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洪青
一场清明雨过后,河水浸染了春柳的绿意,空气里到处飞舞着榆钱的甜香。
近晚,妹妹送来一小桶田螺,喜出望外。
清明螺,赛肥鹅。早早关了店门,回家。田螺用水洗净,放到盆里,水没过田螺,滴几滴香油,静置一会儿,让田螺吐出壳里的脏东西。这边葱切段、姜切片、红辣椒切丝。拿过钳子,一个个剪去田螺的尾尖,再洗净。锅置旺火,烧热,加油,放葱、姜炝锅,倒进田螺翻炒,放料酒、生抽,盖上锅烧开。加盐适量,干辣椒入锅,翻炒后小火闷烧片刻;刚好,早晨有山上的茶友捎来一点现采的茶芽,抓一撮,放入拌匀即可出锅装盘。茶芽的鲜,螺肉的香,便弥散在整个房间。
这样的晚上,不能没有酒。倒一杯汤沟窖藏,呡一口烧酒,吃一只螺。在自己的家里,关着门,也无需装高雅,扔了筷子,伸开爪子,直接在盘子里,三个指头捏一只青螺,拨去吸盘,对着嘴巴,用力一吸,一块螺肉就进了嘴里,肉鲜美,汁浓酽,滋味厚重饱满,此刻需要留神舌头,防止和螺肉一起咽下肚去。如果第一次没能吸出螺肉,可以对着螺壳吹一口仙气,再吸,螺肉必定入口。
如果你是美女,不妨娟淑秀雅一番。十指如玉,翘起你的兰花指,一手捏螺壳,一手拿牙签,挑出螺肉,薄唇红腮,送入口中。即使无酒,看着你的吃相怕也是心里美得带了几分醉意。
这种吃法,在三四月的江南司空见惯。在杭州上学,我的上铺老家湖州,每晚就寝前轻松一刻,他讲他的湖州美食总是寝室里的重头戏,什么烤乳羊,烧乳猪,红烧鳝段,捉泥鳅,拾田螺,不让人流出口水不罢休。
那年春天,茶季开始了,我被分到安吉三官茶站,实习长炒青加工和检验。清明到谷雨,洋槐花飘落后我才返回校园。每天早晨起床,我上山听鸟鸣,闻野花,下山后,就在三官街上吃米面。中午和晚上,吃三官供销社一位师傅的炒田螺、烧鳝段。师傅是苏北人,祖辈逃荒落脚到了安吉,提起苏北依旧一往情深。炒田螺的这点手艺就是那时候跟着师傅学的。
在我的老家苏北赣榆,田螺是另一种烧法。
上高中时候,住校,每个星期回家带一次煎饼。那时候,兄妹仨都上学,就指望在生产队干农活的父母挣工分,条件苦一点,吃饱肚子还是没有问题的,然而生活质量是可想而知的。那天好像是星期六,第二天就是清明节了,是我回家拿煎饼的日子。
星期天,一早起来,我烧火,妈妈在鏊子上烙煎饼。太阳升到中天的时候,妹妹被村里几个女孩子伙着一起去东河里摸田螺。三十多年前的清明,哪怕是中午,河水也还是刺骨得冷。那时候,我上高中,弟弟上初中,妹妹只上小学,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太阳快落下屋山头的时候,妈妈有点沉不住气了,叠几张煎饼跑到门口往东瞭望一会,叠几张煎饼就出去望一阵。到了傍晚,妹妹终于一身烂泥地出现在了院子里,本来一张俏丽的脸,被泥巴抹得像个小花猫。裤管卷到了膝盖上面,赤着脚,脚上、腿上都是泥巴,一手拎着鞋,一手拎着篮子,一篮子田螺的重量,让一个十一二岁孩子的身形微微的歪到了一边。妈妈的态度也十分复杂,生气、吃惊、又心疼。赶紧接过她手里的篮子,倒了一盆水帮她脸上、腿上洗干净。边洗边说,让你不去,你非去,你跟着那帮人疯什么呀,一个个的都比你大好几岁!
妈妈把篮子里的田螺倒在盆里,用水洗干净,锅里烧开水,将田螺在锅里焯一下,捞出浮在水面的吸盘,将去掉吸盘的田螺倒进罩篓里,滤去水,用针一个一个地把田螺的肉挑进碗里。锅烧热,倒上油,用葱、姜、炸锅,倒进螺肉、盐,翻炒。清明,园子里的韭菜长出有一拃高,割一刀韭菜,洗净切碎,和螺肉拌炒几下就出锅了。一大碗的螺肉,妈妈把它和我一星期的煎饼放到一起,用笼布裹好,给我背上,我说留点给妹妹吧。妈妈说,不用留,你都带上。妹妹用她那双稚嫩的小手摸了一下午的田螺肉,就被我全部带到了学校。
几十年过去,每次我看到田螺,眼前就会出现妹妹拎着鞋提着一篮田螺站在院子里的身影。
唐代诗人刘禹锡有首诗,《望洞庭》: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
上小学时候,老师告诉我青螺就是蜗牛。
上大学,茶学课上,老师告诉我,青螺是君山,君山上出产一种著名的黄茶银针。
江南的同学告诉我,青螺就是螺狮,可以炒着吃。
现在,我知道,青螺其实是一种回忆,妈妈的味道,妹妹的稚气,师傅的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