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明
卫生院的老师里,老蒋是脾气最好的一个。不管病人说什么,他总是笑眯眯地听。说的多是家长里短,和身上的毛病一点也不搭边。老蒋一点儿也不生气,不急不躁地插一两句“哪里痛”“其他地方有没有不舒服”之类的话,边说边诊脉边拿捏,只有处方的时候,他才会让病人把舌头伸出来,仔细观察,然后再处方。医生没让把舌头缩回去,病人不好自己把舌头缩回去,诊室里安静下来。
短暂的安静,每一个病人都屏气聆听医嘱。聒噪了半天,耳朵有难得的清闲,我瞅着空闲给老蒋泡茶——谁让他是我的实习老师呢。到卫生院快两个月了,没听到老蒋一句关于如何诊断如何厘清病理如何医治病痛方法的话语,倒是听了一大堆病人的絮叨。我的心都寒了。
更让我寒心的是,大学里交往了三年多的男朋友陈振和我的室友艾美勾搭在了一块儿。我问他是不是有其他女人了,他吭哧了半天说哪会呢,我这辈子只爱着你一个人。这话他在我耳边说过不下六次,我记得在校园的银杏树下,他咬着我的耳朵说,郎秀,我一辈子都爱你。银杏树叶从空中飘落下来,掉在我颈脖里,痒酥酥的。我推开他说,鬼才相信你。他幽幽地说,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我把他推开了,不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尽管他吻了我的耳垂,我却不想他有进一步的动作。我父亲曾说过,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只有一次,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昏黄的灯影下,我看见陈振眼中的幽怨如落叶飘零。我对他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同是李商隐的句子,在我嘴里缺乏水分,干瘪而又无力。他只是笑了笑。陈振眼角的皱纹深了许多,我想我会好好爱他,哪怕是一辈子——只要他愿意。但他若即若离,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冷淡,直到我看见他和艾美在校园的假山后亲吻——我知道我的大学爱情死去了。我选择了回到老家的卫生院实习,做了老蒋的学生。一是卫生院离家近,二是我可以躲开陈振,让刺痛的心得到恢复。
老蒋不老,只比我大十岁,脸上褶子却比我父亲还多。父亲说,你跟了老蒋,肯定能学到东西。他把积攒了多年的一坛老酒送给了老蒋。那坛二十多斤的老酒是父亲在我满周岁的时候埋下的,是准备为我出嫁时为贵宾们送上的佳酿。对此,我极为不满。父亲腰椎间盘突出多年,是老蒋为他治好的,权作感激,我无话可说,但父亲谄媚的表情让我感到伤心,感到失落。仿佛我不是即将从医科大学毕业的学生,而是要送去给老蒋做小妾的女人,且不受待见的那种,需要父亲卑躬屈膝央求别人收留我一样。我把这种想法讲给闺蜜听,她一直想去支边——这种精神让我感动,以至于我觉得,只有她是我的“同谋”。但她好像心不在焉,唔了一句,安慰说你爸是从心底里爱你的,他真是个了不起的父亲。我愿意听她这么说,眼泪不害臊地流了下来。
我站在花坛前,心里一片昏乱。贴着白色瓷砖的花坛里,不知道是谁种上了几株西红柿,它们葳蕤的身姿掩盖住低矮的非洲雏菊。让人略感欣慰的是,那些茂密叶片里伸展出淡红的色彩——西红柿即将成熟。但我对这种散发清香的果实没有一点儿兴趣,我想,我的大学爱情如此短暂,如同熟透的西红柿一般,在这个夏天被人轻轻摘走,而我却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
“我想吃西红柿鸡蛋面。”王张福说。他简直是忽略我的存在——尽管我站在花坛面前,尽管我是照顾他的医生,他却一点儿也不在乎我的感受,甚至完全不在意我的悲伤。我说,“这是你家里的吗,你想吃就吃?”
“他就是想吃。”王台柱说,“他看上那几个番茄了。”王台柱把手里提留着的一袋面条挂在王张福的轮椅上,对我说,“郎医生,你行行好,让我摘几个,我爹想吃呢。”
“这又不是我家的。医院里住了这么多医护人员,谁知道是谁种下的,谁知道是谁摘走的?”我把电话放进口袋里,一本正经地说,“你又带他出去了?”
王台柱慢吞吞地爬上花坛,摘了三个西红柿,有一个还是青色的。他说,“我爹说了,他要吃;我爹说了,他想出去走走……”
“你不想让你爹活了?他怕伤风呢,一感冒就要他的命……”这几句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需要发泄,需要让内心的伤痛找到一个突破口,我对自己说,这个地方除了病人,再也没有能让你大吼大叫宣泄一番的对象了。
王台柱爬下花台,木呆呆地看着我。面对他苍老沮丧的面孔,我突然失去了方向。我朝四面看去,寂静的田野里,青绿的禾苗——那些高壮的玉米和低矮的水稻,都陷入了沉静,它们在等待夜色降临的时候,让聒噪的蟋蟀和青蛙出来吟唱关于丰收的曲调。
我看了一眼王台柱,他比我的父亲还要老,比老蒋还要年迈。在短暂的空寂后,我有些不知所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相信王台柱是王张福的儿子——他们看起来更像一对兄弟,时间能赋予老年人的所有特征都能在他们的身上脸上甚至眼角显露出来。在王张福略显浮肿的脸上,青春垂死挣扎的印痕还残留在眼角,以至于让很多人觉得他比王台柱更为年轻——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给王张福办理入院手续的时候,他的身份证上显示,他已经是快满70的人了。做过一次心脏搭桥手术,下肢基本瘫痪。这次住院是因重感冒引起心脏并发症。来为他办理住院手续的是王台柱。我擦了擦镜片,想努力分辨谁是父亲谁是儿子,老蒋抛过来一句话,“办了吧。”
王张福是老蒋的“老主顾”。据老蒋说,王张福因为心脏的问题找过他好几次,原以为他过世了,没想过了个把月又来了医院。“这人真是命长。”老蒋说。
“能活着全靠蒋老师,我这条命啊,就是蒋老师给的。”王张福对王台柱说,“儿啊,你把你爹的宝贝给蒋老师……也拿不出啥了,这人活得……”
王台柱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红布包,打开来,是一个小碟子,白底青花,模样很好看。“清代的玩意儿,蒋老师不嫌弃就收着。”王张福说,眼里精气一闪,嘴里就呼呼冒气。老蒋顺手接过来,递给我说,“收着。”
我打心眼里瞧不起老蒋,他收了我爹送的一坛酒,还收快要死去的老人“清代的玩意儿”——这算什么德行?我别过头,把一口唾沫吐在墙角。老蒋当没看见,拿起听诊器给王张福听心肺。
也许是命大,也许是老蒋的医术可靠,王张福挺了过来,睁开眼说:“台柱,我咋眼花呢?狗日的,那边还不要我哦……”
老蒋说,“王台柱本来不叫王台柱,王台柱这个名字是王张福给起的。”这话听起来拗口,不就是个名字么,谁在意呢?
王张福是在东门里遇见王台柱的。日头已经爬上楼顶,把白亮而炙热的光投下来,集市里变得明亮起来,踩烂的菜叶在污秽的水渍里不甘地伸展,再慢慢卷曲。卖菜的贩子们把泛黄枯萎的菜叶剥下来丢在一旁,立即遭到捡拾烂菜叶的人的哄抢。那些蜗居于城市角落里的人,大多衣着干净但却囊中羞涩,生活的坚硬会让人失去体面。
在摊位前面游走的女人里,有好几个王张福都认识——她们是丝绸厂的女工,蒸腾的水汽让她们原本红润抑或黝黑的皮肤变得白嫩,甚至看起来有些浮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为脱离农耕的劳苦而进入城市生活感到骄傲,但骄傲却如此脆弱,即便寻找到一份爱情,觅得了一处栖身之所,在大小厂矿纷纷破产的喧嚣后,那些肌肤已经变得细致的女人突然没有了方向。为了饭食里有青绿的颜色,她们只好把羞涩和难堪收起来装在兜里,捏着塑料口袋,在集市快要散了的时候,收捡一些菜贩不要的菜叶。王张福有些感叹,生活真不是个玩意儿,除了会埋汰人,剩下的就是一堆鸡零狗碎的坏时间了。在丝厂还比较红火的日子里,王张福看上了一个时常来集市买菜的女人。女人喜欢吃排骨,从刘三娃的肉摊要走到武林的摊子前才勉强找得到一扇满意的排骨。刘三娃不止一次在王张福面前抱怨,那个女娃子挑剔得很,不就是买一块排骨么,值得挑选半天?
王张福觉得那个女人会过日子,能把日子过得精致。她也来王张福的摊位上买耗子药,说话细声细气,不挑不拣,丢下三块钱,让王张福拿几包耗子药。王张福选了一袋麦子、一袋玉米和一袋炒米拌匀的耗子药给她。女人蹙着眉头说,要不了那么多的。王张福注意到,她一说话就蹙眉,眉毛就更加弯弯了,很好看。
“耗子各色,喜好不同,多选几样,总有适合它们口味的。”王张福说。女人嘟嘟嘴,不言语。王张福拉开口袋:“看看这些药,完全是黑科学;耗子吃了跑不脱,大的小的都逮到,效果好得莫法说;吃了这些药,猫儿失业人撇脱;快来买快来带,谨防耗子谈恋爱,谈得多生得多,屋子里头垒窝窝……”
这些说辞,是王张福讨生活的本事,张口就能来。只要一开口,就有人围上来。刘三娃趿着拖鞋走过来说,王张福今天说得好嘞,比往天好听。说着,觑女人的胸脯。女人脸红了一下,接过口袋转身走了。“啧啧,这女娃子屁股好圆。”刘三娃摸着下巴表情猥琐。王张福喊女人,药死的耗子记得拿过来换药,不要钱的。女人好像回头来望了王张福一眼,让他感到高兴,肠子都软了一下。
王张福不敢奢望有女人喜欢自己,谁愿意嫁给一个跑江湖卖打药的呢?干这一行快十年了,王张福一直想换个行当来做,寻思了半天没找到一个合适自己的。还是算了,不就是女人么,口袋里有钱了,还愁找不到?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王张福有一丝苦恼,这是靠嘴巴子吃饭的行当,没一个搭档扯不开圈子。他现在需要个搭档比需要女人更迫切。
王台柱出来得恰逢其时。集市要散了的时候,王台柱像一道影子一样跌在王张福背上,把王张福吓了一跳。彼时,王台柱不叫王台柱。集市上有人说他姓谢,也有说他姓罗的。这都不重要,王台柱脑子不太灵光,据说以前在建筑工地干活,被墙上掉下来的一块砖给砸出了问题,找不着回家的路了,可能他根本就没有家人——反正没人来找过他,他就在东门一带捡垃圾换两个钱买吃的,实在饿极了,就端着碗到饭馆里乞讨些剩饭,晚上住桥洞下。王张福瞅了瞅面前这人,头发胡子结在一起,遮了半边脸,另一半脸黑糊糊的,看不出皮肤的颜色,衣服都冒出油光来了,发出阵阵难闻的臭味儿。
“买药?”王张福说,“我都收摊了,明天早来哈。”
“兄弟我姓罗,家住……李家沱,为了讨生活,卖点……耗子药……”这人唱上了,唱得断断续续,但中气十足。王张福眼睛一亮,站起身来,拍拍手说,你要是饿了,就跟我去一起吃饭。王张福带他去澡堂子里洗了个澡,把自己的衣服挑了一套给他换上,又带他去理了个发。收拾完了,一瞅,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大,脸上的褶子比自己还深,看起来挺老实,和王张福心里想象的条件都符合。
王张福需要这样一个搭档。现在的人越来越不好糊弄,喜欢看热闹的多,真正舍得掏钱的少,没有人帮衬,就只能赚个吆喝。王张福把人领回家里。房子是租来的,逼仄,地上堆放着瓶瓶罐罐,墙角码着一大堆塑料口袋装的药材,床下的纸箱子里是一封封耗子药。吃饭的家伙什不敢摆在屋子里,放在了走廊上。屋子里一年四季有股子药味儿。王张福叫那人,喂,你叫什么来着?
“兄弟我姓罗,家住李家沱……”
“行了,行了。”王张福叫住他,想了想说,“今后你就叫王台柱好了。”王台柱是他临时想的,自己一跑摊的,有个台柱不是更吉利?今后有空的时候训练训练,班子不就成了。王张福对自己这个想法很满意。
晚上,王张福睡床上,买了一床棕垫子让王台柱睡地面。半夜,听见耳旁呼哧呼哧的响,拉开灯一看,王台柱蹲在床边,借着窗外的路灯正瞅他。王张福心里直发毛,刚要张嘴训斥王台柱,王台柱噗通一声跪下来,趴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喊:“爹——”
王张福说我不是你爹,我婆娘都还没有找到呢,哪有你这么大个儿子。王台柱又磕了一个头喊了一声“爹”。
来来回回好几次,王张福的困意都漫到头发尖上了,说你和我差不多大,顶多算兄弟,不能给你当爹。王台柱跪在地上不起来,说你让我有人样了,就是我爹。王张福没辙了,想了想说,今后在人面前不准叫我“爹”,喊我“王老师”。王台柱点了点头,转身睡去了。王张福想这都是什么事啊,找个搭档还找个大儿子回来。想着想着,瞌睡没了,听着王台柱猫一样的呼噜声坐到了天亮。
王张福带着王台柱去东门里市场去乡下赶集,让他跟着学。以前大包小包都得自己背着,现在全放王台柱身上了,王张福甩着两手走得意气风发。王台柱勤快,屋子里收拾了一番,东西码得整整齐齐,把王张福换洗的衣服也洗得干干净净,也能做做饭啥的。这让王张福感到有些恍惚:这哪里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嘛?
王张福到一个偏远镇乡卖打药,摊子摆好了,转身看王台柱不见了,心想这家伙多半是去买吃的去了。扯开嗓子吆喝起来,聚了一圈子人,都只看地上的药材听他吆喝。这时,王台柱钻进来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说:“爹……哦,王师傅,我找到你了。”把王张福急得差点跳起来,正关键时刻你咋就犯病了?
王台柱拉着王张福的袖子,说王师傅,我找了你好久。王张福说,找到就好了。王台柱说,上次你开的药,泡酒让我爹喝了,他的病就好了,我找你再开。王张福心里暗暗高兴,问你爹是啥毛病啊?
王台柱说,他走不动道,都好几年了。你的药好,他能走了。
王张福蹲在地上一面吆喝,一面抓药。王台柱在兜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20 元钱出来递给王张福。王张福没给王台柱拿多少钱,20 块钱是让王台柱买早餐的钱。“这钱哪够哇,我这药35 块一包啊。”王张福说。围观的人都说,一看就是老实人,你就少收点把药给人家嘛。
王张福迟疑了半天,一脸不情愿地把药包递给王台柱,王台柱磕了个头,站起身来却不走,望着王张福,嗫嚅着说,没钱买早饭了。王张福眼看要露馅,忙把那20 元钱塞在王台柱手里,说你也不容易,我走四方你也能找到我,是个孝子,这钱我不收了,你买点东西孝敬你爹吧。说得极为动情,让看的人纷纷叫好。王台柱捏着钱欢天喜地地去了。王张福这边生意火爆得一塌糊涂,原本要跑两三个集市才能卖完的药材,不到半天就卖完了。晚上带王台柱去吃了一回火锅。
王张福下肢不能动弹,让王台柱随时给他按摩活血。王台柱半跪在地上,边按摩边问:“爹,重不?”“爹,舒服不?”王张福不说话,眯缝着眼哼哼。
好些天没有去理发了,王台柱的头发胡子蓬乱如野草,一股臭烘烘的气味,让人极不舒服。我让他去理发,他说不能走哦,走了就没人照看我爹了。最后还是推着王张福一起去了理发店。王张福的头发胡须修剪得干净,他倒是原样,一蓬乱草回来了。
我很怀疑,王台柱脑子是不是真的有毛病。老蒋耸耸鼻子说,他是个懂事的人,很孝顺,这点就比好些人强。我想起先前对父亲的粗暴态度,脸上隐隐发烧。
天气晴好的时候,王台柱便推着王张福到卫生院的坝子里转悠。看见蝴蝶飞过,王台柱喊:“爹,快看,蝴蝶。”看见一群鸟掠过稻田,他便惊呼:“爹,快看,鸟。”王张福顺着他指的方向,响亮地答应:“哎——”他说,好蝴蝶!好鸟!
“父子俩”成了卫生院的一道风景。我们站在窗口看着他们,时间忽然变得恬淡起来。老蒋端着杯子感慨说,这俩人不容易。
王张福挣了些钱,却没能在城里找到媳妇儿。城里的房价太高了,他那点儿钱不够买房的,更别说找个女人成家了。他拿着钱回老家修了一处院子,娶了邻村的一个女人,算是成了家。女人不喜欢王台柱,总是吆喝着他干活儿。王台柱也不抱怨,交代的活路都做得一水儿光。逢场或是农闲的时候,王张福就带着王台柱去赶集卖打药,有时在东门里,有时去一些镇乡。偏远的镇乡一去就是好几天。女人守着院子,数墙头垂柳的枝条。枝条上的叶片枯了黄了,又绿了;绿了,又变得干黄。日子有些孤寂。
王张福发现女人和村里一个光棍裹在一起已经是结婚五年后的事情了。那些天他和王台柱在一个乡里赶场,狠狠赚了一笔。他没有急着回家里,在东门里给女人买了两件时髦的衣裳。回家里,院门紧闭着,喊了半天没人开门。王台柱顺着墙边的柳树翻过围墙才打开门。女人从卧室里出来,面目绯红,头发乱糟糟的,王张福正要问,听见墙头上扑通一声响,和王台柱出去看时,一个人影一瘸一拐跑得远了。
怨不得女人,结婚五年多了,没几个时间陪她。王张福这样想,心里却不好受。这些年,他也没少下功夫,女人的肚皮却连个动静也没有,为此他还给女人和自己开了好些药来吃,吃得女人脸都黄了。这是上天要绝老王家的后。王张福的父母去世早,没读多少书,干农活也不行,要不是跟一个卖药师傅学了点本事,只怕自己早就成王台柱那样的人了,抑或饿死了。
家丑不可外扬,王张福不想声张,对女人上了些心。但撒了缰的马儿哪还收得住,女人趁他去东门里卖药的时候和情郎跑深圳去了。那时候打工潮热,年轻人在村子里呆不住,梦想去大城市里赚大钱,哪里有钱哪里去,说不定混成老板啥的。女人和情郎去了南方,离家远,人海茫茫,王张福就是找去了也是大海捞针。
女人跑了后,王张福好几天没说一句话,只抱着酒坛子喝酒。幸好有王台柱,不至于冷锅冷灶,还有口热饭菜吃。王张福有时想,王台柱不该叫自己爹,和自己一般大的人叫自己爹,不是折了自己阳寿么,害自己没有继承香火的子嗣,该把他撵走。撵走也许就好了。一有这个念头,心里就像有东西搁着,还隐隐作痛。他想,还是算了,把王台柱撵走了,找谁做自己的搭档啊?
王台柱来送饭。王张福盯着王台柱,王台柱身子缩了一下,又缩了一下。王张福突然笑了,他从床上下来,把酒坛子放在桌上,对王台柱说:台柱,你好久都没有喊我“爹”了。王台柱呆了一下,恭恭敬敬走到王张福面前,喊了一声“爹”。王张福说,你大点声喊。王台柱扯着嗓子叫:“爹,爹,爹——”
王张福仰着头,先是哈哈大笑,渐渐变成呵呵声,最后嘿了一句,眼睛里慢慢流出眼泪来。王台柱看着他的脸怯生生地说:“爹,你哭了。”
王张福拍拍桌子,对王台柱说,“来,兄弟,陪我喝一杯。”
王张福带王台柱去东门里租了个铺面。不卖耗子药——城里的耗子药蟑螂药有相关部门派发——这门生意算是断了。王张福卖保健药酒,滋阴壮阳、补肾养身、延年益寿,很受人欢迎。城市发展太快,人的阴气反倒越盛,活得越来越苍白越来越衰弱。王张福把师傅留下的药方改良了一下,开发药酒,喝了的人都说好。有的人不好意思亲自来买,便打电话让送,王张福让王台柱去送,没一家送错的。王张福已经不再去考虑王台柱脑子有没有毛病的事了,他没事儿的时候就坐在店面口,看集市里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他想起那个女人来。女人买排骨的时候是用两个指头拎肉的,提耗子药是一个指头勾着袋子走的。后来见过几次面,女人发福了,显得更加白嫩。最后一次见着,是在收摊的时候,女人捏着个袋子跟在其他人身后捡烂菜叶子。王张福的喉咙像被人捏了一下,发出声来。女人瞟了他一眼,眼眶里一红,埋着头急忙忙躲人后面去了。
那个人和他没有一点儿关系,如果说有,也只是从他这儿买过一次耗子药,但王张福固执地认为,那人心里是有自己的,要不也不会回过头来看他。他就这么等着,看着,想着。
王张福的铺子扩展到两个门面的时候,女人来了,拎着个玻璃瓶子来打药酒,说是腰扭伤了。王张福给女人灌了满满一瓶子。收钱的时候,王张福突然说,我姓王,叫王张福。女人愣了一下,低声说,我晓得。
女人姓姚,叫姚梅。离了婚,和儿子住在一起。儿子快要结婚了,屋子猛然变得窄起来。姚梅说,儿子高中毕业,在一家汽修厂上班,找的是城里的姑娘,姑娘家里有钱,也许会买一套房子搬出去住。王张福说,那敢情好,婆媳住一起容易有矛盾。姚梅蹙了蹙眉不说话了,盯着集市里看。集市里人声鼎沸,但王张福却觉得铺子里安静得可怕。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王台柱送完药酒回来了,喊了一声“爹”。姚梅说,你儿子都这么大了,看起来比你还老。
王张福说,他是我兄弟,脑子有点不灵光。王台柱上下打量女人,女人不好意思起来,提着王张福送的两瓶药酒走了。
这时间过得真快,姚梅的儿子都要结婚了,王张福想。他把日子过忘记了。这些年热心人给王张福介绍的女人也不少,大多一听说他和王台柱的关系便不干了,也有愿意深入下去的,却又不合王张福的意,那些女人们没有姚梅那样的身段那样的眼神,更没有蹙眉头,也看不见眉毛弯弯。王张福把自己放在酒坛子里,想女人的弯弯眉毛,全身毛孔都浸满了酒液。姚梅来的时候,他就发现女人的腰和屁股一般粗了,走路的时候一摆一摆,像鸭子;也蹙眉,但眉毛弯不起来了。但这都不算什么,他眼里看到的,还是当年那个回头望了他一眼的女人。
老蒋说,王张福后来和姚梅一起过了十三年。俩人没有办结婚证,租了间房子,住在了一起。姚梅的儿子隔三差五来问王张福要钱,有时候是两百,有时候是五百,有时候是一万。却从来不叫王张福一声“爹”。王张福的腰包慢慢瘪了下去。姚梅建议让王台柱搬出去住,三个人的开销太大,少一个人少一些开销。
“你都养了他快二十年了,一个外人能这样养着,够份了。”姚梅说,“你一个卖药酒的又不是开慈善堂的,再说了,现在政策好,他孤人一个,年龄也不小的,可以去敬老院,也可以去收留站,反正去的地方多。”王张福觉得有理,他现在的收入远不如从前,开销越来越大,姚梅的儿子不是省油的灯,不给钱就吼着让母亲回家去,他舍不得。
王张福请王台柱吃火锅。火锅咕嘟咕嘟地煮着,王张福的筷子一直没动。王台柱好像意识到什么,只管吃,吃得一头汗水。“好好吃,多吃点。”王张福说,“吃了这顿饭,咱兄弟也该散伙了。”说着竟掉了两滴老泪。
王台柱到底听懂了王张福的话,他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打了一个嗝,转身朝城门洞走去。王张福突然想叫住他,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他舔了舔嘴唇,看着王台柱步履蹒跚的背影,心里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奔跑,跑着跑着像被人捏了一把,让他喘不过气来。
王台柱走后,王张福一连几天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王台柱的影子就冒出来。王台柱应该住在桥洞下或是城门洞里,天亮的时候像只耗子一样钻出来,在垃圾桶里翻垃圾,端着破碗去街边的饭馆讨残羹剩饭吃……
第八天的晚上,下着雨,王张福爬起身来,他想去找找王台柱。姚梅说,你是不是疯了。王张福不理她,打着电筒撑着伞下了楼。半夜的时候,王张福在桥洞下找到了王台柱。王台柱睡在一堆烂棉絮里,一身酸臭,出门的那套衣裳都变了颜色。王张福把他从睡梦里叫醒,王台柱揉了揉眼睛,说爹啊你可来了。
王张福鼻子一酸,想起当初收留王台柱的那晚,王台柱就是这样趴在地上叫自己“爹”的。
姚梅在,家里是不能住了。王张福托人去老家的乡镇府做工作,让王台柱有机会去敬老院。王台柱手脚活泛,能帮忙炒菜做饭。那里住的多是孤寡老人,也有人陪他说话。王台柱去了,走时,眼里有些灰暗。
王张福犯心脏病的时候,姚梅的儿子正和他商量铺子转手的事情。姚梅的儿子说王张福,你和我妈住一块儿都十多年了,不是夫妻也是夫妻了。我妈年龄越来越大,还帮你守着铺子,我这个当儿子的看着都心疼。你们年龄老大不小了,也该休息休息了,铺子的事情还是让我们小辈的来操心好了。
王张福说自己还年轻着呢,不需要小辈来操心。那儿子拍了桌子,说老叔你把我妈睡了十多年,拿两个铺子来抵你还赚了呢。姚梅只在一旁抹眼泪。儿子又说,姓王的,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你不要脸我妈还要呢,你靠着一张嘴皮把我妈哄过来,陪你这么多年,多少也该有点补偿……
王张福耳朵里嗡嗡直响,说你说谁不要脸了,你说谁……话未说完,一个跟斗栽倒在地面上。那儿子看了看王张福,说不愧是跑江湖的,耍赖一套一套的。姚梅觉得不对劲,过来看时,王张福的面皮都白了。
做了心脏搭桥手术,王张福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睁开眼时,看到的不是姚梅,而是王台柱。王台柱说:“爹,你可醒了。”王台柱身上臭烘烘的,一看就知道好些天没洗澡了。让王张福恍惚回到从前。他抽了抽鼻子,说:“你也该洗洗了。”王台柱只嘿嘿地笑。
手术需要一大笔钱,姚梅把铺子卖了,把钱送到医院,让人把王台柱接来照顾王张福,自己回到儿子身边。“她走了,再也不陪我了。”王张福说。失去了铺面也就失去了生活来源,王张福只能跟着王台柱回老家。那座小小的院墙,是他最后的归宿。王台柱本来住在敬老院里,但手术后的王张福下肢出现问题,行走无力,只能坐在轮椅上,没有人照顾不行,最终都去了敬老院。
王张福说,敬老院好,看病不用给钱。他不止一次在老蒋和我面前说党的政策好,享了老来福了。他让王台柱把以前卖药装药的物件拿来送给老蒋。老蒋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我要是不收,他会生气,对他的身体不好。”老蒋说王张福曾说过,他收留了王台柱,又赶走过王台柱,觉得对不起人家,想好好补偿一下。“能用什么补偿呢,他就想好好活着,和王台柱做个伴儿。”老蒋说他希望我给他好好医治,想早点好起来,想再带着王台柱去走走,去看看,走街串巷一辈子就没走出这片地,他还想去南方看看,听说那边气候特别好。
我的实习期即将结束,有好几个条件好的单位抛出橄榄枝。陈振给我打电话,谈艾美的事,他说艾美原来早就有男朋友,在深圳给她找好了工作。他说他对不起我,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希望与我和好,还承诺对我一辈子好。我轻声笑了笑,把电话挂了。
老蒋让我把放在储物柜里的坛坛罐罐和碗碟悄悄交还给王台柱。“我怕王张福没得送的了,那可就麻烦了。”老蒋说。
我去找王台柱,他推着王张福在院坝里晒太阳。已是黄昏,夕阳的光芒投射在大地上,山野田间仿佛涂了一层金粉,闪闪发亮。
夕阳的余晖落在脸上,王张福有些激动,他张了张嘴,唱起以前跑江湖唱的说辞:“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人走货不走,卖完打空手;就是这点货,卖完就下课……”王台柱挥着双手,像在打拍子,又像在舞蹈。他回头看了看我,眼睛单纯得像个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