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洁若
1950年大学毕业后,我考入三联书店,当上一名校对。转年三月,调到刚成立的人民文学出版社,下班后,我经常在办公室工作到晚上十点才回家。当时我和寡母万佩兰、三姐文常韦一道住在东西八条三十号一座四合院中,一排北房西侧的两个套间里。
萧乾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消息,我是听同一间办公室的张奇说的。在清华大学,我们都是外国语文学系英语专业。一天晚上,我在办公室加班看稿,张奇进来说:“萧乾调到咱们出版社来啦。你看过他的《人生采访》吗?”我说:“我只在高中的时候看过《梦之谷》。”次日,他把一本纸张已经发黄的《人生采访》带来给我瞧,还特别翻出《雁荡山》那段关于散水岩的描述。
几天来,说到瀑布,你都潜意识地有个“布”的观念,可是轮到散水岩,这布便为一只纤细而刚硬的大手揉搓得稀碎了……它曳了孔雀舞裳,飘空游荡,脚步很轻盈,然而为了惊慌踌躇,又很细碎;愈游愈散,愈下落,终于还是坠入下面那青潭。
念到这里张奇说,他在西南联大附中时,就受到这本书的影响。
我也是在辅仁大学附属中学女校读高中时看《梦之谷》的。那对十八岁的少年少女初恋的故事尽管打动了我,但恋爱与我无缘。大学期间,我是个下课即进图书馆的书呆子,一进去就坐到闭馆,二年级的时候我选了若干门三年级的课,三年级时又选了若干门四年级的课。
萧乾调到出版社时,正在修改一部电影剧本,不大露面。需要他校订的稿子,都是送到家里请他改。其中由英文转译的苏联小说就是我先整理,然后由他定稿的。他对原译的润色使我受到很大启发。原译是直译硬译,佶屈聱牙,经他校订,就甩掉了翻译腔,颇像创作了。我把原文、原译和萧乾的改动,一一抄在笔记本上,作为学习翻译的资料。在萧乾上班的日子,我也曾捧着一些已出的译本,带着原书去向他请教。每次他除了对译文表示明确意见之外,还给我讲一些道理。显然,他十分反对照字面搬,强调无论译什么,首先都要掌握原作的艺术内涵并努力加以表达,否则就是不负责任地翻译。他谈话诙谐俏皮,对一个助编的耐心感动了我。
我们的姻缘是真正从文字之交开始的。他的学识与才华把我吸引住了。同年人从未引起过我那么大兴味。我意识到在文字工作上,非但找到了一位向导,也有了知音。从一些人的“忠告”中,我隐约感到,倘若同他结合,可能不会一帆风顺,然而我准备分享他的命运。
萧乾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只待了几个月,下半年他就被调到新成立的译文社了,着手筹备《译文》杂志。乾请我去看了一出以成渝铁路竣工为主题的话剧。剧中人在台上说“咱们四十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时,乾捏了一下我的手,小声对我说:“我四十年的愿望也终于实现啦——我找到家啦。”
我的原籍虽是贵州,可我是在北平出生并长大的。姊妹五人都曾在圣心学校受过西洋教育,所以自幼家里就弥漫着宗教音乐气氛。尽管在年龄和经历上,我和乾都差了一大截,可我们共同的东西远远多于我们之间的差异。乾说他小名叫乐子。尽管是个遗腹子,他可能继承了妈妈的愉快性格,打从呱呱落地,总是笑嘻嘻的,从而得名。我告诉他,我也有个带“子”的小名——雪子。后来他在东安市场为我买了一枚精致的玛瑙胸针——上面有个象牙雕成的爱神。他在锦盒盖子反面的衬绸上用绿色墨水写道:“感谢世界生了个雪子。”下面署名乐子。可惜这唯一的念物在1966年8月抄家时,不知成为什么人的“战利品”了。
我的祖父虽然做过二十年县官,生活上却非常节省,钱都用来在故乡买房置地。父亲为了这些房地产,和本家发生纠纷,把一条命也赔了进去。我参加工作后,立志为患足疾多年的三姐文常韦治病。结识乾时,我已存下一笔钱。他说:“你待自个儿太苦。”我回答说:“在三姐能够重新用自个儿的脚走路、妈妈能够过上舒适的晚年之前,我不想在自个儿身上多花一分钱。”
我们是1954年五一节的前夕结婚的。事先,我们从东城区民政局领了结婚证书。次日早晨,我去人民文学出版社集中参加每年一度的五一游行。那天,萧乾也得去台上观礼。五月二日,我们都上班工作了,连一天婚假也没请。每场婚姻都各有它的纽带,雪子和乐子就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决定把命运结在一起的。1955年1月30日,女儿荔子诞生了。1956年11月10日,儿子桐儿出生了。连同乾的前妻生的老大——铁柱,我们有了一女二子。回顾这四十五年,我们都“改造”了对方。对“改造”起关键作用的,还是环境。我原是个书呆子,不大操持家务,如今却一下子变成了家庭妇女。除日常家务外,还得特别照顾乾前妻生的儿子。当时他刚七岁,由幼儿园接出来,送进附近的小学。最初一年还是半日制的走读生。乾常说自己是个疏懒的人。30年代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巴金多次鼓励译点什么,他都没动笔,婚后三年里,他却一口气译了《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好兵帅克》《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这三部经典著作。
1955年,组织上重视起知识分子了。作协秘书长、诗人郭小川特意来看望乾,问他对组织有什么要求。他直率地谈了自己想写作的愿望。不久,他就由译文社调出,进入专业创作人员的行列。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一天傍晚我刚下班回来,他就把我拖进里屋,将门一关,双手扶着我的肩,激动地说:“发生了一件大事!”接着又兴冲冲地把上述决定告诉了我。
他有个苦恼:他大半生都从事写作,解放后头几年却叫他搞对外宣传。好容易调到作家协会,也只能搞搞翻译。而住在同一座宿舍里的党员们,有些是他在,30年代的文友,却都在从事创作。他是多么眼馋啊!现在,他真是飘飘欲仙啦。
乾很快就认真地做了去开滦体验生活三年的计划,交了上去。然而作家协会的领导顾不得去研究这份计划了,因为反胡风运动打响了。接着就是审干。乾日以继夜地写材料,说要把自己在组织面前剥个透明。
那时上边可能是打算起用他,作家协会审干小组就1948年郭老对他个人历史的不实之词,做了实事求是的结论。郭老硬说乾主编过《新路》杂志,还一口咬定《新路》是美帝国主义及国民党办的刊物。其实,《新路》是以平津三十几位大学教授为理事、由清华大学的吴景超主编的刊物。这是一开始就确定并印在每期刊物上的。1948年,乾因家中发生婚变,一度表示出刊后可以负责国际政治及文艺两栏。后经杨刚和复旦大学学生(地下党成员)劝阻,他就马上去电坚决辞掉了,并继续在复旦大学教书,随后取道台湾去了香港。
审干时距1948年仅仅八年,《新路》的当事人均健在,而且大都在北京,包括主编吴景超及政治栏负责人钱端升等。组织上根据调查及乾交上去的书面材料(其中有各期《新路》杂志),做出结论说:“《新路》是高级民主人士于一九四八年所创办的进步刊物,后被国民党查封。萧乾当时因接下地下党劝告,并未参加。”
当乾把这个结论背给我听时,他由衷地对我说,审干真是伟大。黑锅尽管背了八年,总算给卸掉了。他马上在结论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并表示决心加倍学习,努力工作,来报答党的恩情。
早在50年代初,萧乾就听说毛主席对他那篇《在土地改革中学习》一文予以肯定。但是直到三十二年后,他才在《毛泽东新闻工作文选》(新华出版社,1983年版)一书的《各地报刊电台好文章应予转发》一篇中看到批示全文:
三月一日《人民日报》载萧乾《在土地改革中学习》一文,写得很好,请为广播,发各地登载。并可出单行本,或和李俊新所写文章一起出一本。请叫新华社组织这类文章,各土改区每省有一篇或几篇。
1976年10月7日刚一上班,一位消息灵通人士就边说“搞阴谋的人没有好下场”,边走进办公室。他和他的一两个心腹一直在交头接耳。我当然不愿意凑过去听,怕自讨没趣。下班后,奔回家去告诉乾。他说翻译组一如往日,没见动静。晚饭后,乾的一位好友专程跑来告诉他,“四人帮”被抓起来啦。
10月18日,这一喜讯才正式公之于世。22日,《人民日报》用红字通栏大标题醒目地标出:首都一百五十万军民举行声势浩大的庆祝游行。热烈庆祝粉碎“四人帮”反党集团篡党夺权阴谋的伟大胜利。
我们二人都参加了为期三天的庆祝游行,并且预感到命运在改变。
1977年夏天恢复高考,大学向一切人开放。在平谷县插队的小桐,被北师大英语系录取了。分配到中学去教书的老大,凭着多年的自学跳过大学这个阶段,考上了人民大学研究院中国古典文学专业,取得硕士学位后,在一所高等院校任教。老二荔子却因积劳成疾,无法参加高考。她辗转到上海和成都求医,治了四年病,又花了两年时间,总算拿到了大专院校自学成才的文凭。
1979年8月底的一天,我去机场送乾赴美国,参加著名美籍华裔作家聂华苓主持的衣阿华城国际写作计划的活动。三十年来,那是大陆中国作家初次访美。从乾的家信中,我知道他去了许多大学,与众多故交重逢,也结交了不少新友。年底飞到香港后,又赴中文大学和香港大学做公开讲演,并与香港文化界人士座谈。当他于转年一月中旬回京时,我到北京站去迎接,发现他容光焕发,气色非常好。
最近,乾的友人施颖洲从马尼拉给他寄来一份程步奎君在台湾《联合报》(1989年3月11日)上发表的《解冻的心》一文的剪报。开头有这么几段,描述乾那次在美国的精神状态:
一九七九年秋天,我在奥尔巴尼的纽约州立大学教书,有同事告诉我,萧乾和一个名叫毕朔望的共产党员要到爱荷华的国际写作班去,是大陆中国作家初次访美,对乾而言,这是一次使他的精神面貌起了很大变化的旅行。同时,那也是他在海峡两岸文化界发挥沟通作用的开始。是中国大陆来美国参加文化交流的第一批作家。爱荷华的活动一结束,他们就要来纽约,同事希望我能参加他们在东部的活动。他们到达纽约的时候,我刚好有事外出,过了两、三天才回来。立刻就打电话给同事,问问有何差遣。
“不必啦,不必见面了,别浪费你的时间了。”同事激动地在电话那头大喊。
“怎么回事儿?”我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
“那个萧乾简直是鹦鹉学舌,丢尽中国人的脸了。真是让人吐血——整斗整斗地吐。简直气死人啦。”那口气好像萧乾做了什么令人不齿的事儿,使得同事羞与为伍。
谈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只弄清了这位同事再也不愿插手,因此原先硬拉着“以娱嘉宾”的差事也就作罢了。我固然无事一身轻,心里却不无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打电话问了一位曾到爱荷华参与接待的前辈学者,因为他一向老成持重,对事情的分析是冷静客观的。
“倒也没什么啊,两位作家人都不错的,就是无趣得很。不过,跟我们原先以为的很不一样,两个人的身份似乎倒转过来了。萧乾讲起话来恰似念社论,那位共产党人却相当诚恳,讲话直率得多。倒像是个性情中人。萧乾的确令人失望,还不如不见的好。”于是,我也就懒得去见了,连纽约的文艺界招待萧乾与毕朔望的酒会都没参加。
人虽没见到,印象却深值脑中,认为这位老作家大概是“心有余悸”,不敢讲自己心里的话,只好鹦鹉学舌,后来在报端看到几篇文章,他回忆了“文革”期间的遭遇,虽然改变了一些看法,觉得还是敢讲点真话的。但总是感到他嗫嗫嚅嚅,想讲三句又硬咽下两句,看不到早年的书卷气了。
程步奎君的文章所描写的乾在美国的心态,我想是真实的。因为回到北京,政协、民盟、出版局等单位都要他去讲讲美国之行,他就战战兢兢起来。他记得60年代诗人闻捷访问非洲后就因在演讲中谈到非洲的落后面而受到了批判;而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许觉民则因访日后,谈到日本作家的住宅如何豪华而被认为美化了资本主义。尽管“四人帮”已垮台,乾依然害怕“梁效”先生会改头换面,在鸡蛋里挑骨头。乾私下里对我说:一个社会本来就是复杂因素的混合体,倘若美国社会主要由嬉皮士、酒鬼和强奸犯构成,地再大,物再博,也早就完蛋啦。那里大多数人还是勤勤恳恳地工作着,因此才有它现在的成就。然而,他不敢去谈论。
于是,乾选了这么个讲题:《加强海内外的了解及联系》。讲稿是我帮助他誊清抄写的,边抄,我还边提意见。我们经不起再遭一场灾难了。
乾是在商务中华的大礼堂为出版界做的报告。1957年这座大楼曾属于文联,文艺界对乾的四次批判会都是在这里举行的。1980年2月初的一天,我又和二十三年前一样,坐在听众当中啦。所不同的是,当年是和他共患难,而今是分享他的光彩。
乾做完报告后,当我随着人流往外走的时候,一位“文革”期间响当当的人物对我说:“回家后告诉你的老公,我听得太不过瘾啦!”
晚上我转告乾后,他笑容可掬地说:“要是她过了瘾,我就该倒霉啦。”
从此,乾的外事活动频繁起来了。我们可招待过不少海外来的朋友。饭后,乾照例要带贵宾到天坛逛一趟,其中包括马来西亚槟州首席部长林苍佑、吴杏蓉伉俪,以及他们的两位公子建安和建城,新加坡的总理公署高级政务部长李炯才、翁如婵伉俪,美籍华裔女作家聂华苓和她的丈夫保罗•安格尔,美籍华裔学者周策纵,台湾小说家陈若曦,后来被暗杀的记者刘江南及其夫人崔蓉芝,诗人叶威廉一家四口,许牧世伉俪及其爱女,诗人许达然,美国汉学家葛浩文和年豪斯,挪威汉学家伊丽莎白•艾笛以及澳大利亚汉学家杜博尼等。
下面,记载20世纪80年代乾和我联袂前往各地访问的情况。
1.花园岛国。1983年初,艾青、萧军和萧乾应邀赴新加坡参加第一届国际华文文艺营,我和艾青夫人高瑛、萧军之女儿萧耘也陪同前往。
乾在新加坡有不少朋友。1940年在伦敦时,他与拉贾拉南住同一座公寓,蛮有交情。拉贾拉南那位匈牙利籍的夫人庇萝西卡也是乾的老友。我陪着乾三次和如今担任新加坡第二副总理兼外交部长的拉贾拉南晤谈,其中有两次是在他家里,庇萝西卡也在座。
在这里,我们又见到了聂华苓。在晚宴上,她不断地说俏皮话,富于风趣,使席间的气氛极其活跃。后来我悄悄问她:“1980年你到北京那次,怎么那么严肃?”她笑道:“入乡随俗嘛。”
2.“金狮奖” 。1985年1月,乾又应邀与姚雪垠、秦牧作为两年一度的“金狮奖”评选委员赴新加坡,同时也参加第二届国际华文文艺营的活动。我也随同前往。这项工作是由文艺营工作委员会主席钟文苓主持的。他和报社人员的工作做得真是细致周密。早在两三个月前,分散在各地(中国大陆、台湾、香港,美国以及新加坡本国)的评委就收到了初步入选的征文,各自看毕写上评语和排列名次,寄回新加坡。所以评委抵达新加坡前,主办单位早已综合大家的意见,定出了名次。
这一次,我们到好几位新加坡朋友家做客。周颖南是印尼籍华人,从60年代就同刘海粟、俞平伯、丰子恺、叶圣陶几位大师通信。
3.槟州。乾常说:“我是朋友堆里滚大的。”而他留英时的老友林苍佑同他无疑是莫逆之交了。文艺营的活动一结束,林苍佑、杏蓉伉俪就把我们接到他们的私邸。我们在槟州度过八个难忘的日日夜夜。1957年,马来西亚联合邦宣告独立;1963年组织联邦政府。1968年民政党成立,林苍佑当选为副主席。转年,他当选为槟州首席部长;1971年又当选为民政党的全国主席。林苍佑的辉煌业绩是近四十年间做出的。1988年10月,他偕夫人访华。14日中午,苍祐、杏蓉伉俪到我们家来吃面条。晚上,我们到香格里拉参加了马来西亚驻华使馆为他们举行的盛宴。苍佑用英文说:“当年在英国,乾在我们当中像一只蝴蝶。那时他已经出了好几本书。”
4.衣阿华。1983年,衣阿华大学来函,邀请乾于九十月间去讲学。我们是和参加保罗•安格尔、聂华苓伉俪主持的国际写作计划的三位作家吴祖光、茹志鹃和王安忆同机赴美的。衣阿华是美国中西部一座典型的大学城。华苓是支撑整个家庭的台柱子,全心全意地贡献着自己的精神和体力。这是个特殊的家。1967年以来,它接待了来自五大洲各国的几百位作家。
乾在《湖北人聂华苓》(1980年)一文中写道:
一九七六年,以南斯拉夫作家阿哈密德•伊玛莫利克为首的二十六位作家(代表二十四个国家)倡议推举他们二人为诺贝尔和平奖金的候选人,很快就有二百七十位各国作家在倡议书上签了名。倡议书说:“安格尔夫妇是实现国际合作梦想的一个独特的文学组织的建筑师。在艺术史上,从没有一对夫妇这样无私地献身于一个伟大的理想。”
就中国而言,早在1979年安格尔、聂华苓伉俪就促使海峡两岸的作家打破三十年的隔阂,共聚一堂,交流思想。
5.法兰克福。1984年8月,乾应联邦德国人民协会邀请,由我陪同前往访问。事先,驻京的联邦大使馆就送来访问两周的日程表。上边不但开列访问的城市,由谁迎接并陪伴、参观的项目,甚至住哪家旅馆都一一写明,使人无法不佩服日耳曼民族的高效率和周密的计划性。
8月4日晚上九点半,我们乘民航机起飞,北京时间5日上午五点一刻抵达沙加机场。这里是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机场设备蛮讲究,候机室里摆着豪华的沙发。然而,当地妇女至今仍一律蒙着黑纱。乾说:“大概中古时期她们就是这样打扮的。”
5日飞抵美因河畔法兰克福,年轻的汉学家白岳汉早就在机场伫候了。他是慕尼黑大学汉语系毕业的,随后又到北京大学进修,讲一口流利的北京话。6日参观歌德故居,遇见一位华裔朋友。他以为乾是巴金,交换名片后,才知道此人认识施颖州。
6.凭吊达豪。11日,天空是阴霾的,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乾用英语对紧紧握着方向盘的老司机说:“老天也在为达豪的冤魂掉眼泪哩。”司机一面专注地盯着前方,一面“呀,呀”地点着头。为我们开车的这位司机叫鲁道尔夫•魏尔德,我们和他是萍水相逢的。9日,白岳汉曾陪我们去逛市容。乾想知道,1923年作为希特勒党卫军发源地的啤酒馆是否还在。出租车司机说:“那个地方还在。”就把车子开到坐落在斯腾客街61号的伊姆•塔尔啤酒馆。归途,白岳汉告诉司机,四十年前,乾曾参观过达豪集中营。那里如今改成了博物馆,想旧地重游。司机听罢,顿时激动起来,左手扶着方向盘,摆动着右手,说他本人就曾在那里被监禁过。我连忙问:“那是什么时候?”
乾立即嘱我别问下去。司机大概意识到乾的心情:前后都是涌流的车辆,他担心司机分神,会酿车祸。司机索性把车开到林荫路旁,停了下来。他从汽车的后备箱里取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他心爱的纪念品。他以骄傲的神气出示一帧照片:他母亲的六英寸照片。这是一位典型的日耳曼妇女,一双聪慧的大眼睛,眉端透出一股灵气。她是一位牙科医生,被自己所爱的男人遗弃,生下娃娃后,她自己的爹妈又把她赶出门去——他们认为闺女养了私生子有辱家门。迫于无奈,她把娃娃送给了一家信天主教的农民。这帧照片就是她给爱子留下的唯一的纪念。反面记载着娃娃的姓名和生辰:鲁道尔夫•魏尔德,生于1907年6月26日。
小鲁道尔夫在这位农民的家里长到二十岁。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日子越来越苦,1927年,他告别了恩人,只身到慕尼黑来闯荡,当了一名园丁。有人告密,说鲁道尔夫的生父是犹太人。于是,他被送进达豪集中营,足足关了三年半。1983年2月18日,看守叫他履行手续,填了个表格。他书面保证绝对不透露集中营的内部情况,甚至连达豪的名字也不提,并同意服兵役。在这个条件下,他被放出了集中营。原来希特勒准备发动战争,“炮火”不够,便到集中营里抓壮丁。鲁道尔夫年富力强,犹太血统的问题又始终未能证实,样样都合格,故得到释放。希特勒向欧洲各国发动进攻后,鲁道尔夫作为普通一兵辗转在波兰、荷兰、丹麦和苏联的战场上。1945年,德国投降了,1960年,他听说那位恩人在慕尼黑开了一家出租车公司,就去投奔,并当上一名司机。
鲁道尔夫听说我们将于11日去达豪,就自告奋勇,约定那天由他开车前往。
来到达豪旧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三米来宽的深沟。我们从西北角的门走进了坐北朝南的陈列馆。最残酷莫如“医生”和“科学家”在活人身上所做的种种实验;蓦地增加或突然减少气压对人体会有什么影响;冷冻对温血动物产生的反应;故意让囚犯患上疟疾,然后用各种莫名其妙的药物予以治疗……所有这些实验过程都留有一系列照片。多亏美国占领军动手快,杀人恶魔们未来得及消灭这些罪证便束手就擒。
看完一场关于达豪的新闻纪录片后,我们走出陈列室。正东方有个铁栅门,还保留着当年的标语:“工作使你自由。”其实,犯人进来后,等待他们的只有苦役和死亡。最后参观了毒气室和焚尸炉。南墙脚下,是犹太教堂和天主教堂。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塑像俯视着一切。受难中的耶稣身上穿的是当年达豪囚犯穿的那种蓝白相间的囚服。我们都一言不发,打破寂静的唯有教堂凄楚的钟声。
7.西柏林。1984年8月12日上午,我们飞抵西柏林时,伊芙琳•魏思早已在机场等候了。她把我们送到施威泽赫夫旅馆。她是罗马尼亚人,同德国人结婚后,就在西柏林定居了。她对我们讲英语,而当天晚上,还要替一个法国妇女代表团在宴会上作口译。饭后她领我们去参观阿克塞尔•斯普林杰新闻中心。负责接待的人说,战后西柏林的出版工作从零开始。他介绍了一下联邦德国的出版情况,并说:“德国将在整个欧洲稳定的局面下取得和平统一。”乾问道:“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有没有保护犹太人的法律?美国就有保护黑人的法律。”他回答说:“没有这样的法律。目前在联邦共和国,犹太人蛮受尊重。他们不搞政治活动。过去,柏林有十八万犹太人,如今只剩下六千人了。战前德国有二百万犹太人,现在只剩下两万五千人。从历史上而言,犹太人在法律、报纸、金融、医学、艺术方面,对德国文化的贡献很大,战后的柏林却失去了犹太人在文化上所起的作用。”
8.《培尔•金特》。1944年,乾在伦敦中心区一家剧院看《培尔•金特》的演出,深深地被易卜生的这出诗剧吸引住了。80年代初,《外国戏剧》杂志全文刊载了乾的译文。随后,中央戏剧学院的导演系主任徐晓钟到友谊医院病房来探望乾,并表示想将此剧搬上舞台。乾欣然同意,还抱病去给演员说戏。他指出:“《培尔•金特》是易卜生怀着愤世嫉俗的心情,以幻想曲形式写成的一部哲理剧。这出戏通过培尔这个自我膨胀的人物光怪陆离的一生,提出了人应该怎样生活的问题。它有一个前后呼应、贯穿始终的主题,也就是人妖有别。咱们中国在‘文革’期间也有过人妖颠倒的时候。我希望它对我国80年代的读者有所启迪。人应当有信念,有原则。不见风使舵,不做小爬虫。”
演员们在没有条件看到此剧的演出或录像的情况下,发挥自己的想象,进行艰苦的排练。在民族服装方面,挪威使馆鼎力协助。此剧于1983年5月公演,大获成功。转年重新公演。连接两年,挪威大使阿内森伉俪都去看了演出。大使说:“我认为比挪威剧团演得还好。”以后此剧的导演徐晓钟和主演培尔•金特的宫晓东都曾到挪威访问。中央电视台还将此剧的演出拍下来,在全国放映,广播电台也广播了,引起了很大反响。
9.奥斯陆。1981年3月,乾正生病的时候,挪威王国政府曾根据《中挪文化协定》,邀请乾赴挪威讲学。当时他腰间还插着管子,未能成行。《培尔•金特》上演后,挪威政府再度邀请他。1984年8月下旬,我终于陪他去访问。动身之前,《奥斯陆晚邮报》的记者古纳费尔赛斯到我们家来采访过乾。随后,费尔赛斯就写成访问记《中国的易卜生研究家赴挪威:〈培尔•金特〉的纪实》刊载于该报9月3日的“文化版”上。
8月23日上午,我们从法兰克福起飞,抵达后,挪威汉学家伊丽莎白•艾笛便笑吟吟地迎上来。1980年,伊丽莎白由于研究乾的《梦之谷》,曾和乾通过信。她在研究“易卜生与中国”。我们在伊丽莎白家住了半个月。挪威之行的高潮是乾前往王宫去谒见挪威国王奥拉夫五世。我们离开北京之前,挪威驻华大使阿内森就已透露了国王要见乾的决定,并向乾介绍了国王的一些情况。
27日上午十点,伊丽莎白由我陪同开车送乾前往王宫。这是一栋朴素的二层楼房。伊丽莎白说:“王宫是1820年至1840年间建成的。现在挪威富裕了,国王却不愿意增加人民的负担,所以坚决不肯扩建。”王宫坐落在苍翠欲滴的草坪当中,没有围墙。伊丽莎白把车径直开到了警卫跟前,只打了声招呼,我们三人就下了车。走进接待室,大概事先早就关照过了。我们连证件也没出示,手续之简便,令人吃惊。同时也说明,由于国王深受人民的爱戴,不必那么戒备森严。过一会儿,一位身材高大的侍从领乾上楼去了,我和伊丽莎白坐在接待室的软椅上等候。
从王宫里辞出后,乾在车上告诉我们,他先在著名的“绿厅”里等了约莫五分钟。那座大厅的四壁涂成淡绿色,画满了花鸟草木,栩栩如生,使人觉得恍若置身于大森林中。随后,另一位侍从将他引到国王的书房。奥拉夫五世仪表堂堂,端坐在书桌前,好像在签署什么文件。年过八旬的国王立即站起来,握住乾的手,微笑着请乾坐在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沙发上。
乾赠送给国王一本他译的《培尔•金特》和一部他用英文写的《〈珍珠米〉和其他》。国王问了乾对美国和联邦德国的印象。他说,比起中国来,挪威是个小国,人口也蛮少。乾说:就历史而言,中挪关系一向和睦,从未有过不愉快的事。多年来,他对挪威很钦佩,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挪威在侵略者纳粹面前,拒不屈服,并坚决展开反法西斯斗争。当时国王流亡伦敦,乾也在那里,从而引起对那时的回忆。
在回去的路上,伊丽莎白说:“挪威的人口只有四百多万,二十万户人家在海滨或山区都拥有小别墅。战后,挪威的国民生产总值跃居世界前十名。国王在人们心目中是繁荣和平的象征。”
10.授勋。1985年4月,挪威王国王储哈拉尔殿下和宋雅公主殿下来我国进行国事访问时,在北京饭店中七楼大厅举行宴会。乾也应邀出席。吃饭时,他正好坐在宋雅公主旁边。公主用流畅的英语与他亲切交谈。她说,中国人和文化古都北京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1986年12月2日,挪威驻华大使阿内森根据挪威国王奥拉夫五世的决定,代表挪威政府授予乾挪威国家勋章,以表彰他出色地翻译了易卜生的名作《培尔•金特》,以及为增进与加强挪中两国之间的相互了解和文化交流所做的贡献。授勋仪式在挪威驻华大使官邸宽敞的大厅里举行。中央文史馆、中国现代文学馆、外交部、作家协会、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央戏剧学院的领导和工作人员以及乾的新老朋友二百多人,聚集一堂。电视台的同志拍了电视,文学馆也录了像。
阿内森大使在致辞中说:“这是1985年6月挪威新设立的勋章。萧乾先生是第一位获得这种勋章的中国人。感谢萧乾先生翻译了挪威著名剧作家易卜生的《培尔•金特》,使中国读者能够欣赏这部诗剧。”
乾在答辞中表示,他翻译这部诗剧是微不足道的。早在20年代,潘家洵先生就开始介绍易卜生的《群鬼》等剧本。他热情地颂扬了易卜生伟大的一生,认为易卜生对中国的影响巨大而深远。他的戏剧对“五四”以来的中国个性解放运动起过积极的作用,给为正义事业而斗争的人们以勇气。乾最后说:“挪威目前正在协助我国的经济建设。我却认为,挪威对我国更突出的贡献还是易卜生和他的不朽之作。”
11.香港。1986年10月,乾就忙忙碌碌地准备赴港的讲稿了。根据“黄林秀莲访问学人计划”,香港中文大学崇基学院每年邀请一两位学人到该校做公开演讲,出席师生聚会。该“计划”旨在促进学术及文化交流,扩大学院师生视野及知识领域,从而加强崇基校园的学习风气。第一届(1982至1983年度)被邀的是诺贝尔物理奖得奖人杨振宁教授。钱伟长是第三届(1984年至1985年度)。乾是第五届(1986年至1987年度)。12月23日早晨,我们乘民航机赴港。负责接待我们的是崇基学院院长的秘书吴瑞卿女士。她介绍说,香港中文大学和香港大学是本地的两家最高学府。
乾在两周之内一共讲了五次。讲题分别为:一,《我在英国结交的文友》;二,《从抗战到战后我对人性的体验》;三,《80年代的中国文学》;四,《透过晚近小说中对爱情的处理看中国创作界的现状》;五,《从现代主义在中国看学术自由》。有的讲稿香港报刊全文刊载了。
黄林秀莲女士早年毕业于沪江大学生物系。1950年自上海来港后,从事教育及学术研究工作,曾在香港中文大学及香港大学任教,现为崇基学院校董。她已在加拿大定居,每年都专程来港参加“访问学人计划”的全部活动。
乾在1987年1月2日学院为他举行的晚宴上曾致辞说:
香港同我个人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1938年至1939年,我在皇后大道《大公报》工作了一年。1939年9月,我是从香港去英国的。船开出的第二天,英、法就对德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开始了。这一去就是七年。
1948年至1949年,我又在《大公报》工作。当时剑桥母校邀我回去教书,许下终身教职。我内心矛盾得厉害。最后还是去了北平。
我两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两次都是从已知走向未知。两次的抉择都是在香港做出的。所以香港是我生命道路上一座重要的里程碑。
1979年是我去北平后,第一次出国。也是中国第一次派作家访问西方——我们是去美国的衣阿华,来回都经过香港。
1939年——1949年——1979年,三种不同的心境。
12.广州。1987年1月27日,我们从香港乘火车赴广州,在迎宾馆下榻。1983年以来,我陪着乾走访了他于三四十年代去过的几个国家,而今又在国内和他一道追踪过去的足迹了。乾在广州是省政协吴南生主席的客人。吴南生不但是一位政治家,还是一位作家和书法家。我们在这儿逗留七天,参观了华南植物园和兰圃,游了佛山。我早就知道广州又名羊城。但参观了屹立在越秀山上的“五羊石雕”后方知,这个名称原来起源于一个优美的传说。据说古代有五位仙人,各骑一只羊,降落在广州的前身南武城。羊嘴里衔着金灿灿的稻穗,赠予当地的老百姓。随后,五仙腾空而去,五羊则化为石。从此,这里成为五谷丰登的鱼米之乡。“羊城”“穗城”之称便由此而来。
13.汕头。2月3日,我们乘飞机赴乾的“第二故乡”汕头。汕头市政协副主席詹泽平同志、汕头大学华文文学研究中心的陈贤茂教授和他的妻子杜丽秋都到机场来迎接。在汕头逗留期间,我们参观了六十年前乾在那里教过书的角石中学(现名金山中学),见到了至今仍住在角石的陈树贞(《梦之谷》中岷姑娘的原型),还到潮州看了韩山师专。1930年,乾曾到这里来寻觅初恋对象萧曙雯(《梦之谷》中的盈),扑了空,最后在潮阳农村一家小学找到了她。她答应跟着乾到北平,但临上船时,她却不见踪影。
1937年,乾根据当年的经历写了《梦之谷》。我上高中的时候曾读过这部长篇小说。
在汕头,我听到陈贤茂和《汕头特区报》的年轻记者蔡谦说,萧曙雯不但健在,而且就住在离我们下榻的招待所不远的新兴小学。陈、蔡二人说,曙雯也和乾一样,1957年曾被错划为右派,现在虽然平反了,居住条件却很差。我在一个晚上去探望曙雯。我没透露自己的身份,在和她的交谈中,倒是澄清了六十年来乾对她的一些误会。当初乾离开潮州的那天,曙雯悄悄地尾随着他,决心和他一道走。然而她瞧见有四个拿着手枪的壮汉守在码头上。倘若她跟着乾上船,他们就会动手了。曙雯后来跟一位毕业于复旦大学的教师结了婚,生了三个儿子。“文革”期间,她受尽骇人听闻的迫害,丈夫也患肝癌而死,她却顽强地活下来了。
告别汕头后,我们又去了泉州、漳州、厦门,最后抵达福州。曙雯的形影一直在我眼前晃。我就趁着记忆犹新,在我们下榻的温泉宾馆写了一篇《梦之谷中的奇遇》,发表在《羊城晚报》(1987年4月14日)上。
14.汉城国际笔会。1988年8月27日,乾赴南朝鲜汉城参加第五十二届国际笔会年会。1979年以来,这是他第八次出国,只有第一次和这一次我未能偕行。这次国际笔会年会的主题是“飞速发展的社会中文学的变和不变”。我国代表团团长是冯牧。团员除了乾,还有北京的刘亚洲、金坚范、刘新民、詹军、金晶(她已先到汉城),以及广州笔会中心会长黄秋耘和上海笔会中心会长柯灵,共九人。乾后来告诉我,台湾派了十八位作家参加,包括彭歌、林海音和王蓝等。
乾也许是海峡两岸最老的国际笔会会员。早在1939年11月,他就加入了国际笔会和伦敦笔会。转年3月,英国伦敦笔会举行午餐会,请乾演讲,介绍中国当代文学。1944年,国际笔会举行了一次讨论会,旨在纪念17世纪的英国诗人弥尔顿为争取言论的权利而致国会书三百周年。会上的发言后来收成集子,名字就叫《言论自由》,在伦敦出版。第一篇是爱•唐•福斯特的开幕词。第二篇《一个梦想者的呼吁》是乾的发言,畅谈他对战后世界寄予的希望。
一晃儿就是四十几年。当年的笔会会员大多已成了故人。乾在汉城的会上又结识了不少新朋友。其中包括台湾女作家林海音。二人虽是初次会晤,乾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既读过《城南旧事》,又看过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林海音也读过乾的作品,所以谈得蛮融洽。笔会期间,南朝鲜《京乡日报》举行了一次颇有意义的文学对话,邀请林海音和乾参加。主持者为高丽大学教授许世旭。
林海音返回台湾后,在《联合报》上撰文介绍了这次对话的详细情况。
许教授首先提出,文学的和解将来是否有助于曾被分割的中国海峡两岸及南北朝鲜文学的交流?乾说,他认为应当说是“沟通”。大陆作家和对岸台湾作家从没有吵过架,何来和解?由于被隔离的时间很长,互相不了解情况,需要了解和沟通。林女士的小说《城南旧事》富于魅力,亲切感人,毫无造作。这次和林女士一见如故。首先就是她的京味儿。京味儿的意义包括很广。林海音说她早年做记者的时候,就是萧乾先生很多作品的读者。用同样的京味儿交谈被隔断四十年的两岸,这就是沟通了。她深深感到,在广大的土地上,写作的视野也会更扩大了,可挖掘的材料很多,写作的源泉也就丰富地流露出来了。最后,许教授问两位中国作家,他们认为南北朝鲜的文化交流怎样才能有可能性?林海音说,中华民族的文学在分隔了四十年之后,已经交流在一起了。贵国也一定会有这样的一天。乾也说,贵国的分隔,从历史上来看,只不过是很短暂的一瞬间而已。现在是那瞬间的转折期了。希望南北朝鲜也能很快地交流起来。
在蛇年1月18日,台湾《联合报》的《联合副刊》刊出“大陆作家隔海拜年”专辑,乾那篇是寄给林海音的。全文如下:
拜读了您的京味儿回忆录,甭提有多么过瘾啦。您算把宣武门一带琢磨透了。那年月吃什么,喝什么,怎么玩儿,怎么住,您全记个一清二楚。隔老远,又隔了这么多年,真难为您啦。如今晚儿,倒也还吃得到豆汁儿烧饼油炸鬼,可就不是当年那个滋味儿!
一晃儿又年下啦。我这儿给您——也给台湾的兄弟姐妹们,拜个年,盼望大家伙儿平平安安,顺顺当当,没病没灾,诸事如意。我觉得今年比去年强多了。如今晚儿咱们不但可以随便儿写个信,而且还在汉城见了那么一面。可那到底是外国呀,巴不得过些日子,就可以在咱们自个儿的国土上相会啦。您的城墙没啦,可长城还在那儿,天坛也没挪窝儿。我一定陪您去厂甸儿唔的溜达溜达。
您做梦也忘不了北海。我哪,也永远忘不了日月潭。瞧,那山有多么蓝,水有多么清!当然,我更想念宝岛上的亲人(碰巧早年间我跟潮汕八闽有过那么点缘分。海峡那边我的熟人还真不少)。我们心坎上祝愿大家伙儿在新的一年里,都活得硬朗,更发福(可也别太胖啦),愿咱们中国人的日子越过越强。让全世界的人都瞧得起。
当然,也希望咱们这班耍笔杆儿的手里也多出活儿,出好活儿,才对得起司马迁、关汉卿、曹雪芹——咱们那些让人翘大拇指的老祖宗。越怀念历史,我越觉得咱们是顶天立地一个大有出息的民族。
乾常念叨,十年来,有些地方他已去了两三趟,无意再去了。唯独台湾,有机会的话,哪怕是拄着拐棍儿,也想旧地重游。
写完我们共同生活过的这段日子,共同分享过的喜与忧,倘若就此搁笔比,好像有点儿“秃”。同时,也觉得似乎言犹未尽。我感到读者也未必愿意我就这么搁了笔。乾把回忆录交出去之后,曾说:“我不再写自己了。”我呢,这部书稿完成之后,也不再谈他了。这回索性就来个淋漓尽致吧。
乾自幼孤单,直到中年,没有过稳定的家。婚后,他始终把我的家人当作他的亲人。我家里的几个人,性情、兴趣各不相同。可能是由于长年当过新闻记者的关系,乾和我们每个人都能找到共同话题。
我妈妈万佩兰的性子急躁,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有过不顺老人家心意的时候,她同这位女婿却从未红过一次脸。我的三姐常韦自1962年起就与我们共同生活。她蛮聪明,不幸在辅仁大学西语系念三年级时,因骑自行车把脚给崴了。1956年动手术前,一直架着拐。乾曾说,他把三姐当成他的亲妹妹。他每天早晨去散步,必路过一个农贸市场。他常带盆花给她。寄来了书报,他总是让她先看。每逢有新客人,他从来不忘记介绍她是“家里的台柱子”。乾把他那部1986年由香港三联书店出版的《负笈剑桥》献给了“常韦三姐”。他说,没有她任劳任怨地操持家务,我们二人都不可能都有这么理想的写作环境。
自然,我三姐和大弟弟学朴、小弟弟学概对乾也亲如一家人。乾划为右派后,他们非但没歧视过他,还尽量帮忙。
1978年后,他最感到欣慰的是自己一生的写作及翻译统统重版了。他说倘若1957年不曾被迫放下笔,必然也会写一写批这批那等不堪再读,也无法重见天日的文章。一个人做亏心事睡不好觉,写亏心文章,也没法心安理得。对一个作家而言,他认为过去写的东西能重印是最实在的平反。他就是在为自己平反的心情驱使下,为四川人民出版社编那四卷选集的,边编,边自言自语着:“让后世瞧瞧这些是不是毒草!”
1980年第一次大手术失败,他身上插着个肾管,随时都可能发生性命攸关的危机。他忍着痛苦,把易卜生的五幕剧《培尔•金特》的中间三幕译完。
写议论文章时,他总打个提纲。这样论点才能层次分明。每个段落都有其内容。他说,东拉西扯必然流于空洞。
乾不是个悲观论者。在《这十年》一文中,他说:“中国太伟大了。换个小国,一场‘文革’,早就完蛋啦。我深深爱着中国,并且坚信这是一棵虫吃不光、霜打不垮的巨树。尽管如此,看到虫在吃,霜在打,心还是痛啊!”他不是个盲目的乐观主义者,但他也不悲观。
最后笔者从时任内蒙古自治区副主席、内蒙古大学校长的连辑同志的文章抄录两段,以飨读者。
萧乾(1910.1.27—1999.2.11),原名萧炳(秉)乾,蒙古族,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察哈尔部林丹汗后裔。北京人,记者,作家,文学翻译家,中央文史研究馆第五任馆长(前四任为:符定一、章士钊、杨东莼、叶圣陶,第六、七任为启功、袁行霈),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中国翻译家协会理事,全国政协第五、六、九届委员,民盟中央参议委员会常委、副主任。
萧乾始终牵挂着内蒙古。早在20世纪30年代,他就两度前来内蒙古进行实地采访,写下著名的《平绥琐记》。1956年,他又应自治区政府邀请访问内蒙古,深入牧区,进驻蒙古包,写下《草原即景》《万里赶羊》等脍炙人口的作品,他还列了宏大的走遍内蒙古的系列写作计划并已着手实施,因当时国内突起的反右政治气候而成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