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化

2019-11-12 17:21张颖辉
剑南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脚趾女友石头

□张颖辉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医院,眼神空洞,面如大理石。两条胳膊软塌塌地垂在身畔,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因为是从医院出来,路人很容易猜他患了绝症,来日无多。实际情况却更糟:他正在一点点变成石头。

听起来像个玩笑,但却是实情:他在一点点变成石头。变异是从左脚大脚趾开始的。起初有一点僵,过些日子就变了色,甚至出现了纹理。看起来像花岗岩,摸起来硬邦邦。

一开始他没理会,觉得也许是撞到哪儿了,过些日子就会恢复。而过些日子并没好,相反,十个脚趾都硬了,都出现了石纹。

这下他才急了,去看医生。

医生见了大为纳闷。不但他们没见过这种病例,古今中外医学院的教科书上也闻所未闻。所以一级级看上去,直到全国最顶级的专家。专家们都大摇其头,表示爱莫能助。

他们最后出示的诊断书是:罕见的石化症状。据现状推测,病人将在三个月内变成石头。

这是比癌更给人当头一棒的可怕病症。癌症还能化疗,还能心存指望。这病你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等着,一点点被石头活埋。

他正恍恍惚惚走着,手机响了,是女友。他定了定神,想该是告诉她的时候了,于是接起电话。

耳边传来娇滴滴的女声:跑哪儿去了啊?好几天也不给个电话,不知人家有多想你!喂,我跟你说啊!顶顶珠宝新推出了“如花美钻,似水流年”系列,那钻戒可美了。哪天你娶我的话,说好了,我可要戴那枚戒指哟!

他心上尖锐地热了下,眼角渗出了泪滴。他不假思索地说:媛媛,我们结婚吧!

电话那头一声尖叫:真的吗?

他说:真的!然后嗫嚅:有件事,我,我必须得跟你说明。媛,我患了种怪病,三个月之内就会变成石头。我只是想……只是想,这辈子我该给你个名分,不然我会死不瞑目。

什么?他听到她叫:你说真的呢,还是开玩笑啊?这是什么病?从没听说过啊!

他说不是玩笑,顶级专家都说没办法,只能等着一天天变为石头。现在十根脚趾都已石化,再过些日子,可能就得坐轮椅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有一分钟,然后那女人才说:李向东,我算看明白了!你好的时候不说娶我,现在废了,马上要人送终了,就想起结婚来了!你心也忒狠了!你怎么就不为我想想?你变成石头了,我怎么办?这年头黄花闺女嫁人还难呢,你让我当寡妇再相亲?

砰!电话挂了。往回打,已是忙音。

他骤然尝到六月飞雪的滋味,想了想,叹口气。心想也是,都废人一个了,何必连累旁人。只是这绝情来得太过猝不及防,他感到不只身体,心都开始石化。

正断肠,又一阵铃声响起。以为是女友回心转意,赶紧掏出电话,却是铁哥儿们。

兄弟在哪儿啊?我跟你说啊,向东,我这儿急需一笔钱周转。不多,五十万吧!两月就能还你,情况紧急,要不也不能跟你张嘴──不成问题吧?

他深吸口气,低声说:我跟你说,哥病了。怪病,人在慢慢儿变成石头,医生说还有三个月。接下来可能啥都干不了,得满世界求医,到时少不了花钱。前几回借给你的那两百万,你看啥时能给我拿回来,回头可能都是救命钱。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接着就愤愤道:向东,你小子忒不仗义了!枉我这么多年把你当兄弟!你不借钱也就算了,还编故事把人往死里逼!算我眼瞎,白认得了你!

砰!电话挂了。再拨,也是忙音。

两个月后,他多半个身体都成了石头。从双腿开始石化,他就坐上轮椅,从此天天不离轮椅。

石头在他身上一点点蔓延,先是双脚、双腿、腰臀,然后是胸部。每一天,他都能觉察到石化线在上升。他像陷进沼泽里的人,一点点沉降,却无能为力。

女友趁他不在的时候,回来取过一次东西,把所有个人物品都带走了,包括他送给她的很多贵重首饰。她在所有联系方式上拉黑了他,甚至不给他当面诀别的机会,就那么彻彻底底地人间蒸发了,好像从没出现过。

铁哥儿们确认了他的病情后,答应着想办法还钱,很快也音讯杳无。来看他的人寥寥无几,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好友全部销声匿迹。

照顾他的是母亲。老人家六十了,还算硬朗,从他父亲去世起就独自过活。因为不愿离开住了一辈子的家,所以没搬到城里跟他同住,母子俩一年到头见面机会寥寥。

这次母亲专程赶来陪他,带来很多衣物,还有一张银行卡。里面有八十多万,都是这么多年他寄给她的。她一分没花,都给他攒着,说是留着给他娶媳妇。

他看了母亲的衣物,鼻子一酸。很多年前,他就见过那些衣服,样子老旧,洗得发白,有的甚至还打着补丁。

母亲几乎不睡觉。白天、黑夜,任何时候,只要他睁开眼,总能迎上她凝视的目光。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眉毛都开始斑驳。眼里布满血丝,可是依然慈祥清亮。

他很多年没好好打量过母亲了,那张脸比记忆中的苍老了许多,嘴角都有了皱纹。她的手也很粗糙,不像从前那么柔软。她用这粗糙的手给他按摩,从头到脚,哪怕已经成为石头的部分。

她仍在期待奇迹。她竭尽全力和命运、和死神争夺儿子。

她的手徒劳无功地一遍遍揉捏那条日日上升的石化线,梦想能阻止它前进的步伐。可是没用,他在她眼皮下一点点化为石头。她恨不能通宵达旦地守望他,深恐他一夕之间就再不能开口说话。

他眼见母亲抑制着强烈的悲伤,内心悲恸万分。这么多年他漂泊在外,父亲早逝,母亲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地独自生活。

因为忙着打拼、忙着赚钱,他一年到头只在春节那几天回乡看看她。平日连电话都少打,更不必说带她游山玩水,见见世面。

他以为给她寄钱,就能让她过上好日子,因此良心一直平安。却不料母亲一直守着极清寒的生活习惯,所有的钱都替他攒着。

他的心一阵绞痛。

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来不及带母亲去看世界,来不及给她买个她一直想要的金戒指,来不及带她去买件鲜亮衣衫……

他终于连手也变成石头,无法拭泪。

母亲替他擦,边擦边柔声说:儿啊,不哭,妈在这儿呢!

她给他唱他儿时听她唱过的歌谣:南方飞来的小鸿雁啊,不落长江不呀不起飞……

他听得眼泪扑扑落下。母亲一遍又一遍替他擦。不哭啊,儿,妈在这儿呢……

当石化线推进到他嘴唇的时候,他已和母亲说了很多很多话。最后一句话是:妈,儿子不孝,这辈子没能好好照顾您,来生再给您养老送终吧!他终于只剩一双能看的眼。每天,母亲就坐在他面前,和他深深对视,那情形,好像她也变成了石人。

他终于彻底石化,失去了生命的全部体征。

他随母亲回到了老家,被安置在他曾经的房间里,坐在窗前,每天沐浴着新鲜的太阳,还有比太阳更温暖的,母亲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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