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洪德
内容提要:从金末宋季到明,诗学宗唐是主流。元代诗学被认为是“举世宗唐”,但研究界对元代诗学宗唐的具体情况了解不多。在元代百余年中,诗学宗唐观念有一个演变的过程,在这期间,有关唐诗学的观念也是相当丰富的,其中有不少很有价值的东西。研究中国诗学,特别是研究中国唐诗学,不了解元代诗学宗唐观念的演变,对其后的很多问题,是没有办法说清楚的;对元代唐诗学理论中有价值的东西不了解,不仅是诗学史研究的缺憾,而且使明清唐诗学的一些观念不能追根求源,自然难以了然。
元诗宗唐,是文学史研究者的共识,元明之际人瞿祐有“举世宗唐”之说。元代诗学界对唐诗的热衷与关注,从元代诗学著作中可以强烈感受到。元代有多种唐诗学著作,金元之际就有元好问的《唐诗鼓吹》,入元则有辛文房《唐才子传》,杨士弘《唐音》,以及戴表元的《唐诗含弘》和李存的《唐人五言排律选》。方回的《瀛奎律髓》选唐宋律诗,也主张宗法杜甫,推崇盛唐。但元人宗唐,与明人宗唐有诸多不同。其不同之一,就是不专主盛唐。细考元人宗唐的情况,从共时角度看,元人宗唐是多元的;从历时角度看,从元初到元末,元人的宗唐观念也在演变。认识元代诗学之宗唐,必须从原始文献入手,对这些问题做深入具体考察,才能得出客观可靠的结论,认识其具体主张及其在中国诗学史上的价值,也才能很好连接起唐诗学从宋到明之间的链条。
元人作诗师法唐人,这可以从元代的诗法著作中得到明确具体的认识。这些书讲诗歌作法,标举诗作或诗句格范,所举多是唐诗。以《诗法家数》与《木天禁语》为例,《诗法家数》举例诗19 首,其中杜甫一人占16 首,另外3 首分别是皇甫冉1 首、刘沧2 首,都是唐人。《木天禁语》情况复杂,举例诗也有19 首,其中唐诗15 首,分别是杜甫6 首、郑谷2 首,李白、柳宗元、李端、刘禹锡、李商隐、吴融、崔珏各1 首。唐以后有宋人王安石1 首,元人王士熙、张雨各1 首,另有无名氏1 首不详时代。举诗句64 例,其中唐人诗49 例,作者不详者9 例,以理推之,这9 例也当多唐人之作。唐人以杜甫为主,有24 例,李白、王维、贾岛有2 例,其他唐人有沈佺期、岑参、白居易、韩愈、李商隐、刘禹锡、张籍、王建、胡曾、杜荀鹤、景云、方干、曹松、吴融、耿纬、郑谷、于武陵(邺)、林宽,各1 例,另有只署为晚唐人的1 例。宋人则有林逋、苏轼、陈传道、王安国、梅尧臣、唐庚各1 例。可见其取法唐诗之意,以及杜甫诗的典范意义。
清人王士禛曾说:“宋元论唐诗,不甚分初盛中晚,故《三体》《鼓吹》等集,率详中晚而略初盛,揽之愦愦。杨士弘《唐音》始稍区别,有正音,有余响,然犹未畅其说,间有舛谬。”邓绍基先生发挥了这一观点,说:“元人学唐的结果,使元诗也像唐诗那样万木千花。”邓先生说法比较稳妥,王士禛之说需要作比较大的修正。初盛中晚的概念形成于元,而不是一般理解形成于明代,很难说元人论诗不分初盛中晚。在元代中期,已经形成宗法李杜、推崇盛唐的取向。杜甫在元代具有一家独尊的崇高地位。
本文对元诗宗唐观念演进的基本走向作一梳理,而后考察元代诗学宗唐中一些独特的现象,使我们对元诗宗唐及相关问题有更为清晰准确的把握。
元代诗学宗唐观念,可以看作是宋、金宗唐观念向明代诗学宗唐观念的过渡。但这过渡期的唐诗学有其独特的价值。价值之一是,元代有多元并且多彩的唐诗学讨论,有较高理论含量;价值之二是,元代的宗唐观念,既泛取各家,又突出盛唐,并奠定了李杜诗的典范地位。既没有宋末宗晚唐靡弱之弊端,也没有明代宗盛唐绝对化之失,从后世看,其观点多中允可取。
诗坛的宗唐风气,兴起于金末宋季。入元之前,南北诗坛同倡宗唐,但南北宗唐旨趣不同。北方效法李杜,以改变金中期尖新之风。刘祁《归潜志》述金末情况说:“赵闲闲晚年诗多法唐人李杜诸公,然未尝语于人。已而麻知几、李长源、元裕之辈鼎出,故后进作诗者,争以唐人为法也。”赵闲闲即赵秉文,金南渡后的诗坛领袖,麻九畴(知几)、李汾(长源)、元好问(裕之),是那个时代的代表性诗人。元好问说过“以唐人为指归”的话,曾学于元好问的王恽说:“金自南渡后,诗学为盛,其格律精严,辞语清壮,度越前宋,直以唐人为指归。”实际上在金末,诗人宗法唐人,李杜之外,还有韩愈,即宗法李杜韩。而“格律精严,辞语清壮”,也不是李白、王维代表的盛唐风韵。金末的宗唐,倾向性是明显的,即多主杜甫、韩愈一路,这与北宋的影响有关。南方宗晚唐,在江湖诗风气影响下,多学贾岛、姚合,尽管遭到严羽和后来方回的批评,但大的风气未变。诗论家方回《瀛奎律髓》谈当时情况说:
乾淳以来,尤、杨、范、陆为四大诗家,自是始降而为江湖之诗。叶水心适以文为一时宗,自不工诗,而“永嘉四灵”从其说,改学晚唐诗,宗贾岛、姚合,凡岛、合同时渐染者,皆阴挦取摘用,骤名于时,而学之者不能有所加,日益下矣。名曰“厌傍江西篱落”,而盛唐一步不能少进。天下皆知“四灵”之为晚唐,而巨公亦或学之。宋末严羽也批评贬斥晚唐体,其《沧浪诗话》说:“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严羽的批评并没有改变诗坛走向,南方诗坛是在宗晚唐的风气下入元的。元初张之翰说到当时情况:“近时东南诗学,问其所宗,不曰晚唐,必曰四灵;不曰四灵,必曰江湖。”
需要特别明确的是,方回宗盛唐与严羽宗盛唐有诸多不同,但最根本的不同是,严羽宗唐是要强调诗人应各抒性情,方回宗盛唐则要在诗学领域重建和强调宗法观念。两种宗盛唐,具有根本不同的诗学指向和文化指向。不过,他们对元代诗学走向影响都不大。元初影响诗坛的,在北方是元好问及其后学,在南方则有江西的刘辰翁,在浙江则是脱胎于江湖的戴表元。
尽管南北论诗旨趣不同,但相同的是,南北诗坛都是在宗唐风气下入元的。
元初诗坛情况,需要南北分别叙述。
在金末元初的北方,元好问是笼罩一代的诗人和诗论家。认识北方诗坛,必须从元好问说起。元好问在《杨叔能小亨集引》一文中说,金之后期,“贞祐南渡后,诗学大行。初亦未知适从,溪南辛敬之、淄川杨叔能以唐人为指归”。如何理解他之“以唐人为指归”?一方面,论古体诗,他主杜甫、韩愈一路。该文所举杨弘道“以唐人为指归”的作品,是《幽怀久不写一首效韩子此日足可惜赠彦深》,此诗学韩愈《此日足可惜赠张籍》。两诗都是长篇古体。可见他说的唐人是杜甫、韩愈等人,即钱钟书所谓唐人之开宋诗先河者。我们可以仅从一个角度分析韩愈与杨弘道的这两首诗,认识他们之所谓“唐”。唐代古体诗受律诗影响,成为入律的古风。韩愈是坚决反对古体入律的,写作古体诗,着意使其不合律,这首《此日足可惜赠张籍》就是如此。我们看其前八句:“此日足可惜,此酒不足尝。舍酒去相语,共分一日光。念昔未知子,孟君自南方。自矜有所得,言子有文章。”平仄情况是:仄平仄仄仄,平仄仄平平。仄仄仄仄仄,仄仄仄仄平。仄仄仄仄仄,仄平仄仄平。仄仄仄平仄,仄平仄平平。仄平仄仄仄,平仄仄平平。孤平、三仄尾,甚至还有两个五仄句。杨弘道这首诗尽管没有韩愈诗极端,但也是有意不合律之作,其前八句:“幽怀久不写,郁纡在中肠。为君一吐之,慷慨缠悲伤。辞直非谤讦,辞夸非颠狂。流出肺腑中,无意为文章。”平仄情况是:平平仄仄仄,仄平仄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平平平。平仄平仄仄,平平平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仄平平平。有三平尾、三仄尾、五平句。韩愈的作法为宋代欧苏等所继承。韩愈上承杜甫,下开苏轼,形成杜韩苏的系统。这正如清人所说:“作古诗声调,须坚守杜、韩、苏三家法律。”而由唐杜、韩到宋苏轼,都为当时北方诗坛所推尊,故元人虞集说:“国初,中州袭赵礼部、元裕之之遗风,宗尚眉山之体。”当然,元好问理解的唐诗,也不仅仅是此一路,他又说:“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幸矣学者之得唐人为指归也。”这符合一般人理解的唐诗风范。
元好问编《唐诗鼓吹》,是我们理解他唐诗观的重要文献。其书只选七律,选诗详中晚而略初、盛。研究者有统计,其共选唐诗人96 家,诗597 首。选中晚唐人许浑、薛逢、陆龟蒙、皮日休、杜牧、李商隐、谭用之等人作品为多,盛唐只选王维(8 首)、高适(1 首)、岑参(1 首)、张说(2 首)、崔颢(1首)、李颀(2 首)数人,诗仅15 首。但元好问所选晚唐诗,不是一般人评判的精工雕琢格力卑弱者,而多选深沉伤乱之作,如韩偓《伤乱》:“故国几年犹战斗,异乡终日见旌旗。交亲流落身羸病,谁在谁亡两不知。”大不同于人们印象中韩偓诗的香艳。元好问本人诗作,研究者一般认为属杜、韩一路,同时也受晚唐影响。清人有言:“遗山诗,三分是韩、杜,三分是玉川,故其论诗曰:‘万古文章有坦途,纵横谁似玉川卢。’推挹之至。”其《论诗三十首》论到的唐人很多,初、盛、中、晚唐都有,除对少数人如孟郊、陆龟蒙有批评外,大多是肯定和表彰的。元好问的主张,影响着元初北方的唐诗观。
元好问之后的著名诗人郝经、刘因,诗歌主张与诗歌创作都受元好问影响,但有趣的是,他们两人都批晚唐又学晚唐,特别是批李贺爱李贺,作诗受李贺影响。
入元,南方的诗学主张是多元的,宗唐观念也是多元的。
浙江一带沿宋而来的风气,诗人仇远表述为:“近体吾主于唐,古体吾主于《选》。”他之所谓唐,并没有特指某一时段。宋人刘克庄的类似表述,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仇远的主张。刘克庄有赠“四灵”之一的翁卷诗,说:“非止擅唐风,尤于《选》体工。有时千载事,只在一联中。”仇远所谓主唐,大致也如四灵之主晚唐。除浙江仇远等人外,元初还有明确提倡“四灵”晚唐体诗风的,如江西上饶徐瑞,有诗云:“永嘉诸老不可作,史传纷纭孰与评?一字不轻严衮钺,千年如见审权衡。”所谓“永嘉诸老”,指永嘉学派叶适,实指叶适所推举的“四灵”。
宋末严羽批晚唐倡盛唐,元初方回也主盛唐批晚唐。但两人心目中的盛唐却大不相同。严羽所说的盛唐诗,是但见性情,不见文字,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方回则是理性的诗学,既讲究诗法,又推崇浑成气象,主张“始不拘一家,终自成一家”,认为“学问必取诸人以为善,杜陵集众美而大成”。有趣的是,严羽《沧浪诗话》和方回《瀛奎律髓》这两部在后世影响很大的诗学著作,在元代几乎没有什么影响。方回之论大约不符合元代主流论诗宗趣,少有人提及。在被认为举世宗唐的元代,《沧浪诗话》也没有什么影响。《沧浪诗话》之搜集成编,《沧浪吟卷》的编辑成书,都到了元后期。元后期有严羽再传弟子黄清老,与其同年张以宁,以及黄镇成等人,承传发扬闽中严羽诗学,开启了元明之际的闽派诗。黄清老有《答王著作书》,阐扬严氏诗论,在当时影响颇大,编入多种诗法著作,题作《黄子肃诗法》《黄氏诗法》,或直接命名作《诗法》,在元明之际流行。今人张健编《元代诗法校考》、周维德集校《全明诗话》均编入,题作《诗法》。
元前期在南方影响很大的,首属刘辰翁的唐诗评点。欧阳玄谈到刘辰翁在当时的巨大影响,说:“宋末须溪刘会孟出于庐陵,适科目废,士子专意学诗。会孟点校诸家甚精,而自作多奇崛,众翕然宗之。”刘辰翁评点了众多唐人诗,有李贺、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孟郊、李白、杜甫等,最先评点的是李贺,影响大的也数评李贺诗。庐陵文派推崇李贺、学李贺一直延续,直到元之后期依然如故,这是形成庐陵奇崛诗风的重要因素。可以说,刘辰翁诗学,是宋代江西诗学在元代的演变。时人程钜夫对此曾有论说:“自刘会孟尽发古今诗人之秘,江西诗为之一变,今三十年矣,而师昌谷、简斋最盛……”
江西南丰人刘壎论唐诗比较独特,他于唐最尊杜甫,又取晚唐,认为诗人各有所长,一种诗体,有数家为胜。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他分别标举若干家,他建议学诗者“混合陶、韦、柳三家以昌其五古,孰(熟)复少陵诸大篇以昌其七古,则又取法少陵五律以昌其五律,取牧、锡、浑、沧诸作以昌其七律”。“牧、锡、浑、沧”即杜牧、刘禹锡、许浑、刘沧,都是晚唐诗人。刘壎是江西诗学后劲,但却推尊晚唐律诗,他想以此救江西末流生硬枯槁之病。
在这一时期,可以与刘辰翁并提的,是戴表元。他曾学诗于方回,但论诗旨趣与方回明显不同。他论诗倡导“唐风”,可称元代前期宗唐诗论的代表。“唐风”概念,宋人唐庚、元初方回都用过(分别见唐庚《书三谢诗后》、方回《送罗寿可诗序》等),戴表元对其意蕴作了具体阐发。戴表元之所谓“唐风”,是对唐诗整体风格、风貌的概括。倡导“唐风”,即主张学诗泛取唐代各家而不名一家,溶液为一,形成自我。后文详述。
诗论家赵文述当时诗坛情况说:“近世士无四六时文之可为,而为诗者益众,高者言三百篇,次者言骚言选言杜,出入韦柳诸家,下者晩唐、江西。”赵文的高下之评,未必人人认可。但元初诗坛的多元性,由此可见一斑。
从元初宗唐的多元,到元代中后期广取初盛中晚而以盛唐为主、李杜为宗,再到明代的专主盛唐,其变化的走向,可以从戴表元的《唐诗含弘》、杨士弘的《唐音》以及明代高棅《唐诗品汇》三部唐诗选本选诗观念的变化中体会。《唐诗品汇》选诗有九品之分,即正始、正宗、大家、名家、羽翼、接武、正变、余响、旁流。据研究者考察,这并非高棅的发明,而是借鉴了元代戴表元的《唐诗含弘》和杨士弘的《唐音》,其中接武、正变、余响、旁流四品取自《唐诗含弘》,正始、正宗则借鉴自《唐音》——《唐音》有正始、正音、遗响,《唐诗品汇》取其“正始”,而变“正音”为“正宗”。比较元前期戴表元《唐诗含弘》、元中期杨士弘《唐音》和明代高棅《唐诗品汇》的品类名称,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差别,也可从一个方面认识宗唐观念的变化。戴表元的接武、正变、余响等,基本上不包含明显的褒贬倾向。元初有倡盛唐的,有倡晚唐的,有接续江西而推崇杜甫的(宗杜与宗唐或宗盛唐,在这一时期是不同主张),戴表元主张融汇各家而不主一家,故对唐诗各期各家不分别对待。我们可以看作是元初论诗多元中所取的平衡。《唐音》的正始、正音、遗响已经有褒贬倾向,但所谓正始、正音,并不以初盛中晚的世次分。这反映了元中期唐诗学的倾向性。这一时期主流诗论崇尚盛唐,取法李杜,但绝对没有明人宗法盛唐否定中晚唐的问题。到《唐诗品汇》,正式标举“正宗”,明确以盛唐为正宗。当然,唐诗正宗意识,也不是到高棅才有。宋代真德秀《文章正宗》已标举文统正宗,元代虞集论诗以李杜为正宗,说:“唐人诸体之作,与代终始,而李杜为正宗。”但虞集没有排斥其他唐人,也不独尊盛唐。虞集的唐诗学主张,可以作为元中期唐诗学的代表。不过,虞集的以李杜为正宗,与明人的以盛唐为正宗,是大不相同的。
元初论诗泛取各家的状况,到元中期有一定改变,在虞集等人倡导盛世诗风的影响下,逐渐形成宗李杜、主盛唐的唐诗学观念。宗法李杜的观念,在元初就有。牟巘说:“观水必于海,观其会也。李杜其诗之会乎?”元中期诗论以李杜为盛唐诗人的代表,如学者柳贯所说:“唐诗辞之盛,至杜子美兼合比兴,驰突骚雅,前无与让。然方驾齐轨,独以予李太白,而尤高孟浩然、王摩诘之作。”柳贯论诗推尊盛唐,柳贯诗也被认为是取法盛唐。元明之际的王祎《九灵山房集序》称:“昔者浦阳之言诗者二家焉,曰仙华先生方公、乌蜀先生柳公。方公之诗幽雅而圆洁,柳公之诗宏丽而典则,大抵皆取法盛唐而各成一家言,用能俱有重名于当世。”方凤(仙华先生)是元初人,柳贯则活动在元之中期,他们都被认为是取法盛唐而自成一家的。
辛文房的《唐才子传》和杨士弘的《唐音》,是元代两部重要诗学著作。《唐才子传》成书于元成宗大德八年(1304),属元前中期。《唐音》的编撰,始于元顺帝至元元年(1335),成书于顺帝至正四年(1344)。从时间说已进入元后期,但其反映的诗学观念,则是中期。
《唐才子传》理论上高举盛唐的旗帜,以李杜为高标,说:“昔谓杜之典重,李之飘逸,神圣之际,二公造焉。观于海者难为水,游李杜之门者难为诗。斯言信哉!”但在具体的品评中,却明显表现出对晚唐诗的喜爱。《四库全书总目》谓其“大抵于初盛稍略,中晚以后渐详”,显示出主流话语与个人偏好之间的错位,这种矛盾现象在元代中后期普遍存在。
《唐音》则高举盛唐的旗帜,同时有抑晚唐之意,反映了当时主流诗学的主张。杨士弘之所以编《唐音》,是不满于唐以来的唐诗选本“大抵多略于盛唐而详于晚唐”,他要改变这种倾向,以盛唐为《正音》,该卷小序说:“是编以其世次之先后,篇章之长短,音律之和协,词语之精粹,类分为卷,专取乎盛唐者,欲以见音律之纯,系乎世道之盛。”元中期诗学领袖虞集对此大加赞赏,为其书作序,高度肯定其选诗“以盛唐、中唐、晚唐别之”,称其见识“度越常情远哉”。但其书并非“专取乎盛唐”。
元中期,主流诗学之外的声音还是很强的。主流诗学与反对者之间的矛盾,在对《唐音》的评价上充分地显示出来。我们可以把庐陵诗学作为非主流诗学的代表。庐陵刘辰翁后学周霆震就猛烈批评《唐音》说:
近时谈者尚异,糠秕前闻。或冠以虞邵庵之序而名《唐音》,有所谓始音、正音、遗响者,孟郊、贾岛、姚合、李贺诸家,悉在所黜;或托范德机之名选《少陵集》,止取三百十一篇,以求合于夫子删诗之数。一唱群和,梓本散行,贤不肖靡然师宗,以为圣人复起殆不可易。
他不满于《唐音》之贬晚唐,其中应该特别不满于贬李贺。这是庐陵一派与虞集等人的分歧处;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主张取法多样与宗法盛唐的分歧。庐陵诗学主张取法多样,批评一味模拟李杜、宗法盛唐。刘诜《与揭曼硕学士》说:“一二十年来,天下之诗,于律多法杜工部《早朝大明宫》、夔府《秋兴》之作,于长篇又多法李翰林长短句。李杜非不佳矣,学者固当以是为正途。然学而至于袭,袭而至于举世若同一声,岂不反似可厌哉?”其所指,就是虞集等人代表的主流诗学。
《唐音》产生了广泛且持久的影响,其主盛唐的观念跨越晚元影响明初。宋讷《唐音缉释序》称其书:“既镂梓,天下学诗嗜唐者争售而读之。可谓选唐之冠乎!”胡缵宗说:“自杨伯谦《唐音》出,天下学士大夫咸宗之,谓其音正、其选当。”其书在明代不仅多次刊刻,而且出现了多种注本。这一切都说明其影响之大。胡震亨则把《唐音》看作宗唐观念之一大转关:“自宋以还,选唐诗者,迄无定论。大抵宋失穿凿,元失猥杂,而其病总在略盛唐,详晚唐。至杨伯谦氏始揭盛唐为主,得其要领;复出四子为始音,以便区分,可称千古伟识。”所谓“四子”,乃初唐王杨卢骆(其序为杨王卢骆),其《凡例》言“四家制作,初变六朝”。
以诗人虞集和杨士弘《唐音》为代表的主流诗学,在当时和以后影响很大,他们倡导的主盛唐的观念逐渐为诗坛接受。元明之际的谢应芳有诗说:“金龟换酒邀明月,玉麈论诗说盛唐。”可见元代中后期的情况。
元代诗坛的基本走向,可以概括为前中期的多源归一,和后期的多元竞胜。元代唐诗学也体现了这一走向。
前人讲元诗,多以为元中期出现了“元诗四大家”,代表了元诗之盛。当然也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元末诗坛才是真正的繁盛期。清人顾嗣立有一个判断:“有元之文,其季弥盛。”还说:“有元之诗,每变递进,迨至正之末,而奇材益出焉。”“奇材益出”带来了多元纷呈的局面。元之后期,虞集时代过去,影响最大的诗人是杨维桢,他以其特色鲜明但却不合正统的诗歌创作和诗学理论,冲击了元中期形成的主流诗论。杨维桢代表的“铁雅”诗派,以奇艳瑰异为特征,清代四库馆臣视之为元诗末流,说:“迨其末流,飞卿、长吉一派,与卢仝、马异、刘叉一派并合而为铁体,妖冶俶诡,如出一辙,诗又大弊。”“铁体”即铁雅诗派,在当时特别是在东南,笼罩一时,成为影响很大的流派。
讲元代诗派,一般只说铁崖派。流派纷呈,一般认为是到明代。入明即有所谓明初五派,其说见胡应麟《诗薮》:“国初,吴诗派昉高季迪,越诗派昉刘伯温,闽诗派昉林子羽,岭南诗派昉于孙蕡仲衍,江右诗昉于刘崧子高。五家才力,咸足雄踞一方,先驱当代。”但稍作考察就会发现,所谓明初五派,其实是元末五派。这五派都形成并活动于元末。
吴中诗派成就最高者是高启(季迪,1336—1374),他与杨基(1326—1378)、张羽(1333—1385)、徐贲(1335—1380)并称“吴中四杰”。他们主要生活在元代,在明代生活的时间分别只有6 年、10年、19 年、14 年,且都死于非命。他们文学活动和诗歌创作,当然也主要在元代。以他们为代表的吴中派,无疑是元末诗派。越派,后人称或作浙派,以刘基(伯温,1311—1375)为代表,成员包括胡翰(1307—1381?)、苏伯衡(约1329—1389)、宋濂(1310—1381)、王袆(1321—1372)等人。其实,这一派最著名的诗人应该是戴良(1317—1383),因为入元不仕,讲“明初五派”诗人不包括他。从生卒年就可明确看出,这一派诗人也是大部分时间在元代度过(其中刘基、宋濂在至元二十年应召至应天,进入朱元璋政权),其诗歌创作也主要在元代。越派无疑也是元末诗派。关于闽派,胡应麟“闽诗派昉林子羽”之说不完全准确。讲闽派诗,还应该包括早于林鸿(子羽)的黄清老(1290—1348)和张以宁(1301—1370),两人是元泰定四年丁卯(1327)科进士同年,又是同乡好友。他们是元代人,直接承宋末严羽之绪,是闽派诗的先导。故闽派也是元代诗派。岭南派代表诗人南园五先生孙蕡(1334—1390)、王佐(1334—1377)、黃哲(1334?—1376)、李德(生卒年不详,洪武三年荐为洛阳典史)、赵介(1344—1389),生活在元明之际。据孙蕡《琪林夜宿联句一百韵》序,其南园诗社活动始于孙蕡十八九岁时。按19 岁计,当在元顺帝至正十二年(1352),此时距元亡还有16 年时间。到明初,这些人相继入仕,各奔东西,诗社活动也就中断。这个诗派的活动时间,也在元代。所以,明陈琏为赵介《临清集》作序说:“当元季,吾郡有南园诗社,诸公赋咏,盛于一时。”视之为元代诗社。最后是江右诗派,其代表诗人刘嵩(又作崧)(1321—1381),字子高,入明时已48 岁,入明13 年后去世,他的诗歌活动和创作,也在元代。从宋濂给他诗集写的序看,其成名并有影响,是在元代。宋濂述其学诗过程有四个阶段:第一阶段,读前人之作,从《诗》《骚》至唐宋诸家,“皆钻研考覈,穷其所以言。用功既深,精神参会,绝无古今之间”。这是书本功夫,诗内功夫,只是写好诗的基础。第二阶段,出与能诗者游,在豫章,“与辛敬、万石、周浈、杨士弘、郑大同”五位“负能诗名”者游,切磋砥砺,也开阔眼界。第三阶段,“复痛自策督”,再下创作功夫。第四阶段,畅怀远游,得江山之助,涤荡心胸,“刘君之诗,于是乎大昌矣”。所有这一切,肯定是在元代,因为明洪武三年,他就举明经,授兵部职方郎中,出仕做官去了。又几年,就去世了。他的诗歌创作,主要在元代。
总之,所谓明初五派,其实是元末五派。这五派,特色与主张不同。今人王学泰有《以地域分野的明初诗歌派别论》一文,对这五派作了考察和特色分析,可以参考。
杜贵晨评所谓明诗“莫盛国初”之说,以为“这个话只有一半是对的”,他说:“以诗人论,固然有陈田所说明初有‘犁眉、海叟、子高、翠屏、朝宗、一山、吴四杰、粤五子、闽十子、会稽二肃、崇安二蓝,以及草阁、南村、子英、子宜、虚白、子宪之流’,彬彬称盛;但是,以诗作论,诸‘诗家各抒心得,隽旨名篇,自在流出’的创作高峰期,大都在入明以前的元末乱世,入明后就在阵阵腥风血雨中化为强颜的欢笑或噤若寒蝉了。”在明初的政治恐怖与高压下,诗坛沉寂了,众鸟不鸣,也不会有什么派了。
元后期诗学,尽管流派纷呈,大的取向还是宗唐,只是所取唐人不同,或者说不分世次,泛取各家,如苏天爵所言:“夫自汉魏以降,言诗者莫盛于唐。方其盛时,李杜擅其宗,其它则韦、柳之冲和,元、白之平易,温、李之新,郊、岛之苦,亦各能自名其家,卓然一代文人之制作矣。”初盛中晚、各家各派,都可效法,而以李杜为宗。
当然由于《唐音》的流传,中期主流诗学观念之主盛唐贬晚唐,在元后期仍然有较大影响。是一部分人的主张,比如闽派,由此延之明初,直接开启了明代复古派诗学。只是与杨维桢刮起的李贺旋风相比,就相形见绌了。
在对元诗宗唐观念演变的基本走向作了大致梳理后,还需要对元代唐诗学中一些值得关注的现象进行各别考察,才能对元诗宗唐观念的发展变化有比较具体切实的了解。此外,一些在后世很有影响的唐诗学观念,出现在元代。今人对此不了解。不管从对元诗宗唐观念的考察,还是从中国诗学史的角度,都需要作出说明。
清人王士禛说宋元论唐诗,不甚分初盛中晚。这一判断,不准确。先要说明,“四唐”概念形成于元代,而不是到明代的《唐诗品汇》。元初方回已有唐初、盛唐、中唐、晚唐的概念。盛、中、晚的概念多见于《瀛奎律髓》,其《桐江续集》卷二十八《题寒山拾得画像》有“我读寒山拾得诗,唐初武德贞观时”之句,其《文选颜鲍谢诗评》卷二也用“唐初”概念。同是元初人的龙仁夫也用“唐初”概念指称沈、宋,其《庐山外集序》言:“唐初宋之问、沈佺期辈体尚疏”,却认为“许诗雄浑而不粗矿,秀丽而近自然,盖盛唐铮铮”。显然,四唐概念在元前期已经形成。到元中期,李存编《唐人五言排律选》十卷,第一卷御制、第二卷(上下)试帖之后的八卷,鲜明地以初盛中晚四唐世次编排——“初唐”(卷三卷四)、“盛唐”(卷五卷六)、“中唐”(卷七卷八)、“晚唐”(卷九卷十)。这一点,王顺贵《〈唐诗品汇〉何以成为典范的唐诗选本》一文已经说明,不再详述。同时,元人论诗也并非不分初盛中晚,方回就分,他在《瀛奎律髓》中说:“予选诗,以老杜为主。老杜同时人,皆盛唐之作,亦皆取之。中唐则大历以后,元和以前,亦多取之。晚唐诸人,贾岛开一别派,姚合继之,沿而下,亦非无作者,亦不容不取之。”不仅分盛、中、晚唐,而且寓有明显的褒贬之意。又说:“放翁诗出于曾茶山而不专用江西格,间出一二耳。有晚唐,有中唐,亦有盛唐。”元人这方面的论述,给人印象深刻的,是盛唐与晚唐对举。尽管不同论者的诗学观念不尽相同,对晚唐诗的褒贬也不同,但不少论者将晚唐与盛唐对举。这种对举,在宋代严羽的《沧浪诗话·诗辨》中已有,说:“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晩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其《诗体》部分“以时而论”,列举唐代有唐初体、盛唐体、晚唐体。方回论诗,给人很突出的感觉就是盛、晚唐对举,尊盛唐,批晚唐。如《学诗吟十首》其七:“宋诗孰第一,吾赏梅圣俞。绰有盛唐风,晩唐其劣诸!”《瀛奎律髓》中多有这种对举,如卷十五陈子昂《晚次乐乡县》诗后批:“盛唐律诗体浑大,格高语壮。晚唐下细工夫,作小结裹,所以异也。”卷四十二李白《赠升州王使君忠臣》诗后批:“盛唐人诗,气魄广大;晚唐人诗,工夫纤细。”卷二十翁卷《道上人房老梅》诗后评“四灵”:“名曰厌傍江西篱落,而盛唐一步不能少进。天下皆知四灵之为晚唐,而巨公亦或学之。”也有字面没有出现对举而实寓对比之意者,如《瀛奎律髓》卷一张祜《金山寺》诗后批:“大历十才子以前,诗格壮丽悲感;元和以后,渐尚细润,愈出愈新,而至晚唐。”这类较多,不再列举。
其他人之论,如刘壎《水云村稿》的一段话,很值得注意:“小谿翁曰:昔在行都,访白云赵宗丞参诗法,因问何以有盛唐、晚唐、江湖之分。赵公曰:此当以斤两论。”可见在宋元之际,论诗以晚唐与盛唐对举,是很普遍的。到元后期,欧阳玄论诗也说:“六朝劣于汉魏,得其巧未得其拙也;晚唐愧于盛唐,亦得其巧未得其拙也。”元明之际的王祎《九灵山房集序》说:“三百篇而下,莫古于汉魏,莫盛于盛唐。齐梁、晚唐,有弗论矣。”在他看来,晚唐比之盛唐,如齐梁比之汉魏。这类列举,多推尊盛唐之论。
也有特别关注中唐的,如袁桷,他关注的是中唐诗的变与承,如说:“诗至于中唐,变之始也。”强调中唐之变。“李商隐诗号为中唐警丽之作,其源出于杜拾遗。晚自以不及,故别为一体。玩其句律,未尝不规规然近之也。”谈李商隐对于杜甫的由承到变和变中之承。
杜甫是元代诗学的一个独特符号,其在元代诗坛的独特地位,上文已经涉及。元代诗法、诗格类著作直接以“杜”名者就有《杜律心解》《杜陵律诗五十一格》等,其他书中举例也多用杜诗。元代文人雅集,取前人诗句分韵赋诗,也多取杜。据统计,玉山雅集分韵赋诗31 次,选用唐诗的有18 次,其中用杜诗13 次。可说明元人对杜甫的推崇。
元代诗论家多尊杜,但之所以尊杜却各不相同。元初北方元好问尊杜,其《论诗三十首》有“少陵自有连城璧”之句。他之尊杜,与元末一部分人尊杜,是身处乱世,读杜甫丧乱诗有感于心,进一步崇拜杜甫诗的成就。他们心中,有一个伤乱的杜甫。元好问有《杜诗学》一书,其书不传,今存其自序《杜诗学引》,评杜诗云:“尝谓子美之妙,释氏所谓学至于无学者耳。今观其诗,如元气淋漓,随物赋形;如三江五湖,合而为海,浩浩瀚瀚,无有涯涘;如祥光庆云,千变万化,不可名状。固学者之所以动心而骇目。及读之熟,求之深,含咀之久,则九经百氏,古人之精华,所以膏润其笔端者,犹可仿佛其余韵也。”则又显示,他对杜甫溶液九经百氏,化入诗中而无迹,表示特别的佩服。元中期著名诗人虞集等也尊杜,明人杨士奇就说:“百年之前赵子昂、虞伯生、范德机诸公,皆擅近体,亦皆宗于杜。”传说虞集有《杜律虞注》一书,后人考证为伪托,但明人杨士奇却认为其书不伪,为之作序,赞赏说:“伯生学广而才高,味杜之言,究杜之心,盖得之深矣。”与元好问不同,虞集等人是把杜甫作为诗界权威形象来树立,以此强化主流意识。与虞集等人尊杜以强化主流相反,杨维桢尊杜,是强调诗歌的多样性,他说:“删后求诗者尚家数,家数之大,无止乎杜。宗杜者,要随其人之资所得尔。……虽然,观杜者不唯见其律,而有见其骚者焉。不唯见其骚,而有见其雅者焉。不唯见其骚与雅也,而有见其史者焉。此杜诗之全也。”也有人尊杜,是崇尚杜甫的人格,如赵文《诗人堂记》载:“云隐山人钱有常,学道而好吟,绘李、杜、苏、黄像,置所居堂,又取唐宋诗佳句书于壁,而名其堂曰‘诗人堂’。”赵文为作记,感慨于宋元易代的特殊时期,很多人以诗人自诩而无操守,“近世士无四六时文之可为,而为诗者益众……而夷考其人,衣冠之不改化者鲜矣。其幸而未至改化,葛巾野服,萧然处士之容,而不以之望尘于城东马队之间者,鲜矣”。他认为,这些写诗者不足以称为人:“今世诗多而人甚少”,李杜苏黄是诗人榜样,更是“人”即人格榜样。
当然,更多的还是把杜甫作为诗人尊崇,如刘壎《隐居通议》论少陵句法:
或以豪壮,或以巨丽,或以雅健,或以活动,或以重大,或以涵蓄,或以富艳,皆可为万世格范者。今人读杜诗,见汪洋浩博,茫无津涯,随群尊慕而已,莫知其所从也。因摘数十联,表而出之。其他殆不胜书,姑举其概。善学者固可触类举隅矣。
学者吴澄论杜,也是诗人眼光:
杜为诗家冠冕,固亦以如此诗(按指杜甫《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而鸣于盛唐,况其集中如“黄四娘家花满蹊”,如“南市津头有船卖”,此类非一。盖杜诗兼备众体,而学之者各得其一长。
需要注意的是,宗唐与宗杜不同,甚至曾一度矛盾。宋元之际,“四灵”、江湖学唐(学晚唐),江西一派宗杜。当时方回等人提倡宗杜批江湖诗派,而“四灵”、江湖都号称宗唐,“宗唐”与宗杜成为对立的概念。此外,宗杜与宗盛唐也不同。方回论诗,以为宋诗各派都从唐诗出,他推崇盛唐,宗法杜甫,但宗杜与宗盛唐异趣。宗盛唐形成了宋诗(梅尧臣等人)的盛唐风韵,宗杜形成了宋诗的“黄陈格高”(黄庭坚、陈师道等)。方回认为,这就是宋诗的两个基本走向,他说:“宋人诗善学盛唐而或过之,当以梅圣俞为第一;善学老杜而才格特高,则当属之山谷、后山、简斋。”其《学诗吟十首》之七说得更明确:“宋诗孰第一?吾赏梅圣俞。绰有盛唐风,晩唐其劣诸。……黄陈吟格高,此事分两途。”这样的差异与矛盾,在入元后逐渐消失,言盛唐就包括杜甫,如刘壎《跋石洲诗卷》所言“李杜盛唐诸作”等。例子不再多举。
元人论诗几乎都尊杜,但之所以尊杜,及所尊之杜却并不相同。从这一个独特视角,也可窥见元诗宗唐观念之演变。
李贺成为最受关注的诗人,恐怕只有在元代。可以这么说,只有能容得下杨维桢的时代,才可能容得下李贺。在整个元代,学李贺都是一个特殊的现象。邓绍基先生说:“元代诗坛学李贺之风不断,早期北方作家刘因开其端,还曾以人呼其‘刘昌谷’而自豪;由宋入元的南方作家吾邱衍也有这种倾向。到了元末,杨维桢和他的‘铁崖派’,还有一批浙东诗人如陈樵、项诇和李序等,掀起一股‘贺体’旋风,明代胡应麟说:‘元末诸人,竞学长吉。’(《诗薮》)……如果说文学史上有‘李贺时代’,那并不在中唐而在元末。”邓先生的概括不一定完全准确,但大致如此。
元前期北方两位重要诗人郝经、刘因都受李贺影响。郝经在学唐问题上有明显的矛盾,他理论上曾明确批晚唐,其《与撖彦举论诗书》说:“近世又尽为辞胜之诗,莫不惜李贺之奇,喜卢仝之怪,赏杜牧之警,趋元稹之艳。”但就在同一篇文章中,他历数各种风格,而这些风格都是他赞赏的:
有沉郁顿挫之体,有清新警策之神,有震撼纵恣之力,有喷薄雄猛之气,有高壮广厚之格,有叶比调适之律,有雕锼织组之才,有纵入横出之变,有幽丽静深之姿,有纡余曲折之态……
这些风格,多有近李贺者。他又有《长歌哀李长吉》诗,感叹“人间不复见奇才”。刘因《述学》一篇,理论上也批晚唐,以为:“效晚唐之萎靡,学温、李之尖新,拟卢仝之怪诞,非所以为诗也。”但其自作深受李贺影响,诗风有时奇崛而雄健,瑰丽险怪,驰骋想象,或大气磅礴。如《登镇州隆兴寺阁》:“太行鳞甲摇晴空,层楼一夕蟠白虹。天光日色惊改观,少微今在青云中。初疑平地立梯磴,清风西北天门通。又疑三山浮海至,载我欲去扶桑东。雯华宝树忽开眼,拍肩爱此金仙翁。”颇有李贺之风。
元后期杨维桢以其古乐府辞震耀诗坛,由于他效法李贺,诗坛也就流行李贺之风。他有《鸿门会》一诗,为其得意之作,他的学生吴复说他“酒酣时常自歌是诗,此诗本用贺体而气则过之”。他自己也说过:“故袭贺者贵袭势,不袭其词也。袭势者,虽蹴贺可也;袭词者,其去贺日远矣。”
元代灭亡,再也不会有“李贺时代”。此后或有给予李贺高度评价的,如竟陵派钟惺等,但李贺再也不会形成元代那样的影响。
由宋入元的仇远有近体主唐、古体主《选》(即汉魏晋古诗)之论,邓绍基先生将戴表元的相关诗论概括为“宗唐得古”,认为“宗唐得古”是元诗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元诗发展的历史,就是宗唐风气形成和衍变的历史。从文字表述说,近体主唐、古体宗汉魏的说法贯穿元代始终。但在相同的文字表述后,隐藏了各自不同的诗学主张。元初情况已如仇远所言,是延续宋末“四灵”诗风。到元中期,欧阳玄描述其情况说:“我元延祐以来,弥文日盛。京师诸名公,咸宗魏晋唐,一去金宋季世之弊,而趋于雅正,诗丕变而近于古。”有趣的是,按此说,延祐时期宗魏晋唐,纠正了宋末宗魏晋唐的“季世之弊,而趋于雅正”。“元诗四大家”的平易正大诗风也是宗魏晋唐,欧阳玄评揭傒斯:“公与清江范梈德机、浦城杨载仲弘继至,翰墨往复,更为倡酬。公文章在诸贤中,正大简洁,体制严整。作诗长于古乐府《选》体,律诗长句,伟然有盛唐风。”元末,奇艳险怪、被明人斥为“文妖”的杨维桢也主魏晋唐,他说:“我朝诗人往往造盛唐之《选》,不极乎晋魏汉楚不止也。”虞集的弟子、元末赵汸评他人诗作,言其“远师汉魏,近宗盛唐,视他作,以为格卑不足法也”。这里明确说魏晋盛唐诗以外的“格卑不足法”,如此说,在他看来,魏晋唐诗因“格高”而可法。同一口号,实际取法竟有如此多的差异。
其一,盛唐气象。现在讲唐诗以及唐代其他艺术,“盛唐气象”是一个用得很普遍的概念。这一概念,因林庚先生的解读而影响更大。从诗学史角度进行探讨的,有王运熙先生《说盛唐气象》,今天讲“盛唐气象”概念的出处与发展,一般用王云熙先生之说。王先生考察“盛唐气象”,是从严羽论唐宋诗“气象”不同开始的,之后便说到明人。但严羽有“盛唐人气象”之说,并未形成“盛唐气象”这一概念,王先生是由严羽“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一语加以解说。其实,“盛唐气象”出自元人,元人用“盛唐气象”评诗,如胡炳文《与滕山癯》:“胸有五车,眼空四海。清音挥麈,犹余西晋之风流;健句惊人,何啻盛唐之气象。”“唐诗气象”是“健”,区别于“西晋风流”的“清音”。元末王祎《张仲简诗序》也以盛唐气象评诗:“仲简之诗,所谓温丽靖深而类乎韦柳者也。后之人读其诗,非惟知其人,虽论其世可也。仲简之乡先生文昌于公谓为有盛唐气象,嗟乎!公之言岂欺我哉?”当然,这里有一个矛盾:在王祎看来,张仲简诗“温丽靖深而类乎韦柳”,属中唐气象,但“乡先生文昌于公谓为有盛唐气象”。我们无法了解他所谓“盛唐气象”的具体含义。
元代以气象论诗者很多,但没有详解盛唐气象的,我们可以参考宋人涉及“晚唐气象”的一段话,大致理解元人心目中的盛唐气象。宋何汶《竹庄诗话》引《雪浪斋日记》云:
为诗欲词格清美,当看鲍照、谢灵运;欲浑成而有正始以来风气,当看渊明;欲清深闲淡,当看韦苏州、柳子厚、孟浩然、王摩诘、贾长江;欲气格豪逸,当看退之、李白;欲法度备足,当看杜子美;欲知诗之源流,当看三百篇及楚词汉魏等诗。……予尝与能诗者论:书止于晋而诗止于唐。盖唐自大历以来,诗人无不可观者,特晚唐气象衰薾耳。
元人对不同时代诗之气象的理解,应该受宋人影响。
其二,唐风。“唐风”的概念宋代已有,元初方回也曾使用。但真正引起人们注意,是由戴表元的阐发。戴表元之所谓“唐风”,非某一唐人或某一时期唐人诗的风貌,而是对唐诗整体风格、风貌的概括。他说:“始时汴梁诸公言诗,绝无唐风,其博赡者谓之义山,豁达者谓之乐天而已矣。”可见所谓唐风不指具体某位诗人、某一风格,而是泛取各家溶液而成的整体时代风貌,大致类似于我们今天所使用的“唐音”。他用酿蜜作比,其《蜜喻赠李元忠秀才》云:
酿诗如酿蜜,酿诗法如酿蜜法。山蜂穷日之力,营营村廛薮泽间,杂采众草木之芳腴,若惟恐一失,然必使酸咸甘苦之味无可定名,而后成蜜。若偏主一卉,人得咀嚼其所从来,则不为蜜矣。
戴表元所编唐诗选本《唐诗含弘》,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他之“唐风”观念。“含弘”一词,见于《易·坤》彖辞:“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含弘光大,品物咸亨。”孔颖达疏:“包含宏厚,光著盛大,故品类之物皆得亨通。”他要以“包含宏厚”的心胸眼界,涵容唐诗各家各派,以见唐诗之盛大。书的自序,表达了他对唐诗的认识:
世之评诗者曰“初日芙蓉”,又曰“弹丸脱手”。是则诗之为义,如丈人之承蜩,庖丁之解牛,工倕之斫轮,出乎自然以写其情性。若用意谿刻,遣调严险,想其胸中若有不能遽吐之物,则病于生涩;想其笔下若有不能遽达之旨,则伤于锻炼,均无取焉。中乎道者,其惟唐贤乎?唐诸名家之诗,养之渊然,按之冲然,婉缛而不流于绮靡,直往而不流于血气。不浅不深,非显非晦,登峰造极,有非人可得而及者。
这是他心目中的唐诗,也是他心目中的唐风。
元诗宗唐观念有一个演进的过程,其中有不少我们需要了解但以往缺乏了解的东西。元人的唐诗观念中有不少有价值的东西,也是我们应该了解的。没有对元代唐诗学的真正了解,中国诗学史的一些概念,唐诗学发展的线索,就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