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和晖
今值刘开扬先生百年诞辰,成都杜甫草堂、四川省杜甫学会举办座谈会纪念,意义重大,我以此文缅怀先生。
刘开扬先生,给后学如我的深刻印象是谦虚儒雅。无论在群体聚会场所,还是在柿子巷先生家宅中,刘先生总是整洁朴素的衣装,儒雅睿智的微笑。对我等后生辈充满着如师如父的慈祥期待。刘先生教诲后生,原则上似不设背景条件的,只要是真诚求学求教,他必不吝赐教。但不才如我,在请教聊学中,常也在亲聆风雅中感觉到先生的清风亮节与交友之道。比如:
(一)好友多清贫饱学之士。如赵幼文,黄稚荃二先生。刘先生称赵幼文“赵大哥”,称黄稚荃“大姐”。他还给我们讲赵少咸、殷孟伦翁婿家学结缘学林掌故。后来赵幼文先生大著《曹植集校注》出版后,惠赐给我一本。我到四川省社科院赵老宿舍去致谢并抓紧机会去挖赵老心中的成都学林掌故,发现成都学林中传承着浓厚的“同侪相友论学”的好风气。一般真正饱学而又行止端方之士方能入这个友于圈。这个友于圈中有一种略似今天“AA制”的不定期茶会,有幸被允许参加茶会旁听,即会有收获。他们论学时,原则上不臧否人物,但偶尔会涉及他们生平所识人中,某人行止不端,好钻营名利,这“某人”,他们不会指名道姓,而是仅言及其行止不当。我有时好奇,下来悄悄扭住刘先生问是何人,有时他告之,如一位冷姓先生;有时,即使追问也不会说,由我自己去猜测,然后“问询”,直到刘先生不予可否——我只当是默认。从刘先生身上我领会了“交友”上,“人以群分”,真挚友谊一定是有学行底线的。好友不可在酒肉场中,市利场中寻求。
(二)刘先生对晚生后辈包容亲切,平等相待。在平等包容中,也有学行底线,比如势利巴结,轻狂偏执,不懂装懂之类,刘先生是不欣赏,不接纳的。刘先生常言:学问是积淀起来的,只要是愿学总有学成之时,人品却不能行偏。一朝助纣为虐,即有如士失其节。有两件事,使我人品上受教。一是杜甫学会有次组织到丹棱县东馆镇花卿庙做田野考察。丹棱县方得知杜甫草堂专家到了丹棱,主动盛情迎接之余欲安排食宿。刘先生只愿由成都杜甫草堂安排,按学会既定方式进行。不愿打扰丹棱县方——不能形成“打抽丰”的世俗局面,刘先生此举深刻铭刻在晚辈行事风格上。2018年阆中杜甫别院之行的田野考察,周维扬同志带队,严格按刘先生所教行事。阆中官方及乡贤达人等非常感动。觉得四川杜甫学会,成都杜甫草堂诸君到当地考察,让他们见识了真正的君子风采。
又一件事,是1980年年会期间,晚上来自全国参会的老先生们,三五结伴饮酒聊天。聊到郭沫若文革中出版的《李白与杜甫》,酒后放言,又无外人,老先生们也放得开。他们各自谈对这本书写作动机的揣测,说迎合文革政治需要者有之;说郭老秉持历史上扬李抑杜观点,借时机而发者有之。有个别老先生酒后乘醉辱骂郭老,甚至乱骂郭沫若是“酒囊饭袋”。对此,我当时就不服。我也不同意郭老此书中似有抑杜观点,但郭老绝不是“酒囊饭袋”,不可以这样骂郭,但我又不敢置喙驳证个别老翁的“醉言”,心里不安且不服。下来向刘先生求教,刘先生说:“郭老绝非酒囊饭袋,学术讨论不能以人身攻击代之,郭老此书,不能简单地只看到李杜扬抑。” 郭老在书中,经文献梳理,提出了问题,也有力回答了很多问题,书后所附年谱是难得的研究李杜的年谱成果。李杜各自有与李唐皇室关系,李白绝不是胡人白种人后裔,此书都论证得有力。刘先生遂举他本人参与郭沫若首发的关于蔡文姬与《胡笳十八拍》的讨论,说郭沫若具有真正的大师风范。尊重学术讨论各方意见,哪怕一得之见,他亦重视。开扬先生说:“郭沫若无学霸气。”刘先生教诲,予我后来在四川郭沫若研究会中的学行实践深具启迪导向作用。
(三)在安旗著述《李白诗文系年》上独持正见。
读高一时,语文老师杨谨伯先生引导我们接触校图书馆所订《文学评论》杂志,当时读到杂志上安旗评论外国文学的大块文章。我大学毕业来成都工作,到省文联听毛主席诗词讲座,才知安旗原来是位个子纤瘦、才气横溢的女学者。当年读其文以为是大丈夫,今又听其讲,更觉大气磅礴,无丝毫脂粉气,于是打心底敬重安旗先生。情不自禁亲之、敬之。后来听安先生说她出国访学,得知欧美学者准备编李白诗文系年,而祖国当时还仅止清代王琦有《李白简谱》,安先生认为李白系年由中国人来完成,理应由李白的乡人来完成。她决心以后半生的生命来做李白诗文系年这件事。她的决心得到老伴戈壁舟(作家、诗人、书法家、老干部)的全力支持。安先生当时在西北大学的教授住宅,面积有限,老俩口便将原有藏书中无关李白与中华“四部典籍”的外国的现代的书籍都搬走,为搜集、收藏李白研究的著述留书位。1983年安先生在江油一次李白研讨会上讲了自己的决心,当年参会学者反应不一。有持静待观望态度者、有质疑者、有不知深浅根本不知此课题分量者。会后,我请教刘先生如何看,刘先生说,中国需要有人持续做这件事,要超越清代王琦,就得探索李白诗文系年,有人决心做这件事,就需支持,但李白诗文系年确实难度大,李白年谱比杜甫年谱晚千年才有,且仅有王琦一种,前人没有系年,自然困难多,安旗下决心前,应该早知道李白系年是道难题。刘先生说1959年夏天北京中华书局编辑部曾约他本人著《李白集新注》,当时考虑既有的李白集注,已卷帙浩繁,再作新注,自己的精力、时间、图书条件都有困难。恐辜负中华书局美意,未接受任务。安旗以下半生来做此工作是不可小看的。再说安旗凭她的资历,她可以选择当大官,但她却选择当清寒的教书先生。这就不简单。还是在刘先生这种客观理性的见解下,我后来写了《安旗小传》,凭我的道行,我不敢写正规的《安旗传》,更不敢写《安旗评传》。由安旗主编,与师生合力编著的《李白全集编年注释》于1990年在巴蜀书社出版,并获得中国国家图书奖一等奖,其修订本《李白全集编年笺注》于2015年又由中华书局出版发行。这套“李白全集笺注”现已成为当代研读李白诗文的经典读本中的代表。
刘先生的学术胸怀是理性而包容的。他曾经悄悄婉辞的著书任务,另有人异军突起去做,他是乐见其成的。
我还发现安先生主编的《李白全集编年注释》与刘先生著《高适诗集编年笺注》在体例上“英雄所见略同”。比如大体都分为“编年诗”“未编年诗”“赋”或“文”“误收诗文”。
1959年,中华书局编辑部向刘先生约书稿,请他编撰《李白集新注》。刘先生介于其书卷帙浩繁,须得集中精力全力以赴方可完成,而时值膝下两子幼弱,脱不开身(“时余方为二竖所苦”)为对书局负责,为读者负责,而婉辞了这一出书的好机会。1979年,刘先生曾在《高适诗集编年笺注》中回顾说:“时余方为二竖所苦,以卷帙浩繁,力难胜任,拜辞之余,乃督以兹事,始允先注高适诗。凡数易其稿。国家多故,不幸定稿竟失其半,今复据初稿增补,并对近人所作系年考证,略为论其得失。而岑参与王昌龄诗注,尚付阙如……今余年逾花甲……二诗之注尚不识能如愿否也。”实际上刘先生如愿完成了《高适诗集编年笺注》与《岑参诗集编年笺注》。此二书已成今日研读高适、岑参之当代“善本”经典。高、岑新注,不仅填补了此二诗人系年注本的空缺,而且体例和笺解上更多有与时俱进而实事求是的创新。高、岑二人距今千有余年,许多诗创作背景、时间皆无前说。系年、笺释、写作背景都难以精准。刘先生率先采用汇校历代版本——以《高适诗集》底本选择为例,“本《集》据明活字本排印,而以《唐诗选》残卷,《高适诗集残卷》《文苑英华》《全唐诗》等补其逸佚,增其题证,校其误字,录其异文,误收之诗附载于诗赋之后。又郑振铎编《世界文库》中有《高常侍集》,据《四库》本校勘,亦已参考采用。”
在广采博校历代迄今各种高适诗集版本及录诗辨校之后,刘先生在重编高适诗上作出明确划分。《集》中可以确定,或大致可以确定写作时间者,称为编年诗。不能肯定编年时间者称为未编年诗,列于编年诗之后。每诗之后有题解,或考证写作时间,或解说与诗题有关之事,间录过去评论、解说之有助于理解全诗者,偶附己见。其仅关于某一诗语者则入注文。注文旨在究明出处,诠释词义。极常见之词语一般不注。较长及重要篇章另有笺释于注文之后”(见《高适诗集编年笺注例言五》)这则例言是刘先生作《高适诗集编年笺注》一书的学术劳动全过程的写实——更是教诲后生作“古籍整理”的一篇现身说法的经典教材。厚积而薄发,从容精治学,刘先生的从容治学,对照今日粗制滥造的浅薄浮躁,浪费钱财、时间的五花八门“读本”,无异是一举棒喝,敬哉先生,学行我师哉。
刘先生谆谆教诲“注诗之难”,不仅引陆游《施司谏注东坡诗序》及钱谦益《读杜小笺》言其“难”处,更指出“而编年尤处处荆棘,非独具只眼者几于不能措手,欲求尽当,谈何容易”。刘先生从容治学,精心著书,却谦雅坦然、平视相识不相识的读者。他真诚地说“鄙人见闻不广,谬误难免,敬希读者是正。”也正是基于一种自信而不自专的学术风度,刘先生在处理高适诗的“辨伪”上持极谨慎态度,先生将“误收”于高适名下之诗。“附载于诗赋之后”——这是给他人考订留下认同或不愿认同另出新见的空间。
高适与杜甫友谊深挚,高适晚生于李白、王维各四岁。早生于杜甫,则有两说,一说高适大杜甫10岁,又一说高适大杜甫8岁。刘先生系年考辨认定为二人相差8岁。而在杜诗中,杜甫经常以年长者口吻称高适为“高生”。高适在做诗上请教过杜甫,刘先生挖掘一则史料,对高杜关系十分重要。而此条史料尚未引起我辈重视深究。
刘先生引杜诗《王竟携酒,高亦同过,共用寒字》原注:高适每云:“汝(杜甫)年几小,且不必小于我,故此戏之。”刘书注明“影印《宋本杜工部集》无此小字”。可见,唐五代抄本杜诗有“汝年几小,且不必小于我,故此戏之”这几句杜诗“原注”,由此“原注”可见高杜间不仅“尔汝”相称,且风趣地互戏对方为小弟,其幽默亲切友谊呼之欲出。若非刘先生书提醒,我竟盲然错失此条珍贵史料。
刘先生“题注”“笺释”,常出“俗解”所不及料想而赐读者以“其知”。随举二例:
例一:高适编年诗《酬岑二十主薄秋夜见赠之作》,“秋夜见赠”本为古今读书人感时怀友的基本题材。此诗中高适回赠“岑二十主薄”,坦叙心绪说:“缅怀高秋兴,忽枉清夜作……独有江海心,悠然未尝倦。”值得高适如此以“知友”视之者,到底为何许高士?刘先生针对读者此一心问,首先汇辑前人文献而推知其人乃为岑参五兄弟之列。然后连引多种唐宋文献及后人考辨成果,予以推辨。(一)岑主薄之职官,是《新唐书·百官志》中所说御史台,大理寺、太常寺下的京官类主薄,还是地方府县主薄?刘注据诗句有“如何异乡县,复得交才彦”,判断此岑主薄是县衙主薄(县府秘书长)。(二)刘注引杜甫《寄虢州岑廿七长史参》提到岑参有《送二十二兄北游寻罗中》判断:此岑二十,应与岑廿二一样,“亦为岑参之兄。”(三)再引闻一多《岑嘉州系年考证》成果:“植子五人渭、况、参、秉、亚也。渭与秉、亚皆无考。况,尝官单父尉(按:尝作宰),与刘长卿善,似亦有文名。”(四)再据杜诗《渼陂行》,王昌龄诗《留别岑参兄弟》、《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互对互补而得知岑参兄长渭曾为“澄城丞;况,曾为湖州别驾……一则高适此诗中会作诗之岑二十主薄,当是渭、况二人中之一人。”俗常笺的题解,对“岑二十主薄”也许根本不注。俗注俗笺通常是:人知者,他从工具书中摘抄点字词注之;人不知者,笺注者以沉默不注处之。笺注者与读者处在同一知解水平上。例二:高适编年诗《九月九日酬颜少府》,中华节庆,九月九日登高怀亲怀友,是写诗的常见题材。九月九,怀亲友。这一节庆由来,与怀念远人主题的民俗渊源由来,究竟出于何典?何说?刘注先汇考“九月九,怀亲友”诗题在唐、宋的普遍情况,涉入唐人《河岳英灵集》《才调集》,宋《唐文粹》,宋代程俱《北州集卷九·重阳》,明活字本《唐百家诗选》等。再摘引《续齐谐志》对“九月九”的记述,提供“小说家”的解说。“汝南桓景随费长房游学累年。长房谓曰:九月九汝家中当有灾,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绛囊。盛茱萸以系臂,登高饮菊花酒,此祸可除。景如言,齐家登山,夕还,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长房闻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九日登高饮酒……始于此。”刘注引完这段《续齐谐志》小说家之言后,又引《唐诗解》卷十六,强调“九月九怀人诗,多是‘客中纪事伤落魄也’。”
读刘先生“笺解”,不仅有助于深入理解本诗题旨、人事,还大有助于增加有血有肉的中华人情世风认知及典章制度知识。
刘先生温文尔雅、幽默淡泊。闻他从开明书店回乡,工资级别比许多地方官员都高。刘先生自请工资降级,以刘先生的学养声望,他可以任选落地成都的任一家大学任教。但西南财大(当时名成都大学)校长经济学家刘诗白,因与刘先生有同谊关系,抢先聘任刘先生到当时“成大”任教。刘先生却不过友情答应了。刘先生进入财大,其诗书饱学,无中文专业供其施展,只能屈居公共课岗位。财大虽然极其尊敬刘先生,但我终觉可惜。于是,我曾在一次到柿子巷家访问学时,提及此事。记得唐师母端上清茶、糖果后,我请教了学术问题后,问刘先生为何就安心留在财大,刘先生从容莞尔答道:“感刘诗白友情,再说,有心为学,无论在何处,皆可为之。无心为学,再好的环境条件,也未必有所作为。”刘先生的睿智回答,在他身上体现,而教化着我辈。我曾遇到过“挖人”他就的情况,但我心无浮动,坚守着我自己当初选择的工作所在,无怨无悔。人往高处走,乃为万物成长常态。何谓“高处”?却有讲究。“高处”并不等于是仅指客观条件优越,更指主观修为的积极提升。客观岗位提升是登上了新台阶,主观修为提升到新水平同样是升到了新台阶。故“人往高处走”模式多样,路径多样,百花皆香,有时求诸人,莫如求诸己。多问问自己的努力状态。
刘先生学行,足为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