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生涯

2019-11-12 17:30羌人六
剑南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舅妈女友

羌人六

人就是谜。谜是需要破解的。即使因此耗费一生,也不要以为是浪费生命。我就是在解谜,因为我想做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

踩了一脚刹车

到山顶看梅花的路上,你猛踩一脚刹车,在路边停下。真是太毛躁了,连你自己都这么认为,好像开车的压根不是自己,而是一个从高山雪夜里冒出来的野人。可以肯定,如果不是系着安全带,你和坐在副驾上打瞌睡的女友,都会在惯性的作用下,一头撞上透明的挡风玻璃,把各自的脸盖章一样盖在那冰冷的皮肤上。不会那么严重,事实如此,你只是踩了一脚刹车,你们的身体只是笨笨的,很不自然的,往前滑了那么一点点。轮胎和水泥路面摩擦出一片瘮人的尖叫声。然后,世界整个儿地停下来,仿佛挡风玻璃的前面,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突然地闯入,把你们卡在这里。你当然熟悉这里,这里就是你的老家,准确点说,是你老家的一部分,一个叫作大毛坡的地方。

确实有些突然。你的瞌睡兮兮的女友有点蒙,又或许是,反射弧太长的缘故,足足过了半分钟,她才反应过来似的,叫骂起来:“神经病,找死啊,会不会开车?!”

打是亲,骂是爱。

你没有解释。前不久拿到的驾照,这辆刚买的车,近在咫尺的女友,都还算是新的——“新手上路,请多关照”。这时,你想的是,贴在车屁股上的那张A4 纸,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之前的念头淹没。你摁下自动车窗,老家凛冽的风一下子灌进车厢,混杂着泥土和梅花的香气。山下的梅花刚刚冒出骨朵,但母亲说,山上的或许开了。带着这个或许,你们出了门。

“我们停在这里做啥?”

她问你。

“走,我们下去看看。”

你说。

“荒山野岭的,有什么好看?”

你告诉她:“这个地方,叫大毛坡。”

“听上去像是野人呆过的地方。”

“以前听外公说,这地儿黄鼠狼可多啦!上面的悬崖峭壁上有很多深洞,能钻人,我以前还进去过……”

“说不定你就是从那洞里钻出来的,哈哈。”

女友打趣。

你下了车,女友跟着下了车,寒冬腊月,大地尚未返青,但山上的野樱花和梅花已经开了,生气勃勃地开了,远远望去,是别样的意境和美。大毛坡茂密而又杂乱的草木中间,隐约能看见一些核桃树。

话匣子打开,你继续说道:“那黄鼠狼可聪明啦,我印象最深的一个细节,就是我外公说的,黄鼠狼经常半夜跑到百姓家里偷鸡,怎么偷的呢,并不会直奔鸡舍,而是抓一把石头,绕到你家屋后,扔上瓦背,看屋里的人是不是睡熟了,如果睡熟了,它们就……”

“哎呀,别说啦!听着好害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你说,于是,你又跟女友说起了另一件事,也许刚刚踩的那一脚刹车,就是因为想起了这件事,一件你亲身经历的真事:

“二〇〇几年的事啦。那时候有人承包了大毛坡,想在这儿栽一片核桃赚钱致富。栽树就得先开荒,有人找到我舅舅,让他当工头,带人在这儿开荒。为了挣工钱,男女老少,村里很多人都来了,我和我妈也在其中。没几天,我就跟所有开荒的人都混熟了,每天,这大毛坡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你在写诗吧!”

女友一头雾水,不知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别打岔,等我说完!有一天,队伍新来了一个打短工的高个子,虎背熊腰,一直跟在我舅舅屁股后面转——舅舅是工头嘛,整天拴着个黑色的裹肚子,里面装着笔记本,还有不少钱。我亲眼见过那些钱的,厚厚一沓,我那时候想的是,我要是变成我舅舅就好啦。不知为什么,我看到那人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人有点怪,有股子邪气……总而言之,我到现在都无法解释那种扑面而来的感觉,我心头打了好几个冷颤,不知为什么!嗨,不过你也可以想象一下,或许并不奇怪,正常人其实都爱偷懒,开荒的时候都喜欢离我舅舅远一点,但那个人,几乎一直在围着我舅舅转,好像他的跟屁虫似的……所以,我在一种不知名的力量的怂恿下,像个神经病一样,走到舅舅面前,问他,这个人是哪里的?舅舅说是梅子林的。我很认真地跟他说了一句,舅舅,以后,你离这个人远点!舅舅当时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又茫然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之后两三天,我舅舅果然不再和那人走近。没干几天,那人就消失了。我才松了口气,只是感觉那人,也不像是能跟我们一起安心劳动的人……”

“你就是想跟我说这个?好像你会占卜似的,不过是一堆废话!”

女友支着耳朵认真听了半天,终于失望起来。

“还没完呢!没几天之后,镇上就有人报案,一个猪贩子突然失踪了,兜里还揣着几万块钱,家里人急得团团转。警察不久终于破案,抓住了凶手,凶手就是那个之前说过的男人,他把人骗到家中,抢了钱,就把人给杀了,埋在屋后的一棵梅子树下……现在想起,当时我还真是神了!”

终于说完。你忽然有些空虚。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啦!

吓得脸色苍白的女友紧紧拉住你的手,说:“我们走吧!”

回到车上,车再次动了起来,车往前开,你感到你的生命从车里飞了回去。然后,你听到旁边有个声音在说:“幸好你踩了一脚刹车!”

奔跑的父亲

呼啸生风的警车雄赳赳地停在我家门前的柏油路上。我、弟弟还有母亲,正在家头跟父亲一起吃饭。那时,我还不知道父亲犯了严重的错误,为了节约修路成本,负责人之一的他私下买了材料,炒了些炸药——炸药还没派上用场,警察就找上门来了。

我愚蠢的父亲没有意识到,自己那么干,会触了法律的高压线。

警车一来,家里仿佛地震了,一切跟着摇摇晃晃。我、弟弟还有母亲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但父亲稳如泰山,没事似的,拿着筷子往碗里夹了一片回锅肉,塞进嘴里。“没事儿,不要怕!”父亲嚼着回锅肉,勉强挤出几个字眼,看得出来,他其实还是挺害怕的,只是在我们面前逞强,装样子罢了。我们眼泪都哗啦啦下来啦,但我们的顶梁柱却说,没事儿,不要怕。

警车在家门口停了很长时间,一直没人下车,等着什么似的,又好像是故意在给我父亲留一道缝儿,让他逃跑。

“你快跑吧,再不跑,来不及啦!”

母亲哽咽着奉劝她的男人,看得出来,她很难过,也很失落,毕竟,眼前这个男人以前是个浑身正气的中国军人,当着“老大”的官——一个班的班长。但是眼下,他却不折不扣地成了罪犯,一个即将奔赴牢笼的人。我们的眼泪,可能就是从那道有着巨大落差的瀑布,滴滴答答掉下来的。

“我不跑。”父亲说完,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挺胸抬头地走出大门。我们也跟着跑了出去,站在父亲身后。

大概是车上的警察看见我父亲,这才慢吞吞摇下车窗,然后打开车门,跳下来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其中一个径直走到父亲面前,亮出拘捕证。

父亲点点头,回头沉默地望了我们一眼。我们也眼巴巴望着他。那个警察没有立刻亮出手铐实施抓捕,频频给父亲递了几个眼色,暗示着什么。

父亲无动于衷,于是,那个警察才跟我父亲以近乎命令的口吻说道:“你去上个厕所吧,我们在这儿等你!”

这完全是给我父亲创造机会!但我父亲一根筋,他没有抓住这个机会,而是告诉警察:“不用啦!”就这样,父亲乖乖跟着警车走了。一走,就是几个月。身正不怕影子斜,法律也有眼睛,在看守所关了大半年的父亲,最终无罪释放。

回家那天上午,父亲精精神神的,在老远的地方下了车,扛着被棉絮和衣物塞得满满的蛇皮口袋。我们在门前的院子里准备了一盆炭火,据说是为了等父亲跨过去,除掉身上的晦气。归心似箭的人,才有如此这般的速度,我久违的父亲,仿佛是要把什么摆脱掉,远远丢在身后似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终于双脚迈开,朝我们奔跑起来。

知了

初夏时节,大山里一切都如此青涩,阳光是青涩的,草木是青涩的,家门前汪汪的河水也是青涩的,让人欢喜,也让人愁。

看不到边儿的暑假作业,像一堆恶心的黑毛毛虫,在这个皮肤黝黑的瘦小男孩眼睛的瀑布下面,蠕动;又像一群绿头苍蝇,在纸的皮肤上,嗡嗡。

把它们全部捞出来,扔到院子里,喂鸡——这个念头在脑子里闪过几次,很快就熄了,要是真能办到,都能上电视啦。早上出门的父亲只扔下一句话,便把他永远锁在了家里,锁在了这茫茫题海之中。

“他倒好,在外面潇洒快活,却让我在作业里兜圈子!”小男孩决定罢工,他相信,父亲也不会把自己怎么的,自己又不是牛,为什么要那么听话?

经历一番思想斗争之后,小男孩终于鼓起勇气,去做些让自己愉快的事。他喜欢蚂蚁,水泥院子里的那些裂缝里,有许多窝蚂蚁:红蚂蚁、黑蚂蚁、飞蚂蚁,还有一种个儿很大还会咬人的蚂蚁——只是,不知道名字。虽然自己尚在家长的阴影下面盘旋,但是,在这些蚂蚁面前,小男孩感到自己拥有了一份巨大的责任与荣光,很多时候,他就是它们的国王和粮仓——饭粒或者是哪儿捉来的毛毛虫,源源不断的赏赐,落在这些卑微的生命边缘。冥冥之中,小男孩把自己的生命和它们连在一起。

小男孩趴在地上,借助阳光和放大镜帮助蚁群打败了一只毛毛虫,又杀死了一条草青色的螳螂,蚁群便迅速蜂拥而来。越来越多的蚂蚁,让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这得有多少肚子啊!他隐隐看到一张张嘴,在撕心裂肺地喊饿。小男孩急得满头大汗,好像自己真的变成了这些蚂蚁,这些小家伙的妈妈似的!

父亲却在这个当口走到小男孩面前,“兔崽子!”他用比马老二还要粗的嗓门吼道:“你的耳朵没吃油吗?”

一个大大的问号就从小男孩的脑子里面飘了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凶巴巴地说:“我让你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做什么来着,耳朵听不来人话?!”小男孩很想解释点儿什么的,但话到了嘴边,又被吞了回去。

“你看你把家里的鸡饿成啥样啦?!”父亲拉长着脸,继续婆婆妈妈,作为家长,他有这个权利,所有的不快和不顺,都可以从眼下的“小火山”上喷出来,“去弄点知了喂喂它们!”父亲一边说,一边一脚踹在小男孩的屁股上。

小男孩眼泪汪汪开始执行那个名字叫爸爸的男人的命令——捉知了喂鸡也是这个人教的,说是可以节约粮食。小男孩把房前屋后的树爬了个遍,高的,矮的,大的,小的。收获满满,他捉了许多知了。出于叛逆或是被伤害的缘故,为了给自己复仇,每只知了被毁掉翅膀之前,小男孩就会把它们想象成自己的父亲,那个凶巴巴的男人。

拔掉翅膀的知了彻底失去行动能力,被小男孩顺手扔进闹哄哄的鸡群。翅膀不给鸡吃,可小男孩也没有扔掉,而是装在一个娃哈哈矿泉水瓶子里。

天快黑了,小男孩才从一棵樱桃树上跳下来。这时,一只金黄色的大知了飞了过来,飞到了小男孩的胳膊上,好肥好肥的胆子呀,哼!小男孩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住了它,三下五除二,就活生生扯掉了这只知了的翅膀,扔到地上。

他麻利地干完这些事,却没有在意,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知了?这一次,也是小男孩唯一一次,没有把它想象成为家里面那个讨厌的家伙,他的父亲。岁月生长,数年之后,小男孩才意识到那个遥远的黄昏,父亲为何突然不辞而别,至今,下落不明。

毕生难忘的课

夏日午后,我们决定顶着炎炎烈日,到河里捉鸭子。鸭子是河对岸李家院的,但河不是李家院的,是大家的。换句话说,也是我们的。河是我们洗澡的地方,也是鸭子洗澡的地方,但头儿不这么认为,他咬牙切齿地表示,那些讨厌的家伙把我们的洗澡水都弄脏了,我们应该给他们点带血的教训。带血的教训,头儿就是这么说的,形容词运用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我们心头的热血也不免跟着翩翩起舞。

“那么多鸭子,数都数不清,弄死几只,地球照样转!”

于是,我们决定背着父母,顶着炎炎烈日,到河里捉鸭子。

河里悠游的鸭子们不知道我们肚子里的那些坏主意。等我们赤身裸体从河边的草丛里冲向它们的时候,这群可怜的家伙瞬间方寸大乱,在水里扑腾,弄得水花四溅。我们兵分几路,迅速形成一张形散而神也散的包围圈。这样的事不可贪功求大,要顺其自然,漏网之鱼很多,但毕竟不是每只鸭子都那么幸运,很快,我们每人都逮住了一只鸭子。

头儿一声“撤退”,我们迅速回到岸上,闪进河边的玉米林。

受惊的鸭子嘎嘎叫,叫得我们差点方寸大乱,不得不决定立即就地正法。实话实说,我们还从来没有杀过这么大的家伙,自然毫无经验。但为了让手上的家伙闭嘴,我们也不管不顾了,逮着鸭脖子使劲儿拧了起来。足足拧了十多圈之后,坚强的鸭子,却未断气。最后,我们不得不选择更为残忍的方式才把它们送上西天。

做完这些,我们突然感到害怕和茫然,我们不知道把它们怎么办。头儿说:“拿回家,找妈妈!”

我们便把死翘翘的鸭子装进事先准备好的蛇皮口袋,高高兴兴往回走。快到我们那个院子的时候,头儿突然说:“这只鸭子我不想要,就不带回去啦,你们要带就带吧,没事儿!”

说完,头儿顺手就把蛇皮口袋扔在了路边的涵洞下面。

头儿的举动有点突兀,但我们已经被美味佳肴冲昏了脑袋,不以为然,食物到嘴上都不要,真是傻瓜!

事实证明,我们才是真正的傻瓜。

当我们刚走回我们的院子,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发生了,并且让我们措手不及:我们的头儿,突然扯着嗓子吆喝起来:“快来抓贼呀!有人偷别人家的鸭子啦!”证据确凿,很自然的,我们受到了父母狠狠的再教育。

多年后,头儿长大成人,在一所大学靠着父母辛辛苦苦挣来的学费深造。有年春节,因为父母间的一点点纷争,头儿翻脸了,打电话报了警,让警察把他父亲抓走。其实就是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但头儿居然打了电话叫警察来把自己亲爱的父亲抓去拘留。团里团转的人都对头儿的做法感到不可思议。这样的事,我们那儿从前没有,后来也没有。

这些毕生难忘的课,都是头儿给我们上的。

秘密生涯

电杆之间绷直了的光明的纽带,被电管站的人换下、收拢,暂时寄存在村民刘今本的家里。电管站的人说,刘今本,你可要守住你的本分,看好它们,这可是国家的东西哦!刘今本把它们挪进了儿子阿根的卧室,那儿还有很大一片自由空间,平时就是用来堆杂物的。

阿根放学后回到家,很自然地看见了它们,脑袋便不由得哗啦啦转了起来。他知道,铁丝是可以卖钱的,七八角钱一斤。钢笔早就坏了,但懂事的他没好意思开口,毕竟,他知道家里的情况,就是爸爸妈妈把自家的房子整个儿地倒过来,也倒不出几块钱的。只能自己想办法。此刻,一个有点不光彩的主意,就像地底下的蚯蚓似的,在他的脑海里歪歪扭扭钻了出来。他决定干它娘一票,毕竟,是为了学习的事——买一支漂漂亮亮的钢笔写作业,多好!

这些光缆线无疑能让梦想成真。

为了确认这些铁丝是否货真价实,阿根从抽屉里找出自己的宝贝,一块小小的吸铁。阿根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又小心翼翼地把吸铁靠近这些金贵的元素。吸铁却像中弹的鸟儿似的,“啪”一声落在地上。不是铁。阿根不由得有些泄气。但很快,他转悲为喜,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撞了大运啦!他的直觉判断出这些光缆线是铝制的,比铁还要值钱。阿根激动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事不宜迟,他浑身筛糠又故作平静地找来父亲的铁钳,弄了两圈下来,绕成小小一团,足有七八两重。够了,他本能地感到自己不能太过贪婪,否则,极容易被家里人察觉。阿根把刚到手的战利品藏在腋下,便一阵风似的溜出门,朝镇上的废品收购站奔去。

阿根和镇上收废品的杨瘪嘴不是陌生人,平时放假,阿根总会骑着家里的自行车到处捡破烂,然后卖给杨瘪嘴。当着杨瘪嘴的面,阿根叫他“杨叔”;背后,他则像所有镇上的人一样,叫这位废品收购站老板的绰号:杨瘪嘴。因为他的嘴很像鲢鱼的嘴,瘪瘪的……

跑出家门,就好像已经逃出敌人的包围圈。但这一路上,阿根也过得不轻松,脑子里的每一根神经,仿佛天上的光缆线,绷得直直的,紧紧的,他担心的是,万一杨瘪嘴没在家怎么办?天刚擦黑,穹隆里密密麻麻的星辰,像一汪汪晶莹的宝石,散发着璀璨的光芒。而大地上一片漆黑,只有借助事物轮廓微弱的反光,勉强看清脚下的路。

世界上有一种最幸福的事,叫杨瘪嘴在家。老远的,阿根就看见杨瘪嘴废品收购站背后卧室里有光,不是灯泡的光,因为那光,绿莹莹的,在夜色中挥着无形的手。

腋窝下的私货可以出手啦!阿根宽了心,松了口气,步子慢慢慢了下来。

与平素光天化日的交易不同,很可能是因为手上的这点东西沾染了某些光明正大的元素,阿根也表现得格外谨慎,乃至于,他忘记了礼貌,忘记了敲门这件事。就像回自己的家一样,阿根大大咧咧钻进了杨瘪嘴的房子。

杨瘪嘴可能就在卧室,当阿根走向那躲在又一道木门屁股后面的私人空间,他隐约听到一些奇怪的呻吟,也从那扇门后,颤颤巍巍向他走来。好奇心最终把他们撞在了一起。

端端正正坐在床上的杨瘪嘴丝毫没有料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来找他,他眼珠儿一动不动地望着电视。他正在用新买的VCD,独自享受一种非常刺激的片子。

电视上的一对男女正在津津有味地做着成年男女们热衷的事,也是杨瘪嘴梦寐以求的事,镇上有的人把这种事,叫作过干瘾。但阿根只有十三岁,他看到了有生以来最为神秘的人类场面,喉咙干得像一片撒哈拉沙漠。差不多同一时间,杨瘪嘴意识到自己卧室的主权不再完整,这足以让他联想到电视上的那个丰满女人的某些变化,一种被充实的幻觉。他扭头看见了两眼正呆呆望着电视的阿根。他本能地操起遥控板,摁了暂停。阿根心不在焉地说明来意,杨瘪嘴一下子就懂了。有些时候懂了,就是糊涂了,所以他没有问阿根这些玩意儿的来路。

过了秤就算水到渠成,算了下账,杨瘪嘴就转身回到卧室给阿根取钱。阿根影子一样粘在他的身后。总共十二块五毛。阿根接过钱,却没有立即转身掉头就走,眼睛就好像家里的那块吸铁一样,被电视上赤裸裸的弥漫着情欲的画面所控制。

“你想看吗?”

杨瘪嘴意识到了这个正在发育阶段的少年内心澎湃的火光。

阿根没有说话,脑子里却激荡万分,仿佛置身的不是一间别人的卧室,而是一片梦幻。他跟杨瘪嘴,这个足足大了自己好多轮的单身汉说:“继续吧!”

杨瘪嘴没再说什么,阿根也没再说什么,两个人,就这样看了起来。津津有味地,各自心怀鬼胎地,看了起来。

生活片结束了。

阿根该回家了。

虽然,阿根脑袋昏昏沉沉,不知道如何从杨瘪嘴家里出来的,也不知道,自己在杨瘪嘴那儿呆了多长时间。确信的是,穹隆里的每颗星星看上去都突然长大了好多倍,膨胀的不只是天上的星星,还有阿根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

这一夜,阿根偶然窥视到了一个古老的秘密,男人和女人,甚至,爸爸和妈妈……混淆在生命层层迷雾之中的秘密,被剥去了面纱……他感觉自己长大了。并且,正以自己的坚硬和热烈,去填充这虚空而又缄默的世界。

封口胶

连续好几天,索蓉子的脸上过年一样喜气洋洋、眉飞色舞的,不管见谁,都是咧着两瓣嘴,笑成一朵花。村里的风什么都知道,吹到人耳根里,所以大家伙其实老早就知道,索蓉子城里的女儿蓓蓓要回,不是一个人,还带着城里的男朋友,说是商量婚事呢!婚事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回来看一眼,蓓蓓两年都没回家看一眼,每次外人问,索蓉子总是替女儿跟大家解释:“她工作忙哦!”脸上写着落寞。这回不一样,蓓蓓要回来,要带着索蓉子未来的女婿登门,索蓉子高兴得跟孩子似的。

“蓓蓓回来,你高兴啥?”

有人故意逗索蓉子。

“就是高兴嘛,还啥子高兴?!”

索蓉子笑盈盈的。

“你哪儿高兴?”

“我哪里都高兴!尤其是这儿……”

索蓉子说完,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男人告诉她,除了他和她自己,不许村里别的男人碰。

索蓉子是村里最普通的女人,也是最具传奇色彩的女人。在娘肚子里的时候,这个苦命的女人的母亲,被抓到医院打了引产针,索蓉子却福大命大,并没有夭折,顺利来到世上,虽然有些后遗症,说话磕磕巴巴之外,索蓉子依然是个完整的女人。索蓉子在村里人缘极佳,村里人善待她,更羡慕她:“那样活着也不错啊!没有烦恼,整天乐呵呵的!”索蓉子注定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有点懒,麻雀一样喜欢整天在村里到处转,到处玩,但她放的羊,即使整天拴在树上,天黑再赶回家,到头来也会长得肥肥的;她养的猪,更不消说,村里人看了她家的猪,无地自容,纷纷怀疑,镇上的老板卖给他们的是假饲料;村里人都认为这女人是个旺家的女人,这个旺家的女人只有一点惹得丈夫不高兴,她看不惯丈夫打牌,丈夫无论躲在哪个旮旯打牌,她总能把他翻出来,掀桌子,摔板凳,骂人,一气呵成。丈夫不高兴,就不跟她睡一个屋,这是万万不行的,索蓉子不干,索蓉子有自己的办法,所以最后,丈夫只好依她。

索蓉子个人身体或者精神上有些瑕疵,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女儿蓓蓓,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唯一的女儿,聪明、懂事、又灵巧,大学毕业,就在城里医院找了好工作,如今,又谈了个条件很好的男朋友。蓓蓓唯一的心病,就是乡下的索蓉子,她爱她,又恨她,有这么一个傻娘,毕竟有些不体面。

所以,带男朋友回乡下的事,一直拖了好久。

索蓉子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原因,她乐得屁颠屁颠的呢!

花了些钱,把家里装点了一下,现在,蓓蓓要带着男朋友回家来了,索蓉子大清早就起了床,穿得精精神神,人也是精精神神,在村里一边转悠一边等,逢人便说:“蓓蓓回来啦,到我家去耍!”

夜里,男人说了,明天人回来了,要规规矩矩的,不许乱说话,不,不是不许乱说话,是要当哑巴,当哑巴知道吗,当哑巴就是一个字都不说!

索蓉子点点头,说,我晓得,害怕我把他们吓跑了嘛!

“事情搞砸了,你女子这辈子就嫁不出去啦!”

索蓉子欢欢喜喜地说,我晓得,晓得。她似乎蛮有把握。

男人还说了,吃午饭就别上桌了,请了口才最好的村支部书记作陪。

索蓉子照样点点头,说,你们好好吃饭,我女人家上啥桌子!

男人说,这就对啦!

快到中午的时候,一辆崭新的宝马停在了索蓉子家附近的斜坡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儿,手挽着一个高高大大帅帅气气的小伙,出现在空气的皮肤上。

索蓉子远远看见,高兴坏了。她朝着女儿和已经在家门前迎接的一大伙人跑去。跑着跑着,她就停了下来,羞羞答答的,眨眼,像受惊的兔子似的,一下子躲进了路边的草丛。

吃饭的时候,人差不多都到齐了,蓓蓓的男朋友在桌上望了又望,偷偷问她:“你妈呢?”

蓓蓓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

一大伙人便热热闹闹地吃了起来,喝了起来。

就在一大桌人已经快要喝得歪歪倒倒之际,满脸通红的索蓉子忽然出现在大家面前,空气一下子就凝固了。索蓉子是想看看自己的女儿和未来的女婿呢!但她没有说话的意思,也不准备说话,因为,几乎每个人都看到,这个傻里傻气的女人,眼里翻滚着喜悦的泪珠儿的女人,嘴上竟然贴着一层不知哪里找来的封口胶。

财迷

去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一场熊熊大火把外婆家房子烧成灰烬,徒留下几扇烟熏火燎的黑色墙壁,伤心地站在原地,仿佛一群野孩子,脱光了衣裳。已经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外婆差点也没跑出来,幸好有村里人及时赶到,把她拽了出来。表弟在部队,表妹在学校念书,平日,家里就三个人,但舅舅整天开这辆双桥车给人拉砖挣钱,守家的只有舅妈和外婆。

失火的原因,并非公开宣称的电线漏电,而是出门到山下跟一帮村里女人跳坝坝舞的舅妈,临行前在房子右手边一排梅子炕里烧了几根红薯,又塞了满满一灶柴。我外婆年纪大了,并不知道,天没黑就上床休息了。没人管的火就燃旺了,没人管的火就变成精了,火接着就把梅子炕点燃了,点燃了梅子炕,还不过瘾,又呼啦啦爬上作坊下的椽子,椽子上收集着一种毫无用处的干竹,足有上百根,不是本地常见的那种竹子,是从附近倒闭的砖瓦厂拖回来的。外婆家就是这样,里里外外地堆放着几年前几十年前的破铜烂铁。地震后,破铜烂铁价格飞涨,舍不得卖,现在不值钱了,奇葩的是,把那么多竹子拖回来架在梅子炕上,有什么用?火碰见了这些竹子,就像飞机上了跑道,很快就顺着大方向扑向了外婆家的房子,转眼,外婆家的房子就整个儿地燃了起来。

火灾造成的损失巨大,几十吨炕干的果梅被烧掉了一部分。炕干了的果梅值钱,几万块钱一吨。至于到底损失了多少,舅舅舅妈心头也没个数。可以肯定的是,房子里的衣服、电视、冰箱、存折、家具,反正是要啥没啥了。最糟糕的是,外婆搁在一个铁盒子里的几万块钱也化成了灰烬。我们第二天才从灰堆里刨出那个铁盒,几万块钱化成的灰,只有小孩拳头那么大一团。

事情遇都遇到了,也没个啥,大家很快就想开了。想开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也是众所周知的,这就是,外婆家的房子本身不值几个钱。大多数材料,都是舅舅从别人的废墟里捡回来的,说出来可能好多人不信,但这就是事实,问我舅舅,他都可以原原本本地把它们的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外婆家是村里的大户人家,村里村外都知道舅舅有钱,只是,不知道这些钱一直被舅妈捏在手头。地震时,外婆家的老房子就洗白了;地震后,镇上的新房子遍地开花,只有舅舅舅妈舍不得掏钱,舅舅开着车到处收了些材料,舅妈掏了几万块钱,就把房子修好了。据我妈说,修我们家的房子就花了二十来万,而舅舅家的房子才花了几万。倒不是因为我们家有钱,舅舅家穷。恰恰相反,舅舅家是村里最有钱的人家,而我们家,只能算普通家庭。地震后,村里家家户户都新修了房子,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楼房,只有舅舅家的房子,是几十年前那种青瓦房。值得一说的是,我们都无比确信,舅舅家的房子,毫无疑问,是村里最差最难看的房子,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一门心思赚钱,存钱,不愿掏钱。

舅舅名字里有个“钢”字,但这个“钢”,不是“好钢”的钢,而是“恨铁不成钢”的那个钢。逢年过节,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总是忍不住开批斗大会,要他们腰包鼓了的时候,别忘了改善改善居家环境。到处都尘埃兮兮的,人也尘埃兮兮的,尤其是厨房,说真的,看了真不想吃饭。外婆年纪大就不说了,舅舅挣钱也可以理解,但舅妈,这个微信上名字叫“懒猫”的女人,作为一个家的坚强后盾,从来不喜欢收拾卫生,不喜欢洗衣做饭。很多时候,这些事情都是外婆负责。都说,他们家的日子本来是很好过的,只是,不愿意好好过。

舅妈唯一的优点,就是喜欢存钱。二娘跟我说,你不知道,你舅妈喜欢存钱到了何种地步,包里有几十块钱零钱,她都会跟你借点,凑个整数,拿到银行存了。

舅妈的很多行为我们都没办法理解。据说,有一次,舅妈到村上一个亲戚家收欠款,人家不想给还是怎么的,舅妈,居然,居然,一下子跪在别人面前,求别人还钱。

前年,果梅刚熟的时候,舅舅不在家,舅妈一口气卖掉了家里好几吨炕干的果梅。五块钱一斤卖的。差不多几天时间,果梅涨价,十四块钱一斤。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回,外婆家的房子烧了。烧了就烧了。好在,夏天的时候,我表弟挖空心思从舅舅舅妈外婆那里掏了七十多万,给了个首付,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小区买了一套二手房。突然起来的火灾,把城里房子的小区门卡、家里的钥匙,都烧没了。

上个月,外婆身体不好,下来看病,就医花了三千多,外婆只带了一千,我让媳妇先垫上,到时再让舅妈给就是。外婆出院,舅妈从乡下到城里接人,顺便补办那些烧没了的东西。

我担心舅妈办不好,就带着她、舅舅前去补办。

刚到物业那里,我就跟一个小姑娘交待起来。话没说两句,人家就明白了大概。我没想到的是,这时候我舅妈开始主动跟人家攀谈起来:“你是哪里的人?”

小姑娘回答:“我北川的。”

“哦!”

或许是出于客气,小姑娘又问:“你们是哪里的呢?”

舅妈回答:“我们是平武平通的。”

小姑娘说:“哦,我去过,我孃孃嫁到那里的,在镇上开馆子。”

舅妈就问:“你孃孃叫啥?”

“陈慧。”

说到这里,我舅妈一下子就来劲儿了:“天啦,陈慧,我知道,你孃孃跟我们二姐关系好得很,我二姐在镇上开超市……”

小姑娘也热情起来,说:“真是巧啊!”

聊天聊到这里,我想也差不多啦,但舅妈这时候却显出了她原有的精明,她跟小姑娘说:“我们家的房子烧完了,钱也没了,啥也没了,你那个门卡能不能给我们打个折,四十块钱一张,有点贵……就看在我二姐和你孃孃的面子上吧!”

我听得心里冒汗,城里就这样,花钱办事,说什么人情呀,关键是,钱不多。何必说那些。感觉起来,就像是把自己的苦难高高举到头顶,穿过人群。

小姑娘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大姐,我是想给你打折,但公司没有这个规定呀,所以,不行。”

舅妈继续说着什么,我实在不忍听下去,就站到门口去,等她们。

卡办好了,接下来补办钥匙,联系了锁匠,不一会儿人就来了。锁匠说直接一口价:开锁,换锁,人工费,一起三百五。

舅妈和舅舅听了都没吱声。

我说,换吧,城里就这个价。

然后就开始拆锁,换锁,有些麻烦。

换锁的过程中,舅妈又开始跟锁匠攀谈起来:“听你的口音,是我们平武上头的吧!”

“你猜得真准,我就是平武的。”锁匠回答。

舅舅表示:“我也听出来了。”

舅妈说:“我们也是平武的,真巧啊,我们是老乡呢!”

锁匠开玩笑似地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这时候,舅妈又打起了她的悲情牌:“老乡啊,不瞒你说,前两月我们家的房子烧完了,钱也没了,啥也没了,你看看,能不能给我们少一点,三百五好贵啊,少一百,好不好?”

锁匠恐怕也是第一次遇见我舅妈这样的人,楞了一下,才说:“不行,少一百我倒真变成二百五啦!”

“我们真的很造孽,哎呀,咋那么倒霉……”

舅妈一直说一直说一直说。

最后,锁匠仿佛也坚持不住了,说:“别说了,我今天就卖个人情,你给三百二得了。”

换好锁,给钱的时候,舅妈荷包里摸了半天,才把身上的钱摸出来。

办完这些,外婆、舅妈、舅舅准备回老家了。

临别之际,外婆跟舅妈说:“你把他们垫的医药费给他们。”

舅母有些不情愿地问我媳妇:“钱是好多呢,我微信转给你!”

媳妇说:“随便好久给嘛,不急。”

我想,舅妈应该是知道多少的。不然她不会说一句:“快点说快点说,你不说,我只给你转两千哈!”

后来,媳妇告诉我,不算零头,至少两千三……

前两天,我回了趟老家,去了二娘家里。我们又说起财迷舅妈。

二姑父说:“你不知道,这次火灾信用社还买米买油去慰问你舅妈她们了的。”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新鲜,慰问,一般都是政府出面。我说:“信用社都跑去慰问,说明关系不错嘛!”

二姑父说:“你舅妈是信用社的存款大户,关系当然不错。”

我并不觉得惊讶,只是感觉舅妈掌控的财富和家里的生活品质,落差太大。

二姑父话好像没有说完,他又说了一段:“去年,信用社请镇上的储户吃饭,去的都是有钱的,我估计,起码要一百万才有这个资格,我进去看了看,你的舅妈,就端端坐在里面。”

满屋子鬼叫

一个很普通的日子,母亲随姐姐姐夫带着侄儿回姐夫平武老家那边去了,那是个山清水秀、高山林立的地方。姐姐没结婚以前,她和家里人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那么高、那么大的山。如果不是拜托姐姐的这门婚姻,他们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那样的山,看得人想流泪,想喊妈。

别人回去干什么别人不说,她没问。一个人留在别人家过夜,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二十岁,也是大姑娘了,母亲不止一次告诉她,已经有人在她面前说亲,每次,她的脸不由得一阵发烫。自己还是个未成年人,不想结婚。但这些……都是问题,比考卷上的那些东西,难多了。

六月高考,五月选择退学,七月来到城里,住进姐姐家,如今,踏入社会,学生生活便像一条冬眠的蛇,远远地缩回了它的洞穴,取而代之的,并非以前幻想的那么美好,烦恼就像雨后的老家树林子里那些疯长的蘑菇,一片连着一片,飞向自己。这些天来,她一直有这种感觉,不是很浓,也不是很淡。

别人都不在家,这可是难得的节日啊。但她心里清楚,这是姐姐的家,是姐夫的家,是侄儿的家,但不是自己的家,用自己上次回老家跟旁人说的话,这叫“寄人篱下”。

既没钱也不想工作,城里最便宜的房子都租不起。

眼下的自己,顶多是占着白住白吃白喝的便宜,她就是这么认为的,只有这么认为,心里才会平衡,稍稍感到宽慰。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这让她想起以前在乡下老家的自由感觉。自己可得好好享受,她告诉自己。平时别人都在家,虽然心平气和,但她心底实在受不了这种委屈,把脏鞋子放在洗衣机里洗怎么啦?可是姐姐要说自己懒。穿过的衣服搁在卧室里堆成山怎么啦?可是姐姐要说自己懒。每天睡到中午自然醒吃饭怎么啦?可是姐姐还是要说自己懒……烦不烦?就算懒癌晚期又怎么啦?都是一个妈生的,可是,凭什么姐姐要说自己!想来想去,她找到了原因,自己住的是姐姐家里,母亲也住的是姐姐的家里,现在的家不是原来那个家,她们都是外人。更气人的是,那天,吃饭的时候,桌上飞来了一只苍蝇。姐姐家的房子,在二十多楼,苍蝇怎么会飞到这么高的楼层?有的是纱窗,门平时也关得严严实实,所以看到苍蝇的大家几乎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事实就是事实。那只苍蝇径直飞到自己脸上,她本想一巴掌拍死,但她没有,只是挥了挥手,把苍蝇赶走。

姐姐忽然说:“为什么不打死?你这是懒得杀生啊。”

她后来才明白,这话里有话,懒得杀生,就是说,懒到了骨子里。

有点学问的姐夫也伤口撒盐,跟着打趣:“这叫同病相怜。”

虽然是玩笑话,但这玩笑话却像马蜂蜇了她一下似的,疼得钻心,疼得要命。在姐姐家这几个月,这个家来的不止我一个,不是姐夫家的老老少少,就是自己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凭什么把我说来说去?有意思吗?苍蝇!她记住了这个仇,不久终于逮到了机会,姐姐让她洗碗,以前在家自己从来都没有干过这些,凭什么洗?她先是故意装着没听到,后来姐姐又说了一次,她终于火山爆发,跟姐姐大吵了一架,扬眉吐气。

今晚上没人在家,就自己一个人,感觉真不错啊,她打开所有的灯,把屋里弄得通天亮;她拧开水龙头的水开到最大,当音乐伴奏,反正,又不需要自己交水电费!

谁让他们平时那么待我?她感到一丝丝久违的快乐,因此,在客厅,这个胖女孩扭着有着厚厚脂肪的小蛮腰原地转了七八个圈儿。平日锻炼少,愉快得并不持久,她转得晕头转向,转得好累,于是准备去房间休息。

平日也是天天躺在床上玩手机,睡大觉,但今天晚上不一样,姐姐,姐夫,还有他们的宝贝儿子都不在家。天冷了,窗外,城市的寒风怒号,楼下树枝折断的声音,玻璃窗拍打的声音,寒风呜呜咽咽的,哭哭啼啼的,像是一群受尽委屈的幽灵。不止窗外,窗户没关紧,屋内也被这充满戾气的寒风占据,越听越让人不舒服,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是没关系,不碍事,她什么都不怕,发个朋友圈纪念一下倒是可以,至少,可以让自己那些乡下的同学瞧瞧,或者羡慕一下,这城里的风有多大!

她胡乱拍了一张窗外的照片,遗憾的是寒风没有肋骨,黑咕隆咚的,什么也没拍到。但是无所谓,她发了个朋友圈,用的就是那张照片,上面即兴写了一段话:“天啦,风好大,满屋子鬼叫,小姐姐我,好怕怕!”

独人

午后,关上电脑,停止写作,我回卧室准备休息会儿。写作累,也难。整两天,我只写下五个字,就是小说标题。天气预报显示,盆地大部分地区都在下雪,绵阳也在下。朋友圈,更是因为这场雪,变成了狂欢的海洋,几乎每个人都在晒雪,这罕见的从天而降的轻盈之物,给人间带来的不是寒冷,而是毛茸茸的喜悦和生机。

“人喜欢用镜头看风景而不是眼睛。”一个葡萄牙小说家的话闪过脑海,我望着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这座城市的雪,发了会儿呆。可能只是个人偏见,我觉得,乡下,才会遇到真正的雪,虽然,我无法解释这个真正是什么。城里呆久了,人就废了一般,对于世事格外反应迟缓,因此忽然涌起到乡下走走的念头,念头,如果光说不做,就仅仅是个念头而已。把冲动化成行动,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我招呼来正在客厅带孩子的媳妇说:“走,回你老家看雪,透透气。”

“真的?”

媳妇不相信的样子。这些不相信,是基于她对我“一直都很忙”的了解,她不相信,我会把“某些更重要的事”从容抛在身后。我告诉她:“咱们马上出发。”

我说咱们马上,就马上。很快,我开车,载着媳妇、来城里帮忙带孩子的岳母、媳妇的妹妹以及开始咿咿呀呀说话走路摇摇晃晃的儿子,上了路。媳妇老家在盐亭乡下,与老家平武山区不一样,那边儿遍地都是丘陵,除了庄稼和乡镇,大地皮肤上更多活跃的是一种树,柏树。据说是上个世纪飞机造林的产物。总而言之,如果不是成为盐亭女婿,我大概不会见到那么大规模的柏树林,漫山遍野,随处可见。这就不奇怪,媳妇老家叫柏梓,而她家具体的位置,是一个叫白鹤村的地方。

宽阔的柏油路湿漉漉的,纷纷扬扬的雪花,不时落在挡风玻璃上,眨眼就化掉了。那些快速倒退着的风景,被积雪覆盖,在风里闪着光。我开车,感觉生命却随着这些相遇,慢慢飞了回去。平时在家,相处久了,话语就像一块被拧干了水的海绵,大家只是沉默地各行其是,感觉如同植物。雪,下走了一切。在回媳妇娘家的路上,一家人打开话匣子,其乐融融。

熟络乡间各种家长里短的岳母自然是话题的主要制造者,连我这个写作者,都不得不叹为观止的是,这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女人,对乡间人事如此了如指掌,信手拈来。寥寥数语,一个人,一个家庭,一种人生,便在我们眼前复活了似的,栩栩如生。

风景在车窗外不断转换,车窗内的话题亦是频频转移。因为说到前年为我们装修房子的陈姑父,岳母很自然地说到了陈姑父的女人——被媳妇喊作常孃的女人,又很自然地说起了常孃的哥哥常二爸,一个“独人”。独人,即一辈子光棍的男人女人,女“独人”很少,男“独人”比较常见。印象中,很多事物在岳母口中都有“另一个称呼”,感觉既古怪又老土,换个说法,就是有种古风。比如,她一直把筷子叫“箸子”,“玩”说成“践”,践踏的践,玩皮球,就是“践”皮球。就像父亲去世,我很不喜欢平日听到有人提及“寡妇”这样的字眼,岳母说起那个“独人”,我的意识深处有种本能的反感。

岳母说,常孃经常背着陈姑父接济常二爸,常二爸在乡下,常孃在成都,远水救不了近火,常孃就给岳母以及周围的邻居事先嘱托,常二爸没吃了就给借点,她到时挨家挨户还。常二爸就是在常孃的接济下,过着勉强的日子。常二爸是正常人,身体没问题,可能就是穷了点,一辈子没讨到媳妇,不然也不会有常二爸在世时经常去留守妇女家里帮忙的故事流传至今。

岳母顺便就说到了常孃和陈姑父的婚姻,陈姑父是遂宁人,也是因为穷,三十多岁都没讨到媳妇。后来到白鹤村帮工还是怎么的,遇见了小了整整十岁的常孃,那时候,常孃的家里人正是看中了陈姑父身上宝贵的“劳力”,便让陈姑父入赘,当了上门女婿。现在,上门女婿估计不如往年多啦!

往事斑斑,往年的人日子真苦!这就是我对岳母津津乐道的常二爸们的大概印象。然而,这样一个值得同情的角色,在媳妇的记忆里,这个邻人,却出人意料地弥散着某种特别的温情,她说的是:

“常二爸穷得很,经常把家里的一点儿粮弄去卖了钱,买烟。”

买烟。

这个,一下子勾起了我对烟的特殊感情,对常二爸,也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印象中其实没有这个人,但媳妇一直说我至少见过一两次。我想,也许是吧。似乎,这并不重要。

“常二爸,虽然穷,但每年过年都要给我们发压岁钱,一块,两块,五块。”

媳妇陷入追忆。

岳母接过话题,说起常二爸去世的情况。有点类似于情况汇报。大致情况是这样的:常二爸去世是我媳妇爷爷发现的,具体过程是,我媳妇的爷爷发现常二爸一两天不出门,就去敲门喊人,常二爸家的大门紧闭——后来才发现门从里面被棍子抵得死死的。显然,人在家里,但就是无人应。我媳妇的爷爷预感情况不妙,便破门而入,在卧室里,发现这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男人,早已没了呼吸。死亡,人人都要穿过的驿站,常二爸的死也不例外,用现在世俗的眼光,倒也算是真正的解脱。但常二爸的死不寻常,常二爸的死有些蹊跷。我媳妇的爷爷发现常二爸的时候,他浑身赤裸,什么也没穿,就那么赤裸裸的,光光的,走了。

一个人生命最后为何把自己脱得干干净净?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一个老人,即使在最黑暗的屋子里,也未必会愿意将自己完全暴露出来。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想象。

我听到这个的时候,感觉到某种象征,存在于常二爸的死亡后面。

说完这些,岳母的话开始变得含蓄起来,只说,常二爸的死成了谜团,又众说纷纭。老年人想了未必会说,但是,有年轻人就做过某些大胆推测,推测的主要依据是,常二爸一个人关门闭户,一个光棍,在床上又是裸体,这不能不让人想出点什么。

话题到此戛然而止。有些唐突,有些单薄。好在,结束了,我们很快切入新的话题。在我开车回媳妇娘家的路上,常二爸这个人,这个人的死,就像车窗外的雪,隔着玻璃。

晚上,关了灯,一家三口挤在热乎乎的床上,儿子已经睡了,那均匀的呼吸,是这雪夜里的一束光。

我很意外这个时候,媳妇竟然又跟我说起了她的常二爸。

媳妇问我:“你真的不记得你见过常二爸?”

我回答:“没印象。”

她告诉我:“你肯定见过的,我还用你的相机给他和爷爷拍过照,在圣水寺。”

对此,我只是再次感到尴尬,对仓促的时光里那些早已和记忆散伙的人,还有事。不过,因为下午的那些“八卦”,我也算是对常二爸刷新了认识,至少,我开始知道他。这确实不是一个轻松和愉快的话题,它带给我的,或许只是对命运的某些无奈和心酸。

我没说什么。很多时候,我对现实深感无语。

媳妇却接着说了起来,毕竟,睡梦还在赶来的路上,我们需要打发一些时间,她告诉我的是:“常二爸的死也许他早就知道。”

我听得一头雾水:“你是怎么知道的。”

媳妇说:“爷爷告诉我的。”

“他又怎么知道的?”

我问。

媳妇卖够了关子,这才打开水龙头似的,哗啦啦说了起来:“我爷爷说,发现常二爸死的前一天,常二爸的举动就有些反常,不对,也不叫反常,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有些怪。你猜怎么着,他那天一个人在家头,用光了家里所有的面粉,蒸了好多好多的馍哦,蒸好了,就每家每户地送,有钱人都没这么慷慨,村里人都觉得奇怪,常二爸自己都需要救济,别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送馍,直到第二天发现他死在家头!”

媳妇说完,我心头猛然一震,不知为什么。就像不知为什么媳妇要跟我说起这个。所以,我也不知为什么,我的注意力会集中到常二爸蒸馍送人这件事上来的。毫无疑问,我相信媳妇的话,相信常二爸生命最后,或出于感恩,或出于善,或出于绝望,的确做了些我们几乎难以理解,但似乎,又可以理解的事。

常二爸,这个“独人”,在生命最后留下了一个谜团,他想告诉人们什么呢?也许没有吧。没有。生命只是在诞生和消逝中循环往复。每个人都在忙碌,无暇顾及,顾及这些由死亡和命运编织出来的芸芸众生,就像窗外,纷纷扬扬的雪,只是纷纷扬扬地下着,默默无闻地来到世上,来到我们中间,逗留那么一阵子,最后转身走掉。

雪想告诉我们什么?

还乡

坐在深圳到四川绵阳的火车上,王牧民的心沸腾不已,仿佛一锅煮熟了的饺子。他知道,这一次,或者说,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出远门四处打工了,六十岁,老了,累了,也该回老家乡下过几天好日子,享几天清福了。有那么一阵子,他望着黑漆漆的窗外,感到自己正在松开些什么。掐指一算,自己整整在外打了三十年工,这些年,真是什么都干过了,当然,都是些苦力活、下贱活,可以说,挣的每一分钱,都沾着汗水和心里的苦水。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那些累得像狗一样的日子,已经远远的,过去了。岁月带走了很多东西,但也留下了一些,比如存折上三十多万存款,比如额头上的皱纹。遗憾不是说没有,王牧民的遗憾,就是这辈子没有讨个老婆,生几个娃,不过也没什么,他觉得以自己现在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个寡妇凑合凑合剩下的时光。他就是这么想的。当然,他最大的心愿,还不是这个,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在老屋基上盖一栋漂漂亮亮的楼房。在村子里,人的脸是人的脸,但房子,是一个家的脸。

除夕夜傍晚,王牧民的身子才嵌入村口,风冷嗖嗖地吹着面颊,算是欢迎他回家。每年春节都要回到这里,村里每年都有变化,哪家盖了大楼房,村里修了柏油路,王牧民心头便不由得高兴;高兴的时候呢,又有些堵,毕竟,这些事儿跟自己没多少关系,就好像仅仅是它们的某个边缘。

搁下行囊,王牧民便转身去了邻居李国骏家。李国骏是村里的养猪大户,养了几十头猪。没有打空手,他带了几盒从深圳那边买回来的香烟,一种新出的细支黄鹤楼。李国骏一家闹闹热热,正围坐在饭桌上吃饺子。见王牧民来,便热情招呼来坐,刚坐下,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便端到面前,李国骏又挑了一瓶好酒,说:“咱们就来个饺子下酒,越吃越有!”

两人便聊着天,吃着饺子,喝起酒来。

这些年,王牧民和李国骏两人既是邻居,又是对手,这个对手,有点互相较劲的意思。两人都爱面子,喝了几杯酒,两人各自嘚瑟起来,其实,这嘚瑟里面又隐含着彼此的羡慕。一辈子都树一样扎在村里的李国骏暗暗羡慕王牧民出门打工,王牧民呢,则暗暗羡慕李国骏不用出远门在家养猪也能致富。

王牧民说:“打了几十年工,总算攒了三十来万!”

李国骏说得比较含蓄:“今年养了几十条猪,也就赚了七八万。”

他很希望王牧民注意的是,自己说的只是今年。

王牧民说:“明年,我再也不出门打工,修个房子,养老!”

李国骏家的房子还是原来的老房子,只有猪圈是新的,对于明年的打算,他表示:“明年我准备扩大规模,养它个几百头!”

这时候,媳妇在一边插话:“就不怕把人累死!”

转眼,春节过去,王牧民开始为修房子的事忙碌起来。花了二十多万,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王牧民老家的屋基上便显出一座漂漂亮亮的楼房。王牧民的心愿实现了。

夏天,我下乡扶贫,在李国骏那儿偶然听到王牧民的事。

李国骏告诉我,修好楼房住进新屋没多久,王牧民就死了,癌症,说死就死了,仿佛只是眨眼的功夫。村里的乡亲父老,包括王牧民自己,估计都不曾料想,在外风风雨雨几十年都平平安安,回老家不到三个月就一命呜呼。老天爷实在是有些残忍。

李国骏说完,一旁的李国骏媳妇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她问李国骏:“除夕那天晚上你不是在王牧民面前夸海口要养几百头猪吗?”

李国骏有些尴尬,赶忙说:“不养了不养了,不愁吃不愁穿,拼命挣那么多钱,有球用?!”

李国骏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知道他其实说了王牧民,说了他自己,也说了我们每个人。

把自己拴在一棵树上的老头

几年前,我头一次到女友老家。女友老家在绵阳盐亭乡下一个叫白鹤村的地方,名字听上去就有点世外桃花源的感觉。未来的岳母大人在电话里言之凿凿地告诉女友,毛主席说,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后来,我才发现,那句话不是毛主席说的,而是英国大文豪莎士比亚。那会儿,我们已经谈了四年朋友,但都没有结婚的意思,我们在城边儿租了个一室一厅的房子,住在一起,平时的生活,跟结婚的效果,差不多。女友妈妈的话,或者说,莎士比亚的话,真起了作用,她很严肃地跟我说,你必须跟我回去一趟,不然散伙。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刻不容缓。我那时候挨边三十,无论结不结婚,都属于“大器晚成”的老男孩了,为了抓住身边这根“救命稻草”,我只好顺水推舟,赶忙答应下来。或许正如我们之间有过的探讨那样,所有的爱情撑到最后都是柴米油盐,何必浪费时间?身边有好些人对象一换再换,修成正果与否是另外一回事,关键是,每换一次频道,似乎意味着,你都要重新开始,仿佛是,把所有走过的路都重走一遍,麻烦。于是,我乖乖跟着女友到乡下登门去了。

我们买了上门的烟酒、水果和营养品,花了好几千块,车都塞满了。买来的礼品并不全是用来讨好岳父岳母的,还有她们家的一些亲戚和邻居。那几乎是我们大半年的生活费。打肿脸充胖子,他妈妈的奢侈。女友告诉我,这是她们那儿的规矩,准确点说,是未来女婿登门必须履行的程序之一,人之常情,你总不能大眼瞪小眼吧!我想也是。

路上,我一直都处于一种莫名的惶恐状态,主要是,心里没底,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情况,感觉又好像有股神秘的力量,把自己死死地拴在了一棵树上。

一路奔驰,我们驶过夜的边缘,进入它的栅栏。女友老家属丘陵地带,漫山遍野的柏树,据说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飞机造林的结果。我没想到在丘陵地带还能看见这么多树,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成群结队地挨在一起,浩浩荡荡地挨在一起。我更没想到的是,快到家的时候,借着明晃晃的车灯,一只足有好几斤重的蹦蹦跳跳的野兔忽然从我们车前急急忙忙穿了过去,没入林中,我和女友都看见了,因为我们都不由得“啊呀”了一声。

然后,我就傻眼了,真没想到我们今天会碰到一只野兔。上次碰到,还是我十多岁的时候,在外婆家的山上。还以为岁月把什么都冲跑了呢!没想到,还能把我好久都没看到过的野兔冲回来!

真是好运气。

我兴奋地跟女友说:“你们这里还有野兔呀?!”

“你的眼睛没吃油啊,刚刚没看见?我们这儿野兔子多的是,以前呀,我爸每年冬天都要用猎枪打好多只,都吃腻啦!”

女友语气骄傲地回答。

我嘿嘿一笑。

“怎么啦,嫌我家远啦?再远,也没有你们平武远!”

我老家平武地处偏远,到处都是高山。我摇摇头,说,没有。好几年的经验告诉我,有些事情,最好别跟她争输赢。

车走到镇上,拐上一条岔路,又继续开了好几公里。终于到了。天已经彻底黑了,黑咕隆咚的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我感叹,还不如明天到呢,啥都看不见!

女友却说:“你明天那个时候出发试试,还不是一回事。”

还不是一回事。女友就是这么说的,她总是这样,一句话,就把我抵得死死的。我认真想了想,还真是一回事。

我们到的有点晚,女友一大家人也等了很久。跟女友的父亲打过招呼,便由他领着我,像牵着一只羊,把所有的亲戚都叫了一遍。整个过程很有些仪式感,有种古时候的传统和乡野气息,比我老家更盛,这种判断,后来也逐步得到应证。比如说,女友老家的人,把筷子不叫筷子,而称作“箸子”。

看得出来,这一大家人都对我印象不错,跟我说话的样子,客客气气的,就像我跟他们一样。来之前的那些惶惑转眼就弥散在空气中。烟搭桥,酒铺路,父亲虽然已经不在了,但这句他传授给我的处事准则,被我运用得炉火纯青,发挥得淋漓尽致。我不时跟大伙散烟,一片吞云吐雾中,我顺利地给这次登门交了个完美答卷。

晚上,快要休息的时候,我高高兴兴地跟女友说:“这辈子,咱们就算是拴到一棵树上啦!”

女友却以一种做出了某种巨大牺牲似的悲壮以及惨巴巴地语气问我:“走到这一步,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以后你会不会听我的?”

我说,这是必须的。虽然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该打点的基本都打点了。因为天晚,唯一没有打点的,就是女友的外公外婆。重量级人物,我不免有些忐忑。忐忑的我才发现,有些人活着,纯粹就是为了能让别人看顺眼。第二天大清早,我便提着礼品跟着女友并肩朝她外婆家走去。

女友的外婆年纪很大了,八十多岁吧,满头白雪,胖乎乎的,据说前段时间高血压晕倒在地,病是好了,却只能躺在床上。在女友外婆家,我才知道,女友的外婆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勤劳奋斗了一辈子,现在,不行了。女友的舅舅舅妈都跑到外省打工去了,两个女儿在城里读书,家里,就只剩下两个老人,一个外婆,一个外公。

我们只看到外婆。在外婆病榻前,我跟女友一样,张口闭口地叫着“外婆”,把老人听得红光满面。遗憾的是,没有见到女友的外公。

女友问:“外婆,外公到哪去啦?”

“那个老不死的,在外面的核桃树上了,早上就爬上去啦,难道你们没看见?”

我一下子没听懂。

“你们吵架啦?”

“吵了。他要五块钱想上街打长牌,我不给,就吵起来了。这个败家子,每次生气都爬到核桃树上,不下来,我今天倒要看看,他要疯多久!”

外婆絮絮叨叨地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他这辈子算是把我折腾惨啦!”

夏虫不可语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知为什么,我想到这个。

“到底什么情况?”

我决定静观其变。

女友说:“走,我们去看看!”

出了门,我们很快发现,墙根边那棵核桃树上,果然坐着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背对着我们。两条腿,悠闲地在空气中晃来晃去。

女友跟我说:“外公不成器,那么老了还喜欢打长牌,打了一辈子,没有赢过一次,现在更不行啦,捏一把牌都被几个牌友看完了,你说,他能赢吗?”

我的脑海立刻浮现出一个老顽童的形象,心想这人有点意思!

为了把外公从树上叫下来,我和女友径直向核桃树走过去。

“外公,外公,外公!”

女友叫了好几遍,核桃树上的老人左看右看,才把树下的我们粘上他的老眼。我也看清了树上的他,估计八十左右了吧,嘴里仿佛正抱怨着什么,看见我们,嘴巴这才微微闭上。

“你爬那么高干啥?赶紧下来?”

女友命令似地说道,看得出来,她不喜欢她的外公。

“你是哪个?欢儿啊,孙女哎,你回来了啊!”树上的老人声音沉沉地说,然后,又气呼呼地表示:“我不下来,我要等那个死老太婆出来,我就死给她看!是五块钱重要,还是我重要!”

“你那么爱打长牌,赢过没有?!”

女友的问话,让我“噗嗤”笑了起来。

“你旁边是哪个在笑呢?”

“你人都看不清,还打狗屁的牌,他是我男朋友!”

女友声音依然大大的,充满了不屑和嘲讽。

“哦,他是干啥的?”

树上的人问。

“平武单位头的!”

女友刚说完,我们的眼前就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我才发现,女友外公是用了一根棕绳把自己拴在树上的,应该是担心自己不小心掉下来。他花了差不多五秒钟时间解开绳子,然后,以敏捷得再也不能敏捷的速度,绕过核桃树上的几根枝丫,转眼就猴似的从树上滑了下来,走到我们面前。我因此把人看得更清了,果然是我不喜欢的样子。他这副样子,让我想起的是余华在小说《活着》里面写到的那个人——“福贵”,确定点说,是年轻时候的福贵,区别在于,面对这个已经苍老了的身体,你依然能够洞悉到他灵魂里那些叫人讨厌的东西,厚脸皮,欲望,不知轻重……看得出来,这是个相当自我和自私的人。

“孩子,你是单位头的,好呀!你绵阳有关系吗,我想请你帮个忙?”

老人一边把拴自己的那根绳子盘好,一边把脸凑到我面前,问我。关系,这个词,听起来怪怪的。

我纳闷不已,问他:“要我帮你什么忙?”

老人接过我递给的烟,粗声粗气地说了起来:“我要找政府拿我的补助嘛,当年,我是长钢厂的职工嘛,长钢厂,你晓得嘛,你应该晓得。后来,厂子不要我们了,说以后给我们发补助,喊我们先回去嘛。几十年啦,我一分钱都没拿到,我这辈子就咽不下这口气嘛!我拿到那些钱嘛,想打牌打到啥时候嘛,你说是不是嘛,今天牌是打不成啦,那个死老太婆不给钱,我真想把她一拳打到山那边去……你要是有关系的话,就帮下我嘛!”

我听着,束手无策。

这时候,女友把我拽到一边,悄悄跟我说:“你别理他,我们都不喜欢理他的,他几十年前在长钢厂上班,后来弄下岗了,一直想不开,隔三差五就自己往镇上、县上、市上、还有省上跑,无头苍蝇一样到处讨钱,车费都不晓得花了多少。你想想,现在哪有人管这点破事……他回农村以后没有务过一天正业,不是想着去上访找政府帮忙讨钱,就是想着去镇上茶楼打长牌……咱爸是村上的干部,有一次他和一帮老人到市政府门口静坐,后来被派车送了回来。事情闹得很糟,他一分钱没讨到,但市里面处理了乡镇上的所有干部,我爸还有乡镇上的干部都被扣掉了一大笔工资……”

我说:“你爸是他女婿嘛,这个有点……”

她说:“就是气人呢,关键是他不顾家,我们都很讨厌他!总而言之,他这辈子,做梦都想要回自己那笔补助,感觉自己跟个大款一样,真是一棵树上拴得死死的啦!不可理喻,无可救药!”

我跟女友在一边说着话,这个被我们唤作“外公”的人,这个活宝,居然冷不丁走到我身后,抓住我的胳膊,像抓住救星似的,声情并茂地跟我许诺:“你要是帮我把事情搞定了,我给你拿感谢费,得行不嘛!”

我吓了一跳,告诉他:“我不要你的感谢费,也不认识什么市上的人。”

见我果断拒绝,这个已经苍老的下岗工人,只干干地“哦”了一声,没再说啥,他满脸失望地立在原地,无处可去的样子。

按照预先的计划——也是为了孝敬老人,我给女友外婆和外公分别拿了四百块钱。刚拿到钱,女友的外公就欢欢喜喜地准备着出门,看样子是要到镇上会牌友去了。我们不好说什么,倒是听见女友外婆在床前幽幽地叹息:

“这辈子眼瞎,遇到这么个人,我的命真苦哟!”

从树上下来的那个男人,已经精精神神地走到了门外。

女友于是在背后喊了几句:“那些钱,你最好别拿去打牌,别人把你牌看完啦,拿去输了还不如买点好吃的!”

这时候,女友的外公,这个老男孩,笑眯眯地转过身来,告诉我们:“晓得晓得,我每天都是这样过的,有钱的时候在镇上打会儿牌,没钱的时候我也可以坐在那里看别人打!”

差不多十点钟,我和女友才离开她的外婆家。又在她家吃了午饭,然后开始动身返城。回去当然是走来的路,我们来的时候要经过镇上,所以,回去的时候还是要经过镇上。乡村路很窄,我们开得很慢。快到镇上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到前面有个老人,一步一步地,朝镇上走着。看那个背影,我一下子就判断出是她外公。两三个小时啦,他才走到这里,我明白,路其实不远,只是他太老了。

女友开车,她摁了几下喇叭,老人便慢悠悠走到路边,也不回头。我以为女友会停下来把这个老男孩拉到镇上,但是她似乎并不准备停车,反而狠踩一脚油门,一下子从那个上午把自己拴在核桃树上的老人旁边,一溜烟地冲了过去。

我看着窗外的风景,不知说什么,沉默了很长时间,女友才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把病恹恹的外婆一个人丢在家里,只管自己,谁想管他!”

我知道她是在说那个把自己拴在一棵树上的老头。

老男孩俱乐部

有朋自远方来。下午给学生上完最后一节课,我便飞快跑到镇上车站恭候我一个写诗的兄弟,叫阿诺,武汉人,这几年在福建莆田搞作文培训班,据说很赚钱。几年前,《XX诗歌》在武汉搞了个诗歌夏令营活动,我们由此相识,渐渐熟悉,渐渐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兄弟。那次诗会,年龄最大的我跟一帮年轻的诗妹诗弟坐在一起吃饭喝酒,相处甚欢。不过,中间有个插曲,一位青年诗人估计是酒喝多了,诗人身上常见的那种自以为是的尾巴便渐渐翘上了桌,一直当着大伙儿自吹自己参加过哪些牛逼的诗会。我见其他人都听得浑身掉鸡皮疙瘩了,便嗖一声站起来,用我们四川人的那种普通话严肃地告诉这位朋友:“说完了没有?说完了,马上给老子滚!”然后,这位牛逼的青年诗人,果然收起了尾巴,一声不吭。

几年不见,阿诺到四川成都旅行,便打电话邀约到我教书的镇上叙叙旧,顺便玩玩——南坝镇,古时候叫江油关,这个地方,有些名堂,大诗人李白来过,当年邓艾灭蜀从这里路过,牛心山据说是唐王朝的“龙脉”,凤翅山埋着一位四川军阀的老母亲。

阿诺穿着一双拖鞋走下大巴车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在酒店安排好住宿,放下行李,便准备直奔主题,找家馆子喝酒。在镇上教书两年,我的酒量也锻炼出来了。我们小学几名同事喜欢打篮球,就组织了一支业余球队,偶尔到别的学校切磋球技。实话实说,我们球打得不怎么样,名字倒是很拉风:老男孩俱乐部。山里日子清苦,每次打完球,我们唯一的乐子,就是到酒桌上继续深入交流如何提高球技。交流来交流去,球技还是老样子,酒量倒是都上去了。因为阿诺来,我请老男孩俱乐部几个兄弟作陪,晚上一起好好喝点。

南坝是〇八年地震重灾区,我边走边强调似的告诉阿诺,是“极重灾区”。

阿诺说:“知道,你小说里写了的嘛。”

我说:“我确实写了的,但是挖掘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

说的是实话,并不是谦虚,老男孩俱乐部除了我,其余几位都是本地人,也是零八年地震的亲历者、幸存者。平日里,我也从他们那里听了不少地震时候的事。

俱乐部的老苏和曾哥已经早早在商业街路口等候。

我跟他们介绍了阿诺,也跟阿诺介绍了他们,年轻的阿诺便一口一个哥地叫了起来。

碰面后我们一起朝着镇上一家不错的中餐馆子走去。

曾哥四十上下,或许是见阿诺年纪小,问他:“小伙子多大了呢?”

阿诺回答,二十三。

曾哥打趣:“啊,那该叫我叔叔啦!你的年纪,跟我女儿差不多大!”

曾哥的孩子就在我们学校读书,是个男孩儿,见了好多次,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曾哥有个“女儿”,不免有点好奇,咋没见过?

我没来得及问,阿诺就问:“你女儿在哪,现在是读书还是已经工作啦?”

空气沉默了那么一两拍,曾哥才幽幽地说了一句,又仿佛自言自语:“〇八年地震没了,她要是还在的话,和你差不多呢……”

我的同事,我们老男孩俱乐部的队友,这个隐忍的父亲,如此朴实的一句,让我的心狠狠地狠狠地痛了起来,我的眼睛没掉眼泪,但心里早已泪流满面。虽然同事两年,但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才真正认识曾哥。

一切尽在不言中,也是为了转移话题,我拍拍阿诺的肩膀,把晚上的“任务”跟大家交待了一遍:“今晚上,我们不醉不归!”

为逝者,为苦难,为刻骨铭心,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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