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 柠 贾 想
今年夏天,我应“粤港澳大湾区文化交流促进中心”的邀请,担任首届青年文学精英短篇小说训练营的导师。十三位青年写作者,多数处于初学写作的阶段。训练营为期七天,我要求学员完成一篇不少于五千字的短篇小说,每天推进一小部分。不仅如此,每位学员在完成自己小说片段的写作之余,还要在微信群里同时阅读其他学员的小说片段,第二天在我的创作指导课上,对其他十二篇小说的叙事发表自己的意见。实际上,最后每个人在完成自己小说的写作之外,还参与了其他十二篇作品的写作。有限时间之内,需要面对巨大的创作量和阅读量、接踵而至的障碍和跨越、连续不断的头脑风暴。所以,说这次训练营有如写作炼狱也不过分。最终学员们都挺过来了,七天之后,我收到了十三篇风格各异的作品。经过《青年文学》的精挑细选,其中三篇佳作被刊登在这个小辑之中。其他的作品,也达到了发表水平,将在别的刊物上发表。可以说,本次写作营硕果累累。
写作营最大的收获,是让十三位基本属于“零起点”的作者,掌握了最基本的小说叙事技法。其次,也发现了粤港澳地区的文学接棒人,张楚伦、张象、王瑞琪这三位青年是其中代表。他们的小说既带有岭南亚热带美学的印记,又与全国一线青年作家的创作存在共通之处,比如对于城市世俗生活深入肌理的描述、青年人精神漂流的主题、对于写实传统的体认和回归等等。他们的创作,在青年群体中形成了一种既能引发普遍共振又有独特辨识度的声音,是岭南的也是中国的声音。
张楚伦的小说《世上最柔软的事物》,讲述了一个柔弱又坚硬、风平浪静又暗涛汹涌的都市日常故事。在看似平稳清澈的叙事中,作者安插了诸多浑浊的旋涡和突发的险情。老年人的情欲、衰老带来的焦虑、深入骨髓的孤独,被糅杂在一个老阿嫲的晚年生活的细小片段之中。在小说中,我们见识了一位刚刚大学毕业的青年写作者,对于自身之外的日常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对外部世界关怀的热情,还有将碎片整合成全体的能力。那种专属都市女性的舒缓节奏,细致入微的体验,不允许你风行草偃一样掠过。它总是在拉扯着你的衣角,央求你在漫长的生活细节和人物的幽微念头中逡巡,好让你听见风中的呜咽,听见草底的水流。但是,沉溺性的细节,同时也引发了小说速度上的拖沓、意义层面的含混,造成一种过于黏稠的亚热带体感。一般来说,男性作家热衷于直接展现动作,女性作家通常更喜爱心理描写。这篇小说对于人物心理的描述和分析,过于茂密,对零星的“小意义”的关注,超过了对小说“总体意义”的关注。控制细节的枝蔓,从整体上给小说减肥,让短篇小说保持简洁但不失丰腴,这是张楚伦在今后的写作中需要进一步琢磨的。
张象的《异香》,原本是平淡无奇的“北漂故事”,一个底层青年的“逆袭”及其遭遇的故事。在对“如何写”的问题进行反复矫正和探索之后,作者另辟蹊径,从“气味”的视角重新开启了叙事,如王子的一吻,很快将原来昏迷不醒的故事激活了。主人公和林玉玉同出寒门,一同在城市底层打拼。暧昧之间,“我”捕捉到林玉玉身上一股醉人的异香。在她失去踪迹之后,这股异香成了“我”寻找她的凭证。——但嗅着这股气味,“我”没有找到林玉玉,找到的是派出所的外地人口暂住证和养狗证办理处。“气味”叙事,拯救了一个俗套的底层故事,让小说超越了这类故事一般指向的社会批评和道德关怀,进入了艺术的秘境。“气味”是人的感官捕获的对象,对“气味”的沉迷和找寻,并非是理性指导下的精神行为,而是纯粹感性的肉体行为。在起源之处,艺术首先是一种肉体动作(跳舞、绘画、歌唱),是肢体和感官的派对。《异香》让我们回到了一场久违的感官派对。像莫言那样的小说家,为什么能发现普通人发现不了的人世的秘密景象?因为他不止动用眼睛观察世界,他同时动用自己的眼、耳、鼻、舌、身,动用自己每一个生机勃勃的毛孔去侦探。现下仅仅用大脑和手机百度写作的青年作者太多了,封闭自己肉体的理性作者太多了,这样清晰的写作会大大破坏小说的艺术质地。理性需要被肉体封印,意义需要被动作封印,小说中人物的肉体,应该像祭坛一样实在又神秘。《异香》这样的作品,可以给青年作家的写作路数提供另一种参照。因为将主题隐含在“气味”这个虚实难测的感官对象之中,《异香》的解读空间被充分打开。循着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香”,我们从林玉玉一个人,走向了一整个阶层(需要办暂住证的阶层),也从人走到了动物(养狗证办理处),诸多隐喻的花苞在结尾开放。另外还有一层隐秘的寓言:循着林玉玉气味找了一路的主人公“我”,何尝不是在演绎一只“狗”寻找同类的故事?“我”、狗、底层,种种对于阶层差距等社会重要议题的思考,被融化在了叙事之中。
王瑞琪的《出界》,讲了一个人一天的故事,小说聚焦的都是年轻人的精神出路问题。《出界》的故事发生在主人公回乡参加婚礼那天。与多个故人原本温馨的重逢,却在主人公心里演化成了厌恶的诀别。除主人公之外,身边人的生活好像全部因为一系列困境溢出了常态,耳边传来理想“肥皂泡”纷纷破碎的声响。周围人生活中的出界状态,也引起了主人公内心的骚动。日常情绪的摩擦、无聊对于人心的磨损、一地鸡毛的现实,如同乔伊斯发现的现代人的“精神瘫痪病”,在人与人之间传染“厌世”的病症。从这个角度看,小说揭露了当下一部分青年精神生活的虚伪和空虚症。
刚开始写作训练的时候,我对这三个短篇能否成功一直很悲观,然而它们还是顺利复活了。这也是训练营给我的一个惊喜。在评述这几部作品的同时,我深切感受到了学员在创作上的进步。他们发出的来自年轻嗓子的崭新声音——新的风格、新的立场、新的美学,值得文学界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