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话里我就是你的王

2019-11-12 17:21邱正耘
剑南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酒吧

□邱正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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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栋接到报案赶到顺城银座大厦B 座二十三楼3号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无法抑制的臭,而这种恶臭居然出现在豪华的小区内,表明了无论多么高端的居所,每个人都不可能知道隔壁发生的故事。他望向大厦,一幢一幢的楼房,就像是一个一个沉默且冷漠的人一样,虽然高大,却并不动声色。它们也许看见了二十三楼发生的事情,却没有谁站出来喊上一声,就是看客,几百年过去了,还是看客。中途鲁迅发现过一次,却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于是,看客成了世界的中坚力量,并没有此消彼长。

受害者是一个介于单身和不单身之间的富足女人。所谓富足,按照王栋的认识,住得进高档社区的女人,就应该是富足的,不然,她消费不起城市喧嚣和寂静之间的奢华。所谓单身,按照王栋的观察,此房间应该长期是一个女人在居住,能够一眼看见的都是女人消费的物件和女人慵懒的摆设,看得见沙发上放着指甲刀的套件,用完了,尚未合上,就懒散地放在沙发上。看得见整个房间里面没有男士的衣物。所谓不单身,是王栋在勘察现场时,发现了一个剃须刀、两只牙刷、一根另外挂着的毛巾,可以推测,有一个固定的男士会不定时地来到这里。至于是谁,一目了然,因为就是他报的案。

王栋久经沙场,见惯不惊,并不会为这样的结果而难过。他知道,有钱和有闲的人会给警察出一些奇奇怪怪的题目,而找出标准答案才是他兴奋的点,找不出标准答案,才是他最难过的事情。

1

漫无目的的生活,苟延残喘的生活。

我把自己的生活定位于仅仅是对生命的延续,对肉体的延续,使肉体不至于死亡,不至于消失在世界上。除此之外,生活于我,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自己想要的精神世界,没有自己喜欢的职业。

找工作,哪怕是零时工,机会都被既得利益者用尽了。我只能在这间酒吧里度过自己漫长的每一天。

长相是天生的。

父母亲没有留给我更多的财富,这个臭皮囊,却是他们在漫不经心的情况下,无心的结果。这结果,我是满意的。

酒吧老板是一位女性。

不是浓妆艳抹的的那种。就我个人看来,还是很儒雅的,很有文化的,很有修养的。

她头发很倨傲地盘在脑后,一些飘逸在发髻之外的头发,掩饰不住那种春色满园的意味。

我喜欢这样的女人,虽然我不能把握住这样的女人。

跃跃欲试,但又春色紧锁。这是这个女人留给我的突出印象。

老板定定地看着我,我挺了挺身板,我对自己的身板很自信,就像写文章突然画一个感叹号,我的挺身就是感叹号的作用。

老板脸上颜色不变,淡漠地对我说:我们酒吧是需要服务生,可是,你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我实事求是地说自己没有从事过服务行业的工作,但是,并不等于我不能做。我想了想,对她说:老板,我要给你说几句话,不知道可不可以?

老板奇怪地看了看我,脸上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我见她没有赞成,但也没有反对,就接着往下说:老板,你知道,你现在看的这些证件都是真的,我花了父母很多钱才搞来的这些证件,不会是假的,我因为有,也不可能去搞假的。另外,这些证件在你这里也没有优势,因为,虽然有学士学位,有本科毕业证,有计算机等级证,有英语六级证书,可是,我没有与你的行业相关的证件,所以,对你而言,这些证件无足轻重,对我来说,这些证件也只是证明我曾经做过这些事情,也许还是很荒唐的事情。我现在把这些拿给你看,是表达我可以学习,我真诚地想要得到这份工作,也是向你表达,我虽然没有做过服务行业的工作,但是,我可以学习,我能够学习,我的智商可以再给我一次学习就业的机会。你如果给我这份工作,也许这些证件就将永远被尘封,只是我耻辱的一部分。我学习了那么多,花了那么多的钱,结果却不能够与初中毕业的弟弟妹妹们竞争这份工作,因为,他们是熟手,而我是这个行业的生手。老板,我要生存,不是生活,我不敢说生活,“生活”一词是你们这些上了层次的人说的,也是你们过的。我要活下去,我一个男人要想法活下去,再说帮助父母活下去,还不敢说自己的妻子儿女,估计此生不敢有此奢望了。

可是,我们一上手就应该是熟手,能够工作,而你,莫非还需要我培训?

这样,给我一周的时间,如果不行,你不说话,我自己走人。

老板还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看我,有几秒钟,说,好吧,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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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案的人年龄比较大了。

他很犹豫。但是,他又很坚定。

他对王栋说,他本可以一走了之,就让这间房子成为坟墓。这间房子建设得坚固,质量过硬,门窗结实,就让空气中的微生物化掉房间的尸体,几十年之后,我都不知自己何处去,这事自然就只是一段逸闻。

可是,我不甘心啊。他睁大眼睛看着王栋。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就此消失了,我要还她一个公道啊,毕竟跟我这么多年。

她是那里的人?王栋问。

不知道。我们在一起,不问彼此。不,是我不问她,她对我是了解的。

王栋心里想,这种生活真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至于她是谁,我们是完全查得出来的。

2

我很珍惜这次机会。

我不吃酒吧提供的免费餐,老板也看见了,没有说话。

我穿着一位同样是服务员的小兄弟提供给我的旧的工作服,在酒吧里穿梭,眼睛紧紧地盯着每位服务员的动作,在心里默念每个动作的要领。

我挺着笔直的腰身,不敢稍有疏忽。

我试着开始服务,我心里也做好了被辱骂、被责斥的准备,同时也做好了自己走人的准备。

我开始为客人上茶,这是不需要很高技术含量的工作,把客人的要求记下来,然后报告给总台,总台安排做好之后,我再端上去就行了。

记住客人的需要很重要。几位客人,有男的有女的,有只是男人的,还有只是女人的,各自的兴趣不一样,喝茶的品种也不一样,不能记错了。记错了,上错了,客人不接受,会在工资里面扣除损失的。我虽然没有工资,可是我需要这份工作,一个失误就会葬送自己的工作机会。慢慢地,我学会了记住,也学会了给客人推荐茶品。

这个酒吧有八层楼。

我没有走到过三楼以上。三楼以下是茶楼。我在茶楼服务。不,实习服务。

一周过去了,我凭着吃苦、思考、总结乃至于无偿的服务,连免费的工作餐都不吃,终于把握住了当一个服务员的机会,总台的领班对我说:老板说,你可以当服务员了。工资一千元,免费工作餐,包住。休息时间没有工作餐。没有保险金。她叫我问你愿不愿意?

我赶紧说:愿意。谢谢你。

我转身,觉得不对,又转回身说:谢谢老板。

工作时间从明天开始计算,工资从明天开始计发。她接着对我说。

我只是点头。

对于我来说,只要有吃有住,在城里扎下了根,其他就不重要了。

我在世间有机会活下来了。

当初读书的时候,狠劲地学习知识,心里也明白就业的严峻,可是,我没有想到,就业形势是如此严峻。那些论文提纲、论点、论据,那些充满智慧的写作,足以透彻地分析世界和生命,可是到头来,竟然毫无用处,那些论据居然不能证明什么。

我也看过那些岁月的有关描述,那是真正的如歌的岁月,那时候,有南方,像延安一样,是圣地,热血青年向往的地方,实现理想的地方,实现梦想的地方。如果说讲落地一次,那时的南方就是梦想落地的地方。

可是,现在哪里有南方?

梦想有了,却悬空,不能落地。

老师说,中国太大,人才太多。我现在才相信。我一毕业就申领了失业证。

我在就业的问题上,居然竞争不过那些只读过初中的小兄弟和小姐妹们。

我不敢说自己的学历,我不敢说自己的专业。我只能从他们的身上重新学习就业的技能。

现在,我是酒吧的初级工,我还上不了三楼以上。衣服的颜色还与上面楼层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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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怀疑我?

笑话。

不是我。是我,我报什么案?

老男人开始解释。他很紧张,额头上有汗珠渗出。

王栋眼睛盯着他,手指头按在电脑键盘上,翻出权利义务告知书,翻出传唤通知书,打印出来,让他签字。示意旁边的兄弟,开始询问。

老男人有些沮丧的表情被王栋看在眼里。

3

酒吧有一个诗一般的名字:煨你胆色。

我是这样解读的:把胆和色煨在酒里面,就着情感喝下去;同时,把你的胆和色都煨过了,像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炼过,烧过,那是何等的胆和色啊!这是一种解读。

还有一种解读就是,谐音,把胆和色喂给你,不吃也得吃,你本来没有胆色,现在吃了这里的胆和色,行走江湖,自此无畏。

我其实很佩服取名字的这个人。中国文字的精妙他是很懂得的。

煨你胆色酒吧不在最繁华的地方,也不在最偏远的地方,但是,生意很好。

一二楼的茶座在下午很快就会坐满。

不需要预订,人来即坐,迟到无座。

茶座周围有报刊架,上面摆满了最新时尚报刊,也有深度报道解析的书籍。本城晚报总是在最早摆到架上。大家会在喝茶的间隙浏览本埠新闻,及时掌握本城大事小情。之后,慢慢地开始喝茶,聊天,谈生意。当然还有打牌。

在二楼临河边的一个卡座上,总是有一位丽人会早早地到来,她来了就在那里,没有谁比她来得更早。我会及时上前询问,几次之后,我慢慢发现她的习惯:一杯本地绿茶,先润在杯子里面,不加满,然后要一杯咖啡不加糖。她先喝咖啡,啜饮,缓慢,之后,再招呼我加满茶水,轻轻地品。

因为她来得早,其他喝茶的人都还没有来,我闲得无事,会悄悄地观察。当然,我也有足够的时间观察。

我闲着无事,绝对不去碰文字方面的东西,不看报刊,不看书籍,不浏览网页,不关心时事。哪里又打起来了,哪里的人们水深火热了,强国又在干预哪里了,最新技术又出笼了……与我何干?我用眼睛看眼前的世界,看服务对象,看太阳经过我的身体,又移到其他人身上,不在一个地方照耀,每人都可以享受到大自然的温暖。

那个女人在茶座上的时间很长,有闲,似乎应该有钱,但是却并不奢靡,她的眼睛空洞,仿佛装下了整个世界,又仿佛什么都不在眼里。我肯定很在意这样的眼光,如果放在过去,我会搭讪的,现在我是服务员,不敢搭讪,在工作之余,会偷看她一眼。每到中午饭时间,她轻按电铃,呼叫服务,我很快走过去,她空洞地看我,点一份素菜,点一份水饺,我按照她的要求,很快就报告给总台。

我不知道她住哪里,我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她不做事哪里来的钱消费。我一切都不知道。但这都不重要,我只管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我要挣我每月的千元大票。

我外在的硬件条件好,我说过的,父母亲给的,在茶楼里我也算是一道风景线了。我明白,一些少妇在我服务经过她们时,她们会轻叫一声:服务员。我赶紧过去,她们却没有需要,都看着我,窃笑一气。

我要说的是,我习惯了酒吧的工作。很好的工作,不累,不操心,不晒太阳。满目的春色点染着我。工资虽然不高,但比起我的同学们今天这里明天那里地闲跑,我算是稳定的了。连饭都不操心吃。我不请假,不耽搁,随时以酒吧为家。每次下班总是走在最后,整个酒吧都打烊了,我才回到酒吧给我们集体租的宿舍里。宿舍里也没有什么东西,我主要是工作服,连自己的衣服都很少。我不出去,不应酬,也不需要穿工作服以外的衣服,曾经穿的衣服好像自己过去的恋爱,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了。

在总台,老板有一个陶瓷杯,典雅地摆放在柜子里。

所有的服务员接受的第一个教育,就是认识老板的杯子。我记住了,但从来没有机会碰过。因为,自从我到酒吧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老板了。可是我知道,老板就在酒吧里。从来没有离开过。

也许老板在别处,但是我认为老板一直就在这幢楼里。吃在这幢楼里,住在这幢楼里。

我终于有机会为老板服务了。

那天,老板来了,看到我,她还记得我。她招手,我赶紧过去。她坐在一个角落的卡座上,我问她有什么事情,她说,给我泡一杯铁观音。我赶紧报告给总台,总台说已经泡好了,他们知道老板的嗜好。我赶紧端着陶瓷茶杯走向老板。陶瓷茶杯很沉,很有分量,压得手疼。我堂堂的男人,竟然差点端不起一个茶杯。

我轻轻放下茶杯,之后,对老板说:谢谢您,老板。

老板竟然会很明白我的意思,她眼睛盯着茶杯,揭开盖子,不看我,问:还习惯吗?

我说:谢谢老板,很习惯。说了之后,我不知为什么又追加了一句:真的谢谢老板给我机会。

老板不再开腔,我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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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案人的嫌疑很快就解除了。

这是个有钱的男人,任性的男人,敢单独买一套房子来约会的男人。仅此而已。

她愿意跟我,并且保持跟我一个人交往。男人说。

她很绝望,对世界,对男人。没有什么可以激发出她的激情。男人说,我跟她说了,可以选一个男人嫁了。可是,她不肯。她说,这辈子就这样了,有啥花花事情,下辈子吧。就这样跟我,我们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并不是那种激情飞扬的相处。

4

我被传到三楼以上是我在茶楼服务很久后的事情了。

我穿着服务员的服装,站在二楼的茶座间,看哪里需要服务。

这是晚上,客人很杂,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我闲得无事,就看客人,观察每个人的表情,猜测每个人的内心,猜测那些男女之间的关系,然后自己与自己打赌,看猜的是否正确。

我乐此不疲。内心自我搏斗,两个角色在内心比武。

忽然有人喊我。我回头,看见总台负责的那个女子叫我,我问什么事情,她说老板让到八楼。我诧异,从来没有想到,不上楼则已,一上楼就上八楼,最高楼了。

八楼哪里?

你跟着来就行了。

我跟着电梯到了八楼。八楼很高,亭子耸立,单独成间,互不干扰。我走进一座亭子,亭子里面阔大,灯光暗淡,音乐弥漫,沙发围成几圈,分布在四角和中间,人员纷乱,隐隐约约。

我正不知所措,听见有人在喊我坐过去。我借着微光,看见是老板坐在墙角的沙发上,赶紧过去,以为有什么事情吩咐,我还是穿着那身工作服。

我站在老板身后,看见老板与一群人坐在一起,看不清面容,闻得见芬芳。我低头问:老板,您叫我?

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这里的帅哥,今晚就由他陪大家。老板指着我说。我不习惯这样的称呼,虽然我对自己的外貌很有信心。

来来来,坐下来,先喝一杯。

我闻到了酒味。

我只好坐下来。好久没有喝过酒了?我恍若隔世。还是在风华正茂的大学岁月,同学两三人,激扬文字,粪土诸侯,当着导师的面立下誓言,当着漂亮的师姐妹口吐狂言;世界在我手上,酒激发出更多的激情。

好久没有喝过酒了。找工作失败,考试被顶,体检身体存在严重问题。我没有心思喝酒,没有资格喝酒,没有本钱喝酒。

不知道酒的味道了。

现在突然要喝酒,我还不知道怎么喝了。

帅哥,喝白的、红的、黄的、清的?

我不懂。

那里解释:白酒、红酒、啤酒、日本清酒。

我说啤酒吧。

一个喝红酒的高脚杯盛满了啤酒,冒着泡沫,放在我面前。

我谨慎地对看着朦朦胧胧的人说:谢谢大家光临煨你胆色酒吧。我干杯了。

一口啤酒下去,差点把持不住,毕竟好久没有沾过酒了,口腔、鼻腔、胃都还不能够迅速适应,我一股气压了回去。

我仿佛看见了老板赞许的目光。

有手把我拉住,我身体倾斜到一边,看清这个拉我的女人,肩背露出来,酒意甚浓。我不敢不倾斜,我也不敢太倾斜,是老板的客人,分寸把握不准有问题。那里却不依我的,还是使劲在拉,把我拉了一个趔趄。我站起来,看老板,老板脸上没有表情,我更加不知所以。

来哟,喝酒,陪我喝酒。几个女人都向我靠近,都想与我喝酒,我只有端起酒杯,对所有的女人说:各位大姐,我统一敬你们一杯,我还要在下面工作,我敬你们之后就下去了。

那咋行?老板,老板在这里,叫你专门上来陪我们,咋可能敬了一杯酒就跑?

老板见大家闹起来,就说,放你的假,今晚陪这几位客人喝酒,还要陪好。

我看见老板面无表情,只有答应下来。

我成了所有人火力攻击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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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查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一个如此诡异的案件,一个突然消失的生命,有很多东西需要去捕捉。

手头的资料足以解决所有世间的疑问。大数据把世界变得如此简单。有时大数据令人觉得世界如此多彩,有时大数据令人了无生趣,有时大数据令人如此恐惧。通过大数据,人们会发现,世间竟然如此狭窄。

5

那晚醉了。

我现在都不知道是怎样回的家,也不知道是谁把我送回家的。

事后,总台给我拿了400 元钱,说是那晚的报酬。我不知道那晚喝醉了还有报酬,我不敢要,总台那位女子貌似不恭地对我说:该你的你就拿到,不要假装不要。

我虽然不知道是啥意思,但钱跟我无仇,我却之不恭。

很快,这样的副业影响到了我的正常工作状态。我开始是只有晚上才被叫到楼上陪老板的那些朋友喝酒,很快发展到白天也陪那些朋友喝酒。我工作变得没有规律,也不再清净,可是,钱却比原来多了,除了每月的工资照发之外,每天都会在总台领到一笔不清不白的钱。总台女子不说,我也不问了,反正是我的,我签字领取就是了。

每次看似都是老板的朋友,但是,老板也总是表现出来疲惫。不断地应酬,老板也不敢得罪。不过,每次的钱都不是老板给的,那些女人都很大方,喝酒也好,跳舞也好,结账也好,大家总是很有序,斯文地上楼,进入雅间,空调早就调好了,脱了衣服,犹如脱了负累,脱了枷锁,脱了世俗,马上斯文扫地。

大杯喝酒,大声唱歌,大幅度跳舞。

都是有钱的人。我心里暗暗地叹息。

我会和其他的小伙子,每人服侍一个美女。和他们一起跳舞,一起唱歌,一起喝酒,做一些小动作。老板会来的,来了每人敬一杯酒,兴致高的时候,唱首歌,兴致更高的时候,还会与我跳一曲舞。一来一去的行走舞。

晚上,酒意阑珊,我睡不着。

我开始对着手机键盘一阵乱拨。有些时候是空号,有时候是关机,有时候是不在服务区,有时候是男人在接电话。碰见是男人说话,我是不会说话的,赶紧挂掉。碰见是女人接的电话,我会兴奋。

你好。我会在接通的时候,先犹豫一下,然后再轻轻地说。这种欲擒故纵的方法我会很好地把握,让对方觉得我胆怯、自卑、小心。

对方会诧异地问:你是谁?

我会说,不要问我是谁,只要明白此时的我拨通了你的电话就行了。

什么?对方会更加诧异。我这句不文不白的话,起到了朦胧的效果。我总是需要这种效果。要说,但不说透。无聊,但却无聊得有些文艺。

这个夜晚,这个点,这个电话,这个你,还有这个孤寂的我。

我总是要营造一种氛围,一种诡异的氛围,一种略显文艺的氛围,一种天涯孤旅者的无助氛围。

我需要一种契合,需要一个知我。

这样的对话,结束往往出乎预料。

有些会在 “哦哦”“呵呵”“好的”“再见”之后挂断电话。

有的会直接一点:神经病!瓜货!挂机。

有的会腼腆,继之沉默,我在电话听筒里听得见心跳,急促,然后无语,挂掉。这样的电话号码我会存起来,我明白,这是有机会的电话。

还有的会真的与我聊起来,一聊才发现,对方的寂寞已经成河,成江,绵绵不断,滔滔不绝,本来我是倾诉者,反倒成了倾听者,主次角色异位。不过,我不介意,在大千世界、宏阔宇宙里,居然也有与我同命之人,给她温暖,驱我寒意。

每个夜晚,我在十个数字的手机键盘上,胡乱地组合,组合一个数字,我就按下发射键,将信号发出去,静听对方的语音,辨别着性别。有时一个夜晚我会组合若干的数字拨打,有的夜晚,我会只拨出一个号码,就是那倾诉者或者可怜我的人,然后,彼此的语言纠结和重叠,在深夜相伴,慢慢沉入梦乡。

一般情况下,我不会跟一个电话号码经常通话。

我有记载。

一个软面抄的本子,随时会放在我床头。当然还有很多的其他软面抄笔记本被我藏在衣柜里。软面抄里面记载了很多的电话号码,每一个电话号码的通话时间,大致的通话内容,我自己的感受,要不要再进行通话,都在记载之中。

我必须在虚空中寻找慰藉,我也深深坚信,会有人如我一般,在漫长的夜晚,在漫长的孤寂中,需要我的温暖和慰藉。只是,他们不敢做这件事情。

我明白,这样的虚度,实在是堕落。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要这样堕落的。本来以为,在人世间,我会有那种光芒四射的机会,可是,灵肉的四处碰撞,居然被碰得稀碎,却并没有委顿如泥。由于没有委顿,便要站立,我选择在黑夜以这样的方式悄悄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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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世界如此广阔,世界也有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世界也有我们不知道的生活。王栋坐在办公室看着汇总的材料。他手里的拓扑图画得枝枝丫丫,树状分开,从现实到了纸上,从表皮到了灵魂。

死者仿佛存在于世间。死者又仿佛从来没有到世界上来过。

查到了死者的身份证,回溯到她的老家,那里居然没有任何人记得起她。

6

也不是每晚都要拨电话。

我也会复习、温习。我会把软面抄拿出来,慢慢地读,把自己又送回到那个电话的情景里,感受悲伤、心疼、流泪、撕裂的感觉。恍然在上一个轮回里,又恍然是在昨晚发生,或者是刚才发生,耳边还有重重的喘息和嘈嘈的耳语。

喂,谁?是女声,很直接的女声。

我是这个时间段你内心的你。是你自己。我总是这样把哲学意味裹挟在俗语之中。

我这样说,是为了镇住对方,也是在考验对方。因为我明白,一般的人她是听不懂这样的话的。

那你为啥不早点出来?不在其他时间段里出来?你现在才出来?我要看看这个节点的我究竟是怎样的?

呵呵,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就这样。

既然看不见,你又何必出来?

想要看得见,还要这神秘干什么?

神秘又能够干什么?

神秘总会给你一种敬畏。神秘总会给你一种期待。你把现实的失意总要寄托给期待,如果没有神秘,你的期待在何处安放?

那倒是。

你祈祷于上帝,你匍匐于泥胎,你在经典的书里去找寻过去未来,为什么不能在你我的虚空里联络?我就是你的神,你就是我的神,我们散在虚无里,我们聚在无限中。你快感受,此时的你,弥散在无垠虚空,我们会相遇,会交流,在我们的声音里,纠缠着的是无法平静的灵魂。

嗯。

我听出了我的主动和控制。

在距离不清、形象不明、暧昧不已的异度空间,我需要的是控制。

我的身躯在现实中,我的身躯是父母给的,他们或许就没有选择时机,偶然的冲动,结下暗胎,却把无心之举,变幻为我现实肉躯的华丽,按照俗称就是帅气。亮男人一枚。其实,也就是一枚漂亮躯壳而已。现在我就把自己的躯体寄放在煨你胆色酒吧里。

但是,我不甘心,肉躯暂寄,并不能寄我魂灵的自由,也不能也不该羁押我灵魂的灵动,我要在虚空中做王。

此时,我是王,对方听我说话的人就是王妃。

你好有气场!对方是真心夸奖。我非常明白,在电话线路上,连接的是我的自信和孤傲。只要与我对接上,就对接上了我的强大气场。

煨你胆色,描述的就是此刻我的状态,有胆有色,煨在一起,微火慢熬,终成好汤。

莫非寄身体于煨你胆色就是冲着这名去的?我敢肯定地说,绝不是,因为我要活,酒吧能够养我皮囊。我还不到文艺范在大白天视残酷的生活为儿戏的程度。

你觉得你愿意跟我通话吗?我也会在意对方的感受,往往会这样问一句。其实,我不是在意对方的感受,而是在意我自己的感受,我借此问话来了解我在对方心目中的分量,同时也为自己下一步的通话做出继续或者变更的打算。

不是愿不愿意,随缘吧。你既然敢打我的电话,说明你我有一点点缘分,这点缘分可能像风中烛火,随风飘扬,最后趋于熄灭。仅此而已。

我默然。问话并没有增加我的豪迈,倒平添了许多的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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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生活相当保守。

她的生活也是相当保密。

那些与她密切的姐妹们,可以在一起疯狂,却并不知道她的情况。她就像是雾一样,真实存在,却又,随风而逝。连那些一起的女人都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真实的存在。

王栋也是第一次觉得案件中反映出来世相万千。

7

每天我会在煨你胆色的店招下望向东方。太阳升起来,照得满世界的亮光晃来晃去,山岭仿佛在水光中,人也仿佛在水光中,树也仿佛在水光中,车也仿佛在水光中,光是水,水也是光。煨你胆色的前面就是一条瘦瘦的江,江水低着头佝偻着背碎步朝前。只是那些没有全部被纳入到排污管中的脏水,扑下身子压在江水之上,水光变得凌乱,在水面上荡来荡去的,深入不到水的深处,仿佛是变了心的恋人,身心两张皮。

酒吧是有时间段的一个营生。

我睡不着觉的时候,会很早就到煨你胆色里面来。煨你胆色成了我尘世的依靠。

我的消费很简单,交往很简单。在这个城市里,没有我的亲人,没有我的朋友。恍惚之间,我觉得自己本来就来历可疑,也许就是风中飘来。父母变得模糊,模糊到自己本就没有父母,没有同学,没有朋友。世间就我一人,旁边过客与我何干?鉴于此,我没有私人应酬,没有私密好友,现实中茕茕而行,有光的时候陪我的是影子,无光的时候陪我的是呼吸。吃饭基本上就在酒吧解决,也不要钱。穿衣服,有一套就行了,出门穿上,进店换成工作服。工作服还有专门的人洗熨。

喝茶喝酒虽然大体有时间段,可是约定俗成的规律往往会崩溃于异常。所以,在一早的时候,也会有人到酒吧来,喝喝茶,还有的会来唱唱歌,或者喝喝酒。

很早的生意来了,我就很兴奋,因为我会慢慢地观察,这批人究竟因为什么原因很早就来?当我把他们需要的东西送到之后,我会假装穿来穿去的,好像在观察哪里需要服务,实际上我在偷听,偷听异常的时间、异常的人、异常的谈话。这样会增加我的阅历,我有了另一个观察世界的窗口。

一早的时间,老板不会来,我不会有更多的顾忌。

听来听去,我总结了早来的人的几种情况:无聊的人,纯无聊的人,睡不着觉,又无所事事,就假装喝酒喝茶,看似找到了一件事情,实则在消磨时光;情人,耐不了昨夜的彷徨,一早就约在了酒吧,谈自己烧为焦炭的内心;谈生意的人,急急慌慌地想把钱撵上;还有那些上班不做事情的公务员,翻看了报纸,喝淡了清茶,就悄悄钻进酒吧,旁边搁上酒茶,桌上放着赌具。

说到底,都是与我一样找不到硬朗的人生线条的人。

当然,我内心里也会期盼老板的到来。

我在老板那里感受到了自己的意义。好像自己还有意义。比如供老板驱使了,比如陪老板朋友喝酒,比如还会靠在喝醉酒的老板的朋友的身边,让他们像抚摸宠物犬一般地抚摸我。

老板不仅给我粮食,还给我精神的意义。

我心里那个地方就会拱一拱的,为老板,为自己。

有时间,会乱想,在哪种场合,帮助老板。

可是,对于我来说,要想真能够帮上老板那只是“力比多”在作怪罢了,其实,我自己是无用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用更多的时间待在酒吧,以显示自己对职业的忠诚,对老板的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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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的女人叫欧阳芳子。像一个日本人的名字。

她的手机通话主要集中在一个叫做庞大屋的人的号码上。

庞大屋就是给她买房子的人。

其他的通话号码显得零碎不堪,根本无法集中起来进行筛选。一桌子的通话记录,就像是漫山遍野的石头一样,仿佛不同,实则一样。要一个一个地去打是不可能的。

法医报告说,死者死亡至少三个月了。

8

你咋现在才来找我?

这句话似曾相识。不过,她表达得更加突兀,更加暴力。后来我会想,也是更加黄色。

我还想再用文艺范来表达的时候,那里就来了这句话。仿佛我们前世有约,仿若我们今世曾经在兵荒马乱的时节离散,仿佛我们的肉体无处安放正开放着寂寞等待。

开始我还以为她记错人了,把我当成了别人。

我不敢言说,竟然尴尬。

哈哈哈哈!对方已经发现我的心虚,竟然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得意。

来吧,别怕,我有安顿你灵魂的所在。她继续说。

在如此这般的世界里,还有人谈灵魂安顿之所在,纯属痴人说梦,近于精神类疾病吧?

正是因为全部的人都成了精神疾病患者,所以,真正的精神疾病患者反倒才是世界上最正常的人。

灵魂已经成飞天,哪里还有纯正洞窟在?

我身体上就有安顿灵魂的的洞窟。对方如是说。我理解了话里话外的意思,对于女人的寂寞我也略知一二,如此直接的寂寞我还是第一次遇见。

对于此番的电话,我无意拨通的竟然是在等我的人?既然在等,为什么她不直接拨到我的电话号码上面来?我已经是疯得快疯的人了,无聊得很无聊的人了,世间还有如我的人?

洞窟在哪?

洞窟在肉身。

我想躲进你的洞窟。

必须经过我的肉身。

肉身在哪?

肉身在你行走的路上。

路在哪?

路在破碎的街道,寂寞的空巷,昏暗的路灯,路灯下的孤影,孤影拖着凄惶进入狭窄的楼梯,楼梯上没有技防的木门,木门上倒着的福字,福字掀起一角藏着的猫眼,猫眼后面我的面庞,面庞下面隆起的欲望,欲望往下就是陷阱,陷阱跌下去,路到尽头,就是洞窟。

寻找洞窟如此简单?

走在路上,你必须战胜肉体。

我要来找你,你说一下路线。

路线我已描述,路标凭你寻找。再见。

我终于被打败,拨通了一个电话,构思了语言,却被愚弄。

我再拨电话,对方已经关机。

0

高档社区的住房,高档人士居住的地方,也免不了被物管公司控制。其实,庞大的楼群,漂亮的外观,包裹的究竟是什么,大家都不知道。王栋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小区,房子很矮,小区很窄,人员很少,可是,世俗味道正合适。

高档社区,监控头看似密密麻麻,像极了站在屋檐上的小鸟,眼睛朝着一个必经之道窥望。可是,物管公司设定的监控储存期也不过就是短短的三个月。任由王栋看过来看过去,监控就像是一个人空空的皮囊,外表英俊,确实一肚子的糟糠。

9

我挣这么多的钱干什么?

我的钱没有用。

我不知道该把钱花在哪里。

交给父母?交给兄弟?做做慈善?都不甘心。

可是,有钱我还是要挣的。

又到了陪老板的朋友的时间。我们其实很熟了。

我也敢放肆一点点了。

酒喝醉了,她们会脱,不断地脱,脱得很少很少。

酒喝醉了,她们会贴,碰杯的时候腿贴腿,跳舞的时候胸贴胸,两个人独处的时候手贴腿。很多时候,她们会不老实,把手直接就伸进我的衣服,甚至伸进我的裤子。

小兄弟,你帅,姐姐喜欢你。

哦。谢谢姐姐。

喜欢姐姐不?

我低头不出声,那只手就狠狠地掐我,我感觉到大腿的疼痛,心里咧咧嘴。我知道她的意思。继续装吧,前面的深渊我还不晓得有好深呢!是自己跳下去,被踹下去,还是顺着绳子吊下去,坐缆车下去,甚至于是坐飞机下去,坐火箭下去,变成天使扇动翅膀飞下去?我看见了悬崖,却找不到应对措施。我真是把握不住自己的内心,把握不住自己的感情,把握不住自己的方向。残酷点说,我本来就没有方向。

我与她坐在一角,她在乱我,我在琢磨。我突然抬头,看见了黑暗中老板的眼神中有晦暗不明的光,惊得我一跳。

姐姐,我敬你一杯酒。我慌乱中找到借口,寻到了酒杯这个道具。我要退守,我要守住自己的防线,守住牌坊。

姐姐现在不想喝酒,现在不想。她强调。

突然,可能是我酒喝得太多了,一下子,我悲从中来,竟然哭了起来。姐姐一下子就被震住了。我发现,再不得了的欲望,咸咸的眼泪都会摧毁它,而且摧毁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果然,那只手停住了,僵硬了,生气地扯出来了。我感觉到手扯出来时皮带突然压向剩余的空间,腰间被弹得生疼。

哭啥哭,好情绪都叫你毁了。

对不起,我一喝好酒,就会想起我久在乡下从未进城的父亲,一辈子喝的是土酒,白秃子烤的土酒。白秃子就是我们乡村酿酒大师,我爸就是最忠诚的消费者,白秃子不晓得自己的酒好在哪里,我父亲却知道;白秃子不知道自己的酒差在哪里,我父亲知道;白秃子不晓得打广告,可我父亲却把白秃子酿造的土酒的好处到处宣传。

跟你父亲有鸟的关系?

我想起父亲的天就只有白秃子的土酒那么大了。他不晓得还有其他颜色的酒,还有其他味道的酒,还有其他趣味的酒,就像是他一生就只晓得世间只有母亲一个女人的身体一样。

娃,你是不是有病哟。我已经听出来这句话里明显的不满。

有病,我就是有病。有精神病。

疯了?醉了?我更加清晰地听出她的恼怒。

大姐,饶了我今晚的失态。对不起。我错了。我喝了这杯酒给你赔罪。姐姐,饶了我嘛。来。我先喝了。我说话的时候,把手加点劲按在她的大腿根。好像那里有一个开关,我用劲一压,她心里的灯就开了,她晦暗的心就照亮了,她又有了活跃的劲头,她搂住了我的肩头。

我把自己搞吐了,没有让她得逞。

我心里明白得很。心亮着呢。照得见黑暗的包间。照得见包间里的人。照得见欲望。幸好,没有被欲望没顶。

老板在远处看着我。

她让总台给我记了双倍的报酬。

0

欧阳芳子、庞大屋。

王栋写了满纸的名字。

欧阳芳子受害的屋子里有欧阳芳子的痕迹,有庞大屋的痕迹,还有一个陌生人的痕迹。

那个人是谁?王栋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10

今晚没有应酬。

不是我有应酬,是人家没有应酬。

在煨你胆色待到没有客人之后,我才离开。晚饭是在店里吃的。

趁着暮色,我缓步行走。尽量走偏远的路。可是,我认为的偏远的路其实也不偏远,城里城外,哪里还有偏远的路?就是在郊区,你也会发现,要找到一处独自相处的地方,是多么艰难。遥想那楚国的满肚子牢骚的屈原,竟然在河之一处倾诉而不被人发现,投河时居然没有人抢救,真是奇迹。你看,普天之下,到处是人,我走的这条小道,走着走着也会突然遇见男女相拥达到无我境界,或者发现汽车停在路边,未点火车辆也在摇晃,或者发现树丛中突然飘出几个人,幽灵一般。

我只能是旁若无人地走。

木然地走。

我掏出手机,看荧光微弱之下,显示的数字已抵达凌晨。

昼昏部分,白天黑夜的界限不明,人体不再应和宇宙,人体不再体认自然,分裂的状态非常明显。原来的人不顺应自然就感觉到身体的不爽,现在没日没夜之后,身体还是在茁壮成长,看来,基因确实在变异。

我本想在月圆之时,在野外,面对如蛛网的月光大声呼喊,可是看见四处都是人,又放弃了这个念头,赶紧回家。

回到家里,我不想打电话,我准备今晚给自己放个假。我要听一听过去的电话录音。我有一台过气的电脑,有几个硬盘,我存下了大量的声音,有我的,有别人的。

我开始听一个很奇怪的通话。

嘿。你好吗?这是我的声音。

你是谁?

这是对方的声音。

我不是谁。我是你要找的人。

这是我的声音。

神经病。

这是对方的声音。

此时,我听见了对方的座机电话响了,对方在骂了我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话,去接座机电话去了。她的对话我听见了。

顺城银座大厦B 座二十三楼3 号。好好。直接寄过来就行了。

打完电话,我听见她在说:咦?没挂?

于是那边就挂了。把我像拍苍蝇一样拍掉了,搞得我满心都是血。

银座大厦是高档住宅区,别墅区,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叫做银座,为什么不叫做金座,或者其他更加辉煌的名字,比如帝国大厦、宇宙中心、环球驿站等等,很诗意,很大气,很出彩。可是,开发商偏偏却想出一个银座,银,是因为颜色?是因为过去的货币?是因为那纯洁?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是确切的,不是所有的人都住得起银座。

我把这段录音听了又听,放了又放,然后让自己陷入了沉思。

应该说的是地址。是她住的地址吗?还是别人的地址?23 楼是什么样子?看得见多远?她和谁住?她什么样子?

心里的欲望就滋生了,我有些按捺不住。

0

庞大屋说,欧阳芳子挣钱很辛苦,但是她却又不怎么花钱。除了穿衣服之外,就是喝喝酒,最爱喝红酒。

欧阳芳子喝了红酒之后,会很疯很疯地玩,庞大屋喜欢她微醺之后的疯狂。他不避孕,疯完之后,她会拉开抽屉,把里面的避孕药吃下去。

在法医的检验中,欧阳芳子的阴道里没有液体。

11

老板电话找我。

让我到6 楼。

6 楼,我也没有到过。

更多的时候我都是在8 楼。8 楼是老板的那些姊妹们经常耍的地方。6 楼我不知道是做什么的。我在茶楼挣钱,我也在8 楼的酒吧里面挣钱。

我乘坐的电梯停下来,电梯内一个响声在提醒,我跨出电梯,就看见老板,在等我。

老板不是原地站着的,而是走来走去的。走得很急促,不是安然地踱步。是在走,在一个楼道的一小块地方来回地走,用力地走。

我觉得成功的老板随时应该闲庭信步。急促走路是我等人做的事情,急匆匆,仿佛是去赴一场功利的盛宴,其实小吃都算不上,只不过是充饥而已,却免不了猴急的吃相。成功的人大可不必如此,女老板更无须如此。

快快快。老板看见我,仿佛看见了救星。

我心里一下子害怕起来。我把老板的急忙一下子想到了形而下。我心里一响,钟磬齐鸣,乱着一团。我平时的想象,难道此时会成为现实?

今天你必须成为我的情人。小情人。

我心里一惊。

不是成为,是当成为。老板又解释。

我不是很明白。但是,看老板很着急的样子,我便随她走去。

结果,6 楼有我们都不明白的妙趣所在。

大大的敞亮的居房。当然我现在无暇细细查看。因为我眼前的光线似乎被隔阻,一个面相庄严的人坐在沙发上,傲慢地坐在那里。

老板在我即将被那人看见的一瞬间挽住了我的胳膊。我本能的有一小下的抗拒。老板使劲一拉,我才明白过来,向老板的腰间靠了靠。那人看见我靠到了老板的身上,眉头皱了皱。我不知道他与老板是什么关系。不过,此时,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老板就是我的王。

王王,来来,给领导开酒。

我确实姓王,但是,叫我王王,我还是大吃一惊,百感交集,心里锣鼓喧天,差点昏迷。

好的。我小心地碎步前行,拿起酒瓶,缓慢地将红酒倒入玻璃酒杯。此时的红酒较往常似乎要浓稠一些,有黏劲一些,我看见在倾倒入酒杯的时候,液体在空气中,下行得缓慢且优雅,仿若是现代技术处理之后的慢镜头。我好像看见了空气正顺着酒的液体往上爬,爬到了我的手腕。我手一麻,差点打碎了酒瓶。

那领导以异样的眼光看我。我微微挺了挺身板。余光之中,瞥见老板的神态是满意的。

领导,除了他是领导之外,我觉得,在我面前他并无长处。

老板端起酒杯,示意我也端一杯酒,然后大大方方地说:领导,难得你有时间到这里来,我与我们王王敬你一杯。

我端起酒杯,向老板身边靠了靠,我也是懂得风情的人,我明显感觉到老板的惊异,但随即,她也条件反射地向我身边靠靠,这样,我们就形成了一个正三角形的状态,给领导敬酒。领导有些恼火,却不能发作。喝了酒,老板说要我陪陪领导,尽地主之谊,她去给安排一下。

老板走了,我自由了,我端起酒杯再敬领导,领导似乎不愿意,面有不悦之色。我松松垮垮地说,领导,你喝了我敬的酒,仅仅是酒,素酒,还不可说为色酒,俗语云,酒壮色胆,你到了煨你胆色,这是第二人称的名字,要融入其中,只要融入其中,掌握主动,就变成了第一人称,叫做煨我胆色?所以说,女色走了,酒我们还是要喝的。

领导听我的话,如听天书,不知所云。我得意,震住,就是我此时的追求,于是,我便继续说。可是,要是我敬酒你不喝的话……我有意顿住。

要干啥?领导紧张。

没有,真没有。要不喝酒,你就是看不上我,你嫉妒我与老板的爱情,你这就是气,一般情况,气使不得,使气有风险,操作要谨慎。

喝了就是。领导攥起就喝,倾倒而干。

我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老板已经莺莺燕燕地找来了一个女子,那女子如归巢的熟鸟,自个寻窝去了。我在老板的示意下,快速离开。

0

这是无主的案件。

调查不出来欧阳芳子还有家人,所以她死了就死了,没有事主不断地催促警方破案。其他的案件也牵扯了王栋这组的精力。

12

我的电话号码秘不外宣。

我工作的号码和私人的号码绝不相同。

我是一个把工作和生活搞得很清爽的人,工作时严谨,业余时间奔放。哪个古人说过的?立人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慎,文章且需放荡。我在工作时就是立人,我在日常间,就是作文。所以,工作的手机我带在身边,生活的手机,我放在家里——当然是租住的陋室里。

可是,夜半时分,我的私人电话居然会意外响起,惊了我的魂魄。我打开接听软键,听见里面是一个美女的声音。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我赶紧询问,喂喂喂,那边又在重复。我仔细听,才发现是录音电话,立即掐掉。

刚掐掉电话又响起来了。我怒火中烧,狠狠按下,里面说了一句你好,我就接上:好你妈的x。那边不以为忤,还是例行公事地说,你好,你被我公司抽中,已经中了大奖,大奖是一部最新的苹果ipad,你说说你的地址,公司将免费寄给你。我一听,骗子骗我智商,我也是读了几天书的人,不是好糊弄的。我正准备大骂一通,一逞口舌之快,也不知是哪根神经搭对了线路,灵光突现,我想到了那个我背都能够背下来的地址,顺口说出了那个地址,银座。我心里哈哈大笑,狂欢节的节奏。

事后,我冷静下来,电话号码也不是没有人知道,一串数字,拨通即行。我又一想,这些也像我,乱拨电话,并无目的。所以,我这个电话,除了晚上的夜聊,并无再多的功用。

我又编了一串数字,在手机拨号软键上拨出去,对方说,你好,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无心再拨电话。

翻开手机,静听那个居住在银座的女人的美好的声音。声音很柔和,就算是骂人的话,听起来也很舒服。

地址熟稔在心,我仿佛去过,却又不敢肯定。

银座,很大的时尚高档小区,是不是保安森严?是不是凡进必查?我如何进得去?又如何出得来?很费思量。

0

庞大屋偶尔有一个电话。他把房子挂出去了,准备卖掉。大家都说死过人的房子不好卖,可是,庞大屋却说想买的人很多。他会打电话过来,与王栋聊上几句,他特别对王栋说,你们在对外宣传的时候,一定要隐掉房子的名字,不要因为警方的通报影响房子的价值。

13

黑夜不知昼的洁。夜色掩不住色情。酒把情色追赶得慌不择路。

每次都要喊我陪喝的大姐,今夜更是激情满满。她喝酒,把红酒喝成啤酒,不要品,要倒,把红酒倒进喉咙里;要灌,不能喝酒也要喝;要洒,半入喉咙半湿襟;要疯,一半清醒一半醉;要乱,抓住我裤裆不放手。

今夜你会不会来?我的你还在不在?声嘶力竭。哭诉。似有无比的冤屈弥漫。

我不敢目睹。

可是,我被拽着听,被动地听。

腰间的一块好肉被揪得很酸。皮带后加入了一只手臂的厚度,感觉到腰被勒得生疼。更不能忍受肚皮之下的猛烈揉搓。我不能。我虽能但不能。我这样告诫自己。

我的手被使劲牵引到了她的胸部。我一下子被起伏的两团火焰点燃,我感觉到饮进体内的酒精正在快速燃烧,我在失守,我在投降,我在灰烬里被吹得消丧。人都不在了,世界只剩我俩,在房间的一角,我们都在一场大力量的比拼中消耗了一切,在一股空调的冷风中,找回了魂魄。她对我说,你要找我。就起身喝酒去了。

我一屁股坐在角落里,才开始回想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人间不多的欢爱,就在不堪的时候不堪地发生了。

反应过来的感觉是失落。就这样吗?就这样。

我在纠结,回看大姐,已经又喝上了。

我仿佛是一块抹布,被她抹过一通,就挂在了一旁。

0

王栋把欧阳芳子最后的通话记录挨个进行审视,看得久了,他感觉到每一个电话号码都戴着面具,他似乎隐隐约约看到面具后面冰冷的嘲笑。

14

老板让我冒充了一次情人,帮她摆脱了官员的纠缠,又不失礼仪,让官员无从发火。我的作用又体现了出来。

我在这里,除了服务、陪酒,我发现自己还有其他的作用。我等着下一次机会的来临。我迫切希望老板再把我召唤。可是,自那次之后,老板再也没有问起过我,仿佛那件事情从来就未曾发生。我心里免不了有很多的惆怅,无法排遣。我渐渐发现,浸润在煨你胆色的时间里,我的心态仿佛也在发生着某些变化。有些时间没有被召唤,就又存了期待,而每被召唤又无法招架的感觉,又让我心生厌恶,尤其是,把我挤在角落里的感觉,非常不爽。

在狭小的空间里,在煨你胆色茶楼里,老板的认可就是成功,除此之外,再无成功可言。

老板的召唤,就是抬举。抬举我到更高的楼层,从事更特别的服务,享受更刺激的过程。恨,在心中;期待,也在心中。

可是纵然就是那些声色犬马,怎么能够弥合我内心的渴望,渴望张开的嘴巴,从来不曾闭合。

在更深的夜里,我的手机,伴随我畅游在无边无际不可预知的世界里。我不知道在手机的信道里,会邂逅哪样的美女,哪样声音的美女,其身材在我的想象中。我会把生理的各个区域和肌肉、骨骼,像解剖牛的庖丁一样,细分缕割。又像蒙眼的快枪手,闭着眼睛把枪支拆卸下来又重新组装上去。

我反复听录下来的声音,寻找一个线索,一个朦朦胧胧的线索,似曾经历又像梦幻。

顺城银座大厦B 座二十三楼3 号?

我去过吗?

我没有去过吗?

0

王栋心情很糟糕。

妻子和自己大吵一架。孩子读书的成绩又有了反复。老师说,可以到小太阳培训中心去培训,可是费用要三千多。王栋就楞了一下,这一楞,娃儿就没有去培训,可是,培训的老师就是班主任。

他看着满纸的电话号码,变形,走样,是庞大屋,是欧阳芳子,还是另外一个人,却总是面目模糊。

他揉了揉眼睛,又想今晚与妻子如何相处。

15

月亮不曾离开。

月亮在头顶。

我对世界的认识就是头顶的月亮。

有过艳阳,我却没有沐浴过。有过晴天,我却未曾爽快地拥抱过。有过雨天,我却并未在淋漓酣畅中放肆过。

大部分时间,我希望是月亮陪着我。

春月如薄霜,一层层地下来,飘在身边,落在肩头。我感受到春月的重量,压着一叠的花信,拂过来,我体会到了情窦初开的少女夹层服饰里的急切,嗅到了少女身体里向外抛洒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味道。在月亮之下,我暗暗地说:姑娘,世间混沌,你要小心。可是,春天不解,拼命地往外透露消息,唯恐误了花季。其实,离花季远着呢。我松开双臂,试着抱住春月,春月自己就进了我的臂弯。我会在春月之下,街之一角,固定一个姿势,良久,方放了那单纯的春月。

夏夜,月亮已经被挤来挤去的人群挤得很是软绵了。有更加放肆的人,居然就脱了衣服,光了肉身,躺倒在月亮停留之处,和月共眠。在夏天,我感觉到了月亮的疲惫,感觉到了月亮心旌在摇荡。我退到赤裸酣睡之人的鼾声之外,抬头望天,只把一缕的月光吸进肺部,清洗肺尘。

秋月如水。

流得无声。

秋水瘦了,秋月瘦了。

最是伤感秋月夜,人也稀少,地也沉默,月光悄无声息,铺在深夜无人会。

我会在秋月寂寞的时候靠近,依靠在瘦瘦的光线上,斜着身,任由秋月之光抱我,贴我,我感觉得到怯怯的月光,就不敢移动,生怕放倒了我的身体。

冷是共同的感情。冷是彼此取冷的目标。

冬月,是冬天的月亮,而不是农历记下的冬月和腊月。

冬月硬得很。

走在冬月光下,泼喇喇,响声响遍周遭。

衣服仿若被分割。

被分割的衣服片片僵直,直愣愣地游走在夜空。

下了班,陪了夜欢的人,我只能在月夜行走。

很多时候,会碰到无月的夜晚,我在灰黑的夜空里,寻找月光。

0

接受了孩子班主任老师的教育之后,又接受了妻子的教育。妻子说,期待效应,老师对孩子的影响至关重要,那种暗示,会影响到孩子的心灵健康成长。王栋说,老师是有职业道德的。妻子说,只有你妈的王栋才有狗屁的职业道德。你一生都在与黑暗打交道,你为什么偏偏就认为世界如此美好?

16

夜深之处,我才能够有如此大的胆量。我觉得在虚拟的世界里,我确实享受到了世间没有的气势。我是虚拟世界的王。在电话里。用自己微薄的工资,购买电话费用,也购买自己的尊严和肆无忌惮。我干自己想干的事情,说自己想说的话。不见面,却近在眼前。

我躺在床上,内心寂寞,就想做一件事情,拿出手机,随便拨一个电话。路灯都已经睡了的时间段里,有人居然会接我的电话,而且听得出来,是在等待,并无半点睡意朦胧的感觉,清晰的语言,理性的表述。

你还打电话回来?

我先是一惊。以为遇见了自己认识的人,所以不敢接住那句话。

你不要沉默,沉默不能说明什么,沉默也不是愧疚的表达方式。你不在乎我,我不怨你。你不与我上床,我不怨你。你在外面花天酒地,我不怨你。可是,你要回来。你是男人,你要有责任。一根梁柱,不一定保证大厦永远不垮,可是,梁柱是一幢房子必须具备的东西,没有它,成不了房子。所以说,你实际上是这个家的梁柱,是这个房子的梁柱。现在,你要抽身,要在另外的家里面去当梁柱,偏偏要看着这个曾经在风雨飘摇中走过来的家重新走进风雨!过去的岁月里,你是梁柱,我也算得上是椽子,是木方,是锁住梁柱的栓子。可是,现在房子越来越大,你居然要抽身,肯定是不负责任的,甚至于是违法的,对儿女来说,更应该上升到犯罪的高度来认识。

我不敢说话。只能静静地听。对方可能是误会了,以为是我不敢说话,不敢接过她的话头。

你不过就是找了一个女人而已。可是,你找女人我并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针对小三,不是当街撕掉衣裤,也没有在你的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只是静静地的等待,等你回来。现在你不回来了,我只能给你说,我会等你,那女人不会等你,你把握不住她,她终将不是你的人。

我听清楚了,这是一个怨妇一样的人,是一个被男人抛弃就像是树枝抛却枝上枯黄的树叶一样,被抛弃在空中,在空中,而不是垂直地下落,在空中悬浮的幽怨、空虚、恐惧之后,再慢慢飘落。

我对付这些确实没有经验。我只能挂掉。

半夜的异常清醒,常常让我像哲学家一样苦恼。我追问终极。我想弄懂为什么。可是,这世界,真的就有为什么吗?那些为什么真的都能弄明白吗?

我期待下一个电话能够是那种疯狂的语气,粗俗的表达和期望。这样我就可以在电话里居高临下,可以放荡不羁。什么地位、金钱、美貌、才华,等等,都在电话里面被信号带清理得干干净净,荡然无存。只剩下语音,这世界需要的语音,这世界还有那么一些人需要的语音。

0

欧阳芳子遇害当天的电话号码王栋仿佛在筛选,久而久之,那些号码与他就亲近起来,仿佛成了熟人。王栋把所有的号码全部查出来,把机主的名字全部排出来,他用了一个很笨的办法,逐个调查分析,最后都排除了嫌疑。

王栋问庞大屋,欧阳芳子很久都没有给你打电话了,你怎么不主动打电话?

庞大屋说,他们就是这样相处。

王栋心里想,都是奇葩。

17

老板会安静地看着我被她的姐妹们一次次戏弄。

我看得出来她脸上很平静,看着这群胡闹的人。

我只能在她们的混乱中寻找金钱的力量和物质的狂欢。我在这些大不大小不小的女人味道里,渐渐失忆。忘记自己从哪里来,因何而来,因何而往。那些青春的热血呢?那些年少的鲁莽呢?那些荒唐的表白和激情呢?那树的根呢?那天空的云呢?有多久没见到了?

可是,没有这些女人的味道,我反倒感到不安。不安全。不安定。这些塑料一般的花,居然也让我闻到了清香。

老板不在意这些。她在意的是这些富婆把钱撒到酒吧里面来。如果说世界上真有摇钱树,我觉得,老板才是摇钱树。她是我的摇钱树。

我有了一点点钱了,可是,我的生活很简单,我简单是因为我一直以来,生活就是那样的拮据,拮据的原因是我出生在一个无法选择的家庭,上帝派我来到这个人间,签审给我的出差单上的地址,竟是世上最差的地方。我别无选择。这个地方经济太差,给我安排的两位人物,父亲和母亲,他们很努力,也很吃苦,在我之前已经有一个小孩了。我被安排在他们身旁纯属意外。

由于我的背景模糊,所以,生活自然就简单,简单得只能吃吃稀饭和咸菜,我的身材自然好了起来。和那些需要用钱买药减肥的人来说,我真是太好不过了,可以时时炫耀自己的身材和骨感。

0

王栋在分析欧阳芳子的电话号码时,发现她的交际并不复杂,与她通话的号码非常少,王栋觉得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他还是准备从电话号码下手来查。他总觉得,通话号码里面藏着秘密,有可能电光一闪的号码,就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18

我渴望在电话里面被重视。

我希望找到飞翔的感觉。

可是,有些时候,我在酒吧里面玩耍得太久了,那些花招,我懂了,但也要敷衍,不像我过去那么有旺盛的精力。回到出租屋,电话就是宝贝,聊天就是狂欢,电话那头的神秘和莫测,刺激得我浑身湿透。可是,现在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不想说话了,无力拨通那排列在键盘上的数字。

我常常靠在床上听过去的录音。

太多了,我都不知道是在什么时间哪种心情下说的那些话了。

顺城银座大厦B 座二十三楼3 号。

这个地址,我很神往。

我到过没有?哪条大街?

我似乎去过?我似乎没有去过?

我只到过那条街,而没有敢靠近顺城银座大厦。

我真是迷糊了。

我似乎在深夜起身出发,又在黎明前返回。

我往往会想起老板的寂寥无边的枯坐,在一群狂欢的女人背后,成为了盖住主题的背景,那些群魔乱舞的疯狂,在我看来,才是老板的背景。

假如说我没有到过顺城银座,你相信吗?

假如说我到过顺城银座,你相信吗?

到过没有到过,都不是我们说了算。

可是,我到没有到过,谁说了算?谁呢?

我最近兴趣有些转移,原来喜欢那些火爆、霸道、心虐的通话,我在里面绝对控制,有时居高临下,有时匍匐在地。现在,我爱听听那些柔和的通话,似乎更加贴合我目前的心境。

一个地址,心里的一片涟漪。

一个地址,内心的一次激荡。

似乎爱恨都在里面。

0

王栋把欧阳芳子一年的通话记录都调了出来。

他像淘金一样在号码的汪洋中要找到那个他需要的黄金。因为他长时间分析欧阳芳子的电话号码,所以很快他就从大量号码中找出几个他认为可疑的号码来。

19

老板没有来上班。

我闲。

煨你胆色窗外的阳光正浓。浓得像有很多钱买的颜料。奢侈的铺陈。太阳无聊又大胆,把颜色一个劲地涂在对面的办公室的斑驳的墙上,因为太阳的涂抹,那些斑驳反倒更加具有意想不到的韵味,不像没有太阳涂抹时那样破败。

我心里突然冒出了那个默念了无数次的电话号码,那个说了顺城银座的电话号码。我一定要打这个电话。我几乎是想都没有想就请了假,第一次坐了出租车,飞快地回到出租屋,拿起那个夜晚通话用的电话,拨出了那个号码。

可是不幸的是,那个电话号码并没有开机。

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坐在出租屋里瞎想。对方是怎么一回事呢,是有事情关了机还是出差了?是为情所困关了手机,还是闭关了,到一个清净的地方去了?

我头脑里面有许多的慌乱。我不知是怎么了,走到煨你胆色酒吧的时候,内心的那种安静突然丢失了,在哪里丢失的,却并不明确。

我不用钱,我已经说过,我不需要钱,钱对我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我不需要花钱。我的钱现在很多,可是,我没有用钱的路数,人生该有的,是不是我都已经拥有了?只是,我每次都心有不甘,主要就是老板冷静的旁观,冷眼明了一切。我心里逆反,当老板静坐冷眼旁观的时候,我与那些人的动作幅度故意做得很大,生怕她看不见细节。尽管如此,老板也是冷眼,冷眼,冷飕飕的眼光射线一样扫住一个地方不转睛。

我有时会邪恶地想,进入到老板的身体里面究竟是怎么样的黑暗?

可是,我不断的幻想,似乎就变成了事实,久而久之,我分辨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活在当下,还是活在幻想里,或者是梦里,我变得分不清现实和梦幻了。我感觉到这跟自己读大学时读了太多的魔幻类文学作品有很大的关系。

太阳出来了,暖暖的。我却有些冷。

我急切期待老板的到来。

我很想看见她冷冷的眼光,扫着我,扫着一切。我急迫地想见到老板的身影,也不晓得究竟是为了什么。

0

有一个号码怎么都打不通。关机。不知道机主是谁。王栋着迷了,用自己的手机不停地打电话,白天他打过去,是关机,晚上他打过去,也是关机。

他不甘心,把打电话当成日常工作来干,只要有时间就拨打。在一个月光很好的夜晚,时间好像正适合拨电话,也似乎正适合对方开机。王栋把电话拨过去,一串忧伤的音乐一下子塞进了他的耳朵,把他吓了一大跳。过了一会儿,电话里清晰地传来一声喂,王栋问你是谁?电话里说,我是王。王栋说你在哪里?电话里说我在月亮之上。王栋说我是警察。电话里说我是警察的警察。王栋说,我真是警察,我叫王栋,请问你是谁?电话里似乎一愣,就像王栋听说补课要三千元一样,一愣。电话断了。王栋再打过去,关机。

20

老板不来上班已经很久。

这是很恐惧的事情。我莫名地恐惧。老板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在最落魄的时候遇见了老板,老板收留了我的身体,也收留了我的灵魂,一个躯壳在尘世间有了寄存处,而且不收钱,反倒要给躯壳付钱。看见老板,我就看见了温暖,亲情,以及曾经在小学生作文里面常常会写到的理想,虽然那时的理想可能虚假得全班都是同一种理想,但是,那种单纯的理想也是让人向往的。我很长时间见不到老板,心里的理想就熄灭了一般。我试着问管理我的人,老板究竟为什么不来,她说她也不知道,反正很久没有来了。

我忍不住打那个电话,可是,却怎么也打不通。持电话的人仿佛到了一个信号特别差的地方,接不上有效的信号了。

看不见老板,打不通电话,两件事情整得我焦虑不安。我睡不着,晚上也不敢再打电话了,那个手机我也不拿出来用了,晚上就是不断的噩梦,就是不断的睡醒,然后满眼的沉重,就是闭不上眼睛,使劲闭上眼睛,眼睛里也是满满的砂砾,磨得眼球毛糙生疼。眼睛疼还在其次,头脑里面却有打夯的锤一样不断地击打着,打在天灵盖上,打在耳门心上,打在后脑勺上,打在脑干上,打在神经的关节上。我感觉到一股冲击波是从耳朵里进来的,我卷起被盖,蒙住头,那冲击波就激荡在被窝里面。

老板不来上班,酒吧的生意也似乎受到了影响。来的人似乎没有过去多了,来的人似乎也对我不热情了,我似乎习惯了过去在酒吧里面与老板的朋友们的调笑,喜欢我顺着她们,喜欢看见她们在欲望的燃烧下发光的眼睛,也看见在欲望之后疲倦的眉峰。

我很焦急,不知道为什么,我魂不守舍。

我脑海里突然又冒出来我在电话里面听到的那个地址。地址在我心里。可是,我究竟知不知道那个地址的具体方位?我究竟到没有到过那个地方?也不知道我中了什么蛊,总是不断地想起那个地方。

人有些时间就是奇怪,一个地址,就像是一段人生,经历漫长,却了无痕迹,也了无趣味,也许经历简短,却异常深刻。那个地址在我的心里渐渐变得模糊了,像一张彩色照片,色彩逐渐变淡,最后变成了黑白照片,乃至于成为空白。人类的选择性遗忘在我的身上表现出来。

0以及21

警察到店里面来了。

匆匆忙忙,来来往往。寻找,询问。

所有的人都找了,可是,却没有找我。他们也许认为我是微不足道的,在店里,我仍然与我在社会上一样,低贱到尘埃里、泥土里、唾液里。我不怨他们。社会不能给我一个落脚点,我就不会给社会留下一个脚印。老板给我了一切,我的一切就是老板的。

我的手机丢了。我不再在夜里通话。

我询问了,老板被害了。有人杀了她。很久了。

老板据说死得很安详。静静地躺在床上。洁白的床单。有人扼死了她。据说,真的是据说,我不知道,据说老板还被人强奸了。

我在夜里征服了世界上的女人,可是,老板一直冷眼看我与他的姐妹们的现时狂欢。我没有能够征服老板。

征服老板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我为老板感到无比遗憾,世界是美好的,为什么不顺从世界?顺从总是会给人意想不到的喜悦,而不是拒绝带给人的那种伤害。拒绝了人,就拒绝了世界,拒绝了生命。

老板是被人强奸并杀死的。可是,老板究竟是在清醒的时候被强奸的还是在昏迷的时候被强奸的?甚至,是生命已经失去的时候被强奸的还是在活着的时候被强奸的?无法想清楚了。

我一想起老板的被害,心里就滋生出无法排遣的遗憾。

多美丽、多善良、多高贵的人呐。

我都不能近身的人呐。

0以及22

警察是最后找到我的。

警察为什么要找我?我做好准备了吗?我在等待吗?

找了所有的人唯独不找我,我不甘心。为了等待警察来问我,我想象了一万种表情:恐惧?喜悦?调侃?嘲笑?

我不知道。

在寂寞难耐的深夜里,我用手机排遣。手机是老板之外我最亲的亲人。

我在手机里接近世界,我在手机里保持温度,我在手机里感受召唤。

除了手机信号,我还有什么可以跟世界接通?屏蔽自己是我今生最重要的选择。

我做了什么?警察对我说你是不是杀人了?我诧异。我被激情的冷眼杀死在爱情的边缘,我被亲情的绳索杀死在金领的大道上。我是弱者,谁来拯救?

难道说你的老板没有拯救你?警察居然这样问我。

老板拯救我于水火之中。我诚恳作答。

那你恩将仇报杀死你老板?警察继续问我。

冤枉。我喊叫。六月飞雪一般冤枉。我狂叫。我杀尽天下之人,也绝不会对老板下手。我狂怒。

警察说,你需要做精神损伤鉴定。

一个叫王栋的警察就这样把我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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