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祥波
苏轼(1036—1101),字子瞻,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进士,后对制策入三等。神宗熙宁变法中,因与王安石新党政见不合,外任杭州、密州等地。元丰二年(1079)因“乌台诗案”入狱,结案特贬黄州。他随遇而安,筑居雪堂,自号“东坡居士”。元祐更化,被召还朝,历任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礼部尚书等,其间曾因党争一度外任杭州。绍圣初,哲宗亲政,恢复变法国是,新党起复,苏轼坐元祐党籍历谪惠州、儋州。建中靖国元年(1101),以徽宗即位遇赦北还,卒于常州归途。神宗、哲宗两朝政治风云造就了苏轼的坎壈人生,同时也成就了苏轼“浑涵光芒,雄视百代”(《宋史》本传)的艺术。苏轼的文章与欧阳修并称“欧苏”,诗歌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书法入宋“四大家”之列,绘画与文同齐名。苏轼与父亲苏洵、弟弟苏辙一门“三苏”并列“唐宋古文八大家”。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陈师道、李廌等文坛俊才皆出苏门。可以说,苏轼是宋代最伟大的文人。苏东坡已经成为宋代文化的一个符号,成为中国文人的一种象征,对后世产生着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苏轼去世后,苏辙撰《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栾城集》卷二十二)列举其生平著述说:“有《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奏议》十五卷、《内制》十卷、《外制》三卷。公诗本似李、杜,晚喜陶渊明,追和之者几遍,凡四卷。”《宋史》本传承袭苏辙《墓志铭》之说,仅将“喜陶渊明追和之”云云径写作“《和陶诗》四卷”。另外,《宋史·艺文志》载“东坡前、后集七十卷”,不确,当以《墓志铭》及《宋史》本传所载“《东坡集》四十卷、《后集》二十卷”共六十卷为准。上述六集九十二卷,就是苏集定本的最早情况。六集中,《东坡集》四十卷又称《前集》,为苏轼手定,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八说:“世传《前集》乃东坡手自编者,随其出处,古律诗相间,谬误绝少……《后集》乃后人所编。”《后集》二十卷可能源于刘沔编纂之本,苏轼曾寓目并表示满意(苏轼《答刘沔都漕书》称其“掇拾编缀,略无遗者……无一篇伪者,又少谬讹”),后来也许又有补充编纂(孙覿《与苏守季文》称“《东坡后集》或云即刘元忠所集二十卷,则容有未尽也”,钱求赤《书东坡后集》则认为《后集》经苏轼之子苏过之手编成)。《奏议》《外制》《内制》三集二十八卷,是苏轼任职期间的公文写作(《外制》《内制》与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的经历有关),按照宋人文集编撰的习惯,很可能在苏轼生前就由他亲自编定。《和陶诗》四卷,苏轼自己说出于手定:“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数十篇……集而并录之,以遗后之君子。”(见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引苏轼语)由此可见,六集皆出于苏轼生前手定或寓目认可,是东坡著述中流传有绪、最为可靠的文本。
“六集”本系统定型之后,才出现了书贾编刊的所谓“类编”“大全集”坊本系统,其质量远低于“六集”本。需要指出,在“六集”“类编大全集”两大系统之外,还存在一批苏轼著述文献,它们大约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如《南行集》《岐梁集》《钱塘集》《超然集》《黄楼集》《眉山集》《武功集》《雪堂集》《黄冈小集》《仇池集》《毗陵集》《兰台集》《玉局集》《海上老人集》等(见明代《重编东坡外集》卷首序),从题名看属于一官一集、一地一集、一事一集的出于作者自定的“即时性”编撰方式,可能是“六集”本的更早文献源头,今皆不存。第二类包括《应诏集》十卷(见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衢本卷十九)、《东坡先生别集》三十二卷、《续别集》八卷(见《读书附志》卷下)、《东坡遗编》(见明代《重编东坡外集》卷首序)、《东坡外集》(今存明代《重编东坡外集》)等,从题名及现存内容看大约出于“六集”本形成之后,属于“六集”之外的苏轼作品辑佚补编性质。第二类文献逐渐进入“东坡六集”本系统,构成了宋、明两代“东坡七集”本。
宋代从“六集”走向“七集”的详尽过程,已经难以厘清。从今存宋庆元蜀刻大小字本残帙(刘尚荣《苏轼著作版本论丛》认为大字本、小字本即洪迈《容斋五笔》所载“眉山功德寺所刻大、小二本”,二本字体有别而内容全同)的篇目编次特点,可以看出大致端倪:大字本,今存台北“中央图书馆”藏《东坡集》卷十七,天津图书馆藏《奏议》卷二。小字本,今存国家图书馆藏《应诏集》十卷。很明显,大字本之《东坡集》《奏议》为“六集”原目,小字本之《应诏集》原非“六集”之目。二本内容既然全同,则《应诏集》当与“六集”原目合而计之,其数恰为“七集”。宋庆元蜀刻大小字本残帙可能是现存“东坡七集”系统的最早版本。其他宋刻残帙,据刘尚荣《苏轼著作版本论丛》、祝尚书《宋人别集叙录》著录今存四种,分别是黄州北宋末刻南宋递修本(上海图书馆藏残本六卷及零叶若干,国家图书馆藏残叶若干汇订为一册,台北“中央图书馆”藏《和陶诗》四卷、《奏议集》十五卷)、孝宗朝刊大字本(国家图书馆藏残本三十卷,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残本四十五卷)、孝宗朝刊每行二十字本(日本内阁文库藏残本二十三卷)、孝宗朝刊小字本(国家图书馆藏残本十九卷)。这四种残帙因其存留篇目皆属于“六集”原目范围,无法判断是否属于“七集”系统。
元代,“东坡六集”“七集”未见刻本著录。
明代“东坡七集”,以明成化四年(1468)程宗吉州刻本为最古。程刻“东坡七集”本保持了宋代“七集”系统基本框架(“仍依旧本卷帙”),又有两点变化:第一,多出《续集》十二卷。第二,将《和陶诗》合为一卷,并纳入《续集》。据李绍为程刻“七集”所作《重刊苏文忠公全集序》所说“旧本无而新本有者,则为《续集》并刻之”,可知《续集》出自程刻首创,故丁丙指出“《续集》晁、陈两家皆不著录,实始于此刻”(《善本书室藏书志》卷二十七)。从这两点变化可以复原宋刻“七集”到程刻“七集”的承袭演变轨迹如下:
宋刻“东坡七集” = “东坡六集”原目(《东坡集》《后集》《奏议》《内制》《外制》《和陶诗》)+ 《应诏集》十卷
程刻“东坡七集” = “六集”之五(《东坡集》《后集》《奏议》《内制》《外制》) + 《应诏集》十卷 + 《续集》十二卷(含《和陶诗》)
可以想见,程宗为了将宋代“东坡六集”之后陆续出现的辑佚补编东坡作品尽量多地纳入自己的新刻“七集”,故打破了宋刻“东坡七集”仅增入《应诏集》十卷的体例,进一步增入了自己新编、包含了大量佚诗逸文的《续集》十二卷。这样一来,宋代“七集”将变为明刻“八集”,这一名称前所未有,不如“七集”之名广为人熟知,易于接受。于是,程宗的处理办法是将宋刻“七集”之一《和陶诗》的独立性取消,内容整体纳入《续集》,成为次一层级的文本单元。经此调整,程刻遂得以保留“七集”之数,仍以“东坡七集”之名行世。傅增湘曾表示不理解程刻“七集”对《和陶诗》的单独处理,说“《续集》为程氏所编,采各集所无之诗文而并《和陶诗》于其中,此其异耳”(《藏园群书题记》三集卷六),或未体察程氏苦心。
可以说,苏轼著述中来源最早、最能体现作者编撰意图、流传有绪的可靠文本,首推“东坡七集”系统。“东坡七集”的宋刻仅存残帙若干,元刻未见著录存世。“东坡七集”存世完帙之最古者,首推明代程宗刻成化本。程刻虽对宋刻“七集”有所改动,但仅为个别框架调整,线索清晰,易于寻绎,且《续集》增补东坡佚文虽或未免疏漏,然亦不无踵增擘补之功。要之,程刻成化本“东坡七集”可称东坡诗文存世之最佳读本。成化本“东坡七集”存世尚有十余部(见祝尚书《宋人别集叙录·东坡集》)。嘉靖十三年(1534),江西布政司曾校勘重刊成化本,删削重复,订正文字,傅增湘认为嘉靖刻本态度精谨、足为后式(《藏园群书题记》三集卷六)。嘉靖本今存世二十余部(见祝尚书《宋人别集叙录·东坡集》)。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至宣统元年(1909)间,时任两江总督端方在南京以丁丙“善本书室”藏成化本为底本,由官方出资,委托缪荃孙校订重刊“东坡七集”。缪荃孙在刊刻中发现成化本“讹字记不胜记”(缪荃孙《跋》),汇集了嘉靖本与钱求赤据宋刻而成之校本,对成化本的文字讹误与原版模糊之处加以订正,并附《校记》以资说明。由此可见,端方宝华盦重刊明成化本可谓后出转精,更便阅读。此本字大行疏,墨色如漆,尤堪捧玩。自问世之日,即为藏家所重,是清季之佳椠,时至今日,愈不易得。民国时期,中华书局编“四部备要”收录坡集,即以此本排印,然经梓民之手,终隔一间。今入选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编“国学基本典籍丛刊”,以简装灰度影印的方式出版,原迹宛然如在,甚便读者。世之嗜苏者既以坡文为精金美玉,今捧椟获珠,必有以识匣之美也,故略述其源流,以为鼓吹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