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天娇
顾卿云第一次见到范柳原这个名字是在给妈妈陪床的时候,一张黑白的明信片,收在一个信封中,还有一张六寸大的照片,夹在爸爸的日记本里。相片以港口为背景,并排站着三个人,摄像的技术不好,把早餐摊点氤氲的雾气都摄了进去,挡住了边上女人大半张脸,只露出双百无聊赖的眼睛斜睨过来。最边上的是爸爸,一身布褂却穿着皮鞋。他左手拎着公文包,几张纸从边上伸出来,一看就是胡乱塞进去的,右手拿着软呢帽曲在身前,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专注地看着镜头带着温和的笑意。中间的男人顾卿云不认识,穿着三件套的西装,配着口袋巾却没有打领带,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一手插进裤兜一手屈在身前,旁边女人的手臂从他弯曲的手肘处伸出来,食指上戴着宝石,他随意站着,神情中透着慵懒和轻慢。顾卿云想辨认女人的面容,凑近眼前细瞧,这时从旁里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捏住了相片的一角。
“妈妈你醒了!”顾卿云想扶顾妈妈起身,却被顾妈妈摆手打断,她指着旁边小桌上的阔口杯示意要喝水。顾卿云的手贴着水杯,试了试温度,递到顾妈妈嘴前。老人家喜欢喝滚烫的热水,就着顾卿云的手艰难地小嘬了几口。母亲浑浊的眼睛盯着黑白相片,水杯中升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仿佛回到了当年。
白流苏是被刺耳的响铃吵醒的,铃声响了许久不见停。十点钟的上午,不算迟不算早,正是最无所事事的时候,除了睡觉这一件正经事,兴不起别的念头打发这好时光。偌大的公馆不见人影,阿粟抱着孩子晒太阳去了。白流苏觉得那孩子带着些傻气,偶尔逗弄他也不见多些回应,渐渐地也不爱逗弄了。她跟着范柳原这三年间,他也曾经开玩笑式地提过那么一两次生个属于他们的孩子,这样在他出外应酬的时候公馆里不至于冷清,白流苏就不那么寂寞了。然而,那怎么可能呢,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总没忘记,未婚先孕如何做得出来。飘远的思绪被坚持不懈的响铃拉了回来,流苏烦躁地起身,穿着吊带睡裙汲着鞋下楼来,路过每一扇大叶窗时都推开,呼吸些青草香,即使慢悠地晃下来,竟还是接起了这急躁的电话。
“醒了吗?到三号码头来,带你瞧个人。”
是个什么人呢?坐进车里的时候,白流苏百无聊赖地想着,让范柳原急于介绍的人总算让流苏提起那么一星半点兴趣。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该见的吃的玩的用的也都见过吃过玩过用过了,青春是最不稀罕的,白流苏是快到荼靡的人,春色渐尽了却有种别样的绚烂。她都有些不指望范柳原会娶她了,却又绝不甘心做个小情儿,大概是这点不甘心守住了自己的心,倒吊着范柳原没忘了她,可是没忘又能怎么样呢,三五不时地逗弄一番,偌大的公馆里到了晚上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三年间衣食无忧的百无聊懒,虚耗着白流苏的心,倒减少了些许计算,养出了许多的闲愁。面包有了就想要爱情,与旁的不同,爱情前总还要求个保证。
“怎么怔了,给你介绍个人,顾先生,我在英国曾经的邻居,很有学问的大教授。”
白流苏想得入了神,车停了却忘了来做什么,范柳原只好敲车窗请白小姐下车。远处站了个人,青布褂子妥帖地穿在身上,脚上却穿了双不甚相称的皮鞋,这时正将呢帽摘下来扣在怀里,向这边瞧来,视线与下车的流苏一对,便微笑着额首示意。流苏其实瞧得不是很真切,圆框大镜片遮了半张脸,长什么样子倒是没记住,只觉得这人白净挺拔,看着无害。范柳原提议拍照合影留念。顾先生从善如流,流苏就更没什么可推脱的了。远离了码头的人来人往,在一个要收摊的摊点前站定,这里人少,照相机摆好。流苏不看镜头,从开拍到拍好有着充足的时间调整,她可不做木桩子。直到摄影师数到三,流苏才懒懒地转向镜头。摊点最后一屉包子蒸好,腾起的热气争先恐后地向远处弥散开,仿佛岁月一去不复返。
顾妈妈偏过头去,顾卿云小心地把杯子放到桌子上,刚要坐下,却听老人叫了声慕白,示意他将散落在被褥上的东西递到跟前瞧瞧。顾卿云原是要叫顾慕白的,不过那会子顾妈妈脸皮薄,不肯同意这名字,只得作罢,后来给孩子取名叫卿云,取自陆游的《答人贺赐苇启》“此盖状遇其官学穷游夏,文媲卿云”。顾妈妈盯着手里的照片看了一会儿便放下了。她伸手拿起了那张明信片,边角已经发黑,有字的那一面也大部分泛黄,字迹似乎也有些模糊了。顾妈妈递给顾卿云叫他念念。字数不多,略略提了顾妈妈的四哥四嫂带着孩子们投奔了写信人,他在香港给安顿在了从前的住处,算是仁至义尽。又讲了些实业兴邦的大韬略,尾处问了声好,落款写着范柳原三个字。顾妈妈觑着眼睛回忆,到底是什么时候和范柳原决裂的呢?
春色尽了的时候,宝络来投奔白流苏,同样的事,不愿意稀里糊涂嫁了人,想争一把命。至于怎么从上海一路到香港的,死也不肯说。白流苏无法,想给她送回去,范柳原倒是很乐意宝络留下来陪着白流苏解闷。也不知谁陪谁解闷,总之,白流苏陪着宝络又见识了一遍香港的纸醉金迷。马吊多打了几圈,宝络也就明白了六姐的身份,一时竟有些想开了。晚间安寝,两人抵足而眠,宝络死也不肯开的口终于松动了,原是路上被一位进步青年接济,一路护送到香港来的。还没等白流苏问清楚,第二天晨起宝络就不见了踪影,留书说是与进步青年北上了,白流苏一时竟说不清宝络到底是想开了还是没想开。
可是从那时候开始,心里头总有个念头搅得心绪不宁,睡不踏实。流苏也说不上是什么念头,只是觉得应该问问自己的着落了,总不能这样囫囵过一辈子。秋天快近的时候,范柳原总算结束了漫长的人际交往,准备留在公馆里过冬。大概是个月色清明的时候,省过了许多试探,白流苏把娶这件事问出了口。回答她的大抵是黑暗中范柳原的静默,可能他没有静默,絮絮地说了许多可琢磨的话,白流苏总结起来只当他静默了,而后便是数日的未归和隐隐的绯闻。白流苏又回复到往常的日子中,心里实在翻不出什么涟漪,与往常不同的是,多了夜晚去沙滩边走走的习惯。
日子一天天地过,冬去春又来。近日里报纸上闹腾得很,上海沦陷了,外寇侵华的脚步紧逼,香港的局势也不稳定,报纸从前还有些学术文章,而今痛斥外寇罪行和宣传抗战的内容占据了整个版面,白流苏偶尔想起顾先生大教授的身份扫两眼报纸,想起自己连顾先生全名叫什么都不晓得,还寻摸有没有他的文章便有些发笑。傍晚时分白流苏往沙滩边走,远远地有个人迎头走过来,纯色的双排扣大衣,扎了一条格子围巾,费多拉帽扣在脑袋上,圆形的黑色镜框几乎遮了大半张脸,愈发显得肤色白净,他瞧见白流苏便露出微笑来,儒雅中透着温和,率先停下额首示意。
“在沙滩边遇见顾先生,从前倒是不曾有。”白流苏慢慢地走向顾先生,一边说话一边留神他的神情。
“有些举棋不定便来散散心。”顾先生等着白流苏走近,随着她又向前方缓步而行。
“多大的事,难住你这样的人?”白流苏心底里诧异顾先生竟随她散起步。按照刚才的路线,顾先生应是散完了步准备回去了,怕是真的遇见难事了,才这样与她闲话,白流苏心里琢磨。
“香港局势不稳定,友人邀请我赴台任教,有些犹豫。”顾先生走在靠海那边,略侧着身替白流苏挡下来大半寒凉的风,白流苏眼见顾先生的举动心里跳了跳,怀疑这是良好的教养叫他对女人都是这样体贴,但不可否认心里某些东西活泛了起来。
“这个我不懂,但什么叫你犹豫,解决就好了。”白流苏向远处看,余光瞄了眼顾先生,却瞧见顾先生定定地看了她两秒,视线才若无其事地转开。白流苏以为顾先生会说什么,开口却转了别的话题。
“上次照的相片,照相馆洗了送过来,我留了一张,要征求你的意见。”顾先生拿出了一张相片递给白流苏,白流苏瞧见自己被挡了大半张的脸,有些不高兴,心底里怀疑顾先生是不是暗示什么。
“这张有些不好,拿些别的或许能挑出好的。”白流苏叹了口气将照片还回去。顾先生小心地将照片收起来,笑着对流苏说:“到照相馆去或许能重新冲洗。”夜里,流苏躺在床上想着这句话,便觉得到了挣命的时候。
第二日,流苏到照相馆的时候果然瞧见了顾先生,帮着挑选了几张洗出来。顾先生便做答谢要请流苏喝咖啡。咖啡店在顾先生任教的学校里,一路走过去都有学生问好,白流苏瞧着那些充满朝气的学生有些恍然,提议去瞧瞧顾先生的办公室。
“东西还没归置好,有些散乱。”顾先生将办公室展现给流苏的时候还有些局促,听到流苏说“你可能需要一个帮你归置的人”的时候,又温和内敛了起来。
后来便简单多了,白流苏与范柳原好聚好散,在教堂与顾先生宣誓结婚的时候范柳原还送来了随礼。婚后的生活一改往日的无聊和空虚,变得有声有色了一些,毕竟每日来家向顾先生请教问题的学生实在多了些,升为顾太太的白流苏接待他们就脚不沾地,便将阿粟找了过来。阿粟很开心又有了吃饭的活计,毕竟白流苏走后没有人需要伺候的公馆也不需要阿粟存在。她带来的孩子也安置在身边,大了些长了个儿,虎头虎脑地能说些话了。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便到了顾先生赴台的时候,早前便忙乱过,日子一到反而井然有序起来。顾先生、顾太太带着阿粟和孩子一并坐上了车,行李或是放进车里或是顶在车上,好像负重让车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所以当炮弹的轰鸣声在耳边炸响的时候,离乘船的码头还有不短的路。
阿粟死了,被流弹射中。司机早就跑没影了,车子横在路中间,原先是负累的行李如今倒成了阻隔流弹的救命稻草,顾先生从副驾驶爬到驾驶位开车向着码头没命地冲,白流苏一手抓紧细软一手拽过阿粟腋下的孩子死死抱着,刚才流弹来的时候本来要射中的是流苏,危急关头坐在旁边的阿粟推了她一把,却是把命都交代了进去,有些人你曾给过她活命的一碗饭,她就要火里来火里去地把命都给你。
赴台的轮渡起航的时候,除了顾先生、白流苏和小孩这三个大活人,就只剩下白流苏手里的一箱细软和顾先生怀里的一箱书。死里逃生,没人不抱头痛哭,船上的人都看见了生的彼岸,才哭得更厉害。顾先生告诉白流苏一个秘密,其实他有难言之隐。他在英国结过婚又离了,注意白流苏大概是照相馆送来相片让他挑选的时候,那张被热气盖着的大半张脸只剩下一双眼睛,透露出刻骨的寂寞和悲哀,带着些不甘心的希望,像开到最绚烂一刻的花,震撼着他的灵魂。他给白流苏选择的机会,离开他,或者他用一生的爱来补偿。白流苏大喘了一口气,心底隐秘的忧虑和不确定突然就没有了,翻上来一点悲哀和无望,更多的却是一种求仁得仁的欣喜,她再也不用担心婚姻的不稳定性了,她将是她丈夫唯一的、合法的妻子。她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她丈夫带给她的荣誉和财富,而不用付出别的什么东西,或许要付出什么,但是那根本无足轻重,甚至连孩子她都有现成的了。
顾先生和白流苏收养了阿粟的孩子,取名叫顾卿云,原本要叫顾慕白的,但白流苏不同意。孩子长到二十岁的时候取字,顾先生重新取了慕白二字。
“妈妈,谁是范柳原呢?”顾卿云问拿着明信片出神的白流苏。
“妈妈生命中一个无关紧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