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静
伴随着高宗、孝宗朝的“崇苏热”,苏词逐渐深入文人视野,并成为词人模仿的对象。探索苏词与南宋词人的关系逐渐成为研究重点,涉及具体词学理论批评又多集中于“以诗为词”“词为诗之裔”、豪放词风等观点。限于文本形态,南宋初中期的词学批评方面涉及苏词时,则以王灼、胡寅、胡仔等人观点略而论之。词话最初依托于诗话,扩而言之,则寄身于笔记小说、文人序跋,后者往往包含丰富而琐碎的词学原始资料。沿着苏词接受梳理南宋初中期的笔记序跋,我们可以发现词学建设在南宋文人“谈话”中逐渐变得清晰,孕育着一种准规范的词学理论。
词学的繁荣自然是以词的繁荣为基础,对词体起源、词人评析、词派梳理、词法总结等都是词学所涵盖的内容。讨论词学内容自然离不开词学所存在的生态环境,即词学是以何种方式存在,文人是以何种态度和方式参与词学建设,词学生态如何影响词人的接受。在开始论述之前,先要说明词学以什么形态存在。
在南宋初中期,词学的生态基础在于词话,得力于宋代文人喜著述、好谈论这一士风,词话的产生与发展正是依附于诗文品评,以“话”的形式存在于笔记小说中。“以资谈助”乃北宋笔记著述的重要目的之一,故多以“谈”“语”“话”名之,论事则略记见闻,论辞则时见妙语,以有所发见而自命游戏风流。宋庠整理《杨文公谈苑》、孙升撰《孙公谈圃》、旧题孔仲平撰《孙氏谈苑》、蔡绦撰《铁围山丛谈》、王谠撰《唐语林》等等,命名皆遵此例。正如《六一诗话》以“资闲谈”首发其端,《杨文公谈苑》原名《南阳谈薮》,乃是“门生故人往往削牍藏弆以为谈助”。作者也多有言其著述背景和动机,上官融《友会谈丛》自言:“每接缙绅先生,首闻名辈剧谈正论之暇,开樽扺掌之余,或引所闻,辄形纪录,并谐辞俚,非由臆说,亦综辑之。”不仅北宋如此,这种著述心态还延续到南宋高宗、孝宗时期,周辉《清波杂志》乃“早侍先生长者,与聆前言往行有可传者,岁晚遗忘,十不二三。暇日因笔之,非曰著述”。虽不无自谦之意,背后的著述逻辑则是承认并遵循了宋代文人笔记的游戏心态。叶梦得《避暑录话》明言“士大夫作小说,杂记所闻见,本以为游戏”,可为之心态总结。文人词话散见于笔记小说,自然也有这种游戏化的著述背景,即论词来自文人雅士助乐为兴的琐屑小语,又反用之于助乐为兴。朱弁《续骫骳说》所论多为近人乐府歌词,“述所见闻以贻好事”,“信笔而书,无有伦次,岂可仿佛前辈施诸尊俎,掀髯捧腹之具”,自言论词乃是供人一笑耳。
作者虽自言多有游戏之意,实有道存焉。张贵谟为周辉《清波杂志》序:“纪前言往行及耳目所接,虽寻常细事,多有益风教,及可补野史所阙遗者。”有益风教则是士人责任感在笔记中的体现。故内容广涉博取,不为一体一式所限,凡所见闻皆可入书,广见闻、助谈资、资考证、遗子孙、益教化,材料多来自他者,但亦有借他人话语为己论道,材料的选择与否、考证评点均可见作者治学态度和喜尚好恶。叶梦得颇通朝章国典,所著《石林燕语》尤详典制,可补史传之阙,《避暑录话》足资见闻,然其学宗王安石,尚不免有“多阴抑元祐,而曲解绍圣”之讥,可见作者著述亦有态度。至于沈作喆聊以自娱的《寓简》,因其学乃宗苏轼,至于书中非王安石、程子,论养身禅悦皆承苏之言。此种好恶皆会影响作者论诗词文的态度,往往宗旨非一,论文多有抵牾也在情理之中。罗大经《鹤林玉露》多有论诗话,于学术方面多引朱熹、张栻、真德秀等道学家言论,于文学又盛称欧苏,从道学论文学则言词科不当学,从文学论道学则言词科当习,持论两端。虽不免矛盾,正可见作者虽曰游戏,实寓论断于其中,实以游戏之态度著论道之书。
潜在的著述背景所生成的文本形态,不仅影响了宋代的词学存在形态,也影响了词学的基本理念。词话散见于笔记中,加之游戏的著述心态,内容驳杂,转相引述,重见迭出,同时缺乏系统性和严谨性,过于简短而无法产生系统而理论的词学阐释。游戏的著述心态故多录风流奇异之事,往往不重考证材料出处真伪,更助长了好异之心,不近情理之事亦多有记载,所记颇为猥杂而近于小说。因此,学者在论及南宋初中期的词学理论对苏词的接受,往往只能浮光掠影引述个人观点,而无法上升到系统的理论层次。但词学的发展并非停滞不前,正是在反复的记载讨论中词学得以建设,苏词得到认同。例如文人多记苏词本事,正可代表文人对词的“小道”“风流”观的理解,作词本身即是文人自我生命力的展示,在转录和谈论中自然也包含对生命力的重新发掘和珍视。因诗与文仍是文人公共社会领域中的正式文体,关心的是补世论道、言性说理的宏大话题,因而事关词体的来源、正道与旁支等根本性问题仍然被笼罩于诗学的光辉之下,难以充分展开论述,但对诗文艺术的评点自然也渗透到词艺点评,可发现文人对词法的探索和思考。
又,此时文人编选词集多有序跋,可以发现对词的认识逐步从“小道”的应酬交际工具向“性命情理”之载体过渡。向子諲、张浚、张元干、张孝祥、辛弃疾等人,以词抒发襟抱、论说时政、杂入经理之学,对传统词风冲击甚大。文人也公然以沉浸词道自乐,词开始以一种重要的形态参与文人公共生活。创作的丰富倒逼理论建设,在南宋初中期的文人世界中,词虽然不能完全摆脱娱宾遣兴的“小道”观念,但文人多有为友人词集作序跋,必然涉及词的思想内涵、艺术风貌、成就地位、渊源等,较为理论的词学批评便孕育其中。相比较北宋的笔记小说,这一时期的跋语、序文中词论的理论性和系统性有明显提高。与此同时,词的道德化或义理化的倾向正逐步加强,词的美学品格也在重新构建。词人作词既以经济义理自诩,又与“忠君爱国”的襟怀抱负和论道说理的理学背景相叠加,促使南宋初中期词和词论的转向,隐含的逻辑则是词从“儿女子语”转向“文士语”,以表达高雅的文人精神世界之词为佳,从以北宋为宗到以南宋变调为傲。非独作词如此,词集、词选亦有此取向。邓子勉先生言:“从词学发展的角度来说,宋词的强盛时期是在南宋。”原因在于这一时期,一是词人将词收入全集的现象已经非常普遍,二是词集大量刊行和传抄,三是词集选本的大量编印。词集选本的趋势则是汰俗去艳,归之雅正合度。曾慥绍兴年间所选《乐府雅词》,“涉谐谑则去之”,“当时小人,或作艳曲,谬为公(欧阳修)词,今悉删除”,选词趣味较之《花间集》可谓差别甚远。“志趣萧散,浮沉末僚”的张侃自编《跋拣词》,收前人之词和词论,收录标准乃“若夫泥纸上之空言,极舞裙之逸乐,非惟违道,适以伐性,予则不取”。将词视为修身养性之具,有补名教。黄大舆所选《梅苑》即取诗人托物取兴之意。词在托物取兴方面与诗骚有共同之处,显然有以之为雅之意。或许这些理论并非出自词派建构的考虑,但所展现出正经高雅的文人精神,换言之,渗透文人主体精神的“文士之词”也是文人兴趣所在。
总之,在南宋初中期,与词人接受苏词影响而创作并行不悖,文人在笔记和序跋中已经开始从理论上谈论苏词,尽管它是琐碎的,但共同构成了苏词接受的原生态。要想讨论南宋初中期宋人笔记中的苏词接受复杂的局面,自然绕不过这一历史事实。通过对这些言论的梳理,可以发现文人正逐步从理论方面认识和评价苏词的异质性,对苏词的关注焦点随着词和词论的深入发展而有所转移,这也就是本文接下来所要论述的内容。
相对于诗文而言,词乃是与道始终保持一定距离的且带有消遣性的艺术,学者以宋世风流来阐释词体兴盛的原因。词人本身极有风流之趣,亦视能唱曲作词、即雅即俗为风流,围绕词所发生的本事自然也就带有风流性质,而作词、论词也就带有消遣、消费、娱乐等性质。郭绍虞曾评《六一诗话》,“于诗论方面无多阐发,只为小说家言而已”,此语也适用于宋代多数笔记小说。本因著述态度不严谨,体裁近于小说,著录重点乃是逸闻轶事。而笔记作于文人闲暇之余,以一种游戏的态度重新体味往日的生活经验,着之以自娱和娱人,它能缓解道所带来的承重感和压迫感,是政治道德秩序之外的供士人栖息谈论的家园。自娱和娱人的创作目的更容易导向词话中的“风流”论,文人在对前人“风流”的阐释和追述本身也就参与了词学“风流论”的建构,产生了一种“于我心有戚戚焉”的共鸣。
叶梦得《岩下放言》记载苏轼论黄庭坚和张志和《渔父词》,感慨道:“前辈风流略尽,念之慨然。山栖谷隐,要不可无方外之士时相周旋。余非鲁公,固不能致志和,然亦安得一似之者而与游也。”又《邵氏闻见后录》记载黄庭坚于东坡贴下书也是一种风流,“予意韩退之、张籍翰墨间,亦无此一段风流耳”。在叶梦得和邵博看来,这种文人间的交往赞赏乃至惺惺相惜是一种风流。而在苏轼自己也以风流自赏,“回首长安佳丽地。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为向青楼寻旧事。花枝缺处余名字”(《蝶恋花·送潘大临》),流连花丛是风流,“着棋、吃酒、唱曲也”也是风流。前雅后俗,实际上推崇的都是一种游离于道、游心于艺、不拘于正道、挥洒性情的风流观。
这种风流又包含着游戏观念,故多记“戏谑”“游戏”本事,自然我们不能将“风流”和“游戏”画等号。苏轼本人以才思敏捷、好乐善谑著名,正如王辟之所评苏轼“虽才行高世而遇人温厚,有片善可取者,辄与之倾尽城府,论辩唱酬,间以谈谑,以是尤为士大夫所爱”。《东坡志林》《仇池笔记》及各式题跋中记载了不少苏轼评词的连珠妙语,黄庭坚、李之仪、阮阅、陈师道等友人或门人多著录苏轼论词言语。这些原始材料便为其提供了丰富的谈资,在转录过程中,对前人的再评点又使转录者扮演了诠释者的角色,其评点又为后来的词学理论专著积累了丰富的理论资源。如宋人笔记所频繁记载的苏轼评黄庭坚所和张志和的渔父词,最能体现苏轼和转录者的游戏心态。“鲁直作此词,清新婉丽,问其得意处,自言以山光水色替其玉肌花貌,自以为得渔父家风。然才出新妇矶,又入女儿浦,此渔父无乃太澜浪乎?”(《跋黔安居士渔父词》)此语为《岩下放言》《五总志》《乐府雅词》《苕溪渔隐丛话》《能改斋漫录》《野客丛书》等所转录。诗歌方面的苏黄优劣论在南宋已成为热点话题,但显然还没有延伸到词论,苏轼以戏语评之,后人也以游戏的心态记载此事,本无意区分优劣。在宋人看来,具备了才思,即使论人论事稍显促狭也无甚大碍,不拘常礼,故作曲解反而能凸显词人性情。但戏语并非于诗学毫无建设,苏轼话语中所提倡的乃是一种清真天然、不加雕琢、直书性情的审美,事实上“清”的确也成为南宋文人论词的核心概念之一。
这种“游戏”“风流”观,最直接的体现乃是大量记载苏轼作词本事,尤其是与乐妓等女性相关的苏词本事,甚至明显近乎小说虚构的词话,文人也津津乐道,往往不殚篇幅过长。欧阳炯《花间集序》言词“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词带声色已成为社会共识,宋代乐妓活动随着城市的繁荣较之唐代有过之而无不及,文人未尝一日不宴饮,酒席之间以乐妓佐兴,或携妓出行亦被视为风流韵事。当然苏轼也不例外,文人也不甚避讳此等行迹。施德操《北窗炙輠录》:
东坡待过客,非其人,则盛列妓女,奏丝竹之声,聒两耳,至有终席不交一谈者,其人往返,更谓待己之厚也。值有佳客至,则屏去妓乐,杯酒之间惟终日笑谈耳。
施德操,高宗绍兴时人,又多与张九成等理学家游,学者称持正先生,另著有《孟子发题》一卷。《北窗炙輠录》所记多当时前辈盛德之事,立身行己可为士大夫观法者,近似儒家者言。以近理学家身份记载苏轼此事而无甚批评,隐约透出的乃是宋人在自持和自娱二者的微妙平衡,也是宋人尚义理而又入世的精神风貌。又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记载《东皋杂录》曰:
东坡自钱塘被召,过京口,林子中作守,郡有会,坐中营妓出牒,郑容求落籍,高莹求从良,子中命呈东坡,坡索笔为《减字木兰花》书牒后云:“郑庄好客,容我楼前先堕帻。落笔生风,籍籍声名不负公。高山白早,莹骨柔肌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暗用此八字于句端也。
此事孙宗鉴《东皋杂录》、陈善《扪虱新话》亦录,陈善评苏轼“此老真尔狡狯耶”,胡仔言《聚兰集》另载有此词。又《苕溪渔隐词话》记载苏轼携妓作《南歌子》访大通禅师,《春渚纪闻》记苏轼作海棠诗遗李琦,《挥尘录》记苏轼携妓聚会,《西湖游览志》记苏轼作《惜分飞》词赠妓琼芳等,皆是与乐妓相关的词本事。文人所津津乐道本事的根源正是在于雅俗相间、卓荦不群的苏轼风度,若能在倚红偎翠、杯盏往来中不失文人品识格调,也是风流。
不限于乐妓,苏词与其他女性的本事也是文人所乐于关注的话题。苏轼有妾曰朝云、榴花,苏词也多有为二人而发,文人也乐道之。释惠洪《冷斋夜话》、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袁文《瓮牗闲评》、龚頣正《芥隐笔记》、陈鹄《耆旧续闻》都记载苏轼《西江月·梅花》乃为悼朝云而作。故事尚简略,无太多发挥之处,而其他名篇则不然。
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乃其名篇,后人多以为此乃苏轼托物起兴自况之作,然而在南宋初中期的文人笔下多认为此词乃为一女子而发。吴曾《能改斋漫录》略载潘邠老言此词乃为王氏女子而发。李如箎《东园丛说》所记细节更为详尽,也更戏剧化:
愚幼年尝见先人与王子家同直阁论文,王子家言及苏公少年时常夜读书,邻家豪右之女常窃聴之,一夕来奔,苏公不纳,而约以登第后聘以为室。暨公既第,已别娶。仕宦岁久,访问其所适何人,以守前言不嫁而死。
更逐句分析每句词的本义以对应所记载的故事,并感慨世人因为不明故事妄改词文,“愚每举此一事为人言之,莫以为然,此可与深于词者语,岂流俗之所能识也哉!”王楙《野客丛书》转录《能改斋漫录》故事,又言其此词东坡在惠州白鹤观所作,非黄州也。
然尝见临江人王说梦得,谓此词东坡在惠州白鹤观所作,非黄州也。惠有温都监女,颇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闻东坡至,喜谓人曰:“此吾婿也。”每夜闻坡讽咏,则徘徊窗外,坡觉而推窗,则其女逾墙而去。坡从而物色之,温具言其然,坡曰:“吾当呼王郎与子为姻。”未几,坡过海,此议不谐,其女遂卒,葬于沙滩之侧。坡回惠日,女已死矣,怅然,为赋此词,坡盖借鸿为喻,非真言鸿也。
较之《东园丛说》又更近于小说。虽故事结尾加了一句,“说之言如此,其说得之广人蒲仲通,未知是否?姑志于此,以俟询访”。此种故事的流行,自然与“词盖本管弦冶荡之音”(《四库全书总目·乐章集提要》)相关,文人著述正反映这一社会共识。但明知真假难辨,文人仍记载并津津乐道其细节,“作意好奇”的心态也很难说与记载者的游戏心态无关。无独有偶,袁文《瓮牗闲评》也略载此事之后,又详细记载苏轼与友人游湖见一美女子,有感而作《江神子·凤凰山下雨初晴》,并认为“此词岂不更奇于《卜算子》耶”,“奇”字则直接道出了文人著录的隐秘心态。
在梳理苏词接受中,此等资料因为多关注苏词“写什么”,缺乏较大的理论价值和阐释空间而被忽略,但它却是苏词进入后世文人视野最常见的形态,所反映的也是南宋初中期文人对词最直接的看法,但并非毫无建设,它包含了文人对生机、博学、趣味、私人空间的推崇,而这种推崇往往是以诗文为潜在背景的,故也为讨论词法“怎么写”提供了基础。
笔记小说又有辨出处、资考证、论法度,也论及词章法度。文人屡称作词为游戏翰墨,但并非完全忽视作词艺术,相反对词艺的探讨在北宋就已经成为文人谈词的重要内容,到南宋更是如此。谢桃坊先生将沈义父《乐府指迷》、张炎《词源》、陆辅之《词旨》三部词学专著视为词学的真正建立。吴熊和先生也认为:“南宋后期论词重点转向讲习与传授词法,这一过程始于姜夔,而大备于张炎。”词学理论并非凭空产生,当我们以这种前理论的心态去审视南宋初中期笔记中的相关词话,我们发现他们已经试图用一种公共的理论术语去总结作词方法,为时人提供可资借鉴的作词经验。或许可以说在南宋初中期的文人笔记中,词话则逐渐有南北宋之别,即从北宋到南宋的转变:从“写什么”到“怎么写”。
正如郭绍虞先生言“南渡诗人大抵自江西诗入”,论诗亦多从江西诗法。受诗文这种强势文体的影响,对诗法、文法的争论和总结也渗透到词话,加之论词者或是江西派中人,或有师脉、交友背景,往往有诗学著作,转而论词自然带江西之风,尤其是江西诗派的诗话理论如关于用事、句法、下字、化用等亦为论词所吸收,较前人多有新意。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乃继阮阅《诗话总龟》而作,胡仔正处于“苏黄诗学复振之时,竭力推重元祐诸君”,论诗亦论词,其前集卷五十九、后集卷三十九专论词,以致后人辑录其词论共计二百四十则,又名《苕溪渔隐词话》。胡仔谈论苏词不同前人泛论,深入文本层面好论作词之法。陆游曾师江西诗人,后虽入室操戈,但并不反对诗有其法,只是“法”的出处不同,论词少本事而多评点。与陆游交往的曾季狸也是如此,曾师吕本中,吕本中论诗文本取苏黄著有《紫薇诗话》,曾著有《艇斋诗话》,论诗近江西派,所多载江西派逸闻轶事,论词亦沿用江西术语。这种不重宏观而重枝叶、不重内容而重技法的论词话语,既有将词作为一种精致艺术的努力,又因为论词者本身的严肃态度,使词话偏离游戏意味而趋向规范指导,从而建构严肃词道。范温《潜斋诗眼》论秦观词:
复诵淮海小词云:“杜鹃声里斜阳暮。”公曰:“此词高妙,但既云‘斜阳’,又云‘暮’,则重出也。”欲改“斜阳”作“帘栊”。余曰:既言“孤馆闭春寒”,似无帘栊。公曰:“亭传虽未必有帘,有亦无害。”余曰:“此词本模写牢落之状,若曰‘帘栊’,恐损初意。”先生曰:“极难得好字,当徐思之。”然余因此晓句法,不当重叠。
范温为吕本中表叔,论诗讲求有来处,尤其重字眼句法,乃江西诗派主张。所引词乃秦观名篇《踏莎行·郴州旅舍》,苏轼言其“斜阳”“暮”重出,乃有句法之病,欲改“帘栊”,范温尚认为不当,谨慎如此,正符合其“句法当一字为工”的理论主张。这显然已经超出“资闲谈”的著述主张,而带有明显的作词指导意味。
词学规范所论及的是“怎么写”的问题,首先关心的是怎样以有限之才生发无穷诗意。黄庭坚“夺胎换骨法”的成功经验提供了理论基础,苏词则为之提供了经典范本,二者一拍即合。南宋初中期的文人多用此法论苏词,通过对苏词的再解构发现并规范了作词之法,促进了词法理论化。稍晚于黄庭坚的释惠洪《冷斋夜话》中直接引用黄庭坚此语,举苏轼“万事到头终是梦,休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句乃是化用王安石《菊》诗,是为换骨法。此条被张镃《皇朝仕学规范》转录。张镃自序此书乃“寤寐前哲,采摭旧闻,凡言动举措粹然中道,可按为法程者,悉派分鳞次,萃为矩编,自便省阅”。显然《规范》有“法”之意。此书分为作诗、作文等六类,实不及论作词,然而转录此论即认可苏词中确实有夺胎换骨之法,可以之为法式。曾季狸则逐句分析:
东坡《和章质夫杨花词》云:“思量却是,无情有思。”用老杜“落絮游丝亦有情”也。“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依前被,莺呼起。”即唐人诗云:“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几回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即唐人诗云:“时人有酒送张八,惟我无酒送张八。君有陌上梅花红,尽是离人眼中血。”皆夺胎换骨手。
可以看出,曾氏所依赖的不是他人话头而是经典文本,以词的文本分析逐渐取代了词的即时谈论,即文本艺术取代了话语艺术。他从诗论那里得到启发,将词引向“正途”,一种供文人发现、欣赏并创造的艺术,而这本身就是以“经典”建构“规范”的过程。
在其他人笔下,我们也可以发现,文人论词的焦点也逐渐向词句、词篇是如何被创造的这一过程集中。周紫芝《竹坡老人诗话》记苏词用白乐天语,“非点铁成黄金手不能为此也”,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记苏轼别李公择词用韩愈《与孟东野书》语意,张邦基《墨庄漫录》记苏轼《梅花词》用《梦看梨花云歌》诗意,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记苏词“快哉亭”用徐骑省《徐孺子亭记》语意,曾季狸《艇斋诗话》记《水调歌头》用谢庄《月赋》语意等,皆是此类。词篇者如《竹坡诗话》和《墨庄漫录》记苏轼度《洞仙歌》诗为《洞仙歌令》;《苕溪渔隐丛话》记苏轼读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为《哨遍》,改琴曲《瑶池燕》作《瑶池燕·飞花成阵》,隐括韩愈《听颖师弹琴》为《水调歌头》等。在词论家那里,考证出处则成了逆向分解的艺术,词是可以还原成具体历史文本的,与其说这是文人展示博学功底的游戏,但无形中却起到了接渡后学的作用,为后人提供了一套作词的艺术。
对词艺的规范还体现在对经典文本的原初形态的尊崇和维护。虽屡经党禁,南宋初中期苏词真迹保存尤多,形式包括真迹、刻石、题词不等,但因为流传的种种原因,通行版本往往与真本有所出入。从接受层面来讲,传播过程中的谬误也是接受,是基于接受者在各式环境下对词进行的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改写,尤其是对于词这种配乐文体意义重大。南宋初中期文人不约而同推崇真迹,显然是基于文人文本的视角认为苏词的原初形态具有不可随意改定的经典性,有意无意忽视了部分苏词不合乐这一历史事实。王楙《野客丛书》记载一例讹误:
淮东将领王智夫言:尝见东坡亲染所制《水调》词,其间谓“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知后人讹为“强虏”。仆考《周瑜传》:“黄盖烧曹公船,时风猛,悉延烧岸上营落,烟焰涨天。”知“樯橹”为信然。
“强虏”事见张端义《贵耳集》记李季章(当作“李章”)奉使北庭对使者答语,乃故意折北庭使者,事出有权,而王楙仍加以考证以明苏词原文合乎情理。又赵彦卫《云麓漫钞》记:
版行东坡长短句《贺新郎》词云“乳燕飞华屋”,尝见其真迹,乃“栖华屋”。《水调歌》词版行者末云“但愿人长久”,真迹云“但得人长久”,以此知前辈文章为后人妄改亦多矣。
直斥后人妄改,态度更加明显。又,洪迈《容斋续笔》记载元不伐家有鲁直所书东坡《念奴娇》与今人歌不同者数处;曾季狸《艇斋诗话》记印本“牛衣古柳卖黄瓜”,原本乃“半依古柳卖黄瓜”;周必大《益公题跋》记《满庭芳》“归马注平坡”,意为归兴之快,印本以“注”为“驻”;又有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记词刻本妄改“文君壻知否”为“文君细知否”等等,不一而足。文人耿耿于真迹或原作,除了求真和维护经典意识,更因为文字乃作者“心声心画”,观原作可以体味作者本意,发人深思。但同样亦不敢专以石刻、手书为是,因作者往往自改其词。苏轼更是如此,何薳《春渚纪闻》记苏轼作诗也改定多处,以为“虽大手笔不以一时笔快为定,而惮于屡改也”。曾季狸记《大江东去词》苏轼自改“三国周郎赤壁”为“当时周郎赤壁”。周必大所题苏轼真迹颇多,对其异处往往不惮篇幅详加记载,原因即《题汪逵季路所藏墨迹三轴(录东坡轴)》所言,“学者因前辈著述,而观其所改定,思过半矣”。无独有偶,费衮《梁溪漫志》亦言:“蜀中石刻东坡文字稿,其改窜处甚多,玩味之可发学者文思。”所思者乃作者作词心思,意欲以为法也。
词学史上一大公案——关于“苏词如诗”的争论,也涉及词的艺术规范即“法”的争论。陈应行、胡仔、叶适、孙奕、阮阅、王楙等文人都转录了“苏词如诗”语,或言论人非全才不能兼善,承认作词乃苏词短处,或回避此问题,举例说明苏轼佳词甚多,并非全不合乐,但基本认同“苏词如诗”在于其有不合乐之处。较有建设性的反对者如晁无咎、王灼、陆游,分条列举如下:
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
长短句虽至本朝盛,而前人自立,与真情衰矣。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今少年妄谓东坡移诗律作长短句,十有八九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宠,虽可笑,亦毋用笑也。
世言东坡不能歌,故所作乐府词多不协,晁以道云:“绍圣初,与东坡别于汴上,东坡酒酣,自歌《古阳关》。”则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声律耳。
无论是“曲子中缚不住”,还是“非心醉于音律者”,更或是“豪放不喜裁剪以就声律”,显然,文人在理论层面尚承认词是依附于音乐的一种诗体。但论苏词的合理性时,多同将其不谐音律的事实转化成“法”与“变”的合理性问题,合乐谐律为常法,反之为权变,“不协音律”就被改造成苏轼有意为之的主观意愿。接下来,要想论证苏词“变”具有合法性,先要论证苏轼本人能歌、晓音律,其词可歌,因为知法才能通变。
词论者论证的思路和陆游一样,即举例说明,南宋初中期的文人大量记载苏轼本人能歌、自歌其词或后人歌苏词的例子,原因或在于此。兹举数例:
歌者袁绹,……遂共登金山山顶之妙高台,命绹歌其《水调歌头》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歌罢,坡为起舞……
东坡云:“玄真语极丽,恨其曲度不传。”加数语,以《浣溪沙》歌之……
元不伐家有鲁直所书东坡《念奴娇》,与今人歌不同者数处,……
庐山道人崔闲,遵客也,妙于琴理,常恨此曲无词,乃谱其声,请于东坡居士子瞻,以补其阙。然后声词皆备,遂为琴中绝妙,好事者争传。
东坡和之,若豪放不入律吕,徐而视之,声韵谐婉。
东坡少年遇美人喜《洞仙歌》,又邂逅处景色暗相似,故隐括稍协律以赠之也。
这些事实或许可以表明苏轼并非不懂音律,作词是按声谱词,词是声韵谐婉,苏词可歌,苏轼或后人皆可歌苏词,包括《水调歌头》《念奴娇》。“独嬉弄于乐府之余,而寓以诗人句法”,原本乃黄庭坚评晏几道的“诗人句法”,到了南宋便成了有意革新词体词风的方法论。苏轼有意革词之弊,“以诗为词”的方法导致“词如诗”效果,苏词的异质性显然具有了合理性。陈应行序张孝祥词乃继东坡之后,汤衡序直言,“元祐诸公嬉弄乐府,寓以诗人句法,无一毫浮靡之气,实自东坡发之”,“骏发踔厉,寓以诗人句法者也。”《总目提要》评戴复古《石屏词》,“以诗为词,时出新意,无一语蹈袭也”,即点明戴复古“以诗为词”法在作词方面的革新意义。
无论是“夺胎换骨”还是“以诗为词”,以致对异文的记录,至于其他对名物、用事的考证,对句法、字法的评点,文人的视野始终离不开对“词艺”的关注。虽没有产生如沈义父《乐府指迷》这样的理论专著,但大批文人论词从资闲谈转向对方法技艺的探索,本身就将词论引入正途,也为后人作词和论词提供了方法之门。
以诗法为参照规范词法还不能使词体脱离技艺的范畴,要想提升词体,就必须从根本上解决词体起源、词旨内容、词人地位、词风雅淫等问题,显然南宋初中期文人选择的策略是使词向诗靠拢,去俗趋雅,即以诗道论词,构建雅化的词道。学者早已指出南宋词有雅化、义理化的发展倾向,词从“小道”的应酬交际工具向言“性命情理”、展示士大夫精神世界和文人高雅品位的载体过渡,词被赋予了严肃的社会功能,具有和诗一样的重大意义。词学也不例外,也处在变革之中,而苏词在这一历史进程中发挥了典范意义。
提升词体,构建词道,首先需要解决的是词的起源问题。北宋中期,词已经成为士大夫交往酬赠的重要文体,与其说这是倚声之词,更像是文人趣味的优雅展示,文辞内容意义多于音乐意义。词的创作之盛超过理论之建构,文人作词虽乐此不疲,但词体为“小道”的观念仍根深蒂固,柳永的遭遇即是例证。如何提高词体,为词注入士大夫精神,使创作合理化,苏轼为词源提供了一个抽象的解释,即“诗词同源论”:《与蔡景繁书》中“颁示新词,古人长短诗也”;《祭张子野文》中“清诗绝俗,甚典而丽,搜研物情,刮发幽翳。微词宛转,盖诗之裔”。但苏轼并没有论证词是否如何自诗体演变来,这种粗糙的理论到了南宋显然不合时宜。典雅词、义理词形成潮流,文人词进一步案头化,词的独立性受到诗的挑战,时代的理学背景,文人对词既轻视又看重的矛盾心理,都使词论需要进一步精细化、理论化、系统化。沿着苏轼提供的道路追溯词的起源,或从配乐形式,或从句式长短,文人找到了不同答案:朱弁认为起源于六朝;朱熹认为词自古乐府“泛声添字”而来;王灼认为“古歌变为古乐府,古乐府变为今曲子,其本一也”,直接将词的起源追溯到了唐虞时;张侃则追溯到《赓载歌》、虞舜古代乐曲《南风》;陆游《自制近体乐府序》认为倚声之词起于晚唐;周必大认为起于汉魏乐府等等。关于词的起源,学术界成果迭出,在此不赘述。但文人是基于词体功用观追述词体起源,而非从纯文学理论出发。虽源头不一,但却多指向批评当下,以张侃、朱翌、陆游为例:
然乐府之坏始于玉台杂体,而《后庭花》等曲流入淫侈,极而变为倚声。
今不复有歌诗者,淫声日盛,闾巷猥䙝之谈,肆言于内集公燕之上,士大夫不以为非,可怪也。
风、雅、颂之后为骚,为赋,为曲,为引,为行,为谣,为歌,千余年后乃有倚声制辞,起于唐之季世,则其变愈薄,可胜叹哉!
世俗日降,文体代变,越变越薄,以致今日“祖风扫地”。换言之,当务之急是要以诗道振兴词道,以儒家诗教理论来使词道德化、政治化,极力向诗靠拢。评词的标准自然也以功用观为标的,曾协《题侯齐彦乐府后》用半个篇幅阐述了儒家诗教理论,批评今日之词“排比声韵,流连光景,为人作容姿,不几于倡优畜之也”,才转而评价侯词:
一旦出乐府十九篇,简而当,直而婉,惓惓而不伤,耿耿而不迫,其志在于转而上闻,非为取一时声名而已也。意气格力,盖余事耳。
评词思路就是南宋初中期文人论词的理论整合。詹效之评曹冠词:“窃尝玩味之,旨趣纯深,中含法度,使人一唱而三叹,盖其得于六义之遗意,纯乎雅正者也”,“矧斯作也,和而不流,足以感发人之善心,将有采诗者播而飏之,以补乐府之阙,其有助于教化,岂浅浅哉?”(《燕喜词》序)同样以儒家诗教理论论词,重在功用论。同苏轼隐括《归去来兮辞》为《哨遍》一样,曹冠有隐括苏轼《赤壁赋》为《哨遍》,以写达观之怀,寓超然之兴,曹冠乃有意学苏轼以词表达士大夫的精神境界。另陈 且论曹冠词,重在人品词品统一,同样比之苏轼。显然文人已经意识到苏轼有意背离“娱宾遣兴”的作词传统,用相对直率的方式表达对现实的感受和哲思,可见时人眼中苏词具有的巨大阐释空间对于构建词道的经典意义。结合其官僚文人的身份,文人重点解读的是苏词的“忠君爱国”和风流高迈两方面。
在苏轼“词乃诗之苗裔”的前提下,“以诗为词”的苏词理论上就自然包含儒家诗教,反言之,以此思路来阐释苏词,发掘苏词中的经骚之意便在情理之中,即以诗论词,用诗道传统去发掘词中的微言大义。以诗论词和以词论词,导致对一首词旨的诠释往往前后相差极大。如《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一首,袁文《瓮牗闲评》、吴曾《能改斋漫录》、李如箎《东园丛说》、王楙《野客丛书》皆言为一女子所作,不过地点和具体人物有出入。但同时期的鲖阳居士、曾丰,后有俞文豹均以儒家诗教释之,兹举黄昇和曾丰评点为例:
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髙位也;“寂寞吴江冷”,非所安也。此与考槃诗极相似。
文忠苏公文章妙天下,长短句特绪余耳,犹有与道徳合者。“缺月疏桐”一章,触兴于“惊鸿”,发乎情性也,收思于“洲冷”,归乎礼义也。……道德之美,腴于根而盎于华,不能不激,和而不流,要其情性则适,揆之礼仪而安,非欲为词也。
袁文等遵循了词为“小道”的训词传统,并不过度阐释,但编《复雅歌词》的鲖阳居士以“雅”为准的,以解经之法解苏词,拟之《国风》,显然有以之为词家正统之意。曾丰以理学家身份论词,极力发掘词的道德内容,挽和诗骚,侧在苏词与道德相合,符合儒家发于情性、归乎礼仪和温柔敦厚的主张。不过,前者在内容,后者在理论。又《古今事文类聚》转录《复雅歌词》一例,“神宗问内侍外面新行小词,内侍录此呈进,读至‘又恐琼楼玉宇,髙处不胜寒’,上曰:‘苏轼终是爱君。’”亦可见其论词倾向。从黄庭坚评“词意高妙,非吃烟火食人语”到鲖阳居士、曾丰的评语,诠释相差之大,除了“诗无达诂”之外,更取决于论词之人所持的立场和态度。又项安世《项氏家说》评《贺新郎·乳燕飞华屋》则完全按照《离骚》君臣遇合之难的思路来诠释:
苏公“乳燕飞华屋”之词,兴寄最深,有《离骚经》之遗法,盖以兴君臣遇合之难,一篇之中,殆不止三致意焉。“瑶台”之梦,主恩之难常也;“幽独”之情,臣心之不变也;“恐西风之惊绿”,忧谗之深也;冀君来而共泣,忠爱之至也。其首尾布置,全类《邶·柏舟》。或者不察其意,多疑末章专赋石榴,似与上章不属,而不知此篇意最融贯也。
与鲖阳居士类似,以离骚经法解词,逐句释意,牵强附会之处自不待言。但《古今词话》记乃是苏轼戏作与一官妓秀兰,胡仔《苕溪渔隐丛话》颇讥其妄,曾季貍《艇斋诗话》言在杭州万顷寺作与一歌者,陈鹄《耆旧续闻》言乃寄朝云之词,以陈鹄所记最近本事。正如陈 《燕喜词》序所言:“东坡平日耿介直谅,故其为人似其人也。”又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转记杨湜《古今词话》,“坡以谗言谪居黄州,郁郁不得志,凡赋诗缀词,必写其所怀,然一日不负朝廷,其怀君之心,末句可见矣”。文人以苏词为准的,提升词体,要求词承载政治道德内容,词风要归于雅正中和,大有反“变”为“正”的趋势。当然,对于苏词的过分解读和拔高并不是文人论词常态,是文人在崇苏热和词道建构叙事下的狂热反应,此也屡被后人讥其妄。南宋初中期文人仿照诗学,基于儒家诗教观来解读苏词内容,试图建构的是词品与人品的二而一关系,表现在词论中则是因人论词和因词论人往往兼而有之。当然,学者认为是高宗、孝宗的“崇苏热”等原因导致了时人对苏词的经典化,也是原因之一。
心画心声,构建词品与人品二而一,也包含南宋初中期文人论苏词非功利的一面。词到南宋,成为士大夫高雅趣味的代言。南宋初中期文人仍多以官僚文人为主,但亦不妨游戏翰墨,带有士大夫超逸高雅气度的词特别受到欢迎,这一类词多以“清”“逸”“妙”等为特征。周必大以文坛盟主身份论词尤具有代表性,评黄庭坚蜀中诗词“词章翰墨日益超妙”,评吴芾诗词“意远而辞达,使人读之,萧然有出尘之想”,可见趣味风尚。苏词也是如此,较之豪放,这一风格的苏词往往最为文人接受。黄庭坚评苏词《卜算子》“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如此”,就成了南宋人论词的话头,黄昇、胡仔、王楙都曾转录这则评语,如邓椿评皇族宗室赵士暕《乌夜啼》“扫除凡语,飘然寄兴于烟霞之外”,又陈应行序《于湖先生长短句》独推“读之泠然洒然,真非烟火食人辞语”“潇洒出尘之姿,自在如神之笔,迈往凌云之气”,皆是自黄庭坚评语化来,也可为佐证。对苏词评价也是如此。其中以王灼、胡寅的观点最为著名,王灼评语如“高处出身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胡寅《向芗林〈酒边集〉后序》:“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髙望远,举首髙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又胡仔评《贺新郎》词“冠绝古今,托意高远”,而斥柳永浅近卑俗,都侧重在苏词较之别人高妙超逸一面,其中无疑有苏轼人格加成的原因。王楙《野客丛书》直言《西江月》词乃“道人所不能到之妙,夺天地造化之巧,故有谪罚之语”。非词高妙,实乃苏轼精神境界高妙而至。词风甚至成为苏轼的标志,文人有以其词风辨作品真伪,早在《冷斋夜话》中就以“醉墨超放”断《虞美人·波声拍枕长淮晓》为苏轼所作,后费衮《梁溪漫志》也认为《戚氏·玉龟山》非东坡所作,“东坡御风骑气,下笔真神仙语。此等鄙俚猥俗之词,殆是教坊倡优所为,虽东坡灶下老婢亦不作此语,而顾称誉若此,岂果端叔之言邪?恐疑误后人,不可以不辨”。所断虽误,与曾慥去欧阳修俗词逻辑类同,但却反映出文人相信且着力建构人品与词品具有统一性,或有出于有意使词远离政治道德生活,而趋近文人本身精神境界的努力,努力建构一种带有道德疏离感的“诗人之词”。
最后则是关于苏词地位的评定。文人已经意识到苏词开辟了有别于花间、柳氏一脉的词风,王灼、胡寅的推崇即立足于词,尽管没有像陈傅良那样推崇苏文为“宋一经”地明确推崇苏词。但文人作词有意以苏词为法,词集序跋中也有意通过发现当代词人与苏词的渊源,试图建立一条以苏词为始的词派。南宋以后,半边国土沦陷,曹冠、向子諲、陈亮、张元干、朱敦儒、辛弃疾等词壮怀激烈、慷慨激昂,自觉将苏词豪放的风格引为先驱和同调。谢尧仁《张于湖先生集序》中言张孝祥词以苏轼为自比,自认尚未能超越苏词;辛弃疾《念奴娇·瓢泉酒酣和东坡韵》直言用东坡词韵而明壮志未酬之志;曹冠《惜芳菲》“寓意登临诗与酒。豪气直冲牛斗。挥翰风雷吼。我生嗟在东坡后”,以豪放自许等等,自然是文学创作方面的相似性,尚不能上升到理论程度。但这一时期文人词集刊行,词集多有序跋,文人评点虽有标榜失实之嫌,但却也表达了词人和评点者的词学理想而具有重要意义。刘辰翁《辛稼轩词序》以“以稼轩为坡公少子”;曾丰《知稼翁词序》以为苏词合于道德;关注《石林词跋》言叶梦得“能于简淡,时出雄杰,合处不减靖节、东坡之妙”;刘淮《方是贤居士小集序》“诗摩香山之垒,词拍稼轩之肩。至若松江《哨遍》,直欲与苏仙争衡”,等等。此类序跋在探究词人与苏轼的关系上尚处于单纯的类比,但却也指出词坛上存在追和苏词之风,从而在比较中确立词人之间的渊源联系。王灼《碧鸡漫志》早指出后人学苏,如“晁无咎、黄鲁直皆学东坡,韵制得七八。黄晚年闲放于狭邪,故有少疏荡处。后来学东坡者,叶少蕴、蒲大受亦得六七,其才力比晁、黄差劣。苏在庭、石耆翁入东坡之门矣,短气跔步,不能进也。赵德麟、李方叔皆东坡客,其气味殊不近,赵婉而李俊,各有所长”。其所列举的词人除黄庭坚外,他词影响力较弱,且并非基于词风相近而立论,词派意识不强。但汪莘自序其词:
唐宋以来,词人多矣。其词主乎淫,谓不淫非词也。余谓词何必淫,顾所寓何如耳。余于词所喜爱者三人焉:盖自东坡而一变,其豪妙之气隐隐然流出言外,天然绝世,不假振作;二变而为朱希真,多尘外之想,虽杂以微尘,而其清气自不可没;三变而为辛稼轩,乃写其胸中事,尤好称渊明。此词之三变也。
汪莘本是南宋奇士,所评三人虽标准非一,显然个人词风好尚在豪放一脉,其词规模苏辛,近于粗豪,且不多协音律,得于此亦失于此。重要的是,他所建构的乃是自苏轼至朱敦儒再至辛弃疾一脉,以为此乃宋词三变,显然有血脉派别意识,初步勾勒出苏辛一脉的微观脉络。又,从反面亦可见苏辛词自成一派,如王炎《松窗丑镜序》言“长短句有晏、贺、秦、晁”,又《长短句序》“长短句命名曰曲,取其曲尽人情,惟婉转妩媚为善,豪壮语何贵焉”,显然不以苏词为法,又回避了南宋词坛上的苏词后劲,可见文人亦有意构建词派,维护词体的独立性,以之为准的主观意图,也可视为作为异类的苏词反向促进了词道建设。
总之,南宋初中期的文人多以笔记小说和序跋的方式,或出于资闲谈的目的论及苏词,虽没有产生系统的词学理论专著,但却客观记录了词坛词学从“艺”走向“道”的原始生态,这也是苏词接受的文化背景和真实存在状态。当然,词道构建有理学家的影响,也存在如陈善、王炎等以花间为正宗的词论者,对苏词颇不以为是,两论并存,这也是苏词接受的另一面,当另作文探讨。
注 释
[1]〔宋〕杨亿口述,黄鑑笔录,宋庠整理《杨文公谈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2]〔宋〕上官融《友会谈丛》序,中华书局1991年版。
[3]周辉《清波杂志》,参见《历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4]〔宋〕叶梦得《避暑录话》,上海书店1990年版。
[5]〔宋〕朱弁《续骫骳说》,参见《笔记小说大观》卷三十八,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5年版。
[6]司马朝军编撰《四库全书总目精华录》,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7]邓子勉编《宋金元词话全编》,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
[8]〔宋〕曾慥辑《乐府雅词》,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9]韩经太《宋词与宋世风流》,参见《中国社会科学》1994年第6 期。
[10]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
[11]〔宋〕苏轼《苏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12]四川大学中文系唐宋文学研究室编《苏轼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04年版。
[13]〔宋〕施德操《北窗炙輠录》,参见《全宋笔记》第三编第九册,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
[14]吴熊和《吴熊和词学论集》,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15]郭绍虞《宋诗话考》,中华书局1979年版。
[16]〔宋〕张镃《皇朝仕学规范》,明洪武末年蜀府刊本。
[17]〔宋〕苏轼《苏文忠公全集》,明成化本。
[18]〔宋〕黄昇辑,王雪玲、周晓薇校点《花庵词选》,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19]〔宋〕祝穆《古今事文类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20]沈松勤《宋室南渡后的“崇苏热”与词学命运》,参见《文学评论》2005年第2 期。
[21]〔宋〕邓椿《画继》卷二,明津逮秘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