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喜君
低垂的晚云沉沉地挂在杨树梢上,硕大的杨树叶在微风中窸窣作响。我和夏沐阳纵身一跃,轻松地越过铁栅栏,双脚落到八中校园。虽然校园的东北角处有一座坟,据说坟里还埋着一个能作妖的女人。可我和夏沐阳喜欢那里的幽静,我们还喜欢坟里的女人。因为我们俩谈天说地时,她总是安静地听着,从来没呵斥过我们。偶尔,我们俩还把薯片、火腿肠、干脆面、麻辣金针菇、酸奶等好吃的东西分给她一半。坟前面水塘里的几盆荷花开得正盛,一条红色的锦鲤跃出水面,衔一口粉红色的花瓣。被逗弄的花瓣颤悠着弹跳着,花葶才含羞地微垂下头。我喜欢水塘里的荷花,而夏沐阳喜欢水塘里的蛙鸣。或许是青蛙清脆的叫声像夜色里的哨音吧,夏沐阳喜欢夜色。他说看不见夏志满屋转悠,他就不烦了。夏志爱犯困,天一擦黑儿就上床睡觉。夏志这一嗜好雷打不动。杨青花不管多累都陪着他。夏沐阳心疼杨青花,作业一定在八点前写完。
在那条长椅上,我盯着荷花在微风中摇曳的身影,夏沐阳嚼着薯片听蛙鸣。他平静地告诉我,他九岁那年就想离家出走。只是没有去处,在街里兜兜转转了一天,饿得骨头都软塌塌的像条虫子,他还是咬牙走到天黑透才回家。进门,又挨杨青花一顿揍。杨青花一边揍他一边哭,眼泪像飞起来的珠子,噼里啪啦的响声砸得他心一蹦一蹦地疼。夏志站在门口,掐着腰说揍,往死里揍。小逼崽子,还学会跑了。杨青花倏地收住手,并且狠狠地瞪他一眼。夏沐阳说,要不是夏志煽风点火,杨青花非把自己累昏不可。夏沐阳跟我说他爸妈时,从来都是直呼其名。夏沐阳说从他出生,夏志就啥活也不干,就在家写诗。有一次,他还把夏志的手写稿偷出来。“刘昊然,你看看这就是夏志写的诗。什么玩意儿啊,我长大保准写不出这么破的诗。”
我拿过手稿,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地念:
太阳,像一团火
从窗口射进来照我
我的心啊——
搅乱得像住着一个魔
太阳,像一团火
我的身啊——
烧成了一口大铁锅
……
夏志的诗里边,没有生僻字。再说,我们都是四年级的学生了,很多字已经难不住我们了。
“别念了,行不——”夏沐阳一把抢过诗稿,撕得稀碎扔到水塘里。鱼儿们呼啦啦地围过来,吧唧吧唧的嘎巴嘴声,像吃到了美味。发现不过是散发着碳素笔气味的碎纸屑儿,鱼儿们又甩头摆尾地游走了。水塘荡起的涟漪,像绽放的菊花瓣。夏沐阳气哼哼地说,杨青花为了他能活下去,把腰椎间盘都累突了,走路拐着腿。夏志像没看着,整天啥也不干就写这些破诗。我疑惑地瞪起眼睛,摇头说我没看出来你妈拐着腿呀。夏沐阳不屑地看我一眼,你当然看不出来啦,咱俩上学才认识。你不认识我以前,杨青花长得可好看了,两条长腿又白又直溜。她也是因为长这两条腿命才衰的,听说夏志就是因为看上她的腿,才发挥死不要脸的劲头追上杨青花的。
我呵呵地笑出声。
八中起点高,建校之初,八中就奔着市重点和省重点去的。一连十年,八中中高考成绩都名列第一。只有一年,八中的中高考的成绩位列第二,八中为此开了三天教职员工大会,会上给各个教研组下了硬性指标。如果明年的中高考成绩不能夺回第一,校主管领导和各教研组主任,自动放弃全年奖金。如果有意见可以辞职。那一年,老师们的脸上都凝重得挂着霜。直到又把第一夺回来,老师们的脸上才有了喜悦之情。安城的家长,都以孩子能进八中为骄傲。前些年,八中还有自费这一说,也就是说,学生的成绩若是差一些,家长投资几万块也能进去。尽管家长也都明白,孩子若是不肯学,花多少钱都是白搭。但是,家长们宁可花钱,也都愿意把孩子送到八中。家长们都希望孩子在一个校风正,又有学习气氛的学校学习和生活。即便是做不了鸡头,做个凤尾也不想把孩子放在普通学校。离八中不远的一中,是安城的老学校了。但因师资力量和资金不足,活得气息奄奄。面相老,再没钱搽胭抹粉,一中就像年老色衰的妇人,越来越不招人待见。为了生源,一中只能放下身价,招收乡镇的学生。即便是这样,一中也只能捡八中的剩儿,因为乡镇成绩优秀的学生,早就盯上八中了。八中给出的条件,除了吃饭需要自掏腰包,其他的费用全部由学校承担。可谓是财大气粗。尽管八中早已不需要家长的赞助了,但依然能收到来自社会各界的支援。说起来,钱也是势利眼,就爱往热闹的地方聚堆。
安城的人都说,凡事都有命和运。八中之所以像一只长了翅膀的大鸟,就是托了东北角的那座孤坟。
我和夏沐阳不能随心所欲地来八中校园,只能趁着周三和周五下午不上课才能来。但这种时候不多,周三和周五一般都被老师占用了。我俩偶尔也逃课,比如自然、思想品德的课。我俩小学三年级就发誓,初高中一定考八中。到时候,就能从大门大摇大摆地来这里玩。我和夏沐阳坐在长椅上对着吹牛,我俩都说,将来我们的名字一定写到学校黑板上,成绩还要写到学校的校报上。我们一边往嘴里扔薯片,还一边嘻嘻哈哈地笑。更多时候,我俩都说心中的烦恼。一说到烦恼,我俩往嘴里填东西的动作就慢下来,也吃得无滋无味。
夏沐阳说,杨青花生他时都三十四岁了……夏沐阳说话时噘着嘴,鼓起的腮像含着东西。我能看出来,夏沐阳跟夏志敌对得像一对仇人。好像杨青花跟夏志生下他,是一件很可耻的事儿。夏沐阳说,杨青花一生下他就像一头疯牛,拼命地干活。他记事儿起,杨青花打过水泥板,做过纺织女工,还在毛毡厂打过毛毡……开始,杨青花还寄希望夏志能帮她一把,哪怕一个月挣一千块钱,至少够全家吃喝的费用了。夏志嘻嘻地笑,说我不是不想干活,主要是没有合适的。再说,我这不是也一直在找吗。找到合适的活就去干,等我将来有钱,养活你和儿子不在话下,还给爸妈在街里买楼房,让他们过上天堂一样的日子……夏沐阳说,杨青花可信夏志的鬼话了。为了夏沐阳上学,杨青花把婚前的金首饰都卖了。夏沐阳看见杨青花哭红的眼睛,他发誓长大挣钱给她买好多好多宝石。夏志白了他一眼扭过头,他沉浸在诗里,有时候兴致来了,还给杨青花和夏沐阳念。夏沐阳说一想起夏志念诗的德行,就气不打一处来。
杨青花发现,指着夏志自己找活干,大白天都能撞见鬼。她托人给夏志找了小区安保的工作。夏志干不到半个月,就因为值班时睡觉,被开除了。夏志从那个高档小区回来时,给夏沐阳捡回一个快赶上他高的毛绒玩偶。杨青花气得眼睛都充血了,她把灰不溜秋的玩偶从五楼的窗户扔下去。毛绒玩偶噗的一声,四仰八叉地落地了。一个捡破烂的瘸腿女人,捡起玩偶看了一会儿,又噗地扔下了。再次被遗弃的玩偶,扑腾起的灰尘呛得女人一声接一声地咳嗽。她一瘸一拐地挪到路边,翻垃圾箱去了。杨青花又给夏志找一个,建筑工地看料的活。杨青花说,这回,你不能睡觉了吧?看料场得来回走,你总不能站着睡觉吧?夏志嘻嘻地笑,“不能睡觉了。夜晚巡料场时,正好可以看夜空的星星和月亮。我都想好了,我要写一首星星和月亮的诗。”
“你好好干吧,别老想着写诗。诗既不当饭吃,也不当钱花。建筑工地给的钱也不少。你要是能挣点,沐阳也能像别人家的孩子,隔三岔五地吃个汉堡啥的。”杨青花近乎哀求地看着夏志,她愁苦的脸上浮现出细密的皱纹。“我要是累瘫痪了,你再不干活,咱儿子连书都不能念了。”
夏志哼了一声,说念书有啥用啊?我没念大学也能写诗。早点出去打工挣钱养活自己,剩咱俩的日子就好过了。杨青花气得心怦怦直跳,她捂着胸口咽两口唾沫,强行把涌上嗓子眼儿的话也咽下去。她不敢招惹夏志,怕他生气不去工地看料了。夏志到底还是去了,工地上看料是个清闲的活儿。老胡六十五岁了,两个儿子结婚时借了外债,他托亲戚找门路,才找到工地看料的活。老胡天天盯着日头看,他说日头要是老这么鲜亮就好了。冬天不来,工地就不会停工。老胡和夏志商量好,俩人上半夜一个下半夜一个。老胡说我岁数大了,觉少。你巡上半夜,我巡下半夜。夏志给老胡点一支烟,说爷们够意思。等我有钱了,不看这鸡巴玩意儿,到时候我给你养老……老胡感动得双手接过烟。第三天晚上,夏志跌到刚开槽的地基下了。幸亏地基开得不深,下面也是刚开出来的,还带着腥味的松软的土。夏志只是崴了脚踝,天亮时,他给杨青花打电话,让她接他。杨青花骑着一辆稀里哗啦响的自行车来工地,她瞥一眼夏志的脚,让他跟老胡商量一下,别跟工头说,她晚上下班替他看料。等他脚能走了,再接着上班。杨青花说,找活干太不容易了。夏志啪地点着一支烟,恶狠狠地吸了几口,干瘪的腮帮子塌陷出两个坑。他在烟雾中盯着杨青花,“你啥意思?是想趁我脚残了,去勾搭老胡呗。他可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不一定能伺候得了你。”杨青花气得嘴唇都白了,她冲着夏志的脸呸了口唾沫。夏志噗的一声吐出嘴里的半截烟,他抹了一把脸盯着杨青花,“咋地,我说到你心里去了吧。”
要不是夏沐阳的舅舅,杨青花腰就累折了。舅实在看不下眼儿了,给杨青花找一个银行分理处食堂做饭的活。一个月工资一千八。杨青花皱着眉头,她知道这钱将巴够夏沐阳上学和三口人吃饭。她想了一宿,还是去了。一来工作稳定,再者,医生告诉她不能再干体力活了。她的腰不能受力,再不加小心,下半生就在床上度过了。
夏沐阳宛若一只大气球,腮帮子都鼓起来。他故意跟夏志找碴,想挑起话题跟他理论。或者以儿子的身份,跟夏志好好谈谈。夏志可能没心思搭理他,他沉浸在诗里。夏沐阳没找到机会,一回家就没好眼色地看夏志。那天,因为老师有重要的会要开,我们提前两节课放学。正好杨青花还没下班,夏沐阳把书包放到里屋,他看着在屋地上蹭着脚溜达的夏志,叫了一声爸。夏志显然愣了一下,夏沐阳很少叫他。迫不得已说话时,也是借着杨青花的话茬才搭话,快速地说完转身就走。夏志眯缝起眼睛嘻嘻地笑了,“你都管我叫爸了,叫爸好啊。但你可别跟我要零花钱啊,我可没有,你妈一个月就给我五十块钱,你没看我都改抽旱烟了。”夏志露出一口烟熏虫蛀的牙。
“咱俩谈谈吧。你看再有几年,我就要上中学了。靠我妈一个人挣那点钱,别说我上学,除去我妈吃药,恐怕咱家连饭都吃不上了。”
夏志噗地吐出一口烟,“你个小逼崽子,才穿几天裤子,你跟我谈个屁……”夏沐阳直视着夏志,“你看我妈一天累的,你一个大男人,却整天在家闲着。你除了抽烟,就是写诗,一顿饭还能吃五个馒头,喝三碗汤,你心里好受吗?你还算是男人吗?”夏沐阳气得说话都有点结巴了,“就你、就你写那破诗,都不如我班同学写的。还好意思念——”夏志的脸倏地就黑了,他怒视着夏沐阳,把夹在手指间的烟头甩出去,扬手扇他两个嘴巴。夏沐阳脸上卧着四条胖乎乎的毛毛虫,毛毛虫身上的毛刺都看得一清二楚。夏沐阳像一头牛犊,抵着犄角冲上去,他按住夏志的两只手,牙咬得咯嘣咯嘣地响,使劲地往后推他。夏志猝不及防地倒退着靠到窗台上,他气得眼睛都红了,啪啪地抽他两巴掌,又一脚把夏沐阳踹到墙脚。脑袋撞到墙上嗡的一声,还没等他回过神儿,夏志拖起他两条腿捞到地当间,拳脚像雨点似的,轮番砸向夏沐阳的屁股和后背——夏沐阳疼出一身汗,嘴却一刻没闲着,叽里呱啦地说:“你一个大男人,靠杨青花养着。你都快把杨青花的腰累折了,还挑毛拣刺。不是说她吃饭拿筷子的手剋你了,就是她走路的样子难看。你不知道杨青花的手都累成腱鞘炎了,你听不见她睡觉时哼哼,你还看不见她手肿得都拿不住切菜刀吗?你连脸都不要,有啥资格给我当爸……”夏沐阳的嘴像炒豆,究竟是不是说话能缓解疼痛,还是宁可被打死也不屈服呢?他没告诉我。夏志累得呼呼地喘,青黑的脸上,红润的血丝宛若蜘蛛拉出的网。
冬天的阳光本来就像一个弃妇,青白着一张脸。傍晚时,阳光就哀愁地躲进云层里。夏沐阳许久才从地上爬起来,他咧着嘴吸气。杨青花一进门就发现气氛不对,她觉得屋子里流转着一股血腥的气味。她嗅了一下鼻子,轻声地叫夏沐阳。没听见应声,她探着头往里屋走,夏沐阳在自己的小屋里写作业。
“我叫你没听见吗,咋不答应啊?”
夏沐阳头也没回地嘟囔了一句,写作业呢。杨青花皱了一下眉头,她疑惑地走进屋,扳过夏沐阳的脑袋。红肿的脸,红肿的眼泡,嘴角还残留着血渍。杨青花眼眶里,瞬间就凝成了一坨雨云。“谁打你了,脸上咋肿成这样,还有手指印呢?”杨青花像刚哭完似的抽噎一下。
夏沐阳晃了两下脑袋,甩开她手,“别整我,写作业呢。”
“夏志,夏志——”杨青花的声音宛若从搪瓷盆传出来的,带着沙哑的杂音。“儿子,他死哪去了?”
“不知道。”夏沐阳声音像落下来的冷雨。那晚,杨青花陪着夏沐阳写作业。娘俩躺床上时都快十点了,往常,夏沐阳都要看几十页书,可他屁股和后背火烧火燎地疼。他不敢平躺,又不敢被杨青花看到。他就侧歪着身子和她面对面,“妈,你都有白头发了。”
“离婚吧。离了,咱俩过。只要挣够你念书的钱,好孬吃饱不饿死就行。”
夏沐阳盯着杨青花,眼睛里闪着泪光,“妈,还是别离了,刘昊然他妈和他爸都没离婚。我要是单亲了,除了刘昊然,其他同学都会笑话我。”夏沐阳哭了,“下午,我让他打死我,后来他没劲了。妈,我要是死了,你就跟他离婚吧。一天也别跟他过,我没死,为了我,你就当养个宠物了。”
杨青花被夏沐阳的话吓一跳,她盯着儿子,“你才九岁的小孩子呀。他好歹也是你爸,咋跟他那么大的仇呢?”
夏沐阳转过身,“妈,你回他屋睡觉吧。我睡了。”夏沐阳很快就睡着了,细微的鼾声呼哧呼哧地响起来。半夜,夏志回来了。杨青花沉重地叹口气,并没挪窝。她不想跟他吵架了,吵够了,也吵累了。冬日的夜色撩人,亮晃晃的月亮挂在窗口,像一盏灯。杨青花的心乱糟糟的,她盯着儿子的脸。夏沐阳眉眼像极了夏志,皮肤和嘴巴像她。皮肤白里透着红润,清晰的唇线更衬托出他饱满的嘴唇。月光下,儿子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小时候,她抱夏沐阳走到哪,哪就一片夸赞声。她心里美滋滋的,她不希望儿子只长成美男子,她希望儿子学有所成。儿子仿佛深谙她的心意,还没上学就对书本有浓厚的兴趣。杨青花给他买一块小黑板,他就在上面写写画画,一会儿跑到黑板前当老师,一会儿又坐到木椅子上当学生。有时候叫他好几声,他才能听见。上学了,夏沐阳就像戏水的小鸭子,兴奋得整日缠着她呱呱叫。杨青花最欣慰的莫过于给儿子开家长会,她不仅收到老师的赞扬,还有家长们羡慕的眼光。长着长着,夏沐阳和夏志就成了仇人。也是,夏志不配有这样的儿子。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身上流着他的血,他姓夏啊。谁能说离婚就离婚呢?没有孩子,两个人分开都能过,可孩子怎么办呢?说起来,儿子从心底不想让这个家散,他不希望她跟夏志离婚。可是,夏志不争气啊。夏沐阳比同龄孩子早熟,不能不说与夏志有关。夏志倒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唉——杨青花一夜没睡。早上起来,她双脚轻飘像踩在云彩上。
“刘昊然,你那天要是在就好了。你看他打我时的样子,像打仇人。”
白云在天上悠然地行走。一块白云又被一大片灰黑云遮住,夏沐阳怅然地叹口气,“刘昊然,你说我要是不出生该有多好啊。我不出生,就不会认识夏志。我不是这个家的孩子,就不会跟他住一个屋。还是怪杨青花,她要是不跟夏志结婚,该有多好啊。他俩不结婚,就没有我了——没有我,杨青花就不用这么干活了,她也不能拐着腿。”夏沐阳的哀愁,像水一样地从眼睫毛下流出来。我看着他,惆怅地说咱俩恰好相反。要是没有我,我爸妈早就离婚了。好几次,我听见他们讨论离婚的事儿,最后都是因为我,他们才说不离了。我回手薅一把草叶,拿在手里撕着玩,草汁散发出清新的香气。我使劲地嗅着鼻子,“我还发现,我爸妈只有谈论离婚时,才心平气和。其他时候,只要一说话就吵架。每天,我一进家门心就扑通扑通地跳。人家孩子都盼着爸妈在家,可我就怕他俩都在家。我可希望他俩有一个人去上班了……”一说到我爸妈,我心就疼,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我和夏沐阳不一样,他能让眼泪在眼圈里含着不落,而语气就能把心情传递出来。我不行,我的眼泪就是我的哀伤和惆怅。
我和夏沐阳没再说话,我们俩都陷入到各自的悲伤中。
那年夏天,我和夏沐阳小学毕业,我们俩都被八中招了去。我俩说好了,如果不能分到一个班,我们俩就交换作业。也就是说,我们俩每天都做两套作业,他们班的一套,我们班的一套。我们俩都知道,八中高中招生十分严格,成绩不够,花钱也进不去。即便是初中在八中读,高中也要凭成绩。我们俩要是考不进去,面子丢大了不说,夏沐阳要考好大学的愿望就落空了,而我的家庭或许也面临着解体。我爸妈还能在一起生活,就是因为我是他们共同的儿子。还有,我的学习成绩也还是他们共同的骄傲。开学,班主任老师也面无表情地说过,别以为你们在八中的初中读书,就黄马褂加身。如果中考不够八中的录取分数,照样踢出去。夏沐阳说,他一定要考上八中,只有进了八中才能有希望上好大学。读一个好大学,将来才能有能力养活杨青花。而我虽然没想过大学的事儿,但我想有一个好成绩让我爸妈高兴。我的成绩,是他们不分开的唯一理由。我爸妈都是公务员,他们不希望我将来也当一个小公务员,在我未来的生活上,他俩出奇地团结一致,他俩都希望我将来能到一所大学里当教授。我爸说,靠知识发家致富,稳妥。我妈和我爸每次吵完架后,都搂着我哭。我妈说,儿子你一定好好学习,最好能到一个一线城市的大学里教书,到时候你在哪,我就跟到哪。
我和夏沐阳果然没分到一个班。我的班主任教英语,夏沐阳的班主任教数学。放学时,我比夏沐阳出来早一点。我就在校门口等他,我俩说好还像小学时一样,上下学一起走。我看着夏沐阳从教室里飞奔出来,落日的余晖照在他身上,他身上像着了一团火。我嘻嘻地笑了一声,“夏沐阳,你好像是披着红斗篷的斗牛士。”他呵斥带喘地跑过来,我俩击了一下掌。我俩像两只家雀,一路上喔喔唧唧地说初中的打算。我俩好像都被刚开始的初中生活,冲昏了头脑,忘记了家里的烦恼。
“夏沐阳,小学我从来没超过你,初中我打算领跑。”
“刘昊然,你追我吧。每个学期的期末考试见,要是你总分没我高,就请我吃汉堡和盐焗虾。”夏沐阳咯咯地笑,“要是你分数比我高,我就请你到我家吃炸土豆条。再让我妈给你做各种口味的寿司。”我俩勾肩搭背地走到小区大门,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分开时,我俩又击了一下掌。
初中以后,我和夏沐阳很难能同时逃课了。夏沐阳讨厌体育课,我说他笨拙得像一头猪。第一堂体育课就被老师踢了一脚。而我恰恰喜欢体育课,我又是体委。所以,我俩好久没一起逃课了。周三没有晚自习,我俩约好放学到校园东侧的水塘边坐一坐。中午,我在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了两包薯片,一包赵二大瓜子,两大包虾条。夏沐阳一把抢过薯片,就知道你会给我带这个。可能是昨晚刚下过雨的缘故,锈迹斑斑的椅子上汪着雨水。夏沐阳薅一把草,把铁条椅子上水扫下去,又从书包里拿出两个塑料袋。他递给我一个,垫屁股下,要不别人非得以为咱俩尿裤子了。夏沐阳不忧伤时,常常说笑话。夏沐阳的忧伤大多来自夏志,只有忘了夏志时,他就是快乐的。我最喜欢他咯咯的笑声,像从石头缝里滴下来的水一样清脆。
一只喜鹊落在墓碑上,抖了两下翅膀又扑楞飞起来,落到杨树枝上,啁啾着叫两声。喜鹊的叫声在傍晚的校园里很有穿透力,仿佛校园里都是喜鹊。喜鹊从杨树上俯冲下来,又落到墓碑上。长尾巴一上一下地翘着,冲着南面喳喳地叫。一只喜鹊喳喳地叫着从南面飞回来,抖着翅膀也落到墓碑上。两只喜鹊像是许久没见面了,喳喳地叫着。我和夏沐阳对视一眼,呵呵地笑了。夕阳从树叶的缝隙中射进来,地上就落了一团团跳动的光斑,像一只只蹦跳的小猴子。
“刘昊然,咱俩中考,最好还在一个班。对了,再加上我们班的刘水冰心。唉——只是她的成绩一般。也没事儿,三年呢,咱俩帮她,相信她能考上八中。”夏沐阳把薯片扔进嘴里。“我发现,班级里没有你。我遇到困难时,没人接我的目光。这个很失落,嘻嘻,别人都不懂我。”
我皱着眉头,“刘水冰心——就是你班那个挺高的个,扎着马尾长着一张白净的脸的女生?”
“嗯,你这么看我干啥?你不觉得她长得有点像杨青花吗?”
“哦,哦——你早恋了?”
“去你的,谁早恋了?我只想在学习上帮她一把。”
“可别瞎扯了,你就是对她有意思了。坦白从宽,快说,是不是对她有意思?”
夏沐阳的脸倏地红了。夕阳的余晖也落在他脸上,他脸上浮现出了影影绰绰的图画。我咯咯地笑出声,他转过头,问我又笑啥?我突然笑得一发不可收,因为他转头时,树叶缝隙透出的光正好打在他的左边脸,像一只正在拉屎的麻雀。
夏沐阳照着我胸口,使劲地捶一拳。
升入中学的最大好处,我俩再也不用跳铁栅栏了。每次,都可以大摇大摆地,来校园的东北角坐着了。初中二年级的下学期,夏沐阳跟夏志又一次起了冲突。夏沐阳脸色阴沉地说,这次冲突他胜了。他说,刘昊然,我心里咋一点都不高兴呢?我惊愕地看着他一眼,扭头听他讲述和夏志冲突的始末。
杨青花的钱像随处游荡的风,今天在鞋盒子里,明天就跑到暖气罩子里,后天又蹿到床底下。昨天晚上,杨青花把刚发的工资钱又转移到衣柜的大衣兜里,只有夏沐阳需要钱时,她才拿出来。杨青花手里的每一分钱,都是掰两半花。冬天,他家的饭桌上除了土豆酸菜,很少有绿叶蔬菜。偶尔,杨青花会给夏沐阳炒一盘香菇油菜。她说大人的筋骨都长成了,吃啥不吃啥都无关紧要。孩子不能太省,只能从大人的嘴里往出抠钱,能攒下一分是一分。省得学校交钱时,拿不出来。这年头,跟人借钱,脸都扒一层皮。晚上放学,夏沐阳一进门就跟杨青花要钱,买一本练习册。杨青花手指刚触到钱上,心就一惊。果然少了一张一百的,和一张二十元的票子。“夏志,夏志——”夏志从里屋趿拉着拖鞋走出来,却躲过杨青花装着去厨房喝水。杨青花跟到厨房,堵在门口问他,“你拿钱了?”夏志不自在地从她身边挤出去。他在客厅走了几步,垂着脑袋支吾着说拿了。杨青花几步就蹿过去,质问他,拿钱干啥?
“咋地,我花百八十块钱都不行啊。你防贼似的把钱从这儿挪到那儿,就为防我呗。我就拿了,也都花了。买彩票了,还吃三个肉夹馍,咋地?”夏志越说越气,说到最后近乎咆哮。
正在里屋写作业的夏沐阳噌地蹿出来。“再跟我妈喊,再喊——”初中以后,夏沐阳的个子蹿得比夏志高出一头,就连走路都咚咚作响。夏志再也没有能力把他拎起来,拳脚相加地揍他了。夏沐阳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夏志往后退了两步。余光还瞥见杨青花的眼神儿,她的眼神儿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他觉得心口窝倏地冒出一股凉气。夏志像干渴的鲶鱼,嘎巴了几下嘴,才像蚊子似的叫了一声,儿子——转瞬,他嘻嘻地笑了。“儿子,爸要是不对,你就好好说。我下次准保改,我昨天脑袋一热,就拿钱去买了彩票。走到半路饿了,又吃点东西。我寻思彩票要是中了,你上高中,你妈就不用这么累了……”夏志的话是说给杨青花听的。夏沐阳咬着嘴唇,转身回了里屋。他抓起书本扑到床上,攥着拳头咣咣地砸了两下脑袋。杨青花没再为钱的事儿,跟夏志吵架。她对夏志彻底死心了,也或许她不想让儿子难过。那以后,夏志很少下楼。他说外头有啥好的。走三五步就能碰到人,这年头最可恶的就是人了。
夏沐阳咬着嘴唇告诉我:“刘昊然,早晚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家。”
我黯然神伤地垂下头,我爸妈也早晚得离婚,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呢?夏沐阳说,你去找我啊。在边境的一条河岸上,有一个叫“金光寺”的寺院,住持是佛学院的研究生毕业。金光寺可漂亮了,金碧辉煌,像古代建筑的寺庙。金光寺依山而建,三面环水,一面靠山。我想好了,我离家就去金光寺。到那当个沙弥,给师傅们倒茶斟水。夏沐阳茫然地看着远处,“等我修行好了,就去云游。先去尼泊尔,再去西藏。就是死也要离夏志远点……”没等他说完,我就用半根火腿肠堵住他的嘴。“你要是出家,就吃不着火腿肠了。这个牌子的火腿肠可是带肉粒的,味道好极了。”我一口咬掉半根火腿肠,火腿肠还没咽下去,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儿,“夏沐阳,你去当沙弥了,刘水冰心咋办啊?你不是说她现在成绩,都能占中游了吗。你要是走了,她成绩就得落下去,还不得倒数啊。”
夏沐阳皱起眉头,手里的火腿肠都忘吃了。
我和夏沐阳全力备战中考,那个学期,我俩没逃过一堂课。中考结束,我和夏沐阳约好第二天到校园东北角。我说我带薯片、火腿肠、花生米和啤酒。“咱俩眼看都是高中生了,也该尝尝啤酒的味道了——是吧?”我抬起胳膊搂住夏沐阳的脖子,附在他耳朵上轻声地问:“要不要抽一支香烟?”
夏沐阳嘁了一声,抽那玩意干啥,闻着烟味都想吐。凡是夏志干的事儿,我都烦。我以为他又要数落一番夏志呢,没成想,他转瞬又说,我给你带海带丝和三种口味的寿司。薯条我就不带了,薯条只有趁热才好吃。分别时,我们俩击了一下掌。还说,不见不散。我刚要问他,叫不叫上刘水冰心?我盯着夏沐阳的背影,想想还是算了。有女生在,我会拘谨。
夏沐阳却失约了。
今年,开春只下过两场刚湿地皮的小雨。一直到中考,都没下一场透雨。还没进入夏天,天气就干热,就连树叶都蔫软得垂头丧气。晚上,杨青花一进门就问夏沐阳分数啥时候能下来?他笑呵呵地说你急啥啊,保证不会让你失望就是了。杨青花抿着嘴笑,低声说我儿子错不了。杨青花把布兜放在角落里,“晚上包肉馅饺子,再给你煎盘带鱼。”夏沐阳说,好吃的别可一天吃完。今天吃饺子,隔两天再吃带鱼。给我做三种口味的寿司就行,我和刘昊然约好明天出去玩,带给他吃。杨青花把收拾好的带鱼段,放了调料腌上。她说没问题,不就是做寿司吗。杨青花说刚才下班时,给你报了数理化和英语的补习班,后天开学。这两天你和刘昊然尽情地玩吧。夏沐阳沉了一下,说不想补课了,太费钱。等开学看看,要是真有跟不上的科,再补也来得及。
“妈,你放心,上课时老师讲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到脑子里。晚上,我再自习第二天的课。保证成绩不会落下,没必要花冤枉钱。”
杨青花摇头,说必须补。而且主科一起报,才有优惠。单科补的话,一堂课都要一百一二,最便宜也要八十。
“妈,咱家哪来的钱啊。不补课,我保证也能考年级第一。”杨青花扭头看他一眼,说你就只管学习得了,钱的事儿不用你操心。杨青花悄声地告诉夏沐阳,“我涨工资了,以后每个月都能开两千二了。”
“我看儿子说得对。补那玩意干啥?补课班都是骗钱。”
杨青花和夏沐阳都被夏志吓一跳,他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到身后的。杨青花白了他一眼,说你整天都不出门,你知道外头啥状况啊。夏志翻着白眼,“咋地,我说得不对吗?开补习班的老师不就是为了挣钱吗?他们就骗你这样的。那些补习班跟开窑子的有啥区别,他们比老鸨还坏,他们挣的是孩子家长的血汗钱。”
“你别喊,我心脏受不了。你当孩子面都说的啥话啊,你有没有点当爸的样儿?”杨青花一阵咳嗽,她咣咣地捶着胸口,呼呼地喘息着说:“你看谁家的孩子不补课,是不是骗,成绩说了算。再说,儿子也老大不小了,能不能学到东西,他还不知道吗?”
夏志一拳砸在门上,门玻璃稀里哗啦地碎了。“咋地,我在这家连话都不能说了。”夏志像一头野兽,只是这头暴跳如雷的野兽瘦得皮包骨。他又指着夏沐阳,“还有你,一个小逼崽子整天跟我像仇人似的。”
夏沐阳被夏志突如其来的咒骂,吓得愣住了。杨青花脸色难看得像遗落在菜地的白菜叶,她指着夏志哆嗦地骂了一句。夏志回手一巴掌,抽到杨青花的脖子上,她踉跄地跌到灶台上。夏沐阳疯了一般地扑上去,钳住夏志的胳膊,把他推靠到窗口。他眼珠瞪得溜圆,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是再敢动我妈一手指头,我就把你推下去。信不信——”夏沐阳咽口唾沫,“你啥也不干,整天写那些顺口溜。我妈都快累死了,你还打她。我要是不念书,再跟我妈出去打工养活你,我就不是小逼崽子了——”夏沐阳脸红得像鸡冠子,他说话声都变了。夏志像钉在墙上的标本,俩人对峙着——夏志往出挣,夏沐阳双腿抵住窗台,不让夏志的腿动弹。俩人的胳膊支着,像搭起的架子。夏志到底是成年人,他三两下就挣脱出去。一只矮木凳撞了他腿。他抬脚把凳子踢出去。无辜的矮木凳一头撞到墙上,又弹出来,落到地上时五马分尸了。夏沐阳惊讶地看着散花的木凳,他两步迈过去,捡起一条蹬腿砸向自己的脑袋。鲜红的血像拧开的水龙头,洇洇从茂密的头发里流出来。夏志冷笑一声,回屋时还咣当一声把门关上。
夏沐阳甩开杨青花的手,从家里跑出来。杨青花凄厉的哭声像是送葬。
夏沐阳从家出来时,天上翻滚的乌云变成了雨云。下雨了,这是入夏以来第一场大雨。大雨来势凶猛,像一头饿急眼的怪兽。先前,雨水还像线似的斜着身子落下来。再后来,天仿佛破了,兜不住天河里的水了。雨水瓢泼下来,街道很快就白汪汪的一片了。夏沐阳疯狂地跑,很快就把杨青花甩后头了。他把自己跑成一个小黑点,像一条狗,也像一只蚂蚁。他跑进车站时,一列动车还有二十分钟进站。夏沐阳脑袋上的血口子一跳一跳的疼,他皱着眉头,在自动售票机前买了票。夏沐阳上车前,给我打了电话。“刘昊然,我去金光寺了。你要为我保密,有时间帮我照看一下杨青花。我关机了,有事儿我联系你。”还没等我说话,他就挂断了电话。我再回拨过去,电话里已然是关机的提示音了。
夏沐阳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就在我们中考后的第二天。
我在失落和期待中开始了等待。我失落是因为一起长大的夏沐阳不在我身边,我期待是想快点知道中考的成绩。自从我中考完,我爸我妈就不吵架了,因为他们连话都懒得说了。他俩在家里形同陌路。我看出来,我妈一直隐忍着。她不想跟我爸吵架,怕把我的好运气吵没了。她还担心我的成绩不好,上不了八中。那几天,我妈总是躲在卧室里打电话,隔着门我隐约地听到,她到处打听成绩什么时候能查到。差不多有一个多星期,我爸天天都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我妈十分不悦。早上我还没起床,我听我妈跟我爸说,请你别把家当宾馆,晚上九点钟要归家。喝得醉么哈的影响别人休息,也影响孩子学习。等我们俩出去旅游,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你在外面搂着别人睡,都没人管。
“我不应酬,儿子万一要是成绩不理想,你能给他找个好学校?”我爸的喊声粗粝得像打在脸上的沙粒。
“分数不够你能给他送八中吗?凭你喝几顿酒,就能办事吗?”
“我不能给他送八中,也能送到三中的尖子班。”
三中是仅次于八中的市重点。我爸我妈的争吵声持续到半夜,我躲在里屋塞着耳机听歌。早上,我爸和我妈都上班了。我妈临走时冲着我的房门喊一声,“刘昊然,饭菜都在桌上,不许喝带冰碴儿的水啊。”听见门咣当一声,我一骨碌爬起来。一口气喝掉一瓶冰水,打了一个嗝。我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进屋从零花钱里抽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一会儿去买火腿肠,薯片,酒鬼花生,酸奶,自己到校园里散散心。我刚推开门,被门外站着的人吓得啊地叫一声。杨青花肿胀的脸,像糊窗户的草纸,头发凌乱得像路边的草。她看见我,眼睛里闪出黝黯浑浊的泪光。
“快告诉阿姨,你肯定知道夏沐阳去哪了。他去哪不能不告诉你,你俩从小就好。”杨青花瘦得形容枯槁,眼泪像两股水流从干瘦的脸上流下来。我想起谷子地里扎的稻草人。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杨青花好像怕我跑掉,一把抓住我胳膊哇哇大哭,“孩子,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吧,沐阳去哪了?他咋就那么狠心,扔下我走了?他走了,我咋活啊——”杨青花声嘶力竭,惊出我一身冷汗。我眼看就要说出金光寺了,杨青花突然松开我,蹒跚地下楼走了。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发现她两条腿拐得厉害。我真不知道,她是咋上到五楼的。那一刻,我有点生夏沐阳的气。“干吗把一个女人,折磨成那样啊。”但我还是重守承诺,不能说出金光寺三个字。谁让我和夏沐阳是好朋友呢。
“夏沐阳,你这是报复夏志,还是折磨杨青花呢?”我在屋里来回地走动。我自言自语地嘟囔,“夏沐阳要是给我打电话,一定好好损他。”
我没心情去散心了。
杨青花又来找过我两次。我向她保证,夏沐阳要是给我打电话,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她。
中考成绩下来了,夏沐阳以总分成绩位列全市第一,我仍然排在第二。我们俩都被八中录取,而且还分到尖子班。学校承诺,我和夏沐阳愿意住宿就住,给我们俩单独的房间。要是不愿意住,中午就在寝室休息,上下学都由校车免费接送。教务处的老师来我家,跟我爸妈说对外不要说招生细节。现在上面查得紧,一再强调不许学校不择手段地抢生源。他笑了笑,说其实我们也没用什么手段哈,你们家长和孩子也愿意到八中来。我爸脸上堆着笑,点头哈腰地,一连气地说是是是。我爸还说,我们就是奔着八中去的。还希望刘昊然入校后,请学校和老师多多教导。
我差点没笑出声,我爸要是把这个态度拿出一半对我妈,他俩的关系就不会这么僵了。教务处的老师走到门口,倏地站住了。“怎么联系不上夏沐阳,他家长也关机。他家不会是他们故意躲着我们,想去别的学校吧?”
我妈我爸的目光像夜晚的探照灯,刷地打过来。我蹙了一下眉头,支吾着说,可能他们全家出去旅游了。山里信号不好,就关机了。教务处的老师迟疑地点了下头,匆匆地下楼走了。我很想把中考成绩告诉夏沐阳,就不停地打他电话。我期盼能听到他的声音。可是,每一次都是关机的提示音。我像热锅上蚂蚁,焦躁不安地等夏沐阳的电话。我发现即便是好事儿,没有朋友分享,就没有喜悦感。
夏沐阳走的第三十六天,他终于给我打来了电话。听到他的声音,我哽咽得说不出话了。一肚子要说的话,都像鸟似的飞走了。“喂,刘昊然,我妈咋样?她有没有去找你?”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我面管杨青花叫妈。夏沐阳的声音有些沧桑感,我不知道是山里的风,把他嗓子吹粗了,还是寺院里的香火让他长成了大人。我一直抑制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我说你回来吧,你妈好像疯了。中考成绩下来了。你第一,我第二,只是刘水冰心的成绩恐怕连三中都进不去……夏沐阳哦了一声,又郁郁寡欢地嗯了一声。还没等我说话,他就挂断了电话。我再回拨过去,又关机了。我想,我可能要失去这个好朋友了。他可能甘心在金光寺当一个沙弥了,我听说,寺院里的和尚视众生平等,即便是见到亲生父母,也视为施主。何况我这个朋友了,或许我怕根本就没在他心上。
我病了,吃三天药仍不退烧。我爸和我妈带我去医院做检查,检查的结果是肺炎。我留在医院输液,我妈要带我去旅游的事儿,泡汤了。我妈说,肺炎要是不治彻底,以后一有个头疼脑热就犯。早上,我刚输上液,突然接到夏沐阳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还是决定回来上学。寺院太适合夏志待了,有人供养,还是让他来寺院写他的鸡巴诗吧。我沙哑着笑了。我说,“回来吧。我爸妈也说好了,在我考大学之前不再提离婚的事儿了。他们说再试着相处一下。”
夏沐阳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我的好朋友要回来了。但我知道,寺院的香火并没有打开他的心结,他还不能接受夏志。否则,他不会说粗话。我太了解我的朋友夏沐阳了,他对待夏志,像是一个患有精神洁癖的人。我又突然想起刘水冰心,我突兀地笑了。一只苍蝇正好从窗户上飞起来,苍蝇还以为我是冲它笑呢。它在我眼前嗡嗡地飞了两圈,才落到棚顶的灯罩上。白色的灯罩上,有密密麻麻的苍蝇屎。我想,那里是苍蝇的乐园吧。
等夏沐阳回来,我一定问问他,究竟是为他妈不当沙弥了,还是舍不得刘水冰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