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亦北
一到冬天,破庙里就冷得磨人。风从四面钻进来,呼啦呼啦一阵扫荡,先是把皮肉刮起一层疙瘩,然后再在骨头里种一把钻心的凉,接着,牙齿也跟着打几个颤。每到这个时候,瞎子张蜷紧了的身子便很快地一抖,之后,才哆哆嗦嗦地匀一口长长的气,张紧了耳朵听外面的响动。
不多久,地面上果然响起一阵咚咚声。那声音先是很沉很实,几声过后,声音渐渐低下去,连劲头儿也矮了,却依然伏在地面响上一阵,像是游在鼓上的一粒碎石。直到所有的声音都散尽,瞎子张才摊了摊身子,摸索着要从床上坐起来。这时候,老乔头已经坐起来了,他的嘴向下塌成一弯弓,眼睛里的光散得朦胧,花白的后脑勺上还斜挂着一根稻草。等瞎子张刚一坐好,老乔头便张了嘴咿咿呀呀地嚷冷啊,冷啊。咚咚声又响起来,一声跟一声,重一阵轻一阵。瞎子张心里明白,老乔头又在用脚擂地了。每天醒来的时候,老乔头总要用脚擂一阵地,等脚擂累了,再换手擂。寒去暑来,老乔头擂成了习惯,瞎子张也听成了习惯。
老乔头擂地的时候,瞎子张并不说话,只是绷了耳朵听。渐渐地,老乔头或许是累了,或许是觉出无趣,便停了动作起身往菩萨后面走。菩萨身后垒着几块大石,架一口铁锅,麻沙沙的正幽着黑。光线全是从木板门和泥巴墙的碎缝间浸进来的,千缕万缕都在庙里叠,却仍然显不出亮,仅仅是把菩萨的背衬得更加黝黑了。等老乔头晃了身子一碗一碗地将水舀进锅,嗞的一声,火柴便亮闪闪地跳着光,很快,灶里燃起一阵噼里啪啦声。
烟雾升腾起来,在庙里晕得迷迷蒙蒙,顿时,菩萨被托坐在云雾中,像是正在飞升一样。每到这个时候,老乔头都要跑到菩萨面前站一阵呆一阵傻一阵。他总爱仰着头张了嘴吊着两只眼珠子看,很快,口水就成串地掉下来。常常是这个时候,他在嘴里嚅嗫,菩萨要飞走了,菩萨要飞走了。瞎子张猛咳几声,提着拐杖狠了劲儿在柱子上敲了敲,当当,当当。如此几次,老乔头才又醒过来,眼睛里的光收一收,嘴咂巴咂巴几下,转身走回菩萨后面,眼睛愣愣地望着菩萨的后背,重又蹲了身子继续烧火。
等老乔头烧好热水,两个人一前一后拿手捧着水洗脸。瞎子张洗脸向来仔细,他先换着手一只一只细细地用水溜,一边溜一边用另一只手揉搓,直把手洗得他认为干净了,才湿着手掌在脸上抹一阵,最后,才捧着水往脸上铺。这时,老乔头总爱躲在一旁大气不哈地看瞎子张洗脸,看着看着,口水掉一团,便又忍不住嘿嘿,嘿嘿地笑了。瞎子张最怕人看,尤其是经年累月长久地住在一起的人。知道老乔头又在偷看自己,瞎子张头倏地一低,嘴里碎碎地骂,活该是个傻子,一个憨不溜叽的傻子!老乔头听到瞎子张喊傻子,忙从角落里站出来,嘿嘿的笑声更加响亮了。
瞎子张洗完脸又提了拐杖往菩萨身后走。拐杖点在地上,声音掉得实实沉沉,迅速销匿难觅了。直到拐杖在石头上触了一下,响一声小声的叮当,瞎子张才停了步子将两手张开,一只手朝着四面八方扑腾,一只手灵灵巧巧地从上往下摸,一直摸到菩萨巨大的底座。顺着菩萨,瞎子张轻轻将拐杖靠下了,手在另一个方向一阵扑腾,最后握住一只铁瓢,两瓢水哗啦哗啦下了锅。做完这些,他便蹲在大石边上,一把拿过石头边上的那只布袋,两只手在布袋里一阵掏,直到抓出一把一把的碎菜。布袋里什么菜都有,短的长的,好的坏的。瞎子张的眼睛虽是看不见,心里却样样明白,哪样是哪样,哪样该怎样吃,一样一样在他心里生了根似的。只消手在上面一摸,便很快地择出了早上煮面要吃的菜。
老乔头,老乔头。瞎子张喊。
老乔头从庙门处跑过来,手上还一滴一滴地挂着水。等在瞎子张跟前站定,他才把红肿着的手放在衣服边角处搓了搓,然后飞快地送到嘴边哈哈地朝上面吐几口热气。
快点洗,该烧火了。瞎子张说。
老乔头蹲了身,开始仔仔细细地烧火。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一张脸润润地刻着很多纹,头发也白得亮起来。老乔头一边烧火一边看瞎子张,看瞎子张的时候,他常常是张一下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就闭上了,跟着,又是嘿嘿,嘿嘿。
火熊熊地燃着,破庙里的一切渐渐分晓,菩萨是菩萨,破床是破床,全都在金光灿灿地漫。两个人搭伙过日子有多少年了,到现在谁也记不清了,老乔头的时间里只有今天,而瞎子张呢?他的时间只是一张一张的红卦纸。
吃了早饭,老乔头背了背篼便往外面走。每次出门,瞎子张总喊老乔头先走,一直到所有声音都定下来,瞎子张才起身把庙门一关,虔虔诚诚地跪在菩萨面前,一个接一个地磕头。瞎子张不愿让老乔头知道自己拜菩萨,因此,便回回趁老乔头不在的空子悄悄地拜。拜完菩萨,他才重开了庙门,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出去。除了大雨、大雪等恶劣天气,一年一年,两个人总一前一后地出破庙,回破庙,配合得严丝密缝。
庙在山顶,四周已蓬蓬勃勃地长满了树和高草,只在庙门口东一片西一片地荒几饼空地,像是绿色的地毯上不经意间点下的几粒碎洞。在瞎子张和老乔头找到这里之前,庙就已经是多少年遗弃不用了的。山既不陡,也不高,只缓缓地塌下去。下山是一条小路,幸得当年不知是谁铺的石板,再加上两人日日走得勤,因此,从远处望,仍然能看出树木间夹着一条白白的细缝。
老乔头去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个是八里乡,一个是陈里湾。他一日一隔,总不知疲倦地来来回回。从庙里出来,老乔头就步步仔细,先是伸头看了看小路这边,然后垫了脚又往那边高草丛里看了一阵。渐渐地,他背上的背篓便慢慢隐了底,越往街上走,背篼里的废纸废瓶就爬得越高。冬天里的日子常常灰,老乔头一身衣服袖袖边边脏得发沉,远远看去,倒像是一个背篓扔在草堆里。
瞎子张从来只去八里乡,不过,即使是两个人都去八里乡的那一天,他也并不与老乔头做伴。倘在路上遇着了,常常是老乔头扯了嗓子哇啦哇啦地一通嘿嘿,瞎子张也只是在原地一愣,头微微地一点,便又提了拐杖敲着地面笃笃地走开了。在八里乡的街道上,瞎子张的位置一直是固定的。每一次,他总能准确地停在菜市场斜对面那块横卧着的石板边上。等站定后,他才弯了身子伸一只瘦得皮包骨的手在石头上认认真真地摸索,然后,再从肩上斜吊着的那只布袋里掏一块旧得发灰的毛巾整整齐齐地垫上去,这才慢慢坐下了。
瞎子张干的行当是算卦。说是行当,其实拉通整个八里乡的街道走一遭,也就他一个。有时候,物并非都以稀为贵,也有可能是无人问津,所以到后来便连带这个行当也没有了。八里乡是穷地方,长长短短两条街呈十字叉在一起,但逢场天,人来人往也只为生活需要奔走,哪里还会有人舍得下闲工夫费些过日子的钱去问卦。不过,虽然赶集是几天地轮,可菜市场却是天天不歇的。因此,瞎子张也同那些菜贩子一样,天天地到八里乡的街上走一趟。
一旦坐稳,瞎子张就一样一样地把工具从布袋里往外掏。先是一张裁得方方正正的油纸,再是一张蓝黑相间的旧棉布,最后才是一把卦签和一张写满硕大黑字的红纸,红纸上无外乎写着问卦、看日子、算命等等。一切摆定之后,瞎子张扭着身子三下两下地动了动,端端正正地坐好,一张脸像雕塑一般稳在了路边。单是看样子,也是极严肃,极虔诚的。不管摊前有人没人,瞎子张都是这一副样子摆到底。偶尔有小孩子从他面前经过,他们总要摇头摆脑地看一阵然后嘻嘻哈哈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天和地愈加清朗,一切的朦胧全都无比清晰起来。从一阵杂杂的喧闹声开始,街上的静默便一点点受到渲染,并沿着整个八里乡以点带面地蔓延开去。菜市场持久地热闹着,从朦朦胧胧的清晨到中午,一直到整个八里乡的街道上空旷得再也匀不出一点儿响,一天的集市才算是告一段落了。最后,街上又只剩下瞎子张了,就像所有的潮水退去,那只还未来得及跟着海水一起没下去的蚌,只好被孤零零地剩在了沙滩上,提心吊胆地等待着被挑拣的命运。
瞎子张的瞎是天生的。自从有了他,他的父母着实绝望了一段日子。就拿晚上来说,母亲睡着睡着便要惊醒过来连闹带闷地哭一阵。有时,父亲连看他一眼都要叹好一阵的气。好在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日子总是在朝着好的方向过。他的父母,在瞎子张三岁的时候,又一次生下了一个男孩。弟弟出生那天,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眼睛好着呢”。父亲一点儿没盖着自己的高兴,连着说了好多句,眼睛好着呢,眼睛好着呢。瞎子张坐在一旁小凳上听着,一边高兴一边眼泪就掉了下来。盲人心思细,虽然眼睛看不见,耳朵鼻子却是多了几分心眼,瞎子张难得听见父亲笑,更听得出来父亲话里的笑。因此,他便很能理解父亲似的呼地一下从小凳上站起来,循着声音走到父亲身边,第一次主动地对父亲笑了一回,也对那个才出娘胎的小弟弟笑了一回。
家里底子薄,父母便把所有能使上的劲儿全用在了弟弟身上。母亲对瞎子张讲,你要好好待弟弟,以后指着他养你呢。瞎子张点点头,嗯嗯,嗯嗯。后来,弟弟上了学又辍了学,再后来,弟弟娶了媳妇成了家,还有了自己的孩子,总之,弟弟完整地复制了父母的生活,当然,除了他。瞎子张努力地想把自己藏起来,或者,变得透明也好,最好是像空气那样。在家里,他尽量不发出声响,他从来不大声说话,做什么都安安静静,连走路都悄悄踮着脚。瞎子张努力地把哪怕是一点儿声响都埋到地里去,他尽可能地减少出现在父母和弟弟一家面前的次数,当然,这些全都是徒劳的。就像空气一样,他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父亲说得直接,他说,我和你妈年纪大了,你弟也有一家人,总不能全指着他。瞎子张点了点头,嗯嗯,嗯嗯。父亲又说,你该学门手艺了。瞎子张又点了点头,嗯嗯,嗯嗯,一张脸愈发专注地看着父亲。其实,看这个字不太准确,瞎子张是把他的一颗心猫在整张脸下去对着父亲的。父亲头一抬,迎面便撞见了瞎子张的一整张脸,突然,父亲就抖了一下。这是这么多年以来,父亲第一次把瞎子张看得那么仔细,一张白花花的面皮,灰扑扑地镶着两只半突着的眼珠,不动也不亮,像是死了又浮上来的鱼肚皮。一点准备都没有,瞎子张的整张脸就摆到了父亲面前,赤裸而不加修饰。父亲又是一抖。
瞎子张摸着黑生活了许多年,早就练出了用耳朵看用心看的功夫,因此,哪怕父亲刻意掩压着身子的抖,也还是被他捉到了。那之后,他迅速埋下了头,连整颗撞伤的心也敛了起来,不论父亲再说什么他都只是点头,只是嗯嗯,嗯嗯。
父亲说的手艺是问卦。父亲说,你指着菩萨给你吃口饱饭吧。瞎子张就嗯嗯,嗯嗯。瞎子张第一次见到师父是在师父家里。那天,父亲提两块腊肉吊一瓶酒领瞎子张走了好久好久的路,最后,父亲哈哈着声音说,久等了,久等了。就这样,瞎子张的一只手被父亲牵搭到了师父手上,两人拿手互相地一捏,就算见过了。
师父也是盲人,跟瞎子张一样。走的时候,父亲还是扑棱着声音对师父打哈哈,临到末了,父亲才将师父拉到一旁,慢动作一般从裤兜里掏出一叠钱往师父手里送,接着,又哈哈着对师父说了几句什么便离开了。父亲的声音越来越远,一座一座的山在瞎子张和父亲之间立了起来,后来,父亲的声音爬过了一座一座的山,一直把话留在了山顶。父亲说,好好学,想我们了就回来。这一次,瞎子张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嗯嗯,只是呆愣了立在那里。父亲已经走远了。
瞎子张又晃了晃身子,开始一样一样地把问卦的工具往布袋里收。四周静极了,阳光钝钝地漫散着,日子里焕发出的丝丝暖意,也是钝钝的。瞎子张重将布袋斜在了肩上,便拄着拐杖一点一点碎碎地擦着地面往菜市场里走。
几乎每一天,菜市场的石板上都会东一点西一点地剩些碎菜。其实,对于瞎子张,常常是人尽散去的时候,他的工作才真正开始。只见他用手臂掖了拐杖,一手攀在菜市场架起来的及腰高的青石板上,一面将身子扑上去,张了另一只手在石板上阔大无边地扫荡。很快,他的手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便张开另一只大手,轻轻地覆上去。有时,是几棵烂得只剩了心的小白菜;有时,是一只烂了一个小洞的土豆、红薯之类。凡此种种,瞎子张都是用手去侦察、去感受、去抉择,最后,再一样一样认真地放进垂在腰边的布袋里。
在瞎子张的心思里,核检完整个菜市场,一天的工作才算是结束了。每次这个时候,他身上挎着的布袋总会明显地鼓胀开去,活像一个趔趄着的大汉。他拿手在布袋上摸了一下,脸上迅速地泛起一团红,然后又飞快地没下去了。他利索地把拐杖从腋间顺下来,重将衣服抻了抻,迈几个大步,很快离开了菜市场。一直到绕过八里乡进场口的那块大石头,这时,菜市场已经被巨石遮掩了大半,他才缓下步子悠悠地走。
很多年前,瞎子张刚到八里乡摆摊问卦,他一天一天地满怀希望,一天一天地精神抖擞,他想,这么多年了,他终于要开始自己养活自己,这是一件多么难以想象又多么幸福的事。师父讲,吃问卦这一碗饭的人,都是奉了神的旨意。瞎子张顿时沮丧,他想,他哪里是奉了神的旨意,他一定是如村人所说,是前世作孽太多,这一生才残着身子受磨难。师父又讲,只有他们才能成为一个好的卦师。瞎子张潦草地听着,拉着的嘴角微微向下垂。师父不再说话。过了好久,师父才说,我知道,你现在还不信,只是你要明白,如果连你自己都不信,这一行就养不下你。后来,师父再说问卦的时候,瞎子张就在心里问自己,我还能信点啥呢?这样一想,他便不再怀疑师父的话。他想,他巴巴地活着,自然是要信点什么才好。他愿意相信师父,所以他得信菩萨,或者是,他愿意相信菩萨,所以得信师父。
一天,两天,三天……很多天过去了,瞎子张渐渐有点坐不住了。他在心里盘算了一阵,翻来覆去只剩下两个人。这么多天了,只有两个人来找他问过卦。瞎子张拿手在几只兜里摸了一阵,几只兜都是一样的空。瞎子张突然觉得有一点慌,一慌,身子就开始摇晃。这时候,他想起了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包括弟弟一家。自从父亲把他送到师父那里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嗯,是再也没有听见过他们的声音,他离开家已经很久很久了。这么一想,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想家了。他该回家了。
到家的时候,到处都静得沉。瞎子张听见的第一句话是弟媳说的。弟媳嗓门尖尖,一口气窜得急,她喊,张老二,你家瞎子来了。很快,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就在地上散播开来。瞎子张认真地扯着嘴角向上,软着声音小心翼翼地对弟媳说,我就回来看看,看看。爸妈都在吧?说完,瞎子张便站在那里,一张脸被笑意装扮得格外的白。没有人接他的话,周围的一切无比安静。后来,是弟弟告诉他的,弟弟说,爸妈已经不在了。瞎子张捏着拐杖的那只手一下抓得很紧,身体也顿时变得僵硬,过了好一阵,他才张着嘴动了动,说,还是你带我去看看他们吧。弟弟没有说话,一直领瞎子张走到了爸妈的坟前。给父母磕完头,瞎子张说,那我走了。弟弟还是没有说话。
瞎子张回到破庙已经很晚了。尽管他在持续地减少进食,但还是觉得饿。他早已没有可以吃的东西,只好两手压着肚皮坐到了床沿上。这时,老乔头正坐在自己那张破床上笑,嘿嘿,嘿嘿。那晚,老乔头从兜里掏出一把一把的枣给瞎子张,老乔头一边嘿嘿,一边说,你吃,你吃啊。瞎子张一直喊老乔头傻子,他接过枣,第一次没有喊老乔头傻子。那以后,他喊,老乔头,老乔头。
日子总要过下去。除了问卦,瞎子张开始核检八里乡的菜市场。这是瞎子张一个人的秘密,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有人笑眯眯地问起,他说,干问卦这一行,自然是等着别人来问卦。说完,他把两脚一张,撇一个八字站稳,两手在裆前一握,又恭敬又虔诚,又散淡又傲凌。他说,他信卦,他只信卦,菩萨不会骗我。当然,这些话他只在心里说,也只对自己说。
师父问卦,不只给别人问,还给自己问。问卦嘛,这是他们糊口的生意,自然要有人来问才算得上营生,瞎子张知道。可是,瞎子张不知道的是,师父还给自己问。等瞎子张知道的时候,师父只吊着半口气了。师父说,菩萨没骗我。师父又说,你跟我学问卦,那你可认我这个师父?瞎子张说,认的,认的。师父便捏了瞎子张的手说,那你给我送终好不好?瞎子张想也没想就说好,事后瞎子张想起来,他除了说好还能说什么呢,师父无儿无女不知亲故,他只能说“好”。只是,瞎子张觉得,他是真愿意说“好”的。师父还说,菩萨说了,会有人给我养老送终的,菩萨的话,我都放在屋里箱子里。说完,师父握住瞎子张的手朝放卦签的那个木头箱子指了指。从此,瞎子张在心里种下了一个菩萨,或者,是很多个。
那以后,瞎子张的日子就成了卦,成了一张一张的红卦纸,红通通的,要灼掉眼珠子的那种红。这些,瞎子张看不见,全烙在心里。因此,卦纸就是心,心就是卦纸。
下山,上山,再下山,再上山,一月一次,如此循环。庙远,瞎子张更不怠慢。每次去庙里前,瞎子张总精心穿好衣服,脸和手也洗得更加仔细。衣服已经洗得发白发沙,边边角角薄成一缕一缕框连在一起的细丝线。到庙前数米的地方,瞎子张便要停下来,满满地呼出一口长气,一只手在衣服上利利索索地扑扑打打,等做完这一切,才又继续缓着步子朝庙门走。
一是要跪,二是要拜,三是要许愿。瞎子张每样做得足,月月如期而去,经年累月,庙里唯一的和尚早已认得他。最开始时,和尚还别过脸掩了嘴扑哧地笑,到后来,连他也对瞎子张郑重起来。等瞎子张一切做毕,和尚递过一把卦签,瞎子张抽一支,和尚拿过去扫一眼,再将一张红纸稳稳当当地送到他手上。瞎子张接过红纸,两只手巴巴地捏紧,不说话也不动作,身子站得笔直。和尚转身出去,头不经意地往里面撇一下,倒像是看见两个菩萨在对话。和尚再看,瞎子张正提着腿从庙门里跨出来。
老乔头每天捡破烂卖破烂。凡去陈里湾,他回破庙的时间就容易变得跳跃。陈里湾街上有一所小学,老乔头左绕右绕却总也绕不过。小孩子消遣多,个个知道老乔头,常常变着花样地编排了歌曲取笑他。老乔头不知道那些歌调的意味,最开始他还跟着嘿嘿、嘿嘿地笑,谁知孩子们声音更加响亮,很快,一个瓶子,一包纸,一块碎石子也从他们手里追到身边来。老乔头万事不明白,却也慢慢觉出了恶意。每次快到学校时,便开始傻站着听,一旦听见声音,便寻了路不分远近地避,有时候,直到天快要黑下来,他才重返了身朝废品站走。直到这时,再经过学校,也仍然是一脸的惊惧。
人都喊老乔头傻子。其实,老乔头不傻。一次医疗事故后,老乔头傻了。后来,小乔成了老乔。不过,不管是小乔还是老乔,都是傻子,因此,也就没有人在意是小乔还是老乔了。关于老乔头是被谁喊过,或者是多少年前被什么别的人喊过,已经没有人知道了,老乔头老了。
瞎子张从来不知道老乔头和学校的事。他坐在自己的床上,想,老乔头该回来了。他抬头,破庙外一点儿响动也没有;他站起来,破庙外还是一点儿响动没有;他叹一口气,破庙外仍是一点儿响动没有。好在老乔头总会回来的,有时是跌一身的泥,有时是披挂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总算是回来了。
老乔头只会笑,只会一边流着涎水,一边嘿嘿,嘿嘿。又是一个深夜,瞎子张一个人坐在床上,他在等。门响一下,他的心松一下,声音很快地响起又很快地消失。一次一次,全不是老乔头。那一夜,瞎子张突然觉得自己走进了无边的黑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沉而不可捉摸的黑暗,他开始用拐杖点地,一下,一下,又一下。老乔头该回来了。门外还是静成一片。
老乔头是被声音牵回来的。这是瞎子张头一次听见老乔头哭,哇啦哇啦,不要脸不要命地哭。哭声浩荡而绵长,是源源不绝的悲伤在释放。瞎子张差点就掉了泪,他站起身,刚把门打开,老乔头就哭着站到了他的面前。老乔头一看见瞎子张,就势蹲坐到了地上,一把抱住瞎子张的腿,拿脸在瞎子张的裤腿上一阵磨蹭,再一次山崩地裂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当瞎子张醒的时候,老乔头正抱着自己的腿睡得憨沉。瞎子张坐起来,一边拿手去找老乔头,一边喊,老乔头,老乔头。也就是从那一天起,瞎子张开始带着老乔头拜菩萨,拜破庙里的那尊菩萨。
老乔头两眼沉沉,腿不经琢磨,三两下贴了地,跟着瞎子张对着菩萨咚咚、咚咚地磕起了头。拜完菩萨,瞎子张摸索着站起身子,一双手反反复复地在衣服上揩,最后,才从床上拿过自己包得严实的那尊泥菩萨,耐耐心心地把菩萨揭了出来,还从里面掏出了一张红卦纸。这时,瞎子张正拿背对着老乔头,头昂一下,又低一下,抬一下,又低一下。也不知过了多久,瞎子张才慢慢转了身,双手捧捏着红卦纸,一点一点探着老乔头的手递了出去。
瞎子张说,你一定要收捡好。瞎子张又说,菩萨会保佑你。
老乔头接过红卦纸,翻来覆去地看,一边看,一边嘿嘿,嘿嘿。
在老乔头的嘿嘿声中,瞎子张渐渐地抿紧了嘴,提起拐杖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敲。当当,当当,一声响过一声。老乔头脸一紧,慌将笑声敛住了。在一阵寂静中,透过蒙蒙的光线,老乔头的眼睛里全是蒙蒙的菩萨和蒙蒙的瞎子张,他们的身子上全裹着一层光。一串口水从他的嘴里掉到了胸前的破袄上,斑斑的污渍一点点被加深。老乔头很快地摆了摆头,他突然觉得,这个地方像是他第一次来,他快有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嗯,他好像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因此,他转着脑袋啊了一声,转着脑袋又啊了一声,然后,才两眼看准了瞎子张,喊,菩萨,菩萨。瞎子张的嘴角迅速向上提了一下又飞快地松懈了,一点痕迹不留。他说,你要放好,放好。
老乔头没有说话。
瞎子张又伸出手在老乔头的手上摸了摸,最后,捏紧那张红卦纸的一角,说,你要放好,放好。
日子一天一天往深里走,天气冷得越来越厉害。庙门被风被雪被日子烦扰,吱嘎——吱嘎——地响应着。每天早晨洗完脸后,瞎子张都要带着老乔头跪菩萨拜菩萨。瞎子张已经多少天不去八里乡摆摊了,他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再不下床走动。这种时候,往往是他动一下,脸就凑成一堆拥挤的纹路。瞎子张病了。
老乔头再也没有嘿嘿地笑过,每天依然背了背篓出门。直到有一天,老乔头才出了门天就下起了雨,雨滴滴凉得惊心,每次在老乔头的脸上身上点一下,他就哆嗦一下。天冷极了,疙瘩一层一层地从老乔头的身上冒出来,他啊啊地叫了几声,折转了身子重往庙里走。庙门刚一推开,老乔头就哇啦哇啦嚷着跳起了脚。庙里昏昏荡荡,瞎子张把去八里乡算卦的卦签铺了一地,地上还有很多很多的红卦纸,门一开,红卦纸就在庙里扑扑地飞舞起来,一张一张呼啦啦地荡。瞎子张躺在那些卦签中间一动不动,像是正在死去。天越来越黑,风带着雨尖叫着往庙里钻,光线又是一阵晃荡。卦纸呼啦,呼啦。
老乔头啊的一声,肩上的背篼应声跌落,在一阵持久的尖叫声中,老乔头跑远了。泥水在老乔头的脚底翻滚,往他的脸上身上布下无数斑点。他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脸已涨得通红,双腿再也无法抬起来,最后,他跌坐到地上,开始哭泣,眼泪和着雨滴一起从他的脸上滚下来。四野无边寂静,如此寂静,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他终于号叫着哭出了声,在他的哭声里,他想起了瞎子张,想起了菩萨,想起了红色的卦纸。
老乔头从裤兜里掏出那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红纸,一边哭一边看,一边看一边哭。他想,他明明就不傻呀,是的,他一点儿也不傻。他想起瞎子张给他说过,只要拜过了菩萨,菩萨就会保佑他。他知道瞎子张这么多年一直悄悄拜菩萨,他想,不,菩萨一定会保佑瞎子张的。可是,他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就是像瞎子张那样躺着,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后来,父母被一群人抬着放进了土坑,他跟在后面,哇啦哇啦地叫喊,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他,包括他的父母。他以为,等所有的人走了,他的父亲母亲就会从那个土坑里爬出来,他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他的双手再也刮不动那个微微隆起却又无比坚实的土丘,一直等到那个浅丘四周密密长出青草,还是没有等到他的父母。从那以后,他记住了什么是死亡——死,就是被人种进地里。后来,他一个人在村子里晃荡,再后来,老屋子塌了,他就到了那座破庙。
瞎子张也和他的父母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了。就在他的面前。他想,决不能让他们再把瞎子张抬走。瞎子张绝不可以躺进那个土坑。绝不。
老乔头的哭声越来越大,在一片苍茫的气色里,四野萧萧,雾一直从山腰氤氲着升腾到了山顶,人间和天上,如此接近,又如此疏远,最后,只在中间搁下一个老乔头。哭声渐渐隐去,隐在雾中,也在人间哑了声。老乔头站起来,他想起以前捡破烂的时候无数次经过的那座庙,他想,在那里,一定还会有菩萨。是的,菩萨,菩萨会保佑瞎子张,菩萨一定会救瞎子张的。
瞎子张在梦里浮浮沉沉,沉沉浮浮。老乔头的声音像是一排尖尖的刺,整齐而猛烈地插进他的梦里,他想动一下,一下也好,他的身子还是保持着静止的状态。他在梦里挣扎,挥着手踢蹬着双脚,他要在梦里醒过来,要穿越千山万水最后醒过来。他能感觉到无边的冷在往身上钻,无孔不入地钻。于是,他使劲把嘴张得老大,四周安安静静,他又张嘴,四下还是安安静静。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天,两天,三天……老乔头还是没有回来。天晴了,太阳也升起来了,人间渐渐有了温度。瞎子张从地上爬到床上,睡一阵,醒一阵,什么都朦朦胧胧,醒时像在梦中,梦时像正在醒来。还是很多年前,父亲讲,让菩萨给你一口饭吃。后来,师父也讲,菩萨没有骗我,菩萨不会骗我。他来庙里,是因为庙里有菩萨,不对,是庙里有老乔头,不对,有菩萨,不对,是老乔头……他恍恍惚惚,到底是菩萨还是老乔头,他无法再想下去。
老乔头还是没有回来。瞎子张无法再等下去,他的脾气开始暴躁,扔拐杖,扔衣服,撕扯床上一根一根的稻草……最后,当的一声,当的很多声轮番响起来,瞎子张疯了似的从床上滚下来,却再也无法动一下,只剩下一双手在地上狠命地抓拉。红色的卦纸一张一张在空中飞,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它们都是瞎子张的菩萨。对于一个彻底绝望的人,相信一件事的时候,是要命的,不相信一件事的时候,也是要命的。红色的卦纸一直飞啊飞啊,最后,它们全部降落在瞎子张的身上,像是已经等了一辈子。瞎子张披挂着他的盛装,在一生一世的红色里,老乔头舀水、生火,递给他一把一把的枣儿。他喊,老乔头,老乔头,你回来了。
老乔头回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夜里。他头发凌乱,脸上正新新旧旧地挂着伤,破袄的背面一条口子从颈子豁到底,风一吹,扑扑地向两边张扬,像是马上就要飞起来。他对瞎子张喊,瞎子,瞎子,菩萨来了。老乔头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菩萨摊出来,是一尊泥做的塑像,跟瞎子张放红卦纸的那尊一模一样。放下菩萨,他又转身朝破庙里的那尊菩萨背后走去,抱来了一把一把的柴火。
在火光中,老乔头笑得明亮。那天早上他去找菩萨,山路到处滑得厉害,他一路溜一路滑,却连扑带滚滑到了山脚下。他真的不是故意去拿别人家的东西的,可是他实在是太饿了,在一阵晕乎乎中撞进了山里一户人家。他们认定他是贼,打他骂他还把他关进了猪圈。等他被放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不知西东了。好在他终于找到了菩萨,找回了破庙,还带回了那么多那么多的红卦纸。这些卦纸都是他在各处新坟趁黑捡来的。老乔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一把的红卦纸,说,瞎子,你看,这都是我跟菩萨问的卦,菩萨说,只要把这些卦纸都烧给你,你就会好起来的。卦纸一张一张燃得绯红,火光堂堂,破庙里全亮起来……
一场大火过后,原来是破庙的地方长出了许多密密的浅草。又是一个春天到了,风过的地方,树叶腾腾,仔细听,仿佛能听见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送来的一阵细微的当当声,有一点迷糊,又有一点亲切。太阳仍自照耀,有光在树叶上奔走,在这个春天里,绿意更加隆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