“算我。”

摊主抓着梁阿嫲的手看了良久,用朱丹在上面画符,他说:“阿嫲,你会长命百岁的。”

听见这话,她立刻把手收回来,从铁盒子里抄回纸币,推着老头子走开。

新城的行人绿灯是二十秒,老城区是三十五秒,每一次它闪烁倒数结束,梁阿嫲都还差几步路才能走到对岸。车子耐心等着,没有响起一声鸣笛。

她开始厌恶别人的善意,它们会提醒她,自己有多么无能。

再直走七百多米,就有一个巷口等着她左拐,从这里进去,穿过头顶架在对楼的晾衣杆,穿过整整一面幽绿的苔墙,就能在巷口尽处看见那栋小房子,假如不是梁阿嫲知道确实有栋房子在这儿,也会以为这儿只不过是一个格外茂盛的角落:它已经快要被植物和盆栽淹没了。

她还依稀记得有人告诉过她,有这样一些人,他们背后长着眼睛却不被自己知道,这双背后的眼睛会带他们倒回到该在的地方,可与此同时,他们本来的眼睛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如果她没有记错,老伍就住在这个地方。日头已经不像她来时那样毒辣,就连那扇墨绿色的门也因为隐在植物当中而失掉熔化的可能,它一次也没有被她敲开过,对她来说,不知道老伍的确切消息,就是最好的。在门口的两级台阶上,已经躺着许许多多瓶洗发水,或许有孩子来过这里恰巧数过,那么他们会知道是整整四十瓶。她扶着自己的膝盖蹲下来,把新的两瓶放上去。

摸索着那个人工半月板的位置,梁阿嫲忽然想起浩杰上幼儿园的最后一天,她去接他回来,从幼儿园走到家门,就算毕业了。那个时候,距离丈夫再次脑溢血还有四个多月,老伍在厨房抱怨这次买的青瓜是苦的,她以为自己面临选择,或者说,她以为自己有选择。而她的小孙子坐在地上,第一次攀住老头子的膝盖,在将到未到的夜色中,带着一身热汗睡着了。

她确实已经很累,今晚小孙子不会在家吃饭,那两条鱼可以再活一晚,但总归有一条会先被抓起,剩下另一条在桶里游动,不过只要是鱼,总是要死的。想到这儿,梁阿嫲松快地坐了下来,她靠着水泥墙,把手枕在了自己灰白色头发的脑袋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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