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峰屹
内容提要:两汉之际的文学创作,传世的作家作品并不多,但是自有其文学思想史价值。仔细梳理分析这个时段存世的文学作品,可以勾勒其时的文学创作思想概貌:文学创作与政治关联一如既往地紧密,但是在文学表现上颇有新的时代风貌,尤其是文体开拓方面,有着较为长足的进展。
本文所谓“两汉之际”,是指从西汉平帝刘衎即位、王莽擅权以至代汉,到东汉刘秀建武十二年这近四十年(公元前1—公元36)的历史时期。其起止的基本理由是:平帝九岁即位,“太皇太后(元后王政君)临朝,大司马(王)莽秉政,百官总己以听于莽”(《汉书·平帝纪》),自此开启了王莽专权的新时期,两汉政治文化发生了极大改变。而刘秀复汉之初,仍然忙于东征西讨以平定各地存留武装;直到建武十二年(36)底剿灭成都公孙述,天下始大定,刘秀才可以集中精力展开新朝的政治文化建设。在这近四十年的历史时期,伴随着王朝政权的跌宕更替及社会乱局,政治文化、社会思想演进也随之俯仰伏起,较之哀帝及之前,更加动荡而多变,在整体趋向上亦呈现出不同于往世的新特色。两汉之际的文学发展轨迹,就是在这个社会和思想文化背景下走过。
据两《汉书》、两《汉纪》及《东观汉记》等史籍,活动于两汉之际的文人,有扬雄、刘歆、史岑(子孝)、桓谭、冯衍、崔篆、班彪、王隆、夏恭九人。其中,刘歆的《遂初赋》作于哀帝时,其《甘泉宫赋》《灯赋》都仅存少许片段;桓谭的作品仅存《仙赋》片段,作于成帝时;冯衍的《显志赋》《与妇弟任武达书》,作于刘秀建武末年;史岑(子孝)、王隆、夏恭的作品,则全部失传。以上六位作家,或无作品传世,或存留的作品不在此一时段。限于此种文献状况,本文只能讨论扬雄、崔篆、班彪在这个时段的创作。
据今存史料,扬雄(前53—公元18)在此一时段的文学创作,有以下数种:
一是《琴清英》。今仅存六段佚文,见于《水经注》《艺文类聚》《通典》《太平御览》《乐府诗集》《事类赋注》《太平广记》《路史》等引录。其创作时间,当在平帝元始四年前后。二是《州箴》和《官箴》。今存三十三篇,大部分保存在《古文苑》;《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及《文选》注也有部分引录。其创作时间,应是王莽居摄年间。三是《剧秦美新》。载于《文选》和《艺文类聚》。当作于王莽始建国元年前后。四是《元后诔》。载于《古文苑》,《艺文类聚》节录。作于王莽始建国五年。五是《答刘歆书》。载于传本《方言》和《古文苑》,《艺文类聚》节录。当作于王莽天凤三年。六是《逐贫赋》。载于《古文苑》《艺文类聚》《太平御览》,《初学记》节录。当作于扬雄暮年。七是《连珠》。今存四段佚文,载于《艺文类聚》《文选》注和《太平御览》。至于《连珠》具体作于何时,则因史料乏征,难以确考了。但就其佚文片段来看,讲说政治原则和愿景,旨趣与《州箴》《官箴》相同,蠡定其作于同一时段,应无大谬。本文即以上述作品为据,分析扬雄在此一时段的文学创作思想。
首先,扬雄此一时段的作品,其主要的创作倾向,仍然是与社会政治密切相连,这是他创作的基本旨趣。其《剧秦美新》《元后诔》,多称符命以颂赞王莽新朝深得天意民心——尽管这是迫于王莽篡代的政治时势高压,未必代表扬雄的本心诚意。其《州箴》《官箴》及《连珠》,纵论古今王朝之迁变和历史镜鉴,深刻表达自己的政治制度见解。这些作品述论政治的性征显而易见,可不必赘言。即便如《逐贫赋》这样“以文为戏”(章樵《古文苑》解题语)的作品,也有“人皆文绣,余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独藜飡。……徒行负赁,出处易衣。身服百役,手足胼胝。或耘或耔,露体沾肌。朋友道绝,进官凌迟”(《古文苑》卷四)这样与社会政治直接相关的内心郁愤的抒发。即便如《连珠》这种炫技文字,也有“臣闻明君取士,贵拔众之所遗。忠臣荐善,不废格(一作俗)之所排。是以岩穴无隐,而侧陋章显也”(《艺文类聚》卷五七),“圣明在上,禄不遗贤,罚不偏罪,君子小人,各处其位”(《太平御览》卷四六九)这样政治愿景的表达。即便如《琴清英》这样述论音乐的文字,也有“舜弹五弦之琴,而天下化。尧加二弦,以合君臣之恩”(《通典》卷一四四《乐四·八音》,又见《太平御览》卷五七七),“祝牧与妻偕隐,作琴歌云:天下有道,我黼子佩;天下无道,我负子戴”(清人马骕《绎史》卷一四五)这样的政教意旨的阐发。可见,在这个时段扬雄的创作里,赋、诔、箴、连珠这些文类,固然存在着抒情述志的成分,但总体上还是倾向于政治观感和见解的表达,文学仍然从属于政治,为政教服务。这是两汉时期人们的基本认知,扬雄概莫能外。
其次,对文体的开拓,是扬雄这个时段创作最重要的文学贡献。他在这个时段创作的文体,有一般意义的文、书(信)和赋,还有诔、箴、连珠以及较为特别的《剧秦美新》。他的文(《琴清英》)和书信(《答刘歆书》),文体新变意义不足;他的《逐贫赋》,虽篇幅短小,但仍呈现虚设问答、铺排文字以表情达意的风貌,延续其《甘泉》《河东》《羽猎》《长杨》四赋的基本写法——只是由于题材的缘故,文辞质朴了些。以上作品,均可毋论矣;这里主要讨论其他四体。
诔之首创,任昉《文章缘起》谓:“汉武帝《公孙弘诔》。”然汉武帝曾作《公孙弘诔》,后世已不闻其事,亦不见其辞。《文心雕龙·诔碑》云:“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夏商已前,其详靡闻。周虽有诔,未被于士。又贱不诔贵,幼不诔长,在万乘则称天以诔之。读诔定谥,其节文大矣。自鲁庄战乘丘,始及于士。逮尼父卒,哀公作诔。观其慭遗之切,呜呼之叹,虽非叡作,古式存焉。至柳妻之诔惠子,则辞哀而韵长矣。暨乎汉世,承流而作。扬雄之诔元后,文实烦秽,沙麓撮其要。”据此可知,诔这种文体,其初始义例有三:一为“贱不诔贵,幼不诔长”;二为“累其德行”;三为“定谥”。这是刘勰祖述前人的解释:《礼记·曾子问》即云:“贱不诔贵,幼不诔长,礼也。”《周礼·春官·大祝》“作六辞,以通上下亲疏远近……六曰诔”贾公彦疏引郑众云:“诔谓积累生时德行,以锡(赐)之命主为其辞也。”《礼记·曾子问》郑玄注云:“诔,累也,累列生时行迹,读之以作谥。谥当由尊者成。”诔文的这三个本始义例,今已不见上古的文例实证。至春秋末鲁哀公诔孔子,诔文的作法有了新变——唯有累述生时德行,而不定谥号。《左传·哀公十六年》孔颖达疏:“此传唯说诔辞,不言作谥。传记群书皆不载孔子之谥。盖唯累其美行,示己伤悼之情而赐之命耳。不为之谥,故书传无称焉。”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判断道:“后世有诔辞而无谥者,盖本于此。”至传为柳下惠妻之诔夫文,文章篇幅增多,“累”的特征得到显现,即刘勰所谓“辞哀而韵长”矣。到了扬雄的《元后诔》,诔之文体义例和风貌又有了新变:其一,不再坚持“贱不诔贵,幼不诔长”的原则,一介普通的中散大夫,也可以为驭国四朝的皇太后作诔——尽管这是王莽指令扬雄撰写的,但确也切实体现了诔文义例的变化。其后杜笃诔吴汉(见《艺文类聚》卷四七节引)、傅毅诔明帝、苏顺和崔瑗诔和帝(以上见《艺文类聚》卷一二节引)等,便都不再持守“贱不诔贵,幼不诔长”这个原则了。其二,《元后诔》不仅“累列生时行迹”,还大量加入谶纬的内容,并笼盖全文:“沙麓之灵,太阴之精。天生圣姿,豫有祥祯。作合于汉,配元生成。”这是说元后王政君天生即为天精地灵,早有祥瑞征兆,所以她嫁元帝、生成帝,都是天意必然。“兆征显见,新都黄龙。”这是说王莽代汉早已有黄龙见于新都的吉兆,实乃天命。“冀以金火,赤仍有央。勉进大圣,上下兼该。群祥众瑞,正我黄来。火德将灭,惟后于斯。天之所坏,人不敢支。”金指刘姓;火为汉德,故色尚赤。这是以五德终始之说印证王莽代汉的合理性,故下文又有“皇天眷命,黄虞之孙。历世运移,属在圣新。代于汉刘,受祚于天。汉祖承命,赤传于黄”云云。此即刘勰所谓“沙麓撮其要”——以符命肯定王莽代汉,成为诔文的基调和主旨。这固然是特殊时势背景下迎合王莽的喜好和诉求,也确实体现着诔文全新的风貌。其三,最重要的是,比起之前的诔文,《元后诔》篇幅极大加长,不再是简要叙述命主的德行勋绩而后痛抒悲悼之情,而是以赋法作诔,多方铺陈命主的生时行迹,空前突出了“累”的特征(刘勰所谓“文实烦秽”盖即指此);篇末以简短文字抒发“呜呼哀哉”的悲悼之情。这种写法,成为后世诔文的基本模样。
箴之初创,《汉书·扬雄传赞》《后汉书·胡广传》都说,扬雄是仿《虞箴》创作了《州箴》《官箴》。挚虞《文章流别论》也说:“扬雄依《虞箴》作《十二州十二官箴》,而传于世。”(《北堂书钞》卷一〇二)《虞箴》载于《左传·襄公四年》。《文心雕龙·铭箴》胪述箴之源流云:“箴者,所以攻疾防患,喻针石也。斯文之兴,盛于三代。夏商二箴,余句颇存。及周之辛甲,百官箴阙,唯《虞箴》一篇,体义备焉。迄至春秋,微而未绝。故魏绛讽君于后羿,楚子训民于在勤。战代已来,弃德务功。铭辞代兴,箴文委(萎)绝。至扬雄稽古,始范《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据刘勰所述,则箴文在上古三代之时已颇为兴盛,且“体义备焉”。其后不绝如缕,直到扬雄仿《虞箴》作《州箴》《官箴》数十篇,才使箴体重新发扬光大。三代官箴兴盛之情形,缘于文献缺失已不复见,但是幸存于《左传》的《虞箴》,却直观地呈示着箴的基本写作模式:其一,箴的创作目的明确,就是对官位职守的规讽告诫,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引吕祖谦云:“凡作箴,须用‘官箴王阙’之意。箴尾须依《虞箴》‘兽臣司原,敢告仆夫’之类。”其二,箴的基本内容,须有与该官职相关的历史掌故,以加强规讽的典重和力度。其三,箴的基本形式,是以四言为主的典雅韵文,以“敢告某某”结束。以上三点,应就是刘勰所说的箴之“体义”。以此衡量扬雄的《州箴》《官箴》,无论其作意,还是其风貌、体式,与《虞箴》都十分相近。也就是说,扬雄这一组箴文的文体开拓意义不足;它的文学史意义,主要在于传承了箴之文体并使之重新辉煌。扬雄之后,如刘騊駼《郡太守箴》、崔骃《河南尹箴》(以上见《艺文类聚》卷六)、皇甫规《女师箴》、傅干《皇后箴》(以上见《艺文类聚》卷一五)等,风貌均大抵相同。
连珠之初创,任昉《文章缘起》谓:“扬雄作。”《艺文类聚》卷五七引沈约《注制旨连珠表》说:“窃寻连珠之作,始自子云。放《易》象《论》,动模经诰。班固谓之命世,桓谭以为绝伦。”《文心雕龙·杂文》也说:“扬雄覃思文阔,业深综述,碎文琐语,肇为连珠。”他们都说是扬雄首创了连珠之体。但是《艺文类聚》卷五七引傅玄《叙连珠》则有另说:“所谓连珠者,兴于汉章帝之世,班固、贾逵、傅毅三子受诏作之;而蔡邕、张华之徒又广焉。”(《北堂书钞》卷一〇二、《文选》卷五五陆机《演连珠》刘孝标题解、《太平御览》卷五九〇及《事物纪原》卷四均有引述)若按时代先后来看,傅玄的说法更早,可信度应该更高。不过,《艺文类聚》《文选》注和《太平御览》都引录了扬雄《连珠》,这便在事实上印证了扬雄首创之说的正确。所以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云:“盖自扬雄综述碎文,肇为连珠,而班固、贾逵、傅毅之流,受诏继作。傅玄乃云兴于汉章之世,误矣。”连珠的文体特征,沈约《注制旨连珠表》特别突出了其篇章结构的特色:“连珠者,盖谓辞句连续,互相发明,若珠之结排也。”傅玄《叙连珠》则概述得比较周全:“其文体,辞丽而言约;不指说事情,必假喻以达其旨,而贤者微悟,合于古诗劝兴之义;欲使历历如贯珠,易睹而可悦,故谓之连珠也。”据此,则连珠的创作旨意,是“假物陈义以通讽谕”(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其表达特征,是“辞丽而言约”;其组构体式,是“辞句连续,互相发明,若珠之结排”。不过,由于扬雄《连珠》今只残存片段,已难以体会傅玄、沈约的说法。只有借助两汉其他作者的存文,方可有效印证《连珠》的上述体貌特征。至于吴讷《文章辨体序说》所指连珠体“四六对偶而有韵”的句式,则应是依据陆机《演连珠》(见《文选》卷五五)而揭出的,两汉之时尚非定式。连珠体,后世一般都归入“杂文”范畴。它是在同一话题或语境中,以体格、句式大体相同的段落连贯陈述,每章都用“臣闻某某”开头,类比托喻以讽谕政治。这是一种新巧的文章结构形式。所以刘勰说,扬雄的《连珠》,与宋玉《对问》、枚乘《七发》一样,都是“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辞盈乎气,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的结果。刘勰不大看得起这种新创的文体,认为是“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以上见《文心雕龙·杂文》)。但是从文体发展的角度看,此种文章组构,尽管不免文字炫技的嫌疑,但是确有其实用意旨,并且结构新颖自成一体,的确是扬雄丰富文体样式的重要贡献。扬雄之后,写作连珠可谓蔚然成风,据《后汉书》各本传及唐宋类书、《文选》注,东汉的杜笃、班固、傅毅、贾逵、刘珍、服虔、蔡邕及方术士韩说等,都有连珠文创作。
《剧秦美新》,《文心雕龙》纳入《封禅篇》,与司马相如《封禅书》(见《史记·司马相如传》,《文选》卷四八题为《封禅文》)、张纯《泰山刻石文》(见《后汉书·祭祀志上》)、班固《典引》(见《文选》卷四八,《艺文类聚》卷十)、邯郸淳《受命述》(见《艺文类聚》卷十)、曹植《魏德论》(见《艺文类聚》卷十)一并述之。任昉《文章缘起》也专列“封禅书”一体,云:“汉文园令司马相如。”萧统《文选》,则专列“符命”体,收录《封禅文》《剧秦美新》《典引》三篇,文体意识更为鲜明些。实际上,刘勰、萧统等把此一主题的文章归为一体,主要还是来自原作者的认识。扬雄《剧秦美新序》说:“往时司马相如作《封禅》一篇,以彰汉氏之休。臣……敢竭肝胆,写腹心,作《剧秦美新》一篇,虽未究万分之一,亦臣之极思也。”班固《典引序》也说:“伏惟相如《封禅》,靡而不典;杨雄《美新》,典而亡实。然皆游扬后世,垂为旧式。臣……不胜区区,窃作《典引》一篇。”扬雄作《剧秦美新》上牵《封禅书》,班固作《典引》上连《封禅书》《剧秦美新》,都引为同类。此一类文体(一般称“符命”)的特征是:其意旨,为称颂帝王受命之符瑞,以证当朝得位符合天意,政治意义极为重大,故刘勰说“兹文为用,盖一代之典章也”;其作法,刘勰说:“构位之始,宜明大体。树骨于训典之区,选言于宏富之路,使意古而不晦于深,文今而不坠于浅。义吐光芒,辞成廉锷,则为伟矣。”(《文心雕龙·封禅》)在受命于天的基本格局下,须大量征引经典故实以与符命之说互证,文辞须典雅宏富,意旨应古雅典重又明白晓畅。具体说到扬雄的《剧秦美新》,《文心雕龙·封禅》评论道:“观《剧秦》为文,影写长卿,诡言遁辞,故兼包神怪。然体制靡密,辞贯圆通。”这就是说,较之司马相如,扬雄之文引述典故、符命更加绵密,铺陈更多,典故、符命与时事更能融会贯通。至于班固《典引序》批评“《美新》典而亡实”,那是因为扬雄是以符命歌颂新莽——而班固不认可王莽篡代,视新莽为无物;若说不实,则符命之说全都“亡实”。
上述而外,任昉《文章缘起》还罗列了扬雄开创的其他几个文体:“反骚,汉扬雄作”;“志录,扬雄作”;“记,扬雄作《蜀记》”;“解嘲,扬雄作”。其中“志录”不明所以,亦无作品传世;其他各体则均作于哀帝之前,此处不赘。
扬雄擅长仿作前人文类,《汉书·扬雄传赞》谓:“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皆斟酌其本,相与放依而驰骋云。”汉魏六朝文坛流行仿作之风,扬雄无疑是极为重要的开拓者和示范者。但是仿作之事,不能简单贬斥,好的仿作往往能够以模仿为创新,对相关文体的完善和成熟、对文学艺术表现能力的进步和提高发挥重要作用。即以上述扬雄的创作而论,他传承并光大了“官箴”,拓展了“诔”和“符命”的表现力,并开创了“连珠”体。这是扬雄在文学发展早期,对文学文体的不可忽视的重要贡献。
崔篆是崔骃的祖父,生卒年不详,主要活动于两汉之际。他的作品,《后汉书·崔骃传》载,刘秀建武初,篆“客居荥阳,闭门潜思,著《周易林》六十四篇,用决吉凶,多所占验。临终作赋以自悼,名曰《慰志》”。崔篆本有文集,《隋书·经籍志四》著录:“梁有王莽建新大尹《崔篆集》一卷,亡。”两《唐志》均著录“《崔篆集》一卷”。可惜失传了,今天只知道这两部作品名。
《慰志赋》录载于《后汉书·崔骃传》,具体创作时间不明。从文本看,它溢美刘秀复汉,并提到自己被幽州刺史举荐(“辟四门以博延兮,彼幽牧之我举”),表达自己年老不宜再仕之意(“分画定而计决兮,岂云贲乎鄙耉。遂悬车以絷马兮,绝时俗之进取”),据此,刘跃进《秦汉文学编年史》以为当作于建武二年(26)前后,是有道理的。至少可以肯定:此赋作于刘秀建武初年。
据《后汉书·崔骃传》,崔氏家族在王莽擅代时期颇受恩宠。崔篆之兄崔发,“以佞巧幸于莽,位至大司空(按《汉书·王莽传》,崔发因善说谶记符命,封说符侯)。母师氏能通经学、百家之言,莽宠以殊礼,赐号义成夫人,金印紫绶,文轩丹毂,显于新世”。但是,崔篆本人虽也被拜高官,却并不顺附王莽,而是心向刘汉,有着坚定的正义感,这从《后汉书》本传所载三件事中明显可见:第一件,崔篆“王莽时为郡文学,以明经征诣公车,太保甄丰举为步兵校尉”,他说:“吾闻伐国不问仁人,战陈(阵)不访儒士。此举奚为至哉!”于是辞归不仕。第二件,王莽拜崔篆为建新大尹,他无奈喟叹:“吾生无妄之世,值浇、羿之君,上有老母,下有兄弟,安得独洁己而危所生哉?”迫于家族生计,百般不情愿地赴任了。可是到任后,他“称疾不视事,三年不行县”。在门下掾吏倪敞的极谏下,才强起巡县。看见所到之县狱犴填满,他垂涕不忍,果断释放了二千余人,随即称疾辞归。第三件,“建武初,朝廷多荐言之者,幽州刺史又举篆贤良”,但是“篆自以宗门受莽伪宠,惭愧汉朝,遂辞归不仕”。
不认同王莽篡代,心向刘汉正统,以及迫于时势的内心挣扎,对自己无奈行为的惭愧,崔篆“临终作赋以自悼”,把这复杂纠结的生命体验,都写入了《慰志赋》里:
这是对远古君臣遇合之和谐情境的美好怀想。
愍余生之不造兮,丁汉氏之中微。氛霓郁以横厉兮,羲和忽以潜晖。六柄制于家门兮,王纲漼以陵迟。黎、共奋以跋扈兮,羿、浞狂以恣睢。睹嫚臧而乘衅兮,窃神器之万机。思辅弼以媮存兮,亦号咷以酬咨。嗟三事之我负兮,乃迫余以天威。岂无熊僚之微介兮,悼我生之歼夷。庶明哲之末风兮,惧大雅之所讥。遂翕翼以委命兮,受符守乎艮维。恨遭闭而不隐兮,违石门之高踪。扬蛾眉于复关兮,犯孔戒之冶容。懿氓蚩之悟悔兮,慕白驹之所从。
这是对王莽篡代的郁愤,以及迫于时势又担心家族受害而不得不接受王莽伪职的无奈,和不能顺心遂志的惭愧。
乃称疾而屡复兮,历三祀而见许。悠轻举以远遁兮,托峻峗以幽处。竫潜思于至赜兮,骋《六经》之奥府。皇再命而绍恤兮,乃云眷乎建武。运欃枪以电扫兮,清六合之土宇。圣德滂以横被兮,黎庶恺以鼓舞。辟四门以博延兮,彼幽牧之我举。分画定而计决兮,岂云贲乎鄙耉。遂悬车以絷马兮,绝时俗之进取。叹暮春之成服兮,阖衡门以扫轨。聊优游以永日兮,守性命以尽齿。贵启体之归全兮,庶不忝乎先子。
这是终于得以辞官、如释重负的轻快,以及对刘秀复汉的由衷欢悦。赋作最后表达自己年老不愿为官、闲居以养生的志愿。
《慰志赋》其实可以视为“遂志”赋,抒写作者在江山跌宕巨变的时势中一段苦闷、挣扎终至遂意的心路历程。这种集中抒发内心情感体验的写法,是西汉后期辞赋回归自我、重视抒情创作倾向的延续,或者说,《慰志赋》就在这一创作风尚之中。王褒《洞箫赋》以箫自况,抒发其从偏居一隅的怀才不遇,到应召入仕却遭受俳优待遇的郁愤不舒心情;班婕妤《自悼赋》,抒写自己从入宫到被贬的心态变化和情感体验:得宠时如何勤勉自修、忧衰惧弃,打入冷宫后又多么凄凉无聊、思君怨君;刘歆《遂初赋》,以“述行”纵论古今政事善否,发抒其遭遇不公待遇的愤郁不平。这些作品,都侧重在某种际遇下内心感受的抒发。不过,王褒和刘歆的抒情,是“散点透视”式的;班婕妤的赋作,则写出了情感的连续曲折变化。崔篆《慰志赋》,与《自悼赋》的写法更相近,在生存境遇的变化中,抒写其由苦闷挣扎到终于“遂志”的心路历程。但与《自悼赋》限于抒写一己小我的情感经历不同,《慰志赋》的社会背景更加重大且惊心动魄,其心路历程的抒写也就更加具有深刻而重大的意义,反映了一个历史时段士人的普遍心态,这便是其重要的文学思想价值所在。
《后汉书》本传载,班彪(3—54)“所著赋、论、书、记、奏事,合九篇”。《隋书·经籍志四》著录“后汉徐令《班彪集》二卷,梁五卷”。《旧唐书·经籍志》著录“《班彪集》二卷”,《新唐书·艺文志》著录“《班彪集》三卷”。《宋史》及唐宋以后其他官私目录均不见著录,大概自宋代之后便亡佚了。
今存班彪可考的著作中,属于文学作品的是三赋一骚(《北征赋》《览海赋》《冀州赋》《悼离骚》),其中只有《北征赋》创作于这个时段。《文选》卷九班彪《北征赋》李善注之题解,引挚虞《流别论》云:“更始时,班彪避难凉州,发长安,至安定,作《北征赋》也。”又于作者“班叔皮”下引《汉书》曰:“彪年二十,遭王莽败,刘圣公立未定,乃去京师,往天水郡归隗嚣。”(按今传《汉书·叙传上》,无“刘圣公立未定”句)这是说,《北征赋》是班彪由长安北上天水投奔隗嚣时所作。察《后汉书·班彪传》:“年二十余,更始败,三辅大乱。时隗嚣拥众天水,彪乃避难从之。”两《汉书》所载之时事稍有不同,前书云“年二十,遭王莽败,世祖即位于冀州”,后书云“年二十余,更始败”。《汉书》所述与史实不合,班彪二十岁时是王莽地皇三年(22),王莽被义军所杀是下一年的事,而刘秀即皇帝位更是此后三年的事。《汉书》盖以班彪年龄成数言之,并涵括叙述数年间之事。相比之下,《后汉书》所述更合史实。“更始败”事在更始三年,也就是刘秀建武元年(25),这一年班彪二十三岁。因此,陆侃如把《北征赋》的作年系于建武元年,是正确的。
《北征赋》开首曰:“余遭世之颠覆兮,罹填塞之阨灾。旧室灭以丘墟兮,曾不得乎少留。遂奋袂以北征兮,超绝迹而远遊。”汉室覆灭,王莽擅代,班彪强烈感受到家国巨变的黍离之悲。于是不愿稍留已经改辙易姓的京师,决计北上投奔隗嚣。赋作有着不顺服新莽的鲜明立场,可是并未交代北上的具体目的。我们从班彪的其他述论中,可以了解他的真实意愿。《后汉书·班彪传》载,班彪至天水,隗嚣问他对当前局势发展的看法,班彪答辞中说道:“王氏擅朝,因窃号位。……天下莫不引领而叹,十余年间,中外骚扰,远近俱发,假号云合,咸称刘氏,不谋同辞。……百姓讴吟,思仰汉德。”隗嚣不能听信。班彪乃作《王命论》,“以为汉德承尧,有灵命之符。王者兴祚,非诈力所致”,借以奉劝隗嚣顺应天意民心,归顺刘秀。但是隗嚣终不觉悟,班彪便离开他,去河西投奔了窦融。由此可见,班彪之北上依隗嚣,以及他去隗嚣投窦融,一以贯之的心愿是寻找依托以反莽助刘。
接着,赋作依行程路线顺次展开抒写,每写到一处,都追述该地的史事,议论臧否,感慨世事迁变。篇末是写景抒情:
野萧条以莽荡,迥千里而无家。风猋发以漂遥兮,谷水灌以扬波。飞云雾之杳杳,涉积雪之皑皑。鴈邕邕以群翔兮,鹍鸡鸣以哜哜。游子悲其故乡,心怆悢以伤怀。抚长剑而慨息,泣涟落而沾衣。揽余涕以於邑兮,哀生民之多故。夫何阴曀之不阳兮,嗟久失其平度。谅时运之所为兮,永伊郁其谁愬!
一片莽荡荒芜,风水肆虐又寒凉凄清的景色,不止令作者伤怀故乡进而哀叹生民多艰,更有前途不明又不知何处可以告诉的迷茫。悲景哀情,相得益彰。
从文学创作的角度看,班彪《北征赋》无论其以辞赋抒情述志的创作倾向,还是其“叙写行程——征史而论——写景抒情”的结构模式,都是模仿刘歆的《遂初赋》。因此,它的文学演进价值并不大。但是,与崔篆《慰志赋》一样,《北征赋》自有它的文学思想意义:其一,它有着鲜明的时代、时事内涵,反映了一个历史时段的士心民意和情感所寄;其二,它延续了(同时也是强化了)辞赋抒情述志的创作倾向。
由于两汉之际的文献留存严重不足,今天已很难对这个时段的文学创作做出更为充实的论析。但是根据今存的少许作品,还是可以析出这个时段文学创作思想的基本状貌:
其一,文学创作与其时的社会政治状况紧密相联。直接表达政治见解的作品(如《州箴》《官箴》),以及以重大政治事件为题的作品(如《剧秦美新》《元后诔》),可毋论矣;即使是侧重抒写作者人生体验、侧重抒发内心情志的作品(如《逐贫赋》《慰志赋》《北征赋》),也无不与时政关系密切。并且,大量阑入谶纬与政治之思想关联,成为这个时段文学创作的殊新景观。这个创作特征,也体现在当时流行的民间歌谣里:
出吴门,望缇群。见一蹇人,言欲上天。令天可上,地上安得人?(王莽末天水童谣)
谐不谐,在赤眉。得不得,在河北。(更始时南方童谣)
黄牛白腹,五铢当复。(蜀中童谣)
“出吴门”一首,《后汉书·隗嚣传》注引《续汉志》曰:“王莽末天水童谣曰云云。时(隗)嚣初起兵于天水,后意稍广,欲为天子,遂破灭。嚣少病蹇。吴门,冀都门名也,有缇群山。”这是讽谕隗嚣意图称帝不得民心。“谐不谐”一首,《后汉书·光武纪》注引《续汉志》曰:“更始时,南方有童谣云云。后更始为赤眉所杀,是不谐也。光武由河北而兴,是得之也。”这是预言更始败亡、刘秀成功得天下。“黄牛白腹”一首,《后汉书·五行志一》载:“世祖建武六年,蜀童谣曰云云。是时公孙述僭号于蜀,时人窃言王莽称‘黄’,述欲继之,故称‘白’。‘五铢’,汉家货,明当复也。述遂诛灭。”这是预言公孙述灭亡、刘秀终得复汉。这些民间歌谣,以“谶言”的形式流传,表达的却是政局变幻莫测的两汉之际民众的政治愿望和诉求。
其二,两汉之际,文体的开拓和创新是最值得关注的文学现象,因为文学之所以为文学,最本质的标尺就是文体。文体演进,是最本色的文学发展现象。这个时段文体的拓展,主要体现在扬雄的创作上:他拓展并加强了“诔”和“符命”的表现力,他使“箴”这一文体得到发扬光大,他还开创了“连珠”体。扬雄对文体的拓展和创造,贡献卓著,文学意义重要。
其三,两汉之际文学表现的进展,虽不像文体开拓那样耀眼,但是也有一定的掘进。如普遍大量地写入谶纬的内容,使这个时期的文学作品有了新的时代面貌,成为此一时段文学的鲜明标记。再如崔篆《慰志赋》,以重大社会变革为背景,完整抒写个人的心路历程,其苦闷、挣扎到欣慰、遂志的情感变化,得到了婉转屈曲的透彻表达。较之此前的同类创作(如班婕妤《自悼赋》),表现力更强。这些文学创作实绩,都具有一定的文学表现进展的意义。
若极概括地说,基于今存史料,扬雄这个时段作品所呈现出来的创作倾向,可以代表两汉之际文学创作思想的一般情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