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宇
内容提要:蔡元培是科举路上的成功者,却很早就成了旧文化的反叛者。辛亥革命前后,他已经多次参与思想文化革新的事业,早在陈独秀创办《新青年》之前,就曾为新文化运动而努力。正因为这样,到了“五四”时期,他才大力支持《新青年》集团,并且成了新文化运动的推动者和保护神。
研究中国现代教育史,不能不关注蔡元培;研究“五四”新文化运动,同样不能不关注蔡元培。蔡元培曾经长期被淡化,以致即使到了今天,人们研究“五四”新文化运动,仍然习惯于把目光聚焦于鲁迅、胡适、陈独秀,而蔡元培即使被提及,也往往只是一个背景——出任北大校长、聘任陈独秀,为新文化运动的蓬勃发展提供了条件。但在事实上,蔡元培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早在陈独秀创办《新青年》之前,他就曾为文化革新而努力。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人所做的,正是他想做而未获成功的事业,所以他才那样热心投入,并在各方面大力支持。本文只是清理他与新文化运动相关的几个脚印。
只要视野稍微放开一点,就会看到,蔡元培其实是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人物。在“五四”之前十几年,他已经致力于旧文化的革除和新文化的创建。
考察蔡元培所走过的路,可见他虽然同样是致力于颠覆满清帝国的革命领袖,却与孙文、黄兴等人有明显不同:孙文致力于筹钱,然后雇人在边远省份举行起义,蔡元培却是从文化教育入手,培养旧时代的破坏者,也培养新时代的建设者。在这一点上,蔡元培与章太炎、吴稚晖、李石曾等比较接近,其文化活动重于政治活动。
众所周知,蔡元培是科举路上的成功者。他从县试、乡试、会试一路走来,经过了秀才、举人、进士而成为翰林,进入帝国文化顶端。然而,他似乎注定不是帝国文化的继承者和修补者,而是要成为革命者,成为民国文化的开创者。在翰林院时,他就曾“诋贵胄昏庸不解事,唱排满之论,声至激烈”,因而被掌院学士斥之为“乱臣贼子”。吴稚晖回忆说,在他尚未知道世间有孙文之前五六年,就知道世间有蔡元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当时浙江有三篇“怪八股”被广泛流传,其中之一就出自蔡元培手笔。吴稚晖说:“其实所谓怪八股,仅仅多用周秦子书典故,为读书人吐气,打倒高头讲章而已。是亦所谓新文化运动,抛一香烟罐粗制之炸药也。”那时当然没有新文化运动之说,但吴稚晖如此比拟,却并非信口开河,因为那“怪八股”已经是当时的思想文化先锋。
1898年百日维新之际,康、梁等人曾经辉煌一时,蔡元培支持维新,“于六君子中,尤默契嗣同学识”,但在谭嗣同受皇帝青睐而军机处行走时,他却“避趋炎势,不往结交”。他之所以没有参与那场运动,是因为不看好康有为那种“小臣架空术”。但在政变发生之后,他却“深致惋惜,叹其寡助致败,谓欲革新排旧,必先培养人才”。于是,“观清廷政治窳败无可挽救,遂弃职南归,绝意仕进,从事教育,其思想革命自此始”。
带着对体制内改革的深度绝望,蔡元培弃官南下,回家乡去了。在绍兴,他已经显示出革命倾向。据他的学生蒋梦麟回忆,早在1899年,在绍兴中西学堂时,蔡元培就曾公开表示自己的革命态度。那是在中西学堂的一次宴会上,他高举酒杯大声说:“康有为,梁启超,变法不彻底,哼!我!……”在另一篇文章中,蒋梦麟又回忆说:“酒过三巡之后,他推杯而起,高声批评康有为、梁启超维新运动的不彻底,因为他们主张保存清室来领导维新。说到激烈时,他高举右臂大喊道:我蔡元培可不这样,除非你推翻清廷,否则任何改革都不可能!”我们无从知道蔡元培具体说过什么,但认为康、梁的变法不彻底,怎样才是彻底?答案不言自明。有这样的想法,走向革命是必然的。
1900年3月,蔡元培曾写过一份《上皇帝书》,其中引经据典,讲的道理却实在是“大逆不道”。他说:
国者,公司也;民者,出资本之股主也;天子者,总办也;诸侯也,官也,皆总办所自辟之分办也。彼股主者出资本以为公司办事之费,而总办之支应,分办之薪水,皆于是取给焉……
在这份《上皇帝书》中,他对皇帝说自己有三事大惑不解:其一是皇帝既为总办,却遇事请示母亲,而他母亲却是“并不知有公司也,知有家业而已;并不知有家业也,知一身之娱乐而已”。二是总办乃全体国人之托命,所以,谋杀总办者即“欲绝人人之命”,自当“人人得而诛之”,但总办的母亲就是另一回事了。戊戌杀害和追捕的,罪名是“谋围颐和园”,这算什么罪呢?蔡元培说:颐和园并非公司的机密之地,而只是总办母亲的居住之地,即使有人“入其居,杀其人”,也应该按照百姓相互仇杀治罪。而事实却是“未杀也而围,未围也而谋”,因此就悍然杀人,举国追捕,这是什么道理?三是朝廷立大阿哥,蔡元培说:“总办之父子相嬗,自夏以来,学禹而失之者也;虽不合公理,然而股主不责也者,曰总办之子,必其习惯于总办之事者也。”如今总办无子,要立继承人,却选一个9岁儿童,他能胜任吗?……
这样的上书,自然是鸡对鸭讲,但蔡元培的国家理念和政治思想却显露无遗。陈独秀创办《新青年》之际,请在日本学习政法的高一涵连续写文章,他自己也一写再写,就是要普及现代国家法理,让人知道现代国家与固有的专制国家不同,让人们知道个人与国家、国家管理者的关系。那些基本思想,蔡元培早在十五年前就有了,而且要向皇帝宣讲。
在“五四”时期,胡适等人对婚丧习俗的改革为人称道,但蔡元培早在二十年前就进行过类似改革。传统纲常中讲究“夫为妻纲”,意味着夫妻之间的不平等。蔡元培却在1900年3月就与妻子订立《夫妇公约》,不仅写进了一些离经叛道的条文,而且写进了一些让卫道士们瞠目结舌的文字,比如:
夫妇之伦,因齐家而起。齐者何?同心办事者是也,是谓心交。若乃见美色而悦者,若小儿见彩画而把玩之,文士见佳作而赞叹之,是谓目交。心动而淫者,如饥者食,寒者衣耳,是谓体交。男子见美男,女子见美女,皆有目交也。两男之相悦,如娈童,两女之相悦,如粤东之十姊妹,皆有体交也,非限于男与女者也。然而,统计全球之例,溥通也而无所禁。如握手,接吻之属,皆目交之推也。而体交之事,限于男与女者何也?曰男子之欲,阳电也;女子之欲,阴电也。电理同则相驱,异则相吸。其相驱也,妨于其体也大矣;其相吸也,益于其体也厚矣。相吸之益,极之生子,而关乎保家,且与保国保种之事相关矣……世间夫妇,体交而已耳。目交而惬者,固已不多得矣。呜呼!家道之所以仳离,人种之所以愚弱也。男子之宿娼也,女子之偷期也,皆以目交始,而亦间有心交者也。野合之子,所以智于家生者,此理也……
这份公约虽然也认为家庭须有“主臣之职”,但在具体条文中却写进了大量不合传统的内容,如:“男子而胜总办欤?则女人之能任帮办者嫁之可也;女子而能胜总办欤?则男之可任帮办者嫁之亦可也”;“主之不能总办而以压制其臣为事者,当治以暴君之律;臣之不能帮办而以容悦为事者,当治以佞臣之律”;“夫妇之事,由男女自择,不得由父母以家产丰俭、门第高卑悬定”;“臣之见去与自去者,皆得仕于他国。家臣之见去与自去者,皆得嫁于他家”;“保家之术,以保身为第一……保身之术,第一禁缠足……”
1900年,夫人王昭去世。蔡元培33岁,自然有媒人纷至沓来。他很不耐烦,贴出了五个条件:(一)天足;(二)识字;(三)男子不娶妾;(四)夫妇意见不合,可以解约;(五)夫死后,女可再嫁。这样的条件,就把许多媒人挡在了门外。尤其是第一条和第四条,前者符合条件者甚少,后者愿意接受者甚少。绍兴城里有一位老前辈,中进士比蔡元培早,年纪比蔡元培大,听说此事之后特地坐了大轿来教导蔡元培,蔡元培却“执迷不悟”,老前辈只能叹气告辞。
蔡元培的择偶条件为大多数人难以接受,但符合条件的却并非没有。黄仲玉就是这样的女子,天足,识字,能书,善画,能接受全部条件,所以两人很快喜结良缘。结婚那天,蔡元培再次向传统挑战:拜天地改变了形式,闹新房改变了内容,婚礼成了演说会,一时成为奇谈。与此同时,他把六岁的儿子打扮起来参加婚礼,马叙伦回忆说,蔡元培为儿子特制的礼服,竟然是一品大员的衣冠。
1901年夏天,蔡元培离开故乡去上海,先是做澄衷学堂校长,旋即被聘为南洋公学经济特科班总教习。据蒋维乔回忆:“戊戌政变后,先生知清廷之不足为,革命之不可以已,乃浩然弃官归里,主持教育,以启发民智。既而来海上,主持南洋公学特班讲习……时适汉口唐才常事败之后,清政府钳制集会结社甚厉,先生于壬寅夏秋之交,与上海同志谋立一会,违远时忌,乃定名为中国教育会,默输民族主义。众议教育之根本在女学,乃先创立爱国女学校。”他在南洋公学的时间不长,却又做出了引人注目的事,而且名垂青史。因为著名的“墨水瓶事件”,由于学校当局的固执,学生由请愿变为抗议,由抗议到宣言全体退学。在其开始,蔡元培并没有与学生站在一起,但在最后,当他为学生去向当局求情遭到拒绝,却使他选择了与学生共进退:学生退学,他也辞职跟学生一起离开了学校。由此可见,蔡元培1919年在北大的表现,与十八年在南洋公学的表现一脉相承。
在此后的时间里,他与蒋智由等创办中国教育会,并任会长,同时创办爱国女学,任校长。南洋公学退学的学生无处可去,他建立爱国学社,任总理。正是在这时候,蔡元培逐步成为革命者。他后来说过:“我在南洋公学时,所评改之日记及月课,本已倾向于民权女权的提倡,及到学社,受激烈环境的影响,遂亦公言革命无所忌。”
在此期间,特别值得一说的是影响了中国近代历史的张园演说。张园,是上海市中心的一个公园,坐落在与南京路毗邻的静安寺路,园内绿化好,而且有广场、小楼、凉亭、会场等。张园演说是由中国教育会主办的,发起者和主持者就是蔡元培和吴稚晖。据俞子夷回忆:“从此学社风气大变,倡言革命已经胜过求学。上课时谈,课余时亦谈,社内谈不过瘾,每星期总有一二个政策在张园公开演讲。除预定演讲者一二人之外,任何人随时可上台讲,所讲问题不同,但中心思想总离不开排满革命……从泥城桥福源里至张园有相当距离,学员数十人,穿上操衣,成双行队伍沿静安寺路开正步走去走回,认真,热烈,大家的心目中,演讲会是一件大事,比功课不知重多少倍。”就是这样一所学校,培养了大量杰出人才。
张园演说必然引起当局的注意。5月,驻沪商约大臣吕海寰接连致函江苏巡抚恩寿,指出上海租界有“所谓热心少年”在张园聚众议事,“名为拒法拒俄,实则希图作乱”,要求“即将为首之人密拿严办”。需要严办的名单开了多次,第一次是4人:蔡元培、吴稚晖、钮永健、汤尔和。第二次是6人:蔡元培、陈范、吴稚晖、冯镜如、章炳麟、黄宗仰。5月26日,外务部致电沿海各省督抚,说上海有人“创立爱国学社,招集不逞之徒,倡演革命诸邪说”,应该“查禁密拿”。湖广总督端方接外务部电后于5月28日致电军机处,说“上海有爱国学社诸生借俄事为名,在张园演说,议论狂悖,即经电江宁查禁拿办”。正在这时,《苏报》顶风而上,于是《苏报》案发生,章太炎、邹容进了监狱。因为《苏报》案发生之前10天,蔡元培已经去了青岛,因而躲过一劫。
风波过后,他又返回上海,以女校为据点,继续从事活动。首先是创办《俄事警闻》日报。接受《苏报》的教训,不再直接倡言革命,而是选了“俄患”这个题材,在政府外交失败、任由俄国占领东北的事上做文章。像当时一些报纸一样,该报也不再使用清朝皇帝纪元,而是用干支纪年,下面注以西历。该报出了73期,到1904年2月26日,改为《警钟日报》,篇幅也增加了一倍。这时的蔡元培工作十分繁忙,不但要承担编务,过问印刷,还要撰写稿件。据回忆,他当时剪了短发,穿着德国装,外罩棉大衣,编辑部没有火炉,他却每晚撰写两篇文章,一篇文言文,一篇白话文,以致手上生了冻疮,带了只露出手指的半截手套。马叙伦去看他,发现他隆冬之日“仅服薄棉袍,长才蔽膝,受寒,流涕不绝”。
蔡元培一生中最激烈的岁月是1904年到1905年。留日学生组织的抗俄义勇队受阻,改为军国民教育会,却仍遭压制,于是由公开转入秘密,由地上转入地下。该会决定“鼓吹、起义、暗杀”三项并举,因而组织了暗杀团。暗杀团以杨笃生为首,主要成员有何海樵、苏凤初等,都是蔡元培的朋友。蔡元培成了暗杀团在上海的负责人,从他后来的自述可见:“自三十六岁以后,我已决意参加革命工作。觉得革命只有两途:一是暴动,一是暗杀。”蔡元培领导暗杀,亲手制造炸弹,而且请章士钊、陈独秀等人前来帮忙,这一切都似乎不可思议,却是蔡元培履历中重要的环节。
革命低潮中,蔡元培带着倦意赴欧留学,却没有忘记初衷。众所周知,吴稚晖、李石曾、张静江主持的《新世纪》是辛亥革命之前中国文化革命的旗帜和重镇,而蔡元培正是与李石曾、张静江同船到巴黎去的,而且一直与吴稚晖保持着联系。据李石曾回忆,《新世纪》创刊之际,“吴、张两先生与余负责,孙、蔡二公作精神之呼应”。时至今日,说到新文化运动,人们一般是从《新青年》说起,其实,文化革命早在辛亥革命之前就开始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内容之一是伦理革命,也就是陈独秀所说的“吾人最后之觉悟”。伦理革命的主要对象是“三纲”。而在1907年《新世纪》已经发表过《三纲革命》,对旧伦理发起了全面的进攻。《新青年》以批孔著称,而《新世纪》早已发表过《排孔征言》。
中华民国建立之后,新文化建设必然要两次提上议事日程。1912年1月,蔡元培出任教育总长,面对清朝学部所定的教育宗旨,首先废除的是“忠君”和“尊孔”两项。他的理由是:“忠君与共和政体不合,尊孔与信仰自由相违。”然后他加进了“公民道德”一项,又加进了“美育”一项。他解释说:“何谓公民道德?曰法兰西之革命也,所揭示者,曰自由、平等、亲爱。道德之要旨,尽于是矣。”他清楚地知道,公民道德教育与政治是相关的。他说:“世所谓最良政治者,不外乎以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为鹄的。最大多数者,积最少数之一人而成者也。一人之幸福,丰衣足食他,无灾无害也,不外乎现世之幸福。各人一人幸福而为最大多数,其鹄的犹是。立法部之所评议,行政部之所执行,司法部之所保护,如是而已矣……一切隶属政法之教育,充其量亦如是而已矣。”增加美育,理由是美育更超越,可以超越政治之上,造成完美之人格。
1912年2月,他与唐绍仪、宋教仁、汪精卫等人发起成立社会改良会。社会改良会的《宣言》说:
自吾人企画共和政体以来,外人之觇吾国者,动曰程度不及。今共和政体定矣,吾人之程度果及与否,立将昭揭于世界。从之多言,于吾无加损也,而吾人不可以不自省。盖所谓共和国民之程度,固不必有一定级数,而共和思想之要素,则不可以不具。尚公德,尊人权,贵贱平等,而无所谓骄谄,意志自由而无所谓徼幸,不以法律所不及而自恣,不以势力所能达而妄行,是皆共和思想之要素而人人所当自勉者也。我国素以道德为教义,故风俗之厚,轶于殊域,而数千年君权之影响,迄今未沫,其与共和思想抵触者颇多。同人以此建设此会,以人道主义去君权之专制,以科学知识去神权之迷信,条举若干事,互相策励,期以保持共和国民人格,而力求进步,以渐达于大道为公之盛,则斯会其嚆矢矣。
鉴于数千年君权之影响之下的国民文化素质状况,抱定“以人道主义去君权之专制,以科学知识去神权之迷信”之宗旨,这与陈独秀创办《新青年》时的情况几乎完全相同。蔡元培和汪精卫等人看重的,也是“人权”与“科学”。在他们所订立的章程中可以看到:“成年之后有财产独立权”,“个人自立不依赖亲朋”,“实行男女平等”,“提倡自主结婚”,“承认离婚自由”……由此可见,《新青年》所做的,只是对现代国家理念和社会伦理规范的重申,并不是全新的创举,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人所致力的,是蔡元培等人曾经进行而没有完成的文化革新事业。
无论是中国文化发展的历史,还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历史,这都是一个意义深远的日子:1916年12月26日。
这一天,蔡元培到前门外的一家客店拜访了陈独秀。
一个月前,也就是11月26日,为了“群益”与“亚东”合并之事,陈独秀与汪孟邹一起来到北京。这时的蔡元培刚刚接受中华民国政府的任命,即将出任北京大学校长。他正在考虑如何改革北大的不良状况,如何制订北大的教学方针,如何把北大办成真正的现代大学。为此,他要聘任新的教员,引进更多的人才。历史,就这样让两个人再次走到了一起。
至于究竟是谁向蔡元培引荐了陈独秀,有种种不同的说法。沈尹默在《我和北大》一文中说:
1917年,蔡先生来北大后,有一天,我从琉璃厂经过,忽遇陈独秀,故友重逢,大喜。我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他说:“我在上海办《新青年》杂志,又和亚东图书馆汪原放合编一部辞典,到北京募款来的。”我问了他的旅馆地址后,要他暂时不要返沪,过天去拜访。
我回北大,即告诉蔡先生,陈独秀到北京来了,并向蔡推荐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蔡先生甚喜,要我去找陈独秀征其同意。不料,独秀拒绝,他说要回上海办《新青年》。我再告蔡先生,蔡云:“你和他说吧,要他把《新青年》杂志搬到北京来办吧。”我把蔡先生的殷勤之意告诉独秀,他慨然应允,就把《新青年》搬到北京,他自己就到北大来担任文科学长了。
按照这种说法,似乎是沈尹默首先向蔡元培推荐了陈独秀,而且是他与陈独秀联系的。但是,蔡元培自己却是这样说的:
民国五年冬,我在法国,接教育部电,促回国,任北大校长。我回来,初到上海,友人中劝不必就职的颇多,说北大太腐败,进去了,若不能整顿,反于自己的声名有碍,这当然是出于爱我的意思。但也有少数的说,既然知道他腐败,更应进去整顿,就是失败,也算尽了心;这也是爱人以德的说法。我到底服从后说,进北京。
我到京后,先访医专校长汤尔和君,问北大情形。他说;“文科预科的情形,可问沈尹默君;理工科的情形,可问夏浮筠君。”汤君又说:“文科学长如未定,可请陈仲甫君;陈君现改名独秀,主编《新青年》杂志,确可为青年的指导者。”因取《新青年》十余本示我。我对于陈君,本来有一种不忘的印象,就是我与刘申叔君同在《警钟日报》服务时,刘君语我:“有一种在芜湖发行之白话报,发起的若干人,都因困苦及危险而散去了,陈仲甫一个人又支持了好几个月。”现在听汤君话,又翻阅了《新青年》,决意聘他。从汤君处探知陈君寓在前门外一旅馆,我即往访,与之订定;于是陈君来北大任文科学长……
在这里,蔡元培说到汤尔和的推荐,而没有提到沈尹默的推荐。蔡元培这篇文字写于1933年底,发表于1934年初,当时陈独秀尚在狱中。
在这篇文章中,蔡元培隐瞒了一件事:他与陈独秀其实是老相识,是共过事的。那是十三年前的1904年,为刺杀满清大员,蔡元培在上海租了房子,弄来原料,招来一群人,带领他们造炸弹。因为人手不够,他找来了章士钊,章士钊又找来了陈独秀。陈独秀后来曾经回忆说:“我初次和蔡先生共事,是在清朝光绪末年,那时杨笃生、何海樵、章行严等,在上海发起一个学习炸药以图暗杀的组织,行严写信招我,我由安徽一到上海就加入了这个组织,住上海月余,天天从杨笃生、钟宪鬯等试验炸药。这时孑民先生也常常来试验室练习、聚谈。”蔡元培自己也曾说过:“自三十六岁以后,我已决意参加革命工作。觉得革命止有两途:一是暴动,一是暗杀。在爱国学社中竭力助成军事训练,算是预备下暴动的种子。又以暗杀于女子更为相宜,于爱国女学,预备下暗杀的种子。一方面受苏凤初君的指导,秘密赁屋,试造炸药,并约钟宪鬯先生相助,因钟先生可向科学仪器馆采办仪器与药料。又约王小徐君试制弹壳,并接受黄克强、蒯若木诸君自东京送来的弹壳,试填炸药,由孙少侯君携往南京僻地试验……”然而,他在这里没有提及章士钊,也没有提及陈独秀,就连他的学生俞子夷也没有提到。但是,十多年前就有这样一段共事经历,关系自然不比寻常。
从汤尔和那里知道了陈独秀的住处,蔡元培立即前往拜访。
根据汪原放等人的日记和回忆,沈尹默说到的陈独秀不愿为北大而放弃《新青年》,这是事实。陈独秀于1915年9月在上海创办了《新青年》,可谓惨淡经营,此时刚刚出到第2卷的第4期。陈独秀对这份杂志看得很重,原因是辛亥革命虽然成功,帝国变成了民国,但以袁世凯为代表的旧官僚不可能迅速成为现代国家合格的管理者,广大民众也不可能迅速成为合格的现代公民。由于思想观念和传统习惯,执政者往往以旧的方式执政,民众也往往因旧的习惯而以草民自居。后来的历史叙述往往只是指责袁世凯,但一些指责显然并不完全恰当。比如,说袁世凯一心想做皇帝,说他蓄意破坏共和,并不完全符合事实。只要客观地看问题,答案事实上比较清楚:作为旧体制培养起来的官僚,虽然做了民国总统,却还不习惯现代规则,不清楚总统应该怎么当。对于现代政治体制,他很难迅速适应,在进退两难之际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这并不奇怪,因为历史的惯性无法忽视,必然成为革命之后相当长的时间内存在的问题。且不说袁世凯本身就是刚刚摘掉大清顶戴的旧官僚,即使革命党人登上总统的宝座,也很难保证不出现同样的结果。
与此同时,国民的状况也令人担忧。共和国诞生了,但历史不可能为她准备下合格的共和国公民。民众的大多数还没有意识到历史发生的重大变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是国家主人。他们仍然习惯于被奴役的地位,逆来顺受,而不知道维护自己的权利。有人甚至很不习惯这个礼崩乐坏的新时代,见官员竟然不下跪,让一些人手足无措。1915年,袁世凯上演复辟帝制的丑剧,各地各界纷纷劝进。而在文化界,一些人极力鼓吹尊孔读经,并且要把孔教奉为“国教”。这一切反映了中国国情,反映了传统的力量。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陈独秀产生了新的觉悟,从政治革命走向了文化革命。他要改变人们的思想观念,他要进行公民教育,为民主共和国培养合格的现代公民。《新青年》很快引起了知识界的关注,作者队伍也日益壮大。新的事业刚刚开始,陈独秀当然舍不得放手。然而,蔡元培建议陈独秀把《新青年》带到北京来办,不仅解决了一个难题,而且为新文化运动创造了前所未有的良好条件。
无论对于北京大学,还是对于《新青年》,这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就《新青年》而言,此时第2卷第5号已经在上海印出,只准备在1917年1月1日发行。也正是在这一期上,刊登了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它是文学革命的第一枪。此时的《新青年》到北京来办,意味着文学革命将与中国的最高学府联系在一起,也意味着《新青年》竭力倡导的新文化运动将获得北京大学这个平台,获得更多的作者和读者,并在这里形成新文化的阵营。而就北京大学来说,因为陈独秀和《新青年》的到来,它将从此不再是默默无闻的学府,而是成为举世瞩目的文化焦点,成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中心。而且,由于蔡元培与陈独秀的这一决定,全国各地的现代知识分子,将以《新青年》和北京大学为中心集结。
在蔡元培的主持下,北京大学迅速从腐朽的旧躯壳中获得新生。由改造北京大学作为起点,中国教育开始走上现代的轨道。现代社会最显著的标志就是政府民选、司法独立、军队国有、新闻自由和教育独立。革命之后的中国没有完成真正的军队国有,所以导致了军阀混战的局面,但教育独立曾经成为现实。随着民国建立,教育独立成为知识阶层的共识。蔡元培致力于高等学校在制度上与国际公认的标准接轨,推动了教育独立和学术自由的实现。他认为:“教育事业当完全交与教育家,保持独立的资格,毫不受各派政党或各派教会影响。”因为“教育是要个性与群性平均发达的,政党是要制造一种特别的群性,抹杀个性”。他主张教育的根本目的在于发展学生能力,完成学生人格,而不是要学生成为供人驱使的工具。他曾反复强调:隶属于政治的教育与超越于政治的教育,根本目的是不同的,前者使受教育者服从,易受政府驱使;而后者则是从受教育者着想,实现其健全的人格。他把教授治校视为保障教育独立的根本措施。在推动教育独立和教授治校的同时,蔡元培倡导思想自由,主张兼容并包。他认为在现代国家思想与言论的自由是绝对原则,而大学更是如此。在他看来,如果大学里没有思想自由,就算不上大学。“以思想自由之通则,而大学之所以为大也。”
因为蔡元培等人的努力,不仅北京大学成为现代知识分子的摇篮,而且对全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带动中国当时的大学,迅速培养着中国的现代知识分子。
正是在这样一种新的氛围之中,新文化运动轰轰烈烈地进入了高潮。一代大学生的独立人格和自主意识迅速形成,怀疑的精神、批判的态度以及对于社会的责任感也进一步强化。正是在这一基础上,当巴黎和会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才爆发了1919年5月4日的学生运动。这一运动标志着年轻一代知识分子对于国家事务的介入。它使政府最终拒绝在合约上签字,在世界面前刷新了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的形象,同时也进一步助长了青年知识分子关心社会政治和国家大事的热情。
蔡元培请陈独秀、胡适等人到北京大学任教并非偶然,支持新文化运动也是顺理成章。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新青年》所进行的文化革命,正是蔡元培早已着手而未获成功的事业。了解这些,才能更深入地理解蔡元培为什么要聘请陈独秀,为什么那样支持《新青年》和《新潮》等刊物,为什么当新文化的萌芽在北大校园出现时,他是那么小心呵护,当这萌芽面临摧残之际,他是那样挺身而出,不仅为之辩污,而且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1919年元旦过后,北京大学进入多事之秋,教授们已经传播着令人担忧的消息:陈衍、林纾等人因为大学革新的事求大总统徐世昌出面干涉。徐世昌因此而与教育总长傅增湘商量,要驱逐陈独秀、撤换学长、整顿文科。1月5日,上海的《时事新报》发表两条“敢问录”,问的是钱玄同和刘半农。此外还发表一幅骂钱玄同的画,说他要废除汉字用西文,却苦于讲话不能完全像西人,就请医生把他的心挖了,换上一个外国狗的心,于是讲出话来与外国狗叫一样。接着是林纾发展小说《荆生》、《妖梦》等,对《新青年》集团和北京大学进行丑化和攻击……
这一切并不奇怪,文学革命轰轰烈烈地展开,旧阵营必然有所反应。但对蔡元培来说,一切的麻烦,都因为他支持新思潮,因为他聘请了陈独秀这样的学长,因为他聘请了胡适、钱玄同、刘半农这样一群教授,因为他支持傅斯年、罗家伦等思想活跃的学生办《新潮》。因此,在激烈的新旧冲突中,蔡元培无法置身事外,就成了新思潮、新文化的保护神。1919年的春天,“五四”学生运动前夕,他已经做了许多事。
首先是回答林纾的来信,为北大和新文化辩护。
中国文人大多谨慎,喜欢中庸自守,而不为天下先。所以,面对新文学阵营对旧文学的挑战,事实上是摇头叹息者多,而奋起捍卫者少;背后反对者多,而公开抵抗者少。两军对垒之际,缺乏冲锋陷阵的勇士。这种情况,甚至使文学革命的阵营感到寂寞,所以才有了《新青年》上的双簧信。但是,中国文人也并不全都保守和中庸,比如林琴南,文学革命的口号一喊,他就冲出来了。
林琴南之所以出战,一是因为他的性格,不会耍滑头,而且好辩;二是文学革命兴起,他似乎首当其冲。尽管最初的矛头并没有指向他,但当时有一种说法:“天下文章数严林。”在清末文坛上,文章影响之大,的确首数他和严复。后来的《清史稿》也反映了这一点,文人值得立传的,首先是严复和林琴南。这样的文坛领袖,面对文学革命的声浪,自然比一般人更加敏感。
后来的人们叙述新旧文学之争,往往从林琴南的《论古文之不宜废》开始。原因是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发表于1917年1月1日,林纾的文章刊于2月1日的《大公报》(2月8日由《民国日报》两次刊登),时间相差一个月,看上去真像迎战而来。但事实上,林琴南该文只有600字,从问题的提起和论述的重点看,未必是针对胡适的文章。但它恰恰在这个时候发表了,而且论证粗疏,论据严重不足。其中有这样一段说:“知腊丁之不可废,则马、班、韩、柳亦自有其不宜废者。吾识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此则嗜古者之痼也。”此话被《新青年》的人们抓住反复嘲笑,进一步加深了林琴南与新文化运动的对立。
林琴南虽以翻译外国名家小说见称于世,但他尊崇中国传统,并且身体力行,维护礼教,认定西方思想的影响将导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他自认是孔孟的信徒,无法容忍新文化阵营对孔子之道的批判。在文学方面,林琴南信奉桐城派,以左丘明、司马迁、班固、韩愈等人的文章为天下楷模,认为取义于经,取材于史,多读儒书,留心天下事,才能做出好文章。在政治上,林琴南的态度有点奇怪:他没有做过大清帝国的官,所以在民国建立之初,并无亡国之痛,曾经打算做共和国国民,但很快就改变了主意,决定做大清帝国的遗民,而且日志日益坚定,留下了“十哭皇帝陵”的绝唱。白话初兴之际,他的表现一点都不保守,曾在林白水等人创办的《杭州白话报》上开辟专栏,作“白话道情”,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反对白话文运动,直到文学革命兴起之后,他还在为《公言报》写“劝世白话新乐府”专栏。
然而,他不反对白话文的存在,却反对白话取代文言。
他的看法受到新文化阵营的抨击和嘲笑,这使他痛苦而愤怒,加之友人与弟子的鼓励和怂恿,他终于披挂上阵了。2月17日,在《新申报》发表小说《荆生》,痛诋新文化运动。3月19日至23日,又在《新申报》发表小说《妖梦》,影射攻击北京大学。帮林琴南发表这些小说的是张厚载,当时是北京大学法科政治系学生,1918年在《新青年》上他与胡适、钱玄同、傅斯年、刘半农等就旧戏评价问题有过争论,所以对文学革命很不喜欢。林琴南是他在五城中学堂读书时的老师,此时心中有闷气,他就鼓动老师上阵了。
可是,林琴南刚刚把《妖梦》交张厚载寄往上海,就收到了蔡元培的信,说有一个叫赵体孟的人想出版明遗老刘应秋的遗著,拜托蔡元培请梁启超、章太炎、严复、林琴南等名家为之题词。蔡元培的信感动了林琴南,他们本是熟人,只是多年不曾联系,于是觉得自己写那样的小说影射蔡元培不是太好,所以嘱张厚载将《妖梦》一稿追回,同时给蔡元培回信。回信如果只叙友情,说几句客气话,也许这事就过去了。但林琴南比较叫真,认为大学应该是全国师表,“五常”之所系属,而最近外间谣言纷集,说得太不像话。因而便要跟蔡元培好好说一说。信中表示,他最不满意的,一是“覆孔孟,铲伦常”,二是“废古文,行白话”。对于前者,他说:晚清以来,人们相信去科举,停资格,废八股,复天足,逐满人,扑专制,整军备,则中国就会富强,现在民国将近十年,上述期待都成为现实,但国家富强了吗?现在所谓的新思想又要覆孔孟,铲伦常,西方不也有伦理吗?林琴南认为所谓新道德就是无君无父,“表彰武则天为圣王,卓文君为名媛,尊严嵩为忠臣”,总之一切都颠倒了。对于后者,他指出:“若尽废古书,改用土语为文字,则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按之皆有文法,不类闽广人无为文法之啁啾。据此则凡京津之稗贩,均可用为教授矣。若《水浒》《红楼》皆白话之圣,并足为教科之书……”林琴南这封信发表于《公言报》1919年3月18日。
蔡元培虽然温和,但此时显然有些愤怒。他公开回信,就林琴南对北京大学的攻击进行回答,并且为陈独秀、胡适等人辩护。他逐一驳斥了林纾对北京大学的指责,列举大量事实,说明林纾是把谣言当成了事实,北大并没有覆孔孟、铲伦常、尽废古书之事,声明外间传言并无根据。同时,蔡元培重申了他掌北大的两大主张:
(一)对于学说,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无论有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者,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
(二)对于教员,以学诣为主;在校讲授,以无背于第一种之主张(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为界限。其在校外之言动,悉听自由。学校从不过问,亦不能代负责任。例如复辟主义,民国所排斥也,本校教员中,有拖着长辫而持复辟论者,以其所授为英国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筹安会之发起人,清议所指为罪人者也,本校教员中有其人,以其所授为古代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嫖赌娶妾等事,本校进德会所戒也,教员中间有喜作侧艳之诗词,以纳妾狎妓为韵事,以赌为消遣者,苟其功课不荒,并不诱学生与之堕落,则姑听之。夫人才至为难得,若求全责备,则学校殆难成立。且公私之间,自有天然界限……蔡元培的复信产生了很大影响,国家最高学府的校长为新文化保驾护航,新派人物乘势前行,林琴南显然难以对垒。最后,这位自称有“顽皮憨力”的“老廉颇”终于公开在报纸上认错道歉,并在回复蔡元培的信中说:“弟辞大学九年矣,然甚盼大学之得人。公来主持甚善,顾比年以来,恶声盈耳,至使人难忍,因于答书中孟浪进言。至于传闻失实,弟施以为言,不无过听,幸公恕之。”
接着,蔡元培做的另一件事,是为《新潮》辩护。
《新潮》是北大学生傅斯年、罗家伦、徐彦之、康白情等人办的一份综合刊物,创刊号于1919年1月1日出版。刊物的英文名字是The Renaissance,意为“文艺复兴”。他们为刊物提出了三个口号:“(一)批评的精神,(二)科学的主义,(三)革新的文词。”在《新潮发刊旨趣书》中,他们明确指出:“去遗传的科举思想,进于现世的科学思想;去主观的武断思想,进于客观的怀疑思想;为未来社会之人,不为现代社会之人;造成战胜社会之人格,不为社会所战胜之人格。”创刊号问世后不到一个月,就连印了三版,深受读者欢迎。
蔡元培为刊物题写了封面上的“新潮”二字,而且决定从学校经费中每月拨出两千元作为杂志的出版费用。
《新潮》在社会上产生了影响,自然被人关注,也必然会有人对其西化倾向和批判锋芒看不惯。一般人看不惯也就罢了,一些有来头的人看不惯,就会施加影响。于是,他们找总统,找总理,找国会,找教育部,让他们出面干涉。客观地说,总统和总长们也未必喜欢他们多事,但他们既然找来,就需要应付过去。更重要的是,当时的大总统徐世昌虽然是个明白人,也很宽容,但从知识结构到价值观念系统,却是典型的正派旧文人。教育总长傅增湘也是比较开明的人,他在“五四”学生运动中的表现即可为证。但是,面对人们对北大的种种议论,面对种种压力,却不能不来管一管。总长没有下达什么指示和命令,而是以极谦逊的口气给蔡元培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外界对大学“不无微词”,希望他约束和引导学生。
教育总长傅增湘这封信是3月26日写的,主要内容是表示两点担心:一是“因批评而起辩难,因辩难而涉意气。倘稍逾学术之外,将益启党派新旧之争”;二是“吾国伦理道义,人群纪纲,镌于人心,濡于学说,阅数百千年。其间节目条教,习惯蜕衍,或不适于现代,亦属在所不免。然而改革救正,自有其道。以积渐整理之功,行平实通利之策,斯乃为适。凡事过于锐进,或大反乎恒情之所习,未有不立蹶者。时论纠纷,喜为抨击,为难有悠悠之辞,波及全体,尤为演进新机之累”。
因为事关《新潮》,蔡元培把信拿给傅斯年,让他起草回信,然后于4月2日回复傅增湘。回信中首先解释说:北大不但有倡导新学的《新潮》,还有《国故》,“新旧共张,无所缺琦”。“在学生则随其好尚,各尊所闻。当事之员,亦甚愿百虑殊途,不拘一格以容纳之。局外人每于大学内情有误会之处,然若持《新潮》、《国故》两相比拟,则知大学中笃念往昔,为匡掖废坠者,实亦不弱于外间耆贤也。”信中写道:
至于持论,间有殊于旧贯者,容为外间误会之所集。然苟能守学理范围内之研究,为细密平心之讨议,不涉意气之论,少为逆俗之言,当亦有益而无弊。《新潮》持论,或有易致骇怪之处。元培自必勉以敬慎将事,以副盛情。
事之方始,真相未明,辗转相传,易滋误解。历日稍久,情实自见。大学兼容并包之旨,实为国学发展之资。正赖大德如公,为之消弭局外失实之言。无培自必勉励诸生,为学问之竞进,不为逾越轨物之行也……
关于蔡元培,人们常常称赞他的兼包并容。其实,他虽兼包并容,却是站在新文化一边的。他的所谓兼包并容,不只是容纳异己的雅量,而且是有利于新思思潮的一种方针。因为旧文化无须谁来宽容,就占据着主流地位,而新文化却需要寻找生存空间。陈独秀、胡适等人有幸,新文化运动有幸,遇到这样一个校长。他的表现是那样平和,那样中庸,但内心里却那样热切地渴望思想和文化上的除旧布新。“五四”运动发生后他辞职南下,一份宣言展示了他的内心。他说他不愿再做政府任命的校长,因为那样的校长是“半官僚性质”;他不愿继续在北京当校长,因为北京是“臭虫窠”。其实更为重要的,是他不愿做不自由的校长。他说:
北京大学,向来受旧思想的拘束,是很不自由的。我进去了,想稍稍开点风气,请了几个比较的有点新思想的人,提倡点新的学理,发布点新的印刷品,用世界的新思想来比较,用我的理想来批评,还算是半新的。在新的一方面偶有点儿沾沾自喜的,我还觉得好笑。哪知道旧的一方面,看了这点半新的,就算“洪水猛兽”一样了。又不能用正当的辩论法来干涉了,国务院来干涉了,甚而什么参议院也来干涉了,世界哪有这种不自由的大学么?还要我去充这种大学的校长么?
他的兼包并容,事实上是为新文化的生长服务的。比如,“性博士”张竞生出版《性史》,鼓吹“情人制”、“外婚制”和“新女性中心论”,言论可谓惊世骇俗,所以被称作“文妖”,被口诛笔伐。如果没有蔡元培和他的方针,是很难有生存余地的。
关于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现在的人们有种种说法,而蔡元培是常常被遗忘的。不过,当年的人们是清楚的。陈独秀说过:“五四运动,是中国现代社会发展之必然的产物,无论是功是罪,都不应该专归到哪几个人;可是蔡先生、适之和我,乃是当时在思想言论上负主要责任的人……”所以,论及“五四”新文化运动,不要忘了蔡元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