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玉立
内容提要:金圣叹选评的《唐才子诗》是一部影响较大的唐人七言律诗选本,体现了他独特而有价值的诗学眼光。以放诞著称的金圣叹,在唐诗评选中则成为传统的守护者,他发展“思无邪”的诗学观念,选诗坚持“心”与“言”的两无邪;在唐诗中,只有杜诗可称两“无邪”,所以此书虽不选杜诗,但选诗评诗均“以老杜为归”。他有独特的律诗解读理论,认为所有律诗,都可分为前后(前四句与后四句)两解,但事实上,很多律诗不合他的分解理论,为证明其理论,其书着意选取那些符合其分解说的作品以验证其说。最后很重要的一点,金圣叹选诗具有诗史眼光,选诗不仅仅着眼作品本身,更着眼作品在七律发展历程的地位与作用。所以,不管从准确把握和认识金圣叹及其诗学的角度说,还是从全面了解清初诗学理论说,金圣叹的《唐才子诗》都应该引起我们足够的关注。
本世纪初,蒋寅先生说:“作为小说批评家的金圣叹是很幸运的,他批点的《西厢记》、《水浒传》等书受到古典戏曲小说研究者的极大关注,发表了众多的论著;但作为诗评家的金圣叹却没那么幸运,他在诗歌评论方面的特点和业绩一直未受到重视。”其实,金圣叹在诗学方面的成就也是可观的。传世有《沉吟楼诗选》,《唱经堂杜诗解》批杜甫诗近二百首,《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甲集七言律》(以下简称《唐才子诗》)分解唐人七律595 首。此外,还有《唱经堂释小雅》《唱经堂古诗解》《唱经堂批欧阳永叔词十二首》等。其中,《唐才子诗》的选批体现出金圣叹的一些独特的、值得注意的诗学眼光。
金圣叹在《与许庶庵之溥》中说:“诗莫盛于唐,唐诗莫盛于律”,又在《〈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序》中将唐人律诗誉为“千圣之绝唱”。诗歌发展到唐代,各体兼胜。其中律诗即有九千余首,而圣叹《唐才子诗》所选不足六百首,仅占其总数百分之六七——需要说明的是,金圣叹经眼者未必与此九千之数相合——而徐增《与同学论诗》却声称:“七言律,已经圣叹选批,尽此体之胜。”探讨金圣叹的遴选标准,则有“心”与“言”两无邪与思想内容上的“尊杜”,以及形式上的“分解”之说。此外,又能时时关注唐诗史上一些诗人诗作的特色,并将其置于整个七言律诗发展史上加以审视。
谈到诗歌选本当然不能不提及我国最古的诗选——《诗经》,它被推尊为中国诗选的经典。然而,金圣叹却觉得《诗经》的编选尚有可议:“《国风》之淫者不可以悉举”,又说:
夫诗之为言“诗”也,谓言之所之也;诗之为物“志”也,谓心之所之也。心之所之,必于无邪,此孔子之法也。心之所之,必于无邪;而言之所之,不必其皆无邪,此则郑、卫不能全删,为孔子之戚也。今也一敬遵于孔子之法,又乘之以一日之权,而使心之所之必于无邪,言之所之亦必于无邪。然则唐之律诗,其真为《三百》之所未尝有也。
此处,圣叹将诗分为两个层次,即“言之所之”的“诗”与“心之所之”的“志”。其中所云“思无邪”一语,源出《诗经·鲁颂·駉》,孔子以之作为《诗三百》总评:“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包咸以“归于正”注“思无邪”。然而正如朱熹所云:“只是‘思无邪’一句好,不是一部诗皆‘思无邪’”,《诗集传》中被朱熹解作“淫诗”的达数十首。于是,金圣叹的选诗眼光更为严格。欲探求圣叹唐律诗之录选标准,须先明了其对于诗之认识。圣叹云:
诗非异物,只是人人心头舌尖所万不获已,必欲说出之一句说话耳。儒者则又特以生平烂读之万卷,因而与之裁之成章,润之成文者也。夫诗之有章有文也,此固儒者之所矜为独能也。若其原本,不过只是人人心头舌尖万不获已,而必欲说出之一句说话,则固非儒者之所得矜为独能也。
这里,他明确将诗分作两个层面:第一,“原本”;第二,“有章有文”。其中,前者为诗之实质、内容;后者为诗之文字呈现。金圣叹《唐才子诗》的选录在这两个方面均有其标准——“无邪”。陈子展先生将其释作“思虑真诚没有邪曲”,可谓得之。圣叹曾云:“不见圣人,不知天下之至;见圣人不见仲尼,不知圣人之至也。”既然以孔子为圣人中之圣人,圣叹于“思无邪”自无异议。然而,在金圣叹眼中所谓的“思”还仅仅是诗的实质内容即“原本”层面,尚为达至“有章有文”层面,以文字形式呈现出来。所以,圣叹认为《诗经》还只是在“心之所之”层面做到了“无邪”;而在“言之所之”的文本层面则是“郑、卫不能全删,为孔子之戚”,并未达至“无邪”之境。故而,他自己选唐代律诗就要“乘之以一日之权”,使之成为心、言俱“无邪”的选本。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温庭筠《赠知音》一诗的选录,圣叹云:“集中淫亵之词一例不收,此见其题作‘赠知音’三字,恐别有意,故偶录之。”在金圣叹看来,如果不是“题作‘赠知音’三字”,此诗在语言层面就成了“淫亵之词”。也就是说,正是因为有此三个字的存在消解了“言之所之”的“邪”,从而使人觉其“别有意”,亦即其“心之所之”的无邪。正是符合此两重标准,这首诗方才入选。而元结《橘井》一诗既能入选而圣叹又无一言加以批释,或许正如王夫之所云此诗“风致不损”之故。我们似乎还可以据此推测金圣叹对李商隐众多“无题诗”的态度。陆游《老学庵笔记》说:“唐人诗中有曰无题者,率杯酒狎邪之语,以其不可指言,故谓之‘无题’,非真无题也。”其中所云“狎邪之语”恐即圣叹所谓“淫亵之词”。故而,这极有可能就是李商隐“无题诗”一首未选的原因。
这方面,也可以将金圣叹《唐才子诗》与方回的《瀛奎律髓》作一对比。方回在“风怀类”中选录唐人七言律诗刘禹锡4 首、韩偓6 首、李商隐3 首、吴融1 首,共计14 首。方氏称:“凡倡情冶思之事,止于妓妾者流,或托辞寓讽而有正焉,不皆邪也。其或邪也,亦以为戒而不践可也。”则是所选作品已经其删汰,去其泰甚之余了。而金圣叹《唐才子诗》中选录刘禹锡12 首、韩偓9 首、李商隐29 首、吴融12首,均为入选较多者,而此62 首之中与方选相合的仅有刘禹锡《怀妓》《窦夔州见寄寒食日忆故姬小红吹笙因和之》二首,虽然恰恰是“止于妓妾者流”,然而此二诗皆感情深挚而语言明畅,倘不以今人伦理观苛求古人,无论诗人之心抑或诗作之言均不当以“有邪”论。所以,无论金圣叹是否寓目方回之书,都可见其选诗之严。这实际上体现了金圣叹诗学向传统儒家诗学要求诗歌承担政教意义的回归。
所以,金圣叹在《与许孝酌王俨》中说道:“唐人作诗,皆有风义。……弟比日随手钞得七言律体六百余篇,尽是温柔敦厚之言,甚欲先生为我一订正之。”他在《唱经堂杜诗解》一书中批杜甫《孤雁》诗也说:“先生集中,都是忠孝切实之言”,批《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又说:“读先生全集,处处见其忠孝友爱之盛心。”同以“无邪”论诗的张戒说:“自建安七子六朝有唐及近世诸人,思无邪者,惟陶渊明杜子美耳,余皆不免落邪思也。”钱谦益《胡致果诗序》也说:“孟子曰:‘《诗》亡然后《春秋》作。’《春秋》未作以前之诗,皆国史也。人知夫子之删诗,不知其为定史。人知夫子之作《春秋》,不知其为续《诗》。……三代以降,史自史,诗自诗,而诗之义不能不本于史。……驯至于少陵,而诗中之史大备,天下称之曰诗史。”将《诗》与《春秋》归入同一个序列,而这一序列的最好继承者就是杜甫。其实,在金圣叹眼中,杜甫之诗正是两“无邪”之典范,也是儒家传统诗学的最佳体现者。那么,圣叹的诗选与杜诗之间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呢?
杜甫是中国诗歌史上的集大成者,其七言律诗一百五十余首,艺术成就为历代所公认。如宋末元初方回说:“凡学诗……只如七言律,不可不老杜也。”明人王世贞也说杜甫“七言律圣矣”。金圣叹同样认为“杜诗为千古绝唱”。若依此言,则杜甫七律必将大量入选。但是,金圣叹《唐才子诗》中却并没有选杜甫的作品。在《答韩释玉藉琬》中,他解释道:“所以独不入杜诗者,吾于杜诗乃无间然,犹孟子之于孔子,所谓愿学斯在者也。吾不敢以愿学之人之手,而下上于所愿学之人之诗也。”可知,金圣叹之尊杜绝非门面语,其《唐才子诗》中无杜却恰恰是因为尊杜。那么,圣叹此一宗旨又是如何体现于其选本中呢?检视全书,不难发现,其中无杜而杜又无处不在:无论是在编排方式还是选录诗人与诗作艺术特色上均有体现;而作为编选者的圣叹本人性情亦与杜甫有着相近之处,这同样影响着《唐才子诗》的编选。
《唐才子诗》的编选以杜审言诗开篇,就出于金圣叹有意味的安排。《与王禹庆复阳》云:“弟选唐律诗六百篇,而必始之以必简先生者,凡所以尊杜也。若曰唐一代之诗,既于杜乎集大成矣,是更不能不托始于杜也。又况必简先生之诗,实为唐初之鼎鼎者。”审言于唐诗自有其地位,然而一定要以其诗冠于篇首,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尊杜。我们若依高棅四唐分期名单划分之后会发现,圣叹《唐才子诗》中,处于初唐期最后的张谔诗《延平门高斋亭子应岐王教》尾联云“请语东风催后骑,并将歌舞向前溪”,金圣叹批语恰恰是:“此即杜必简‘寄语洛城风日’一样文法”,这或许也是讲究“章法”的金圣叹之故意安排呢!清人宋荦云:“平心而论,初唐如花始苞,英华未畅;盛唐王维、李颀、岑参诸公,声调气格,种种超越,允为正宗;中、晚之钱、刘、李、刘,亦悠扬婉丽,沨沨乎雅人之致,义山造意幽邃,感人尤深,学者皆宜寻味。独少陵包三唐、该正变,为广大教化主。”初唐已处在因尊杜而置于首位的杜审言的笼罩之下,而中、晚之代表诗人钱起、李商隐作品的风格与艺术手法,在金圣叹眼中同样是以老杜为归的。评钱起《幽居暮春书怀》云:“寓笔绝似工部。”评李商隐《筹笔驿》云:“分明如出子美先生手!”批李商隐《杜工部蜀中离席》云:“起手七字,便是工部神髓。其突兀而起,淋漓而下,真乃有唐一代无数巨公曾未得闯其篱落者。”
清人龚鼎孳云:“诗本性情,选诗而违其性情,亦岂可以为选乎?”就是强调编选者本人之性情对其选篇的重要影响。从“诗本性情”之说,则金圣叹的诗可以说是研究其性情与诗学倾向最为直接的材料。观金圣叹《沉吟楼诗选》中所存作品,恰恰体现了其论诗之旨。而且,我们可以发现,仅以七律论,圣叹今存一百一十余首,其诗格如圣叹评李义山诗所云:“拟杜工部,便真是杜工部者。如先生余诗,虽不拟杜工部,亦无不杜工部者也。盖不直声调皆是,维神髓亦皆是也。”金圣叹拟杜并非无病呻吟,其拟杜诗《可惜》云:“子美篇篇老,陶潜顿顿饥。迟生又千载,惆怅与谁归?”圣叹之尊杜亦非口头标榜,《苦客投诗》教人作诗云:“若问药山遮眼法,生平唯服浣花堂”,《于教院屏风得读慧开兄诗喜而有作》誉人诗作则云:“诗格既能驱杜甫”,足见宗趣所在。所以,圣叹族兄金昌云:“唱经诗不一格,总之出入四唐,渊涵彼土,而要其大致,实以老杜为归。”虽是为圣叹诗而发,然实亦金圣叹选诗之重要参照。验之圣叹诗选之实际,也的确如此。如批雍陶《经杜甫旧宅》诗时说:“……便知其不止忆杜先生,直是忆杜先生爱人心地,忆杜先生冠世才学,忆杜先生心心朝廷、念念民物,忆杜先生流离辛苦、饥寒老病,一时无事不到心头也。”以上种种,与其说是雍陶写出来的,不如说是金圣叹读出来的。因此,我们可以进一步认为,与其说圣叹是在解诗,不如说是在表白他自己。圣叹既如此“同情”杜诗之内容,于是,在他选唐诗的过程中便会不可避免地侧重于表现同类内容的诗人与诗作。“于杜诗乃无间然”,则其对杜甫诗作之认同又不仅仅在内容方面,而是兼及形式了。所以,既得声调,又得神髓,亦即金昌所云“岂惟虎贲貌似而已”之意。我们还可举一个例子。如李嘉祐《自苏台至望亭驿人家尽空春物增思怅然有作因寄从弟纾》一诗,方回《瀛奎律髓》与圣叹都加以选评,而纪昀批道:“此诗诸本皆选之,其实调平味浅。”为什么呢?我们可以被方回置于《瀛奎律髓》同一类的另一首杜荀鹤《旅泊遇郡中叛乱示同志》来说明问题,此诗方氏原批:“不经世乱不知此诗之切,虽粗厉亦可取”,纪昀却批道:“此种殆不成诗,无用掊摘。冯氏乃亦取之。偏袒唐人至此,不可以口舌争矣。”方、金以及冯氏兄弟诸人的情感经历大概是生当承平之世的纪氏所难以体会的,故而在他眼中诸选家只是唐、宋诗学之争与门户之见。只此可见人生经历对选诗者影响之深。
既然圣叹选诗以老杜为归,而其诗选又实际上并未选杜,除金圣叹自言尊杜外,其独特的律诗结构眼光——“分解”理论——或许就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徐增云:“圣叹《唐才子书》,其论律,分前解后解,截然不可假借。……究其故,不过是极论起承转合诸法耳。”然而,如王夫之所说:“起承转收,一法也。试取初盛唐律验之,谁必株守此法者?”这种起承转合中规合矩的写法,虽严整有余而神变不足,对于杜甫这样往往突破常规、纵横变化、神奇莫测的大手笔是缚不住的。以《杜诗解》中的七律评解证之,可见一斑。参照浦起龙《读杜心解》进行统计,今存《唱经堂杜诗解》中杜诗七律总计53 首。而补苴编订此书的金昌说:“杜诗单行全稿,不欲混于四唐之内,此唱经(金圣叹)意也。今既不可得,而七律所缺过半,而庵(徐增)其有意乎?”既以圣叹所批杜甫七言律诗缺略为憾事,且致望于徐增,故而他在编辑《唱经堂杜诗解》时多刺取徐氏所批并加以檃栝入编。根据金昌所加识语,我们约略可知,其中《宾至》《客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见王监兵马使说近山有白黑二鹰罗者久取竟未能得王以为毛骨有异他应恐腊后春生骞飞避暖劲翮思秋之甚眇不可见请余赋诗二首(止黑鹰一首)》《燕子来舟中作》五首及《九日蓝田崔氏庄》《见萤火》二首均为徐增所评。在金圣叹所批的46 首杜甫七言律诗中,竟有20 首并未运用“分解”法评释。因此,不能“分解明白”或许也是《唐才子诗》不入杜诗的重要原因。
金圣叹“分解”说的弊病,前人述之已多,本文不拟详述。诚如方孝岳先生所云:“批评家的议论,往往为救弊而发,救人之弊,而自己的弊病,也不免生于不知不觉之中,这是无可如何之事。”从某种程度上说,文学批评的发展正是一个因弊成过的曲折进程,我们对此应本着尊重历史的态度,将其置入特定的环境中加以考量。圣叹的律诗分解说为人所诟病,当时已然。而金圣叹《与嵇匡侯永仁》亦自言:“弟新述唐七言律体诗六百篇呈览。鄙意既在分解,便不及将心别注。中间或有疏脱,幸一一有以教弟。”细阅其诗选,我们将会发现,分解既是圣叹诠释诗义的方法,又是他对七言律诗作法的讲求。核以圣叹《葭秋堂诗序》中所云:“即如弟《解疏》一书,实推原《三百篇》两句为一联、四句为一截之体,伧父动云‘割裂’,真坐不读书耳!”可见,圣叹诗选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以之证成己说。所以,他必然要选择符合自己理论——“分解明白”——的作品。在一些批释中也明确写道是为其知分解而入选。如罗邺的《征人》:“此诗本不足存,念其犹知分解,遂不复去,以留其名也。”谭用之的《秋夜同友人话旧》:“我几番欲删,而犹故存之,亦为其分解明白矣。”无名《游朱陂故少保杜公林亭》(此诗实为许浑作品):“此亦本是薄诗,因其分解明净,故以终篇。”显然,入选的诗篇中并非都是圣叹认为极佳的,而是较能体现其“分解”模式的作品。这也正是金圣叹诗选的特色。
当然,圣叹选诗近六百首,其中固多应制、酬唱、饯送、寄赠等结构易于清晰划分之作,然宋代严羽《沧浪诗话》早就说过:“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蒋寅先生说:“严格地说,金圣叹所选的作品,有悖于前后分解的篇章很少,大体能自圆其说。”可见“分解”是其重要的选诗眼光。
李长之先生论文学选本说:“选本的取去标准只有两个,一是文学批评的,一是文学史的。”“就中国已往的选本看,前一种或者还可见到,后一种简直不曾有过。”由于文学史观念的模糊和客观态度的缺乏,有文学史意识的选本确实较为罕见。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可以从金圣叹的选本中寻绎出一些含有诗史眼光的端倪来。
其一,《唐才子诗》的选诗体现出兼重唐诗发展各个阶段的特点,并保存了七言律诗发展历程的完整性。金圣叹为其友人嵇永仁诗所作《葭秋堂诗序》云:“足下身体力行,将使盛唐统绪,自今日废坠者,仍自今日兴起。名山之业,敢与足下分任焉?”则其诗学所重似在盛唐。然而,如陈飞先生所言:“此‘盛唐’恐非今人所谓之‘盛唐’,似指诗坛盛况前的整个唐代。”所以,圣叹在《答敦厚法师》中又说:“初唐、盛唐、中唐、晚唐,此等名目,皆是近日妄一先生之所杜撰。其言出入,初无准定。今后万不可又提置口颊,甚足以见其不知诗。”“妄一”语见《汉书·车千秋传》,云千秋无材能术学,非贤人。圣叹又有批窦牟《秋夕闲居对雨赠别卢七侍御坦》诗句“悟主一言那可学”云:“‘悟主’,车千秋也。”此处所云“先生”固未可妄拟其所指,然“四唐”之说在高棅《唐诗品汇》成书后影响极大,圣叹生当其后,自不能与其无涉。金圣叹《唐才子诗》共收诗人144 位(其中“无名”一首实为许浑作品),诗作595 首(含岑参存目1 首)。按高棅《唐诗品汇》统计,其中,初唐18 人34 首;盛唐23 人66 首;中唐42 人193 首;晚唐53 人290 首(出苏广文);僧8 人12 首。由此观之,似乎又是重中、晚唐的。但是,圣叹对于所选数量最少的——当然也是合乎唐诗发展实际的——初唐诗评价却极高。而且,我们不可忘记,圣叹在评白居易诗时说:“乐天诗,都作坊厢印板贴壁语耳,胡可仰厕风雅末席?兹亦聊摘其数首稍文者,以塞人问,实非平时之所常读也。”白居易七言律诗圣叹选录9 首,以数量言,在整部书中是可观的,但是总体上却又是否定的。可见,不能仅凭数量论定其诗学蕲向。与金圣叹之前影响较大的律诗选本——如据说由元好问编选的《唐诗鼓吹》、方回评选的《瀛奎律髓》——进行比较,可以发现《唐才子诗》中一些值得注意的特点。《唐诗鼓吹》编次稍显凌乱,《瀛奎律髓》通达唐、宋两代而又体兼五、七言律二体。对唐诗的分期,方回自言:“予选诗以老杜为主,老杜同时人皆盛唐之作,亦皆取之;中唐则大历以后元和以前,亦多取之;晚唐诸人,贾岛开一别派,姚合继之,沿而下亦非无作者,亦不容不取之。”他是各期并重的,就包括五、七言的律诗整体来看,也确实如此。然而,仅就七言一体而言,方回选诗多取杜甫同时及以后,对杜甫以前则有所忽视,特别是在七言律诗发展史上有重要意义的沈佺期、宋之问等人的作品——当然,方回对于沈佺期、宋之问在整个律诗史上的地位与成就极为推崇,也是不容否定的事实。金圣叹则因尊杜而推出杜审言,以之笼罩杜甫以前的七律诗坛,这样就保持了七言律诗发展历程的完整性。
其二,在金圣叹诗学中,唐诗艺术之极致也并非凝固于盛唐乃至于杜甫的诗作之中,而是有其发展的。如评晚唐诗人韦庄的《题盘豆驿水馆后轩》云:“……又另是全唐人所未道也。”“绝似感慨,绝无感慨,只如闲闲寓笔,而有无限感慨具在其中。此为唐人未经有之法。”此言甚至已孕育了叶燮的著名论述:“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入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可见,金圣叹不仅能看到唐代各个时期诗人诗作的存在价值,更能将作品置于整个唐诗艺术史上加以审视,从而发掘出新的艺术特质。
总之,金圣叹选评的《唐才子诗》不失为一部有特色的唐诗选本,其中所体现的诗学眼光也自有其独特之处。无论是从准确把握和认识金圣叹及其诗学的角度说,还是从全面了解清初诗学理论说,此书都应该引起我们足够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