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和一些旧时光(三题)

2019-11-12 17:30
剑南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水果糖煤油硬币

布 衣

灯一样活着

灯是人的伴侣。

从呱呱坠地到入土为安,灯一直照耀着人的脚步和影子。最初的,忽明忽暗的灯火,在记忆里燃烧成了碎片。灯火照耀出来的道路,被前行的脚步甩在了身后。那些灯,却嵌进了肉体和心灵深处。

曾经度过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电灯的岁月。上世纪的中国乡村,明亮的电灯,只有城里和少数的集镇才有。于是,废弃的铝质牙膏皮,用剪刀剪开,洗净,翻转,碾平,把牙膏皮裹在一根筷子上,裹成一根细长的小管子,再找一个用过的红岩牌墨水瓶,在瓶盖上吱吱呀呀钻开一个小孔,牙膏皮管子穿过小孔,管子里穿一根棉线,墨水瓶里倒上半瓶煤油。于是,广阔田野的暗夜里,这简陋的煤油灯,就照亮了无数乡村孩子充满渴盼的童年和少年时光。

贫穷和困苦,绑在那时的乡村和乡村孩子的肩膀上,结结实实的,沉甸甸的。在稻花香里,在一片蛙声里,夏日的乡村孩子,几乎每一个人身上都长满了现实主义的伤痕。因为每一个经典油画般的劳动场景,他们都没有缺席过。

当麦浪翻滚、麦穗低垂,一垄垄麦地里,三五个弓腰劳作的大人的后面,总有几个矮小的身影。他们是乡村的孩子。大点的,十来岁,或许不到十岁,小点的仅有三四岁。他们承担的,是收拢麦秆和搬运麦捆的任务。当玉米金黄,箩筐和背篓们在地边一字排开,太阳如雨,乡村孩子要在软刀子般的玉米叶子丛林里穿梭,把玉米一穗一穗掰进箩筐和背篓。他们的脸上、鼻尖上、手臂上、脚上,全是被镰刀、麦秸和玉米叶子割破的伤口。田野间的小路,被小小的脚掌反复踩踏,而板结,而平整,而光滑。炎热的阳光在流淌,和着泥土的黑色的汗水在流淌,孩子们的脸愈加燥红,皮肤愈加黝黑。为了和天气赛跑,抢在暴雨来临之前把粮食收完并搬运回家,夜晚的田野里,常常会亮起一盏盏摇曳的煤油灯。有了灯光,似乎背篓不再沉重,似乎肩膀不再瘦小,似乎影子也不再贫穷。

无法回避的是,那是物质匮乏的年代。在那些日子里,几乎每一个行政村都有一个代销店,代销店几乎是每一个乡村孩子的圣地。那里有硬硬的水果糖,一分钱一颗;那里有白糖,放一勺在白开水里,会神奇地变成甜水;那里有扁扁的柿饼,上面沾满了薄薄一层糖霜;那里,还可以用麦草辫子和蓑草,换回买油买盐的钱……更重要的是,那里还存放着能够驱逐黑暗的煤油。白鹤湾村代销店的盐、煤油和白糖、针线等等,都是村人急需物资。店主姓王,都叫他王盐巴。模样模糊了,只记得眼睛鼓鼓的,如一条金鱼,嘴里吐出的词,永远是那么干瘪,让人兴味索然。因为代销店里,大约十天有七八天没有煤油卖。问王盐巴,总是得到两个字,煤油的谐音——没有。买一斤煤油,跑三次五次,也不一定能够买得上。

偶尔买上煤油的时候,总是欣喜不已,小心翼翼提回家中。那时,都是用空玻璃瓶子打煤油,稍不注意,瓶子掉在地上,瓶破油亡,就悲催了。隔壁王二麻子,曾经在回家路上摔破装了半斤煤油的瓶子,他硬把浸了煤油的泥土全部装了回去。据说,他是要用热开水把煤油从土里逼出来,也不知成功了没有。

任何困难都难不倒英雄的中国人民。多年后,一位领导人面对大地震时说的这句话,用来形容那时乡村人民的智慧和创造,也恰如其分。

盆地丘陵深处的老家,一座座圆面包似的小山上,星星点点,长了许多桐子树。桐子花开的三四月份,白色的花瓣绽开暗红的花蕊,火炬一般,东一簇,西一簇,点燃山野。等到八九月份,青核桃似的桐子挂满树梢,山林里到处都是孩子们高举竹竿噼噼啪啪收获桐子的声音。剥开桐子皮,把种子放在烈日下晒成黑褐色,送到几里外的油坊里,榨出几斤桐油,桐油就能代替煤油,重新点亮乡村的夜晚。

因了油的珍贵,油灯也算是家里的一件重器,孩子们轻易不得动用,也不会动用。但勤劳的孩子们自有办法,捡来漏网的桐子,用铁丝穿成一串,晒干了,就是一个不错的火把。那火把很旺,即使有风,也吹不熄。而且,在夏夜的乡村,孩子们常常追逐着萤火虫。很多时候,就捉来几只萤火虫,装进透明的小瓶子。那微弱的原生态的光,挂在蚊帐里,亮了夜晚,也亮了心灵。

怀揣煤油灯或者桐油灯,推开田间劳作的艰辛,推开蚊虫成堆的叮咬,推开寒夜的冰凉,一个个乡村的孩子,总是在泛黄破旧的书页和作业本里,睁大双眼,像趋光的动物或者植物,寻找着自己的路。

我也是一个趋光的乡村孩子。初中二年级,我到了离家二十公里外的一所高完中的初中部求学。为了不再被麦草稻草和玉米叶子割破身子,为了不再在交售公粮、卖棉花和卖茧子的时候从早到晚排队,为了不再饿肚子,那幡然悔悟的乡村孩子,一大早就起床,在厕所的路灯下背诵英语单词。深夜十二点,寝室早已熄灯,因为没有搞懂一道方程式的解法,夜不能寐,又悄悄跑到厕所边,一遍又一遍地演算。厕所是旱厕,氨水味臭味很重,但当时的感觉就是,比起乌漆麻黑的乡村,学校的路灯真的好亮好亮,只有努力学习,才能不辜负那些灯光。内心的感觉就这样战胜了身体的嗅觉,强行过滤了厕所的气味。

冬季月末的下午,放归学假的时候,已经是五六点钟。匆匆挤上回家的公共汽车,下车时,天已经漆黑一片,却还要走七八里山路才能到家。那些山路,大多在半山腰,远离人家不说,路旁到处是坟堆,坟堆上时不时盖满白晃晃的坟飘纸。走在山路上,路过坟堆,想起那些鬼魂的故事和传说,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即使大声地唱歌,一首接一首轮番地唱那些激昂的歌曲,内心仍然不寒而栗。这时,远处路边的一户人家,在屋檐下突然亮起了一团灯光。夜行的脚步,陡然增加了勇气和力量。待我靠近,好心的乡邻,还用几束谷草扎起一支细长的火把,递过来,照亮我回家的路。等我走到垭口上,乡邻屋檐下的灯光才慢慢撤掉。而翻过垭口,对面的山垭上,又亮起了一盏马灯。那是我的母亲父亲或者弟弟妹妹们,知道我要回家,知道我还在回家的路上摸黑前行,点燃了温暖的期盼。

记忆里,深藏着奶奶去世时的情景。早上起来,堂屋忽然变了样。屋子的中央,两根长条木凳上,架起了一块门板,奶奶静静地躺在上面,任凭一家人的哭声和喊声撕扯,也一动不动。她仿佛睡了,睡成了松树林中的一块石头。奶奶的脚下,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大人说,奶奶要走很远很远的路,需要一盏灯。后来长大了,知道奶奶去世的原因,是长期吃不饱穿不暖,生病了也没钱吃药。点亮那盏油灯,是祈愿她在另外的世界里丰衣足食,无病有光。

农村老家的土坯房装上电灯,大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通电的那晚,一家人围坐一张四方桌,破例炒了两个肉菜,吃了一顿亮堂堂的晚饭。我们兄妹四人写作业,背课文,都兴奋得睡不着觉。电灯开了关,关了开,连拉线都拉断了。

现在,坐飞机的时候,如果选到了靠窗口的位置,我总是特别喜欢。透过机窗,可以看云层之上弥漫的风景。如果是夜班飞机,不仅能看见星星点点的村落里的亮光,还能欣赏城市的灯火辉煌。有一次,从成都双流机场到海口美兰机场,降落时恰好是夜晚。色彩斑斓的灯光,一片连着一片,闭上眼,灯火的海洋,顿时潮水一样淹没了我的心脏。

生活里的灯光,已经越来越亮。在这个网络、智能、量子通信的年代,曾经伴随乡村孩子度过青葱岁月的煤油灯、桐油灯、火把和马灯们,成了博物馆里的记忆。从山路跋涉出来进了城的我们、我们的后代,早已告别了千方百计寻求温饱和光亮的艰辛。在乡村和城市,明亮的电灯早已是最基本的生活要素。公园里琳琅满目眼花缭乱的灯展,行道树上的彩灯,路灯,射灯,筒灯,剧场灯,LED 灯,已经插上了能量和智慧的翅膀。

偶尔关掉电灯,用几支蜡烛营造浪漫的时候,我们还会记起曾经陪伴多年的那盏煤油灯——为了梦想,艰辛劳作的灯,勤奋苦读的灯,珍惜和追求的灯。我们已经知道,经历过壮丽的征程,灯光才会丰富多彩;人是活着的灯,要照亮自己,也照亮别人;个人的灯和灯的海洋相偎相依,才会更加璀璨。

灯,照耀着一切美好和向往。

新的时代,每个人都有一盏明亮的灯,每个人都是一盏明亮的灯。

硬币的记忆

一分,代表一颗硬邦邦的水果糖。两分,就是一块橡皮。五分,则能换回半斤盐巴。小时候,纸币少,尤其最大面额的十元,难得一见。而硬币,面额小,经常在紧巴巴的生活中打转转。人们的衣兜里,总有几枚硬币。

硬币,曾经是我生命中的一片阴影。

大约六岁左右的时候吧,过年了,父母照例给我们几个小孩发了压岁钱,每个人的总数都是七分,分别是几个叮当响的硬币。

有钱了,弟弟妹妹很兴奋,我也很高兴。我们决定到村上的代销店给每人买一颗水果糖,而且要买那种包裹着漂亮玻璃纸的水果糖。

我们一路蹦蹦跳跳,高兴的劲头,超过了站在苦楝树顶上的那几只喜鹊。

也许是怕把钱跳丢了吧,在路上,我居然把两枚硬币放进嘴里含着,一枚五分,一枚两分。到了代销店,店主王盐巴没有因为过年的喜庆气氛改变死鱼的样子,还是爱理不理,翻着眼问我们买什么。我一紧张,刚想开口,硬币却滴溜溜地顺着口水滚进了肚子。

吞下硬币的一刹那,我并没有惊慌,只是心疼没法用钱买水果糖。好在弟弟妹妹懂事,用自己的钱买了水果糖,不仅给我分了一颗,还给父母各买了一颗。

吃水果糖的时候,母亲清问我们用钱的情况。我支支吾吾不敢张口,弟弟嘴快,直说,哥哥没用钱,他的钱吞肚子里了。

吞了多少?什么时候吞的?母亲的声音顿时慌乱起来,我也不知所措。

赶紧想办法吐出来,要是卡在肠子里,梗住了,那还了得。院子里的邻居们七嘴八舌,说着各种担心,出着各种主意。

母亲端来一碗白乎乎的肥皂水,可我说什么也不喝。父亲大吼,捏住我的脖子,趁我张开嘴,母亲闪电般端碗,肥皂水咕噜咕噜几声,进了我的肚子。父亲倒提着我,母亲使劲抠我的喉管,试图让我将硬币吐出来。肥皂水在我肚子里翻江倒海,甚至倒灌进我的鼻孔。后来,我又喝了糖水、盐水、艾草水、草木灰水,杂七杂八的水,但始终没能把硬币吐出来。

当围观的邻居散去,家里安静下来,我精疲力尽,躺在竹椅上。那时,我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幸好,一名老中医救了我。老中医的家,在到方垭场路边的一个院落里。当疲惫慌乱的母亲带着疲惫无助的我走了好几里山路,老中医却出诊去了。直到母亲把我们娘俩脸上的泪擦干一遍、又擦干一遍、再擦干一遍时,他才回来。老中医问了情况,笑了,没开一点药,甚至连诊疗费也没收。只是说,莫担心,这娃娃是嘴巴馋,想吃肉了。你们赶紧回家,割一大捆韭菜,炒点腊肉,使劲吃,直到吃饱为止,明天就好了。

回到家里,我家却没种韭菜。邻居杨大婆种了,她听说我要吃韭菜治病,立即送来了一撮箕。

腊肉韭菜绿意盎然,肉香扑鼻。哥哥,你快吃嘛,妈说,这是给你医病的药,吃了就好了,好了就可以和我们一起耍了。弟弟妹妹不住地吞口水,听了母亲的话,却不吵也不闹。

第二天傍晚,我的病真的好了。两枚硬币裹在没有消化完的韭菜纤维里,跟随着臭烘烘的排泄物,回到了肚子外面。

那位老中医,一直被幼年的我惊为天人。当我读到神医扁鹊和华佗的故事,我认为他就是扁鹊或者华佗。

每次回老家,我都要路过老中医住过的那个院落。那笑眯眯的脸庞早已不在,那土墙房子早已换成砖瓦楼房。但每次经过,我总是肃然,在内心五体投地。

家里有灯

在我家里,厨房电灯坏掉的频率最高。那是妻子和我经常开关的功劳。因为母亲做饭的时候,几乎不开灯。

冬季的下午,六点过才能下班。回到家,天色已经暗黑。厨房里热气腾腾,蓝色的燃气火苗在跳跃,饭菜在锅里滋滋地响。母亲已经在做晚饭,但母亲没有开灯。

“怎么不开灯呢?该开灯还得开灯,别把眼睛黑坏了。”我和妻子总是劝母亲。

“能看见啊,不用开灯。”母亲依旧我行我素,依旧借着火苗的微光在做饭。只要她一个人在家,不仅做饭不开灯,其他时候也很少开灯。实在需要了,也只开一盏小灯。

开个灯,能用多少钱?!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理解母亲。后来,我们慢慢理解了。从乡村来到县城生活已经十几年,虽然生活条件与以前相比好了不知多少倍,但母亲节俭的习惯一点儿没有改变——在母亲的世界里,勤俭节约就是一盏明晃晃的灯,什么都能看见。

久了,我和妻子走到小花园外面的时候,也不再观察家里有没有灯光。

我们知道,母亲在家里,家里就有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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