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萨日娜
一
世界上最蠢的事情不是无知,而是自以为无所不知,成年人就很容易犯这个毛病。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年龄的增长确实会给人一种万事皆晓的幻觉。带着这种幻觉,大人们看着当年又黄又瘦的我,觉得我就应该那样耷拉着头,胡乱琢磨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他们断然想象不到,这个十岁的男孩,心里一直向往着和一个女孩睡觉。
是的,在我沉默的大多数时间里,我的心都在撒野。
尽管我的脑中掀起了一场暴动,尽管我向往着和这个女孩睡觉,但我发誓,我不是坏孩子。我只想躺在阿拉盟赤金色的芦苇荡里,枕着呼尔达河的水,盖上红艳艳的晚霞,抱紧她的身体,咬一口她好闻的肉,再沉沉地吸气,将她的体味灌满每一个肺泡。
她是我的同桌,塔娜。
班主任穆老师排座时,大概是参考了数学书里“首尾相加”的计算技巧,把班里最高的塔娜和最矮的我安排成了同桌。那时候,我虽然已经十岁,看起来却只有六七岁,站起来勉强到塔娜的肩头。
我还是全班唯一没褪完乳牙的同学。在我口腔深处,有一颗悬而未决的实牙,它拖泥带水,死皮赖脸拽着牙床。同学们都笑我,叫我“小破牙”。为了摆脱这个烦人精,我每天都用舌尖舔那个位置,舔到舌根都酸了,乳牙仍旧纹丝不动。我问妈妈,我啥时候能像别的同学一样掉完牙?妈妈忙着写教案,参加讲课比赛,没有理会我。最后还是塔娜给了我一个解释,她说蒙古族有一个传说,每颗牙都是个骑兵,每个骑兵守卫你的日子是有定数的,时候到了,它自己就走了。她的话像一个熨斗,有那么一刻,我皱巴巴的心平整了一些。
我还知道一个秘密:塔娜的肚皮很暖和!有一次,我家的暖气坏了,搭在上面的袜子没有干。早上起来,爸爸妈妈都已经上班走了,我一个人在冰凉的房子里翻了又翻,也没找到多余的袜子,只好露着一截脚脖子,迎着刀片似的北风,往学校硬走。进到教室,我哭了,头拱到课桌下一声声抽泣。塔娜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桌边,趴下来,脑袋贴着水泥地,钻到了我的脚边。我没忍住,被她的怪样子逗笑了,“噗”一下,鼻涕眼泪一起淌进嘴里。塔娜坐回板凳,看看我通红的脚脖子,一把撩起衣服,溜圆的肚皮像剥了壳的鸡蛋,从衣服里弹出来。塔娜说:“来!把鞋脱了,正好我热得慌,给你暖暖脚!”见我没有动弹,她直接抬起我的腿,两下拔掉鞋,身子向前一顶,我的脚心就抵在了她的肚皮上。一阵浓稠的暖意流淌开去,我像是踩到了洒满阳光的云朵,那么热那么软。它托着我,包着我,含着我。脚上的刺痛很快不见,我恢复知觉的脚趾忍不住在塔娜光滑的肚皮上轻轻按压、揉搓,一阵酥麻从足底钻进每一道骨头缝。我渐渐松弛下来,舌尖惬意地舔着最后一颗乳牙,心就那么消融了。
在同学和老师的眼中,塔娜则更像一匹牲口。她的鼻息总是又重又热,身上有股膻腥的气味。塔娜比我们大两岁,肩膀几乎和大人一般宽,两臂一伸,多沉的东西都能抬起来。每当班里抬个水桶、搬个桌子,老师和同学们就会像站在马厩、牛栏边一样吆喝声:“塔娜——”然后,塔娜就会一颠一颠跑过来,哼哧哼哧干完活儿,留下一股膻腥味。
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认为塔娜好看,反正她好看死了。她的好看,跟气味相关。我最喜欢在塔娜出汗时靠近她。那时候,她身上膻腥的味道总是格外浓郁。贴近她膀实的脊背,热烘烘的气息就会向我的脸涌来。在这种温度和味道的笼罩中,我看到塔娜越来越大,而我越来越小。变到后来,我恍惚看到塔娜像一匹半卧的母马,我是依偎着她的幼崽。那膻腥的味道随着距离的缩进也一层层剥离,最后穿过复杂的气味,我的鼻子能直达它原始的、隐秘的内核,嗅到一股乳香!
是的,塔娜身上有乳香。她的乳香是博大的,是聚拢的,是向心的,有胳膊的。即使我与她远远相隔,只要我能闻到她的乳香,我就感到自己被紧紧环绕、拥抱,那么踏实,那么安稳。就算是世界上最穷凶极恶的人、最孤苦伶仃的人,闻到塔娜的乳香,也会心甘情愿、心安理得地,在这种气味里做一个婴儿。我使劲往鼻子里吸,近乎是贪婪地吸,吸得上气不接下气。
吸累了,我就一边舔着我的乳牙,一边趴在桌上看塔娜。看她肥满的双唇,猜想咬上去,比剥了橘衣的橘肉还要鲜嫩多汁。看她上挑的眼梢,像两只自由的飞鸟,翱翔在天南水北。或许是她早就告诉过我,“塔娜”在蒙语里是“珍珠”的意思,所以即便她不白皙,我还是觉得她周身镀了绵柔醇厚的光泽。
塔娜真的很厉害,全世界只有她能给我持续不断的惊喜和笑声。上珠算课,她告诉我:算盘不是用来算数的,算盘是一种旱冰鞋。她把我俩的算盘翻过来绑在鞋底上,趁老师不注意,溜到走廊,煞有介事地做出滑旱冰的动作。全校音乐汇演,大家在台上合唱“大鱼小鱼,我钓到许多鱼”这句歌词时,她突然钩住我的脖子到怀里,模仿歌中钓到鱼的小猫。上语文公开课,教育局领导来听课,老师让大家用“某某某像是某某某”造句,同学们都说“红领巾像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或者“天气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塔娜举起手说:“大蒜像是化作白骨的橘子。”惹得哄堂大笑,公开课差点砸了。
我们班的成绩是全校最好的,我们的班主任穆老师也是全校最好的。她连续获得五次金城市优质课大赛冠军,还得到过“金城名师”的称号。穆老师手下就没有教不会、学不好、管不严、捋不顺的孩子。她有一句名言:“给学生上课,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可塔娜的出现,让穆老师不再幸福。本来她学习就很吃力,单单两位数加减法就学了两个学期。穆老师课上没少拎她,课下又不厌其烦地单独辅导,塔娜还是不会进位、退位。光笨也就得了,听话的笨蛋是不讨人厌的。可塔娜偏偏又是顽皮的,她的活泼超标了,每天不是在调皮,就是在被惩罚。管理者最在乎的是秩序,整齐划一能带给管理者最大的舒适,而塔娜最常做的就是打破这种集体性的秩序和工整。我听到过穆老师绝望地做出这样的总结:“没个整!单亲家庭的孩子没个整!”
本来塔娜是应该在草原上生活的。塔娜的爸爸是科尔沁右翼前旗的草原医生,家中世代行医。科尔沁右翼前旗划分进金城后,她爸爸被调到金城造纸厂的医务室,后来遇到了塔娜的妈妈,就在金城安了家。塔娜三岁时,爸爸不幸车祸去世,留下塔娜妈妈一个人抚养她。为了挣钱,她妈妈一边用跟她爸爸学来的蒙医手艺给邻居看点小病,一边起早贪黑上街蹬“倒骑驴”。倒骑驴是东北早年间主要的人力交通工具,类似于三轮车,车斗在前,骑车人在后,所以叫作“倒骑驴”,绕着金城骑一圈才十块钱,风里来雨里去,非常辛苦,连男人都受不了。穆老师教育塔娜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再不好好学习瞎嘚瑟?长大了也上街蹬‘倒骑驴’你就老实了!”
被批评多了,塔娜偶尔也会哭,但有点儿什么好玩的事,哪怕是窗户飞进来一只金龟子,或是捡到了一小截粉笔,她就能马上忘记伤心。塔娜才不是一天到晚抹眼泪的女孩呢,她少有的伤心只是为了让快乐歇一会儿,只需要歇一会儿,她就又充满喜悦了,变回热烘烘、香喷喷、肉头头的塔娜了。
一个星期三,我过生日,之前一个月爸爸妈妈就答应陪我去游乐场。我的爸爸妈妈是金城科大生物工程系的老师,都非常了解生物,所以对我这个生物就再没有好奇去了解,一周我只能见到他们三四回,其余多数时间都是在不同的亲戚家借宿。果然,到了生日那天他们又变卦了,一个要参加会议,一个要做台实验,早上随便塞给我一套《四大名著》说是生日礼物,就匆匆出门了。
来到学校,我瘪着嘴,趴在桌上怄气。塔娜走过来塞给我一个蒙古包子,皮是烫面的,馅是奶豆腐和野韭菜。她知道我早上经常没有饭吃,总给我带一口她妈妈做的早饭。要是平时,我早就拿过来嚼了,但是那天我无比低落,塔娜递了又递,我还是丧着脸没有接。
“小朋友,我是你的月亮姐姐,欢迎你和我说说心里话。”塔娜捏着嗓子,学着学校电台里主持人的声音对我说。
“扑哧”,我板板的脸上终于撕开了一个笑容。
塔娜凑上来,带着那股乳香,她问:“小朋友,你到底是怎么了呀?”
“我今天过生日,爸爸妈妈早就答应我,带我去游乐场,结果说话不算数,就给我一套《四大名著》,其实他们忘了,去年过年已经送过我一套了。”我越说越委屈,眼泪唰唰淌下来。
塔娜什么也没有说,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我。这种由成年人造成的创伤,谁能指望让一个孩子来帮我康复呢。
过了一会儿,她问我:“你去过阿拉盟吗?”
“没有。”
“那你去过呼尔达河吗?”
“也没有。”我说。
“你成天都干些啥呀?”塔娜说,那口气像听了“我从来没吃过饭”或者“我从来没穿过衣服”一样惊讶。
我说:“难道你都去过?”
“对呀,离得很近,我总去。”想了想,她又说:“这样吧,我带你去阿拉盟探险吧!我听说珍珠是从水里长出来的,我们去呼尔达河里挖一挖,看有没有珍珠吧!”
我们金城,地处黑龙江、吉林、内蒙古自治区三地交界,近百年来在这三地之间不停变换隶属关系,被划分进过这三个省,也吸纳过这三省中的县镇。一会儿说它属于嫩江平原,一会儿说它属于科尔沁草原;有些时候叫“金城”,也有些时候叫“扎摆浩特”。它的命运有点像我,因为父母太忙,在黑、吉、蒙这三个亲戚家轮着住。境内八条大河与七百多个湖泡,是它这些年来吞进肚里的眼泪。阿拉盟就是其中一个沼泽地,由于有珍稀鸟类常年栖息,这些年成了国家自然保护区。父母无数次承诺带我来看这里的呼尔达河,当然,从没兑现。
一路,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照着我的眼,我越走越热,喉咙干巴巴地发紧。
在我就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一阵清凉的风贴上了我的脸,这风非常解渴,里面饱含潮湿的水汽,还有一股复杂的植物香味,有的来自于叶,有的散发自蕊。我被这醒脑的清风牵着,转过一丛低低的矮树,豁然看到了一片春天。老天爷是多么偏心眼儿啊,现在金城市内,只有零星几棵胆大的小草伸出绿苗,可在这里,在矮树的怀抱里,竟然藏了一个完整的春天。
还不到五月,野花已经开了很多,鹅黄的、水红的、月白的花瓣高高低低错落绽放,大的像碗,小的如豆,每个花茎上还生了四五个花苞,鼓溜溜的,像吹起的泡泡糖。花丛之间均匀地插着嫩绿的青草,一束束细挑挑的,齐刷刷仰着腰,悠扬地招摇。在这些我不知道名字的植物围绕下,是一条只有在梦境里才流淌的河,清澈得能看见河底游荡的水草。柔软的风抚摸过,阳光慷慨地铺满河面,令它看起来像一条飘在空中的丝绸。几十只苍鹭坐在河上,随着水波起起伏伏。上方湛蓝的天空中,白面团似的云朵被风捏成各种形状。
我们蹲在河边,拿着两根树枝,挑开所有能够得到的石块,仔细翻找珍珠。河里的淤泥被我们的树枝搅起,惊跑了石头下的小虾,水底像掀起了一场暴风,透亮的河水变得一片混浊。我们沿着河岸找了快一百米,连珍珠的影子也没看见。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说:“塔娜,呼尔达河也没有珍珠啊。”
塔娜也累坏了,鼻尖、额头都是亮晶晶的汗珠,身上的乳香又拱出来了,鼻孔喷着淡淡的白汽。但她没有坐下,拄着树枝站在那里,望着河水。
忽然,她拽起我的胳膊,拉着我激动地说:“快看!快看!天堂!”
我惊奇地盯着平静的河水,什么特别的东西也没看到。塔娜仰望了一眼天空,指着河水说:“你看,天和云映在水里,像不像另外一个世界,像不像天堂!”
我这才注意到河面上确实有一层光影浮动,那是天空投下的映像,站在河岸俯瞰时,层层叠叠的流云像极了铺在脚下的鎏金阶梯,空中的云有多高,河里的阶梯就有多深。顺着阶梯走到最下面,就是天空做的舞池,世界上所有幸福的人都能在那里相会。
塔娜指着河里那片荡漾的世界说:“看见那朵云了吗?圆的,像不像珍珠?现在我宣布,这朵珍珠云是你的了!”
我说:“你看见那朵像大马的云了吗?我宣布,它属于你了!”
塔娜还想再封赏给我一朵云,可一阵风滑过,水里的世界散了,云朵也像打在汤里的蛋花,飘碎了。
可我还是幸福地闭上嘴,用舌头拨弄最后那颗乳牙。我已经非常满足了,我是拥有两朵云和一座山的人了。
我告诉自己,在学校我要当塔娜的同桌,长大了我要当她的丈夫,结婚了我要当她的儿子。下辈子她当牛,我就是牛犊;她变成桃,我就是桃核。不管“以后”以到多后,我都要永远跟在塔娜身边。
二
我多希望所有人都能像我一样喜欢塔娜,跟她一起笑,闻她身上热乎乎的味道。可惜不是这样的。
最初同学们不爱跟塔娜玩,是因为塔娜的力气太大,闹起来没轻没重。玩老鹰捉小鸡,塔娜当老鹰,她揪住的“小鸡”总会被拽个大跟头。塔娜当小鸡呢,“老鹰”抓住她时,往往又会被她猛一甩身,绊个狗啃泥。平时大家互相打闹,塔娜只要轻轻推一下,别人身上就是一大块瘀青。
塔娜的神力还差点让她失去我这个唯一的朋友。
那时候我们流行一种叫“小饭桌”的托管服务,就是把父母没时间照看的小孩放学接走,再提供一顿晚饭。有一天,塔娜对我说,她妈妈要开“小饭桌”了。
我一下兴奋起来,我受够了放学之后不是被塞到奶奶家,受比我大五岁的堂哥欺负,就是被带到实验室跟爸爸妈妈一起加班,晚上吃食堂的大锅饭,什么菜都是一个味道。而塔娜家,简直是个欢乐园。
我曾经去过一次塔娜家。那时正是盛夏,塔娜妈妈没有钱给塔娜买凉鞋,她就带着我们“剪凉鞋”。我们在一双破旧的白胶鞋上画出星星、苹果、天鹅,然后用剪刀按着图形剪出一个个小窟窿。塔娜举世无双的凉鞋让我羡慕了很久。
妈妈本不同意我去塔娜家的“小饭桌”,她说开家长会的时候跟塔娜妈妈聊过,发现她竟然从没给班主任穆老师送过礼,也完全不懂这方面的“礼节”,何况她家闺女疯疯癫癫的,觉得这母女俩都有些不可理喻。我央求了好几天,妈妈才答应。
那段时间,我每天一放学就飞奔出去,跳到等着我们的“倒骑驴”上。塔娜妈妈在后面“吱呀吱呀”蹬着车,我和塔娜坐在前面又笑又唱,川流的汽车与我们擦身而过,连汽油味都变得欢快起来。
在塔娜家我吃到了许多从没见过的查干伊得,汉语叫作蒙古族奶食。香脆的奶皮子、切成厚条的奶酪、新鲜软糯的奶豆腐、馥郁弥香的牛奶酒。明明就是一汪白色的液体,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可在塔娜家里,它们总能变出花样来,填满我那没见过世面的胃。每天临走时,塔娜都会给我揣上许多风干酪,她说多吃点硬东西,说不定我的乳牙就能被硌掉。
我没有嚼风干酪,我最着迷的,是大石缸里香醇浓郁的“策格”,也就是酸马奶。为了发酵均匀,每隔几天,就需要打开石缸,用木棒搅动一下。这种简单重复的力气活儿,很适合有劲没处撒的小孩子,塔娜和我都抢着干。白花花的酸马奶,随着木棒翻动,滚滚流泻,乳制品特有的膻气和酸香喷薄出来。我忽然发现那味道和塔娜的体味如出一辙。酸马奶就是塔娜体味的根。
令我大开眼界的还有塔娜妈妈的医术:有邻居伤风发热,她会拿出一根三棱针,对准病人的后背扎几下,挤出暗红色的血水。有邻居崴了脚不敢下地,她让我们按住伤者的腿,然后含住一大口酒,喷在痛处,同时迅速掰几下他的脚腕。不管多复杂的毛病,塔娜妈妈一律只收五块,还搭送许多自己配制的蒙药。
我对她喷酒整骨的技术很好奇,甚至暗暗羡慕过那个崴脚的人,憧憬自己也能被那样神奇地掰几下。没想到这个愿望居然很快实现了。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要塔娜摔跤给我看。塔娜就走上来,双手抓起我的肩膀,用力将我的身子向右一拧,“呼”地把我提了起来。我的双脚离开地面,高高地悠起,下面的水泥地眼看着旋到天上,失去重心的快感刺激得我刚要叫出声,胳膊就“咣”一下重重撞在了地上。
与其说我是疼哭的,不如说我是吓哭的。我看到小臂在中间没有关节的地方折了过去。
塔娜妈妈闻声跑出来,看到我的样子,忙叫脸色煞白的塔娜拿来医药箱,指挥她按住我的手肘,告诉我别害怕,然后呷上一大口酒,喷向我的手臂,同时嘴里暴发出“吱——”一声口哨似的动静,随着化成水雾状的酒精,响亮地盘旋在我头顶。我望着这套操作愣住了,一时间忘记了哭。塔娜妈妈趁我没反应过来,使劲向内一扭我的断骨,“咔吧”一下把它掰了回去,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我呆在那里,塔娜妈妈忙忙乎乎从药箱里翻出毛毡、布头,和三只筷子一起缠住我的手臂,这才“咣当”一下坐在了地上,口中不住叨念“吓死了,吓死了”。
我妈妈是在接到电话后很久才赶到塔娜家的,她看着我胳膊上包扎的筷子和毛毡,脸色嫌弃极了。她没有理会塔娜母女的一声声道歉,把我拉到医院,愤愤地拆下了我胳膊上的东西,按部就班地让医生给我拍x光片、打石膏。
此后塔娜妈妈和塔娜曾提着水果,到家里来看望我。塔娜低着头向我道歉,表情绷着,是少有的窘迫。塔娜妈妈也向我一再道歉,还说她们家的“小饭桌”停掉了。我妈妈嘴上说着“没事”,送走了她们却跟我爸爸抱怨道:“这妈当的,连礼都不给老师送,现在哪有不给老师上供的?尤其是你们穆老师,最吃这一套。塔娜她妈呢,她就敢从来都不表示,可见这人管没管过孩子!给咱儿子摔伤了,我真的一点也不意外。”说完又警告我:“我和你爸爸都在申请日本的博士,你要是再跟那个疯丫头玩,我们就把你自己扔在国内。”
我转过身,眼泪落了下来,心想:就算全班同学都不理塔娜了,我也要永远抱着她的乳香,我也要永远跟她玩!
那一年金城的冬天不冷,过了冬至都没有下雪,风也特别面,刮起来窝窝囊囊的。终于,“二九”那天,第一场雪到了。迟来的大雪为弥补之前的缺席,携着北风,呼啸而至。一上午过去,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膝盖了。
我们的心太刺痒了,连最乖的班长也忍不住上课时抬起屁股,朝外张望几眼。终于熬到午休,同学们蜂拥到操场上,揉雪球、打雪仗、堆雪人。大家兴奋地在雪里打滚儿,谁也没有看到,班主任穆老师站在楼上,沉默地注视着我们。
等我们全都回到教室,上课铃已经响了,穆老师仍然一言不发地站在讲台上。大家的情绪还浸泡在刚才的嬉闹里,没人去阅读穆老师的沉默。
班长伸着胳膊问我借手纸,擦她的白鞋子。就在转身的一瞬间,她的余光瞥见了面沉似水的穆老师。班长立刻被电击一般缩回了胳膊,背过双手,端端正正地坐好,迅速把自己调整到和穆老师一样的沉默中。
她的调整很快被更多的同学注意到,接着,副班长、宣传委员、组织委员、纪律委员、卫生委员等中层干部陆续停止说话,背手坐好,加入了沉默。最后,整个班级都沉默下来了,气氛陷入凝重。
过了好久,穆老师开口了:“我五十岁了,干了一辈子人民教师,我就没见过你们这么散漫的学生!”她声音不大,语气也并不激烈,但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有足够的威慑效果,我们都低下了头,为自己是穆老师任教生涯里最差的一届学生感到深深的羞愧,尽管我们并不知道错在哪里。
穆老师接着说:“我掐着表,从上课铃响,到刚才最后一个同学坐好,你们整整花了二十分钟!我就不说话,我就要看看你们到底还有没有廉耻心!”我们的头低得更深了,为我们的麻木忏悔。
“谁允许你们出去玩雪了?”穆老师扫了一眼教室,又中气十足地说:“我允许你们玩雪了么?”没人能回答上来这个问题。但这种拷问,强化了我们的自责。同学们逐渐认识到:不能天然地认为,下雪就可以出去玩,未经老师允许,出去玩雪是种过错。
穆老师不愧当了一辈子教师,她想的做的,总在我们意料之外。
在我们被训得不敢抬头时,穆老师从讲台的桌子里拿出一副折了把儿的扫帚和簸箕,是那种市场上最常见的塑料头、薄不锈钢管的扫帚簸箕组合,平时值日生用它打扫地面。
穆老师举起断了的把儿说:“是谁损坏了班级的共同财产?”
这句话厉害了,这句话是能够定性的。这个同学造成了损坏,损坏的是什么呢?是财产。是什么财产呢?是“共同财产”。是你的,也是我的;是男同学的,也是女同学的;是好学生的,也是坏学生的。总之,是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人都遭殃了。这个同学像一只耗子,在全班每一位同学的利益上都嗑了一口。揪出他,那是为民除害。揪不出他,那是遗臭万年。
教室里一片死寂。大家刚才都只顾着在大雪里快活,没人注意这副扫帚和簸箕是否被拿出去,更没有人知道是谁损坏了它。
穆老师又问了一遍:“是谁损坏了班级的共同财产?”她语速很慢,放大了其中的威慑力。教室里仍旧鸦雀无声,虽然每个同学都确定不是自己,但穆老师情绪递进式的质问,让大家感到莫名地心虚。我也害怕极了,表面上板板正正地坐好,嘴里却忙叨着,大张旗鼓地用舌头翻腾最后那颗乳牙。心跳的节奏总算能平缓一些。
“好,很好。”穆老师轻轻点着头说,“不是没人承认嘛,好的,全班五十二个人,每人赔班级一副扫帚和簸箕,明天带来!”她说“带来”两个字的时候,手在空中一挥,像是交响乐团的总指挥,是总结,是不容置疑的总结,让人信服,让人服从。可不就是嘛,既然是公共财产被损坏,那么揪不出“耗子”,可不就应该我们每个人都对这样的结果负责嘛。惩罚是块面疙瘩,能找到犯错的人,就把面疙瘩砸在他身上;找不到犯错的人,就把面疙瘩擀成一张饼,平铺在集体上。
第二天,每人都上交了一副扫帚和簸箕,教室后面堆了座小山。后来小山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再后来我们就很快忘记了这件事。
一天,塔娜在阅读课上偷偷递了一张纸条给我。塔娜总因为上课讲话被老师批评,后来她发现班长和其他班干部也偶尔说说闲话,只不过他们是悄悄递纸条,没被老师发现。我刚要去接,一只冰凉的大手拍在桌上,将纸条截获。
我和塔娜吓得抬起头,看到穆老师阴沉地瞪着我们,她下意识地拿起纸条看了一眼,神情忽然就乱了,眼袋也跟着抽搐了几下,脸上又惊又恐又羞又愤,说不好是什么。她没有说话,平时很善于发言的穆老师,此刻成了个笨嘴拙舌的人,话在胸口起伏了几下,没被说出来,硬生生地吞掉了。
下课我问塔娜纸条上写了什么,塔娜非常骄傲地对我说:“你怎么不问穆老师为啥不批评我呢?”她学着电视里的侠客,潇洒地甩甩头说:“因为,我保护了穆老师!”然后坐下来,重新写了张纸条,郑重地放在我手上。
纸条上写着:
昨天薛叔叔和我说,他有一天蹬车送穆老师去小商品批发城,说咱穆老师是坏人,我把他批评了。
薛叔叔是塔娜家的邻居,人很热心,经常来帮衬一下她们娘俩。
塔娜说,那天妈妈要给她做饭,薛叔叔就出去帮她妈妈蹬一会儿“倒骑驴”,正好碰见我们学校的老师,说要拉点东西去小商品市场,问薛叔叔能不能上楼帮她搬一下。薛叔叔上楼后,发现是一堆扫帚和簸箕,他来回了四五趟才搬完。薛叔叔顶着风,把她和一车货送到了小商品城,那个老师却反悔了,明明谈好了七块钱,她偏说是五块钱。薛叔叔只好吃个哑巴亏,正要离开时,看见小商品城里出来一个摊主,递给那个老师二百块钱,收走了扫帚和簸箕。
“薛叔叔说这个老师不像话,讲好了钱又不给,还不好好教书,跑去小商品城倒卖。”塔娜噘着嘴说:“我问他,那个老师是矮矮胖胖戴个眼镜吗?他说是。我说你不许那么说她,那是我的老师,穆老师当了一辈子人民教师,是最好的老师。”说完,塔娜又露出了骄傲的神情,仿佛捍卫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周围的同学很多,大家都听见了塔娜的话,都看着她,眼神坑坑洼洼的。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羡慕又有点嫉妒塔娜。为什么我们的妈妈不出去蹬“倒骑驴”?为什么我们没有一个替妈妈蹬“倒骑驴”的薛叔叔?为什么我们没有机会听到穆老师的坏话?为什么我们没有机会保护穆老师?
后来,我越来越嫉妒塔娜,因为穆老师真的对塔娜充满感激,她突然不批评塔娜了。塔娜再犯错误,她只是让塔娜去教室后面罚站,一句教育的话都不会说。再后来,我感到有些奇怪:穆老师突然瞎了,她看不见塔娜了。叫全班同学轮流起立背课文,她会直接跳过塔娜;塔娜举手想回答问题,穆老师从来都不会叫她;塔娜数学考零分,穆老师也不批评她。就连塔娜在走廊里问“老师好”,穆老师也会把头别过去,像没看到一样。
很快,同学们也察觉到了这种信号。没有比小孩子更敏感的生物了。看得懂小孩子的复杂,才是真的不简单。
于是,同学们对塔娜的态度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塔娜的发小冯秀竹,她们住在一个楼,经常一起玩。自从穆老师“瞎了”以后,不知道哪一天起,冯秀竹也瞎了。塔娜找她跳皮筋儿,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直直地从她身边绕开,找班长她们去玩新游戏。新游戏是古装版的过家家,班长是皇额娘,组织委员是皇贵妃,体育委员是大阿哥。冯秀竹扮演班长的贴身丫鬟。班长是全班学习最好的同学,也是权力最大的中层干部,长得漂亮,又受老师喜欢。同学们都说她爸爸是大老板,她妈妈是个明星。我想冯秀竹也是做了很多努力,才能给班长当丫鬟的。她跪在班长脚下,手举过头顶端着一团空气说:“皇后娘娘,求您吃了药吧!皇上看到您这样会心疼的!”
我看到塔娜拎着皮筋儿,远远地望着冯秀竹,她一定困惑极了,冯秀竹怎么就瞎了呢。
她更困惑的是,瞎竟然是种传染病,渐渐地所有同学都看不见塔娜了,他们聚在一起做游戏,把塔娜像孤岛一样甩在远处。
附带着,这种对待也波及了我。学校足球比赛,班里男孩子们都参加了,可我连个替补也不是。他们说:“‘小破牙’你牙都没褪完,少跟着乱,窝塔娜身边去吧!”
三
转眼又是一年春天,春风抚摸过的一切都焕发出蓬勃的光辉,青草一层层染上碧绿,桃花一夜间缀满了树枝,燕子和蜜蜂热闹地忙碌。最后那颗乳牙依旧磐石般稳坐在我的嘴里,毫无离开的迹象。我的身体似乎终止了生长。
然而,在这一片明媚盎然中,塔娜的身体却变了。
一开始,她只是看起来胖了,本就壮实的身体变得更厚了,前面的衣襟微微翘起一块。后来她的胸前有了两个小小的突起,像破土的嫩笋探出头。等到春天过去,夏天到来,知了开始站在树上吵吵嚷嚷,塔娜胸前彻底出现了和我妈妈一样的起伏,如同两座平地而起的小丘陵。
我们还是会像往常那样嬉闹,可每当我和塔娜在操场上相互追逐时,她胸前就像坠了一对小兔子,随着她奔跑的脚步,在身上蹦蹦跳跳。塔娜欢快的步伐那时就会慢下来,直到变成踯躅。脸上笑容也变得无所适从,最后她飞扬的眼睛总会纷乱地瞟来瞟去,像一对惶惶的蛾子,躲闪着和我说:“我们来玩下棋吧。”或者:“我累了,想坐会儿。”
那时我们五年级,大家只是隐隐约约知道一点生理常识,并没有同学身体这么早开始发生变化。而在集体中,与众不同本身就是一种原罪,任何突出都得压制。
慢慢女生们开始议论塔娜,我听到她们说得最多的词语就是“恶心”,我能感到她们是发自肺腑这样说的,因为女生们谈到塔娜时,都会忍不住皱一下鼻子,似乎塔娜的胸部是一种霍乱病毒,是世界上最不洁的东西。
我当然不会相信女生们的话,可我的鼻子多管闲事了,我的鼻子竟然先相信了。因为,我发现我闻不到塔娜身上的乳香了。不知是我的鼻子作妖,还是她的气味也变了,总之当塔娜出汗时,再也没有了能供我依靠的乳香,我无法得知那乳香从哪里来,同样我也说不清它去了哪儿。总之塔娜的乳香消失了,只剩牲口一样的膻腥气。有时甚至我会被这膻腥气勾得一阵干呕。
当时我们流行玩跳绳,跳绳的手柄是一个十厘米长的空心硬塑。班长有一天突发奇想,把那根空心硬塑套在了中指上。她的侍女冯秀竹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恭喜皇后娘娘,您的九阴白骨爪终于练成了!” 班长也很骄傲,她决定找点什么施展一下她新练就的武功。
不远处,塔娜孤零零站在楼下,等我做完值日跟她玩。班长擎着具有功力的那只手,朝她走去。很久没有同学主动靠近塔娜了,她看着班长一步步走近,先迟疑了一下,然后拿出皮筋儿问:“你要一起玩吗?”
班长没有说话,她继续向前走着,走到塔娜面前时,突然用套着跳绳手柄的手指,冲塔娜的胸前狠狠地戳了一下。
塔娜捂着胸口,蹲在了地上。我站在楼上看不到她的脸,只能望见她不住颤抖的后背,蜷缩得越来越小。
操场上的同学都看到了这一幕,大家“哄”一声笑开了,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趴在地上。这简直太有趣,太有创意了。班长在那一刻无疑成了精神领袖,她把一个令人讨厌的同学的一个令人作呕的器官,开发出了娱乐属性,可以说她那个富有创意的举动,缔造了我们班级全民狂欢的时期。
从那时开始,我们班最流行的事情,就是偷袭塔娜的乳房。大家不局限在跳绳手柄,铅笔、筷子、钢尺、竖笛都捅上过塔娜刚刚发育出的娇嫩双乳。每当有同学袭击成功,班级里都会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哄笑,接着那个人就会受到一阵短暂的拥戴,跳皮筋儿时可以当“烧火”——也就是能一直玩,永远不用扯皮筋儿。
刚开始只有女生这样做,很快男孩子也加入进来。那些学习不突出,又没有特长的同学,通过塔娜的乳房,斩获了在课堂、运动会、文艺汇演中不曾拥有的关注。是的,以往在我们班级被大家羡慕,你得学习好,或者能唱歌跳舞,或者买得起自动铅笔。而这一次,成为焦点的成本空前低廉,就是用一种新的工具偷袭一下塔娜的乳房。便宜的东西当然是受欢迎的,于是同学们你争我抢去体验当焦点的感觉。
后来,大家看腻了,偷袭赢得的笑声与关注越来越少,便有人直接用手掐塔娜的乳房。洗手间、体育课、做眼保健操时,塔娜的胸前都会被不知来自何处的手掐上一把。
最难以解释的是,我也想掐塔娜的乳房。
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时,我吓了一跳。我怎么能这样想?那是塔娜啊!可当我看见塔娜的胸部,在同学们的手里捏、按、掐、挤、推,柔软的两坨肉被重塑成各种畸形的样子,我的心底总会升起一种舒适。这舒适太见不得人了,只有我看得见,它在阴暗的泥土里破芽,虽然纤细,却钢针一样尖厉,刺破团结向上,刺破尊老爱幼,刺破明礼诚信,刺破乐于助人,吱吱地、嗖嗖地、唰唰地,带着火星子往上蹿,一直蹿上云霄!
我不能懂得我自己,看到同学们掐塔娜时,我的手在痒,我的筋在痒,我的肉在痒!是我的肉想掐塔娜,我管不了我的肉啊!
必须承认,在那段时间里,我为了解痒,真的纯粹为了解痒,经常攥着拳头,在脑海里想象着用最狠的力道掐塔娜。
我不是没有理由去袭击塔娜,很多次体育课,老师带领我们玩“喊数抱团”的游戏,就是我们沿着操场跑圈,老师突然喊出“三”“五”等数字,大家就迅速立即就近抱团,按老师喊出的数字抱好团,最后剩下的人就要被惩罚。我讨厌死这个游戏了,被甩出去的人总是我。经常我明明已经和同学们组好团了,又被他们推出去,换成其他人。他们说,全班只有我没掐过塔娜,只有我去掐塔娜一次,才能跟大家抱团。
有不少次,在人多的地方,我对着塔娜,手已经抬起来了,最终又一次次放下了。我不敢,可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到了桃花都谢了的时候,伤害塔娜在我们班已经成为一种风尚。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塔娜却穿得越来越多,看得出她想用这样的笨办法掩盖住身体内的生长。可生长是一件什么力量也按压不住的事情,不仅塔娜的胸没有藏住,连很多说塔娜恶心的女生,胸前渐渐也隐现出了两座小丘。
接着奇怪的事情出现了,那些同样有了乳房的女生,成了袭击塔娜最积极的群体。如果一个女生一段时间内开始密集地袭击塔娜,那基本可以判断她开始发育了。仿佛塔娜就是她们的乳房,是她们外化的不堪的秘密,打击塔娜就是和自己恶心的乳房断绝关系,从此她们就能站到对面拥有洁净身体的队伍中去。
集体和个人的关系有时很像泳池和游泳者,如果说集体是一定需要去融入的话,那游泳者站在岸上,用力蹬一下跳台,获得跳入泳池的反作用力,就是融入集体的必备条件。而塔娜在那个时候,就是人人蹬一脚的跳台。
塔娜不是没有反击过,但她出手太重,穆老师只当是她欺负别人,反倒最后写检查、挨批评的是塔娜。我问她,为什么不告诉老师打人的原因,塔娜把头勾下去,忧伤地看着胸口说:“这怎么说啊……太恶心了。”
最后塔娜决定回家跟妈妈说,可塔娜的妈妈习惯了用一种善良的逻辑思考问题,她听完问塔娜:“为什么同学们不欺负别人,只欺负你?你还是要从自身找原因。”塔娜愣住了,她大概怎么也没想到,善良也可以是把伤人的刀。
从那以后,我的欢笑源泉干涸了。塔娜再没有没心没肺地大笑过,她飞扬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忧郁的雾霭。一有同学靠近她,她就神经兮兮地地捂紧胸口,露出提防的眼神。我也再没见过她奔跑,在走廊里走路,她会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儿,像个老鼠似的小步溜过。她总是佝偻着腰,肩膀朝内扣,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无论多热的天气,里面都要穿两件衣服,来把乳房尽可能地裹住。
转眼到了下学期,学校举办“眼保健操标兵评选”活动,每班派选一名同学参加比赛,奖品是一块香皂。最先代表我们班级参赛的是穆昱仲,他虽然不是学习最好的同学,也不是班干部,但他是穆老师的孙侄。
奖品发放完的第二天,穆老师照例进行放学前的叮嘱和教育,她讲了这样一番话:“最后,我要说一件事情,昨日穆昱仲同学代表我们班级圆满地完成了眼保健操比赛,并且荣获了学校颁发的奖品——一块香皂。可昨天发放奖品时,穆昱仲同学生病请假了,他的奖品就放在了课桌上。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的奖品竟然被人偷走了!更可怕的是,这个人就是我们身边朝夕相处的同学。昨天我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个同学所做的一切,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但我不想说他是谁,你们还小,我当了一辈子人民教师,我不想看到我的学生有任何一个走向堕落。这个周五之前,我希望这个同学能主动来找我承认错误,否则,我将把这个同学扭送公安机关,立案查处,还穆昱仲一个公道!”
班级里顿时嗡嗡地议论开了,我们的集体中竟然出现了一个小偷。在一片嘈杂声中,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因为我知道这个同学是谁。
昨天放学以后,我走出校门很久才想起忘带语文作业,于是折回班级去拿。一开门,正好撞见班长站在穆昱仲课桌跟前,手正伸向那块香皂。我傻站着,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班长则保持着领导干部应当具备的镇静,毫无表情地把香皂揣进衣兜,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我说:“这块香皂本来就应该属于我,穆昱仲有什么资格第一个代表班级去比赛?”
我还是站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班长又掏出香皂,放在掌心,问我:“喜欢吗?”
我点点头。她又说:“你不跟任何人说今天的事,下周我就推荐你去参加比赛。”
那天穆老师讲完话,我偷偷找过班长,紧张地对她说:“你快去找穆老师自首吧,穆老师都说看到你了。”
班长没有看我,说:“不可能,我特意看着穆老师走出校门的,她那是诈我们呢。”
我说:“那到了周五,没有人去找穆老师,这怎么办呀?”
班长用一边嘴角笑了笑,用大人一样的口气对我说:“这是你该操心的事吗?”
此后的几天,我过得无比忐忑,整天魂不守舍,不知道在担忧什么。嘴里拼命地搅动,舌头躁动地来来回回舔最后那颗乳牙。班长倒是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每天帮老师管纪律、收作业。
到了周五,我的不安却缓和了一点,那天早上阳光还好好的,第二堂课下课,突然就乌云密布,接着电闪雷鸣,暴雨倾泻直下。没一会儿,天色竟然暗了下来,上午九点钟刚过,窗外就陷入了如同傍晚一样的昏暗。狂风大作,朗朗乾坤下,太阳丢了。
我望着这异常的天象出神,忘记了香皂的事情。塔娜也被这罕见的雷阵雨吸引,我们都无声地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空。
下课了,穆老师走到讲台上,敲敲黑板说:“今天天气不好,课间操取消,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我说点事情。”
同学们立刻背手坐好,我看到自己校服上的拉链环,随着心脏的狂跳,颤巍巍地抖动。
穆老师背着手在讲台上边踱步边说:“大家还记得香皂的事情吗?今天是周五,我没有等到这个同学来找我,这个人没有珍惜机会。那我只好将这个人公布于众。在公布之前,我要先问问同学们的想法。”她叫了声:“班长。”
我的心一悬,舌根抻着,舌尖顶着乳牙,把腮帮子顶出一个鼓包,乳牙达到了它稳定的极限。
班长昂着胸脯站起来。穆老师问她:“你认为是谁偷了香皂?”
班长微微一惊,眼睛扫了一圈地面。她自信穆老师不会怀疑她,可她没想到自己要说出一个嫌疑犯。她默不作声地站着,身为班干部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境况。
穆老师说:“我知道你心中有答案,大胆地讲出来,不许说不知道,说!”
班长咬咬嘴唇,用很小却足够清晰的声音说:“塔娜。”
同学们立刻“唰”地回头看向塔娜。塔娜错愕地抬起头,目光如同被烫到一样,大声喊着:“不是我!我没偷香皂!”
我惊得张开了嘴,抽出背着的手,我要告诉穆老师,香皂是班长偷的!
可手抽到半路,斜前方突然朝我射出一道目光,那目光是锋利的,是带刃的,是能射出钉子的,那目光将我的手牢牢钉在了座位上。那是班长的目光。犯错的明明是她,不敢对视的却是我。她和穆老师一样,代表永恒的权威、永恒的正确立场,任何与之相对的反抗,都是一种犯上。我迟疑了很久,终于穆老师吼我,让我背手坐好,我才收回举了一半的手。喉咙像堵了一块抹布,又噎又想呕。
这时,穆老师似笑非笑的表情延展了一些,对塔娜说:“我说是你偷的了么?你如果真没偷,这么大反应干吗?”外面的天空更暗了,黑夜几乎就要席卷而来。
塔娜飞扬的眼睛迫降下来,她没想到穆老师会这样说,只能干瘪地重复道:“我真的没偷!”外面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像在围观屋里的这场审判。
穆老师靠近窗户,居高临下盯着塔娜,一言不发。她就那样沉默着,穆老师是善于沉默的,她能用沉默搅起一道旋涡,将人推进旋涡中心的深渊。
终于,她说:“不如让我们听听同学们的看法吧。”她又叫起班长后面的同学,让他说谁偷了香皂。那个同学平时从不惹是非,内向乖顺,一时间成为大家的焦点,非常紧张。看得出他想尽快结束大家对他的关注,便对付地说:“塔……就塔娜吧。”
“起立!到前面站着!”穆老师突然对塔娜大喝。塔娜只好起身,非常慢、非常慢地向前走,用微弱但依然坚定的声音说着:“我真没偷。”
穆老师干巴巴地笑了声,没有言语,然后随便点了一个同学,让他猜是谁偷了香皂。那个同学很聪明,他立刻明白了穆老师想听什么,看懂了趋势所在,很干脆地说:“我认为是塔娜。”
穆老师又接连叫了一排同学,个个都说是塔娜,声音一个比一个坚定,像在课堂上轮流起来熟练地背诵课文。
塔娜再也忍不住了,她大声辩白道:“他们瞎说的,我没偷!”
“你没偷?”穆老师声音拔得很高,抡起胳膊在空中划了个半圆,“一个同学说是你,两个同学说是你,十个同学都说是你!”
她看着我们,非常庄严地说了句让人听不懂的话:“同学们,你们要牢记,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要时刻依靠群众,发动群众!”
然后穆老师又展示了一段精彩的推理,她说:“除了你,谁能稀罕一块香皂?谁都知道,咱班你家庭条件最不好,你妈妈天天在外面蹬‘倒骑驴’,连双凉鞋都买不起,给你穿的胶鞋上头全是窟窿眼儿,你自己说说,咱们班,除了你,谁能稀罕一块香皂?”
塔娜这时说了一句绝不该说的话。她猛然抬起头,周身战栗,眼睛通红,冲着穆老师喊道:“你不许那么说我妈妈!”我从没看过塔娜那样气愤,怒火把她燃烧成了一副我辨认不出的模样。
全班同学都震惊了,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对穆老师讲话。这可是“金城名师”穆老师啊!
穆老师也没有料到,塔娜竟敢这样直接顶撞她。“谁允许你这样跟老师说话的!”穆老师吼道。这句话非常具有分量,不管什么原委、不管谁的责任,只要大人在与小孩子对峙时说出这句话,就能马上制伏后者,把真正的矛盾避开,将战场转移到“尊敬”的问题上来。而在“尊敬”这个问题上,小孩子是十分被动的,因为判定权在大人手中。
穆老师背对着窗,身体成了一个浑大的暗影。一道紫色的闪电,在黑暗的地平线炸裂,随后“咔嚓”一声,空中巨雷炸开。她的话语,伴着隆隆的雷声滚滚而来,如同来自天庭的问谴。
穆老师不愧当了一辈子教师,她的想法总是那样深刻,她指着最左边小组的第一排同学说:“来,现在每个人上来踢塔娜一脚。”
同学们都愣住了,这个做法太新颖了,大家还从来没参与过实施惩罚这种事情,这从天而降的权力有点超过我们的接受能力,没有人敢动弹。
穆老师见班级鸦雀无声,更生气了,说:“怎么?我说话不好使了?第一个人,赶紧的!”
第一个同学是个小个子女生,平时唯唯诺诺的,她磨磨叽叽挪着小步走到塔娜跟前,轻轻抬起脚碰了一下塔娜的裤子,塔娜的裤子就粘上了个灰色的鞋印。小个子女生见穆老师没有说话,碎着步赶紧坐回了座位。
穆老师一挥手,对后面的同学说:“你们,赶快过来排队。”
大家的屁股从凳子上抬起又坐下,最后观望着,撅在了半空,终于在第二个同学缓缓起身的带领下,走上前,排起了长队。
这条长队看起来是那么平凡,好像我们平日里打饭、做操、上体育课的队伍。上去踢塔娜的同学,有的象征性地碰一下,就匆匆走开;有的则恨有表演欲,特意后退几步,射门一样咣地踹上一脚。但不管怎样,我能感到同学们的心情都是轻松的,因为有一个人站在我们所有人的对立面,这个人的一边叫作“坏”,而成为“好”很容易,就是上去踢她一脚。
没过一会儿,塔娜的裤子上就全是灰色的鞋印了。我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她,塔娜双手垂放,紧紧攥着拳头,飞扬的眼睛降落下来,噙着大颗的泪珠,无处停放。同学们一个个从她面前走过,她深深低着头,像是故意不愿看到面前那一张张平日里熟悉的脸。塔娜的身体随着同学们或大或小的力度,左摇右晃,仿佛狂风中的树苗。她只能将手死死地把在讲桌上,努力让自己不要跌倒。
快轮到我这一组时,同学们的心情不再那么紧张。仿佛等待一次例行的活动,于是开始有人小声说话。
“你说小破牙能踢塔娜吗?”
“不能吧,他牙都没褪完,还敢踢塔娜?”
“对呀,他到现在都没掐过塔娜的那个!”
“你们别说了,问问不就知道了!”
后面的同学伸手怼了一下我的背。“哎,等会儿你去不去踢塔娜?”我装作没听见,无声地坐着。舌头推着乳牙,几乎要把腮帮子撑破了。这明显是个我不敢想,却又马上要面临的问题。我恨死后面的同学了,用得着你问?
“别问了,有啥好问的。小破牙还得上塔娜怀里吃奶呢。”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句话,我的耳后立刻爆发出“哧哧哧”的笑声。那些笑声强忍着,控制着音量,却更加深了里面那种不堪的意味。
我直感到太阳穴发涨,脸上一阵阵发烫。这句话太阴险了,太恶毒了,仿佛是一桶农药,哗一下从头到脚泼在我身上!我看见自己身体里那根纤细的幼芽一瞬间裂开了,变粗,变硬,变成了一只青筋暴起的手臂。这只手臂在背后推动着我,让我浑身聚起了巨大的力量。这力量要炸了,就要炸了,再不把这力量使出去,我的身体就要炸裂了!
几乎是小跑着,我冲上了讲台,带着这股助力,朝塔娜狠狠踢了一脚。
这股力量太突然了,塔娜都已经松开了扶在讲桌上的手,她怎么也没想到,我这里会有最狠的一脚。塔娜一声不吱地倒下,水泥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咣当”。
就在那个时刻,我的身体中飞升出了奇异的快感!比挠痒痒舒坦,比拉粑粑畅爽,比抠鼻子过瘾,比撕痂皮痛快。我感到每一块肌肉都在欢呼,每一个关节都在尖叫,我的体内仿佛炸开了礼花。我看着跌坐在地的塔娜,又一次抬起腿,狠狠在她的胸口跺了一脚。
塔娜没有丝毫挣扎,她的脸像石像一样木在那里,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眼里一直噙着的珍珠大小的泪滴,忽然掉下来,碎了。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去过学校。我为了让自己受伤,爬到了最高的单杠上跳下来,成功地崴了脚。后来脚快好了,我又开始偷吃洗衣粉,为了让自己呕吐……总之我就是不想去学校,我宁肯死掉也不想去学校。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一想到校门,我就感到呼吸困难,四肢发麻。
我就这样在家赖了快半个月。开始,妈妈还带我去医院,让我好了赶紧回去上学。第四天开始,她一反常态,没有再提上学的事。等我实在吃不下去洗衣粉,又开始琢磨其他装病的办法时,妈妈忽然告诉我以后不用去上学了,她和爸爸申请到了日本的生物学博士,手续全部办好,下周我们一起飞往东京。
晚上,我辗转了很久也没有睡着,快到凌晨,才闭上眼睛,可没睡一会儿,又醒了。
睁开眼,我感觉不大对劲。一小块腮帮子往里嘬着,嘴里还黏糊糊的,有点发腥。舌尖便习惯性地去舔那颗乳牙,却只触到了光秃秃的牙床。
我的乳牙掉了。
四
父母在日本,科研成果频出,博士毕业后被爱媛县一所大学聘请,没用太长时间,就双双升为教授。
在这座靠近濑户内海的城市,我见到了真的珍珠,它们饱满晶莹,包装华丽,一颗上好的珠子能卖到上万。我依从父母的规划,读书、上学,之后进入一家科技教育公司,三十五岁的时候,熬到了部门主管。用流行话讲就是成了“社畜”,畜生一样在社会上摸爬,被别人压榨,也压榨别人。
三十多年,我们三口人只回了四次国,忙是一方面,主要是父母不愿意跟亲戚来往。母亲把他们一律叫作“蝗虫”,说平时都没有联系,一回国全都嗡嗡地糊上来了,不是问你借钱,就是要跟你去日本打工,再么就是想来日本旅游,到你家蹭吃蹭喝。总之想尽了办法占便宜。
我也不爱回国。我并不留恋日本,也不讨厌那些亲戚,可就是本能地不想回去,没有为什么。
工作闲暇,我谈了几场恋爱,每当女方谈到结婚的问题上时,我们就分手了——我懒得操持婚礼,懒得养育孩子,懒得柴米油盐,更不愿意凭空出现一份责任,把一生套牢。父母对我非常不满,他们不能理解,从小到大规规矩矩的儿子,如今生活怎么就脱轨了。我们没有强烈的争吵,但双方都没有妥协的意思。就在这当口,国内打来电话,奶奶去世了。我和父母只能停下一切事情,回国奔丧。临行前,母亲一再叮嘱我,不要聊太多工作上的事,穿的戴的都不准是名牌,实在露出牌子了,一定得说是假货。谁请吃饭也不要去,谁给特产也不准拿,谁问电话也不准给,反正一个“蝗虫”也不许带到日本。
老人的葬礼本质上就是用死亡给儿孙们提供最后一次相聚的机会。活着时候,人总也聚不全,死了,眼闭上了,人倒是全了。我们孝子贤孙一大帮,摆了二十多桌。按着辈分,我坐在离父母很远的席上,身边都是久未谋面的亲戚。大家你一嘴我一嘴地打听我干啥工作的、结婚没有、一个月挣多少钱。我含含糊糊地说,给人打工呢,也没对象。亲人们听完,对我的态度并没有什么落差,还是很热情。尤其是小时候欺负我的堂哥,大家到了这个年纪,小时候的打打闹闹都成了下酒菜,一见面反倒最亲切。他勾着我的脖子,喝了一圈之后,非劝我留下来,在东北多待一段时间。我想正好已经跟公司请了年假,回日本还得听父母催婚,真不如在金城眯几天,索性趁着酒劲儿把机票退了。
堂哥没咋念书,中专念完就出来跟嫂子开了家熟食店,俩人早出晚归,天天就围着店里转,生意还不错。
住了几天,堂哥说让我帮他办点事情。他的儿子大宝在幼儿园跟小朋友玩,不知道闹了什么矛盾,把一个小姑娘打哭了。堂哥说:“你大侄儿啊,他妈的,我这边辛辛苦苦挣钱给他买学区房,他那边净给我上眼药。人我也揍了,电话里我也道歉了,还给小姑娘捎去俩猪蹄子,结果那边家长就是不干啊,非让我当面去跟她道歉,要么就报警。你说这不扯吗?我店里是真离不开人。老弟你是华侨,震得住场子,帮哥上幼儿园道个歉。”
我在家闲着,没法推脱,只能到幼儿园去“擦屁股”。去往幼儿园的路上,我第一次有机会贴身地、切肤地观察金城。它的变化太大了,牙缝大小的地方,街上扩得全是八排道马路,新建的小区挨得密不透风,也不知道是不真有那么多车开、那么多人住。溜光的柏油路、锃亮的办公楼之间,早已挤不进一辆“倒骑驴”。
老师见到我,还算客气,说不好意思,我们没调解好,让你跑一趟。其实都是小事,谁家孩子没个磕磕碰碰呢。看样子她也被这事烦得够呛。据老师说,对方家长是个单身母亲,对孩子格外上心,一点委屈也不能受。孩子手指划破块皮,她都要来调监控;一有点不满意,回头就报警。这个单亲妈妈开了个诊所,有两下子,园长的妈妈腰间盘突出,就她能治。所以不管她咋闹,幼儿园都得供着她,谁让园长用得着人家呢。
正讲着,门开了,老师赶紧迎上去说,托娅妈妈你来了,大宝的老叔正等你呢。
我转过头,一个人影在门口。我顺势朝她的面孔打量,看到的是一双熟悉的眼睛,世上不会有第二双这样飞扬的眼睛。它们好像一双鸟,在我的梦里睡了一个很长的觉,现在醒了,张开翅膀又飞起来了,似乎一直在等着我。而我和那双眼睛对视的一瞬间,目光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地弹开,本能地躲闪,接着唯一想做的,就是逃跑。
那是塔娜的眼睛。
但我无处可逃,四周的空气像一盆遇冷的油,慢慢凝固,不再透明。站在屋子一端的我,和站在另一端的塔娜,都封冻在这时间里了,过了很久,才慢慢化开。我听到塔娜哑着声音轻轻地说:“是你?”
幼儿园老师看看我俩,说,怎么?二位家长认识?
最终,这场道歉从幼儿园转移到了边上的咖啡厅。正是上班时间,咖啡厅没啥生意,就两对穿校服的学生,在旮旯儿里黏糊。我跟塔娜一人握着一杯水果茶,无声地对坐。我期望这一刻有客人滋事打架,或者吊灯突然掉下来砸坏桌子,或者飞进来一只大雁满屋扑腾。总之,出现点什么意外吧!来搅和一下,来分散一下,来打断一下。我祈求节外生枝,我祈求画蛇添足,我祈求多此一举!这样沉就不再默,尴就不再尬,窘就不再迫。这样塔娜就看不见我,世界就看不见我,我就看不见我了!可没有任何戏剧性的情节发生,我依然低着头,不敢抬眼,默默坐在塔娜对面,心里慌张极了。我不想探寻这慌张的来源,我试图平静地和这慌张相处,但咖啡厅的沙发依旧像审判席一样,我坐在上面,手心不停地冒汗,握着的玻璃杯,和汗津津的掌纹摩擦出滋溜滋溜的声音。茶是瞎点的,味道还有点馊,可我还是不停地往肚子里灌,好像饮料能填满这该死的空白。
我趁着仰头喝尽杯底的水果粒,瞄了下塔娜。午后的阳光灿烂得响亮,铺张地洒满她的头顶。塔娜烫了每个中年女人都会留的卷发,不粗不细,披在肩膀,有几绺毛茸茸地耷拉在两侧,捧起她的脸。除了公平地从时光那里领取到一些皱纹,她的五官基本没什么变化,一双眼睛还是高高地挑起,肥厚的唇瓣依然像噘着嘴。这种长相在当下好像很流行,叫啥“高级脸”,小姑娘都特意用化妆品把自己涂成这样。塔娜还是又高又大,差不多是卡在单人沙发里。不过身段是有的,全身上上下下峰回路转,唯独她有点抠肩膀,背也驼。但这反而显得她羞羞答答,低眉垂眼的。这样的一个人坐在那儿,不说话,谁也想象不到她是幼儿园里动不动就要报警的惹事家长。
最后还是塔娜先说话的,她抬起眼,清清嗓子,问:“这些年你一直在日本?成家了么?”
我飞快地望了她一眼,又埋下头说:“嗯,在日本,在。没成家,没,遇不着合适的。”
“那你做什么工作啊?”
“哦,就是给人打工的,打工。” 我倒不是有意提防塔娜,只是母亲的叮嘱一直绷在我脑子里,这套话不自觉地就说了出来。毕竟心里虚,我不想多聊自己的事,赶紧把话题推到对面去。我说:“听说你现在自己开诊所呢?挺好的?”
塔娜说:“是,跟我姑姑学的蒙医。诊所就在呼尔达河边上。”她抬眼望了下我,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你还记得呼尔达河吗?”
我说:“记得,记得,在阿拉盟。”
她低下头,眼睛落在茶杯里,笑了笑。那种笑是向内走的,是拘谨的,是腼腆的。
回到堂哥家,我讲了一遍今天的巧遇。堂哥听完惊讶得不行,反复问我:“我操,我操,你大侄儿打的是塔娜大夫家的闺女?我操,我操,你和塔娜大夫是同学?”
堂哥说,塔娜大夫的蒙医诊所在跟前这一带,没有不知道的。她配的蒙药,药材都自己回内蒙带来的,真真正正“纯天然”,治得好,还便宜,十块钱感冒,头疼立马没,十五块钱湿疹,脚气去无踪。塔娜大夫最厉害的还得说是整骨了,崴脚、扭腰、别胳膊,你就找塔娜大夫掰几下,不开刀不手术当场就让你能走能撂。
业务方面的介绍完,堂哥开始介绍感情生活了。
塔娜大夫原来跟药监局的一个人在一起,俩人好了两三年,一直也没领证,结果塔娜大夫生完孩子半年多,这个人就跟别人结婚了。这些年,塔娜大夫也一直想给她闺女再找个爸爸,平时一有空就去相亲。你去菜市场,卖鱼的摊主可能正准备今晚跟塔娜大夫认识一下;你去打车,出租车司机可能上周刚跟塔娜大夫见过面;你去买房子,带你看房的中介,可能正酝酿怎么谢绝塔娜大夫。这么些年过去,塔娜大夫也没找着合适的。也是,一个女人,拉扯个孩子,出一家进一家,哪那么容易呢?
我不太能适应“塔娜大夫”这个叫法,多年前那个与我在河边嬉闹的小姑娘仿佛是一个风筝,平放在地上,一阵风吹过来,风筝有了骨架,它立体了,它飘起来了,越飘越远,是我熟悉又不熟悉的样子。我撑着下巴,尽量表现得像个好听众,心思却飞去了呼尔达河畔的诊所。我忽然很迫切地想回到呼尔达河边看一看,确切地说是去窥探一下。这样的认识,令我出了一头冷汗,因为这样的行为跟好奇无关,这样的行为和心虚有关,这样的行为,让我想起法制栏目中作案后的犯罪分子,由于害怕,在作案后回到罪案现场反复检查。我不想追问自己究竟在躲避什么,直觉告诉我这个问题如同一片沼泽,一旦踩进去,就会陷落,然后窒息。好在有多年的习惯,我的思维已经可以非常熟练地规避这个区域。这让我平静了一点。可不管怎么说,我总是希望塔娜过得好的,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我都真心希望她过得好。于是我对自己说,去吧,去看一下吧,躲在一旁,别让塔娜发现,看一眼就走。
实话实说,当我站在诊所前,心里是微微失望的。这个我记忆里隐秘的乐园,没有被花草、河水捧在手心里藏好,反倒暴露在一片吵吵嚷嚷当中。院子里、门厅里,坐满了患者。有的拄着拐,有的躺在担架上,有的脖子上箍着矫正器,有些一看就是大老远从乡下赶过来的,脚下搁着一麻袋核桃或者一串辣椒,一片“哼哼呀呀”。我隔着人群,看到诊室里面躺着个大娘,捂着腰“哎哎”叫着,疼得满头是汗。她的家人围在身边,眼巴巴望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白大褂在大娘身上来来回回按了几下,走到了床的另一侧。刚才还闹闹哄哄的诊所,这下都静下来了。
我看到塔娜对患者家属说:“第四第五节腰椎错位。”然后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什么。接着一手摁在大娘的胸脯上方,一手放在胯骨下面。不等大家准备好,对准腰部,随着“吱——”一声鸣响,口中喷出一笼薄纱似的水雾,同时两只手迅速朝相反方向用力,大娘的身体像个麻花似的拧了一下,“嘎吧”,她痛苦的呻吟像被人拔掉了电源,一下子就不叫了。大娘试探地坐起身,转了转腰,眉开眼笑地下床了。一边笑,她一边问塔娜:“姑娘,你喷那是啥呀?他们都说你那是神水,你就靠那个神水治病的。”屋里的患者一起拢过来,似乎都很关心这个问题。塔娜说:“哪有神水呢,阿姨,这就是普通的白酒,喷一口主要是图个心理学作用,是为了转移你的注意力,让你放松肌肉和关节,这样才能更准确地矫正。”人群还是安静的,但那种安静的内容丰富了,包含了惊叹和好奇。
我从人群中抽出身,来到院子里,一个人到处乱走。那一套整骨操作对我而言是那么熟悉,塔娜妈妈当年用同样的方法给我接上断胳膊,似乎就是昨天的事。
我漫眼四下张望,看见一辆生锈的“倒骑驴”靠在院子角落。不用说,这是塔娜妈妈的那辆“倒骑驴”。如今,它也退休了,退休了还不闲不住,又找了份工作,从交通工具变成花盆了。“倒骑驴”的车斗里装了满满的土,里面栽了好几株三色堇,黄盈盈的花瓣像是偷偷匿了些夏天的艳阳,此刻在秋日微寒的北风中开得恣意,开得自我,开得目中无人的。我不由得一阵恍惚,我看到我和塔娜,放学之后坐在“倒骑驴”上,冲着风,咧着嘴,嘻嘻哈哈。后来,我俩就钻进土里,生长成了这片明亮的花。
“啥时候来的?”塔娜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旁边。院子里的患者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她脱下白大褂,从塔娜大夫变回塔娜。
“你来了,怎么也没说一声,没吃饭吧?”她一边叠着白大褂,一边对我说,是那种招呼老朋友的语气。
我说:“没事,正好溜达到这儿,你忙吧,我真没事,我先走了。”正要转身离开,大腿却被一股小小的、暖暖的力量抱住了。我低下头,惊讶地看到一个小女孩拦在我身前,她仰起头,一双飞扬的眼睛望着我眨了眨说:“叔叔,陪我去放风筝吧。”
塔娜赶紧抱起了小女孩,数落她用刚玩完泥巴的手摸我的裤子。小女孩嘻嘻笑着,朝我招招她的小脏手。塔娜说:“对不起啊,给你裤子弄脏了,这是我女儿,托娅。”
这句介绍多余了,恐怕就连动物也能看得出两人的关系。小托娅简直就是塔娜童年的复刻,是她还每天挂着明亮的笑容,眼睛高高地飞翔时的复刻。惊叹之余,我意识到,我又想多了,思绪又要踏进禁区了,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得命令自己站住。
塔娜摸摸托娅的脑袋,对我说:“来都来了,要不一起去河边走走吧,托娅好像特别喜欢你。” 小托娅还站在那里,热盼盼地看着我,一直冲我笑。我顿时从她笑盈盈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股浪花,是晶莹的、透明的,却足够使一个成年人丢盔卸甲的浪花。在这股浪花的拍打下,我发现自己失去了说“不”的能力。看着小托娅这张熟悉的小脸儿,我竟一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一路上小托娅在前面蹦蹦跳跳,我们跟在她身后,绕过诊所,走上一条树林中的木栈道,快到尽头时,我听到了复杂而热闹的声音。再走,眼前出现了一片广场。曾经长满野花、幽幽曲曲的小路已经被水泥封住,抹得光洁平整。广场上有小声拌嘴的恋人、骑着自行车直摔跟头的小男孩、架着鱼竿却一无所获的老人、手脚不协调的广场舞阿姨。阳光白花花的,有点晃眼,照得每个人的面目都模糊了,我的回忆也看不清了。眼前这座广场,可以是世界上任何一座广场,可我不知道它跟我童年的那条河有什么关系。大家沐浴在阳光下谈笑,但你与我、我与他、他与你之间却又是绝缘的。他们是人,却又是一个个体积的堆积,没有脸孔,没有生命感。
这时,小托娅蹦跳着扑到我的大腿上,拉着我往河边走。我在她的牵引下,站到护栏前,终于看到了河水。秋日的阳光下,呼尔达河格外清澈凛冽。因为凉所以透亮,因为透亮所以更凉。河水依然碧蓝,但河面却没有我记忆中那样宽,它萎缩了,消瘦了。风起了,河水的脸皱了皱。我在心里说,呼尔达河,这么多年没见,你也老了啊。
秋风很好,不大也不小,我们的风筝一会儿就成了广场上飞得最高的。小托娅拍着手,像只小鸟,笑得叽叽喳喳。不知为什么,宽阔的广场上,我只觉得小托娅的笑容是笑容,其他人的笑容只能算得上是“表情”。小托娅的笑被阳光照着并不突兀,反而融洽、和睦,阳光就像是从她的笑容里生长出来一样,也可以说,她的笑就是阳光本身。
我和小托娅拽着风筝跑了好几趟,小托娅还是勃勃的兴致,我却跑不动了,累得和塔娜一起坐到了长椅上。人一累,倒也松弛了不少。我问塔娜:“院里的‘倒骑驴’是你妈妈的吗?还留着呢?”这还是我第一次主动跟塔娜说话。
她点点头说:“不光留着,我还骑过呢。”
塔娜说,她升上初中以后,念了一年就不想上学了,老师讲的都听不懂,也没有朋友。那时候塔娜妈妈每天上午去别人家当“钟点工”,塔娜就趁这个时候,从学校偷跑出来,回家像模像样地扎上腰包,戴上手套,蹬着“倒骑驴”上街拉活儿。她虽然人小,但是一身蛮力,路又熟,还拉得下脸,见着提着东西的行人,都要撵上去问问人家去哪儿,坐不坐车。金城本来就小,她这样满大街地转悠,没几天全城人都知道了:有个十多岁的小丫蛋子出来跟老爷们儿抢生意,蹬着“倒骑驴”嗖嗖跑,三蹦子都撵不上她。
塔娜妈妈很快也知道了,给塔娜揪回家,问她为啥要这么做。塔娜说,她就是喜欢蹬“倒骑驴”,蹬起来的时候,一会儿像在天上飞,一会儿像在水里游。那天塔娜妈妈捂着脸,蹲在地上,哭着一个劲儿喊自己对不起塔娜爸爸,整个楼都听得见。
邻居们都出来劝她,劝得唾沫都说干了,塔娜妈妈还在哭。最后薛叔叔拍着她的肩膀说,别难为孩子了,能蹬动那“倒骑驴”得多有劲啊,有这么大劲儿,不如送回去学整骨吧。
塔娜就这样回到内蒙,跟姑姑学习蒙医。就像有些土豆适合种在沙地,有些土豆适合种在泥地,在学校一无是处的塔娜,对蒙医的悟性却很好,不到一年已经可以诊断些小毛病,第二年已经能够出诊。之后,塔娜又回到了金城,用这些年和妈妈攒的钱开了间小诊所。因为手艺过硬,收费还低,小诊所口碑一直不错。唯一的遗憾是,塔娜妈妈正打算跟薛叔叔领证,下半辈子享享福,结果查出肺癌,挣扎了三个月,还是倒在了幸福的起跑线上。塔娜一个人又得开诊所,又得自己带孩子,所以只能上午看病,下午照料家事。日子不穷不富,别出大事,就还算过得去。
阳光镀在河水上,秋风一拨,碎成了零零星星的光斑,映上塔娜的脸,她的脸随着水中的波光一齐摇荡开。
塔娜的话,大部分是我想听到的,也有几处是我不想听到的。但就那么一两处我不想听到的,成了个泥坑,绊了一下我的心,我的心在泥坑里崴了。更要命的是,那些“泥坑”,使我发现自己像一株植物,在塔娜面前,叶片卷曲起来了,连根茎都佝偻了,我直不起腰,也抬不起头。至于原因……可以了,够了!我及时勒住回忆的缰绳,没有多想。
五
我完全可以就这样回日本,偏偏临走时,小托娅对我说:“叔叔,你能帮我个忙吗?”我蹲下来,说当然可以。小托娅说:“我还有个大风筝,我妈妈放不起来,叔叔你明天能来帮我放风筝吗?”
第二天一早,我又出现在了诊所门口。塔娜看到我,脸上开出了笑容,是喜出望外的了,可声音却是歉疚的,她怨着我说:“看你,小孩子的话,你也当真,还特意跑一趟。”
“都答应托娅了。”我说。
那是一个燕子风筝,展开将近三米。我牵着线,小托娅举着燕子尾巴,一前一后在河边迎着太阳奔跑。风也来凑热闹,在空中撒欢儿,扯得风筝摇摇摆摆,我和托娅跑了一上午,还是没放起来。可托娅还是很开心,回家的路上,一直抱着燕子,跟它叽叽咕咕说着悄悄话。
回到家,塔娜已经下班。她迎出门,递给我和托娅两只碗,说给我们准备了好吃的。我们来到后院,塔娜走到一个大石缸前,掀起盖子,一股浓郁的酸香立刻喷薄出来。我一下闻出那是策格,是酸马奶,带点腥带点膻,混着乳香,就像塔娜童年的体味。小时候我和塔娜在石缸边你争我抢用木棍捣酸马奶的情形,渐渐浮动在我眼前。我忍不住埋怨我的鼻子,你何必多管闲事?脑子都不愿意想起的东西,为什么你偏偏来提醒我?小托娅就像我们当年一样,也对搅酸马奶充满兴趣,她踮着脚站到塔娜身边,非要参与。塔娜就把她揽在怀里,握紧她的小手,一起用木棍在石缸里捣入又拔出。一个个圆圈,围绕着木棍不慌不忙地扩展开去,像个洁白的陶瓷工艺品。那么多圆圈,在缸里从出现到淡去,从清晰到模糊,保持着固定的距离,彼此追逐,不断循环。
我看着如今已是母亲的塔娜和她怀里与她神似的小托娅,这对母女,这场生命的循环,心里悄悄地潮湿了。潮湿的地方是适合新生的。像是一直压在胸口的石头搬开了一样,我忽然高兴起来,塔娜的乳香得到了安放,它安放在了托娅身上,那么我心里的死结,便一样可以在托娅身上打开!
我将手放在托娅的肩膀上,轻轻晃着她说:“托娅,叔叔以后天天来陪你放风筝好吗?叔叔给你买好多风筝好吗?”
我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塔娜一愣,她连忙摆着手说:“你来陪托娅玩,都够给你添麻烦了,你可千万别花钱啊,你挣钱也不容易。”小托娅却乐开了,拍着手蹦得一高一高的。
此后的十多天,我一早起来就去诊所找小托娅,带她放风筝。我还寻遍了门路,给她买来了各式各样的风筝,有软体的,有夜放的。后来我开始送托娅迪士尼的毛绒娃娃、奢侈品牌的童装、上千块的脚踏车、手工定制的小书包,我甚至花高价从日本空运来一条新鲜的金枪鱼,只为了让她尝一尝正宗的生鱼片。我几乎不是在花钱,我是在撒钱。塔娜虽然不知道礼物具体的价格,可从那些精美的包装上也能猜个大概。她几乎是张皇地告诉我不要再买了,说我也是工薪阶层,哪能这么花钱呢。我安慰她说日本工资高,这些东西日本卖得也不贵,都是给孩子的,客气啥。
我的感觉好极了,我从没花钱花得如此舒服!钱已经不是钱了,是斧头和凿子,我的心口曾经像压了一块巨石,如今,我花一千块钱,巨石就砸出一道缝,我花一万块钱,巨石就敲落一个角。这样花下去,压着我的巨石很快就会灰飞烟灭了!
于是我不满足于送托娅礼物,我还从日本买了一条七万块钱的极品珍珠项链,送给了塔娜。塔娜一开始坚决不要,架不住我拼命硬塞,还骗她说没有多贵,她才不再跟我争。
后来,她小心地问我,这么好的东西,她可不可以送给幼儿园老师,别的家长都给老师送礼,都得捧着供着,她一直也没给老师送过什么像样的东西,怕老师欺负托娅。我心里一阵刺痛,稳了稳心神儿,赶紧说:“给你了就是你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用不着跟我商量。”
塔娜要给我钱,我当然没有收,她只好做了很多奶豆腐、干奶皮,每天都让我带一包回家。堂哥不明就里,问我好几次,是不是对塔娜动心了,想给小姑娘当后爹。我懒得解释,随便别人怎样误解吧,反正我需要托娅。每次她被我逗得嘎嘎大笑,或者高兴地在河边蹦跳,我都觉得心里那株枯萎的植物获得了一些浇灌,她笑一下,我心里的枝叶就舒展一点。
很快侄子大宝就听说了我给小托娅放风筝的事,吵着要我带他一起去。我告诉了塔娜,说明天想再带个孩子过来。塔娜没有说话,这些日子里一向温和的她,脸色忽然沉了下来,冷冷地问:“就是幼儿园里打托娅的小男孩吗?”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提起的是一件多么理亏的事,心里懊丧死了,连忙说:“不来了,不来了,我才想起来,明天那孩子还得上课外班。”塔娜背过身,低下头,指甲一下下抠着桌板,用非常微弱的声音说:“不好意思。”傍晚我要走时,她搬出一个半米高的密封桶,把家里剩下的酸马奶都倒进去了,非要给我带上。我不肯拿,她就像匹倔马一样挡在门口,不吭声,也不让步直到我答应拿走满满一桶奶。
这件事的直接结果,是惹哭了侄子大宝,他因为不能一起去放风筝,闹了一晚上。最后,他提出原谅的我条件是,把手机下好游戏,再充上十块钱游戏币,留给他玩。
第二天傍晚,我从诊所回来。一进屋,就看见堂哥窝在沙发里歪着嘴冲我笑,侄子大宝学着堂哥,也朝我歪嘴笑。我说:“你爷儿俩干啥呢,都中风了?”
大宝没绷住,“哈哈哈”乐开了。堂哥“哼”了一声,说:“你还不老实交代,说,瞒着我们什么了?”
我以为又是塔娜的事,靠到沙发里说:“没有的事啊,我俩就是同学。”
堂哥却一下子坐直了,看着我说:“不是塔娜的事,你再想想,瞒着我们什么了?”
大宝在旁边早就憋不住了,还不等我回想,他就抢着说:“今天我正打游戏呢,老叔你电话就响了,我就替你接了,完事就一个人说话,是外语,我说我听不懂,你再说一遍,然后他就改说中国话了,他说找你,还管你叫经理。然后爸爸就把电话拿走了,完事那个人又跟爸爸说了好久,完事爸爸就挂电话了,完事爸爸跟我说,老叔是个大经理!老有钱了!在大公司当领导啊!”大宝跟背课文似的,几乎不喘气,把这段话说完了,看样子,他已经不知道第几遍复述这件事了。
我忙拿起手机,原来是秘书有事找我。秘书在电话里又讲了一遍今天的事情,秘书会几句蹩脚的中文,他为他今天这几句外语交流感到很得意,完全没有想到为我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我非常缓慢地放下电话,在心里飞快地想着怎么跟堂哥解释。堂哥对我真是实实在在的,好吃的好使的都先给我。这些天我总会自责,也想找个机会,把实情委婉点说出来,可没想到秘书的电话先来了。心里正打鼓呢,堂哥的大手已经拍在我肩膀上了。
“你小子,从小就这损样,就瞎谦虚,能考一百分,非说就能答个九十分。都这老大人了,还这毛病!你瞅瞅你,经理就经理呗,怕啥呀,说呗,俺们也替你高兴高兴啊!”
我说:“没有,没有,真的就是给人打工,啥经理不经理的。”
“嗨嗨嗨,差不多得了,你就别瞎谦虚了,你那个鬼子秘书电话里都跟我们说了,你们是世界五百强企业,是干教育科技的不是?”
“是,是……”
大宝在地上突然一蹿老高,“耶”了声,喊道:“我说对了,我说对了!”
堂哥说:“你大侄可以你为骄傲了,今天在店里,来一个顾客他跟人讲一遍这事,讲得详详细细啊,你叫啥名,在日本哪儿上班,公司是干什么的。那家伙,赶上个喇叭了。”
很显然,我们低估了大宝的宣传效果,也低估了金城的城市规模。第二天,居然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傍晚,我回到熟食店,进门,看见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说“看见”,是因为店里大部分顾客你是看不见的,他们手里拎着菜,贴在柜台上,询问今天肥肠新不新鲜,猪耳朵打不打折,脸和玻璃柜里粉红色的灯光溶在一起,都油汪汪、红亮亮的。而椅子上的男人,在熟食店里,就像水里的油星,进入却不融入。他戴着金丝边眼镜,条纹衬衫外套着利落的西服,双手环抱着,后背挺得溜直,好像故意离椅背远一点,屁股也只沾了个椅子边。手边还有一个板凳,上面放了个纸杯。
见我进来,堂哥一步跨出收银台,“你可算回来了!校长都等你半天了!我要给你打电话,校长非不让,说不打扰你,就在这儿等着。”说完转向另一边,客客气气地说:“校长,水凉了吧?给你换一杯吧?”男人没有看堂哥,他微笑着起身,向我伸出了手。
“老同学,‘小破牙’,还认得我吗?”
尊贵的人是轮不到做自我介绍的,堂哥马上接过话:“认得,认得,哪能不认得。”说完,抓起我的手,递到男人的手上说:“穆校长,穆昱仲校长嘛!”
听到这名字,我顿时像脚底踩空了一样,脑子里空白了一下,接着恨不得马上扭头逃走。我明白,眼前这场相遇,如同一个瓶塞,瓶子里装的都是不堪,我向前一步,这瓶塞就要拔出,然后那些不堪就会泼我一头!
我强作镇定,微笑着回应了必要的寒暄。
穆昱仲说:“老同学,这你就不够意思了,回来了,都不通知一声,怎么,看不起老家的老同学了?多亏你侄子外向、聪明,昨天我家做饭的阿姨来买肉,听你侄子讲了一遍接越洋电话的事,回家又学给我们听。我一听名字、年龄都符合啊,这才知道你悄悄回来了。这样,这样啊,明天,明天下午五点半,河畔湾酒店808,我给老同学接接风,一定赏光啊。”
我刚要推脱,堂哥又抢先说:“一定,一定,我亲自送我老弟去,校长放心!”说着,沾着荤油的大手要往穆昱仲胳膊肘拍,穆昱仲巧妙地往门口一闪,简单地告别了一下,离开了。临走时,他回身对我说:“塔娜如果愿意的话,欢迎二位一起来坐坐。”
穆昱仲一走,我的火上来了,埋怨堂哥多嘴,瞎替我答应。呛呛完一通,才发现堂哥猫腰萎在了椅子上,蔫巴得像个烂菜叶。他没有抬头,用鞋尖在地上左划一下,右划一下,老半天,说:“对不住了啊,老弟。你哥没出息,就希望大宝好好学习。想让他上最好的恩和小学,又买不起学区房。今天你那个同学突然来找你,说他是恩和小学的副校长,听说你也是搞教育的,想跟你聊聊,叙叙旧。我寻思也不费什么事,就吃个饭嘛,说不定就给事办了。一分钱不花,能上恩和小学,多好。早知道你这么不想去,我肯定不能替你揽啊。”他干咳一声,一口痰从嗓子眼儿里磕磕绊绊地吐出来。
我一下子难受起来,又不知道讲些什么好,只能拍拍堂哥的肩膀说:“放心吧,我肯定去。”
六
河畔湾酒店在呼尔达河东岸,808包房是酒店视野最好的一间,朝向河水的那堵墙直接建造成了一面玻璃,河水蜿蜒的身躯一览无遗。深秋,六点半时天已经黑透了。夜晚的风没有白天的光滑,粗粗拉拉的,很有颗粒感,幽幽沉沉的河水在乳白色的月光下,有了一种磨砂的质感。
我的面前,光是杯具就摆了好几套,有高脚大肚的、直上直下的、矮矮胖胖的、瘦小精明的,分别对应着不同种类的酒,虎视眈眈地站成一排。前方餐桌上的电动转盘托着一桌好看的菜,悠悠地旋转。
我被让到了上座,穆昱仲给我依次介绍了席间作陪的几位宾客,有区教育局的小领导,也有年轻漂亮的女老师。然后穆昱仲双手撑了撑桌子,说:“这个,咱们就开始吧,好吧?”然后举起高脚杯说:“这个,第一杯酒,我要先批评我的老同学。”说完佯装嗔怪地看了我一眼,“我要批评我的老同学,为人太过低调,年少出国深造,而立衣锦还乡,竟然没有通知我们,这怎么对得起我们的思念呢?同窗情是人生最美丽的风景,老同学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来吧,我们一起举杯,欢迎我的老同学回家,敬我们珍贵的同窗情!”在穆昱仲的号召下,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杯子高举起来,朝一个圆心簇了上去。
穆昱仲敬完,轮到作陪的那几位敬酒了。这时候,桌上就出现了一条很微妙的恭维链,作陪的几位宾客像在打台球,表面上向我敬酒,实际上我不过是桌沿,恭维的话朝我滚过来,最终都是为了巧妙地弹到穆昱仲身上。说什么优秀的人都是相互吸引的,优秀的人才会和优秀的人相遇。
他们口中优秀的穆副校长,每天和七百多名学生在同一食堂吃饭,就坐在学生中间,一边和孩子们谈心,一边督促孩子们多吃青菜。穆副校长还会在每天上学、放学时站在校门口,亲自迎送孩子们,在每个孩子的头上摸一摸,天凉时叮嘱大家记得加衣服,寒来暑往,风雨无阻。穆昱仲挥挥手说:“都是应该的,我只能说,我还算是不辱家风。老人家生前把能得的奖都得了,为金城教育事业做出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是有口皆碑的。我只不过是继承了老人家的教诲。”他所说的“老人家”就是穆老师,七年前已经去世,生前也是恩和小学的校长,还得到过“金城市道德模范”的称号。
不知不觉,已经推杯换盏了好几圈。我的脑袋开始迷瞪,眼皮子一个劲儿发沉。酒一多喝,酒就不再是液态的,它开始变薄,变锋利,刀片一样,顺着肠子划下去,一直划开我的心,心里那些淤积多年的话,那些不敢去追溯的事,一下子淌了出来,“呼啦啦”都堵到了嗓子眼儿。我忽然很想跟穆昱仲聊一聊,好好聊一聊。
这时候,其他宾客都“很懂事”地喝多了,有的借故去洗手间,有的靠在远处的沙发上不省人事。桌上只剩下我和穆昱仲。
“老同学,来。”穆昱仲又对我端起酒杯,他说:“这儿没外人,就咱俩,老同学,咱俩好好唠唠掏心窝子的话。”
我痛快地干了,然后把杯子往桌上一墩,说:“老同学,我问你个事,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心里轻松吗?”
穆昱仲一饮而尽,喝完,他伸出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嘴角吊了吊说:“知我者,老同学也。轻松?哼!我混在孩子堆里,跟他们一块儿吃午饭,我他妈吃了三年啊!我风里来雨里去,站在校门口迎送学生,我站了六年啊!怎么样?还他妈是个副的!一他妈换届,局里就空降。我不怕你笑话,我都熬走三个校长了,我还是个副的。”
我刚想说话,穆昱仲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接着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老同学,你啥也不用讲。我知道,我们需要机会!我们得自己闯出条路子!老同学,这儿没外人,我跟你直说了吧,我都想好了,你不是日本教育科技公司吗?咱俩就来个中日联合办学!专门开展假期夏令营。你负责联系日本学校,我负责国内生源,就一假期三万块钱,有得是人来。咱中国老百姓没别的优点,就是舍得往教育上砸钱。到时候咱再买几个专利,科技局那边我都沟通好了,然后让学生做几个实验,就说是咱这个项目的成果,咱这项目就得越来越火。你回来,这他妈叫什么?这他妈就叫天意啊!”穆昱仲的声音是压低的,但却是澎湃的,眼睛一圈也泛起了红晕,像蓬勃的日出。“你知道咱俩这叫啥不?”他向我抛出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咱俩,叫教育的探索者、改革者!是旗帜,是火把!咱们金城的孩子从此就走向世界了!再也不用圈在金城这屁大点地方,听几个老师照书本念那点破玩意儿了。咱俩叫什么?”他把中指和食指并在一起,在桌沿上干脆地一敲,“叫引路人!”
穆昱仲设计的宏伟蓝图,与我想聊的东西完全不挨着,我没有及时表示赞同,张着嘴长长地“啊……”了一声。穆昱仲似乎有些不悦,说:“其实呢,想和我做这件事的人很多。比方说班长吧,咱班班长,现在也是一个留学中介的小主管,她想找我做,我都没答应。咱们这关系,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我看不上她。你可能不知道,她当年不总吹她爸爸是大老板,她妈妈是明星嘛。都是她编的,快毕业了,我们才知道,她爸妈都是残疾人,低保户。啥人吧,你说说,虚伪!太低档了,跟她合作,掉价。你和我,咱们都是书香门第,咱们才是一路人啊,咱们应该抱团啊,我的老同学!”
迷糊劲儿又上来了,我能看见穆昱仲的嘴一张一合,听到的声音却断断续续的,我摆摆手说:“不是……我是想问你,塔娜……”我的手被穆昱仲按了下去,他用掌心拢住我的双手,说:“你啥也不用说,我的老同学!你哥都告诉我了。祝福,祝福啊,我衷心祝愿你们幸福!”
我想解释,我和塔娜什么也没有,一阵恶心突然席卷过来,嗓子眼儿里的话和复杂的胃内容物,被我一起强咽了下去。
穆昱仲的喉结也暗涌几下,翻了个白眼之后,眼圈上的“日出”弥散开了,是彻底地升起来了,整张脸都涨红了,涨得穆昱仲的声音开始发瓢,“我多说句话,老同学,你别生气啊!塔娜啊……也就是你,你有胸怀,你才能接受她。我跟你说,塔娜在咱们同学当中……”他没有用语言表达在当中怎么了,而是撇着嘴,摇了摇头。“塔娜啊,是个好大夫,但是人情味,差着点。平时,聚会聚会她不来,校庆校庆她不来,老人家走的时候,咱班同学,在金城的,全来了。就塔娜,连最后一程都没来送送!当年穆老师给她补多少课啊!她那个加减法最后怎么学会的啊?”他的巴掌“啪啪”拍在桌上,震得桌上的杯子一惊一乍的。
既然往事把我堵到了死胡同里,既然话说到这儿了,我还有什么怕的呢?我拽过酒瓶子,直接灌了一大口白酒。一股蓝色的火焰在我的身体里燃烧起来,我看到自己像个一直被追杀的逃犯,如今无路可逃了,反而义无反顾了!
我用手在胸口比画了一下,问穆昱仲:“你记不记得全班同学,都抢着捅塔娜的那个?”
穆昱仲对这个问题毫无防备,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说:“还有这事?有吗?”
我又问:“那你记不记得咱们轮流上去踢塔娜,一人一脚,穆老师让的。”
穆昱仲说:“好像有这么回事吧。”
我问:“你觉不觉得,我们对不起塔娜?”
穆昱仲对这个话题明显没什么兴趣,他把赠送的果盘转到面前,用牙签扎了两个草莓,说:“哎呀,不就怼一下、碰一下嘛,谁小时候不淘气呢?老同学,我记得那回你也上去踢了吧,还挺使劲。”
一串嗝打上来,穆昱仲抻长脖子,努力给嗝提供一个笔直的通道,然后长长地“呃”了一声。这声嗝真是好听,嗝出了风轻云淡、不足挂齿的超然,嗝出了“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从容,胃里这团混合着酒精和饭菜的气体,喷射在空气里,消散了。
就是这么没头没脑地,在酒局结束时,想起了塔娜的体味。那种腥膻的、夹着乳香的味道,很绵很厚,像晒过的一大床被,扑上去,把头埋在里面,你就能睡一个这辈子最安稳的觉。我忽然很想贴在她旁,用鼻子找回那种乳香,在那乳香里痛快地哭一场。
司机要送我回家,问我怎么走,我说了塔娜的地址。
塔娜看到我醉得歪歪斜斜,吓了一跳。我站在门口,说不好意思,打扰你和托娅了,我就是有点急事想问你,问完我就走。
塔娜赶紧把我搀进来,脚步失措地来回忙叨,一会儿给我倒热水,一会儿给我湿毛巾,还为我端来一碗酸马奶醒酒。
熟悉的酸香萦绕出来,我感到浑身都软了,也累了。于是就用头去找塔娜的肚子,一下把脸拱到她的小腹上。这个冒冒失失的动作,吓得塔娜一动不敢动,喘息也变得乱七八糟的。我顶着她的肚子,就像漂在起起伏伏的浪里,眼前是童年时,她掀起衣服给我暖脚的那一天。我说:“塔娜,你的肚子还是那么好。”一股热泪,就这么淌下来了。塔娜没有推开我,她静静看着我流下的泪,喘息慢慢平稳了。她轻声问:“你不是有事要问我吗?”
我说:“塔娜,你恨不恨我们小时候欺负你?”
空气这时僵住了,塔娜沉默了几秒,扶起我靠到沙发上说:“你喝了多少啊,说些啥呀这是。”
我说:“塔娜你告诉我,我就想问你这一句话,你恨不恨我们,你今天不说,我就不走。”说完,我便涌上一股强烈的恶心,“哇”一声就要吐。
塔娜赶紧给我递上纸巾,一边不停地拍打我的后背,一边念叨:“哎呀,恨什么呀,都是小孩,都不懂事,都过去了。过去了啊,过去了。”
我重复着“对不起,我失态了,打扰你了”,走出了门。秋意渐浓,才十月,金城的天气已经是透着心儿地凉,落光了叶子的枯树枝穿穿叉叉,伸在路灯的上方,远看像一团飘在空中的乱头发。塔娜一直送我到门外,在转角的暗影里站了很久。
七
那晚的酒喝得实在太多,第二天醒了之后,我迷迷糊糊想起自己借着酒劲儿在塔娜家出的洋相,感到像被扒光了扔到大街上一样,又羞又悔。并且我发现自己更没法面对塔娜了,那些往事没人提还好,没人提,我就可以藏在罩子里,可以假装什么没发生过。可一旦提了,罩子被掀开了,我还怎么逃避?我还能去哪里逃避?
我撑起手掌捂上脸,眼睛在手心里慢慢睁开,指缝投进狭窄的光亮。我对自己说:你真是太见不得人了,你连走在太阳下都不配,你就只配看到手心里这点光吧。
母亲的微信语音就在这时候发过来了,很短,就几句:“听说他们已经知道了你的工作和收入,你切记,不许带回来一个蝗虫,我们没有责任和义务!”我倒垂在床上,屏幕上那几行字紧贴着我的脸,微信最后面“责任”和“义务”两个字,在光线的反射下无比刺眼。三十多年来,我究竟都有哪些责任?又担负了多少义务?我不想结婚,没有下一代的责任需要担负。父母身体尚可,目前也不用我床前尽孝。于是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如果下一秒我就死了,最挂念的事情是什么?得到的答案是:没帮小托娅放起来那个大燕子风筝。
我的脸刷地从手掌中抬起来,一大片光明泼洒进眼睛里。小托娅就是我的责任啊!她可以是我一生的责任啊!我为什么就不能把小托娅带去日本呢?我为什么不答应那个中日联合办学项目,然后带小托娅去参加夏令营呢?可以的话,未来我甚至可以帮助她去日本留学,我可以一直照顾她、培养她,让她脸上和塔娜童年时一样明媚的笑容和飞扬的眼睛永远保鲜,永远不消退。而我的不堪,我长久以来不敢直视的回忆,我那些又脏又恶的快感和狂欢,我踢在塔娜身上的两脚,也会被小托娅擦掉。没错,人生就像一道数学题,三十年前我有一个步骤做错了,而今,小托娅就是我的橡皮,她将帮我擦掉那个错误,从此我的人生将得到更正,从此我彻底得到轻松!
那一边,仕途不顺的穆昱仲,酒后第二天开始联络联合办学的事情,几乎每天都组织一次饭局,请的都是相关部门的领导,河畔湾酒店808基本被他包下了。项目进展得很顺利,各个部门都打好了招呼,一路绿灯已经铺好,只等我联系对接的学校。
我承认我动心了,谁不希望离开故乡之后,以一种上帝的姿态回归呢?俯视着故土,手一挥,在不费力的情况下,洒下点好处,让那片土地上的父老千恩万谢。并且我还揣着想把托娅带出去的私心。于是穆昱仲的饭局,我一顿没落。
慢慢我发现,事情有点变味儿了。穆昱仲在跟学校老师谈论招生的问题时,这样说:要让家长看到去与不去的差距,长见识与不长见识的差距。这句话听起来没有问题,但是他提供的方法很耐人寻味了。他说,我们在课堂提问、各种比赛时,应该多关注一下去过夏令营的孩子,给他更多的机会,鼓励他深入对游学的思考。同时,多让这样的孩子担任班干部,学以致用嘛,学来了先进思想,就要多去领导和帮助没有去过的同学。还要多支持去过日本的孩子,向大家分享游学的体会,形成主题演讲机制,让讨论游学、胸怀万里成为校园常态。谁能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边缘呢?谁能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跟同学没有共同话题呢?这样一来,倒逼夏令营参与意识将迅速成为趋势。
后来穆昱仲更激动了,他的激动体现在自信心上,他自信地把价格从三万涨到了五万。有一次在饭局上,他悄悄对我说,他现在特别愿意站在门口迎送学生们,一个个背着书包的小孩,就是一捆捆五万块钱!他挨个儿摸学生的头时,就像在数钱!五万,十万,十五万,二十万,二十五万……
金城毕竟很小,随着穆昱仲的走动,我所谓衣锦还乡的事情,也很快在同学中传开了。时不时就有人拐弯抹角和我联系,冯秀竹还特意找到我,说丈夫病了,孩子要上学,金城挣钱少,想让我介绍她去日本出劳务。
塔娜是最后一个知道我的情况的,她和班级同学都没什么联系,最终,是绕了好几个弯子,从某个爱聊天的患者那里得知我原来在大企业里是有点权力的,并且马上要和重点小学开展联合办学项目,就要带着金城的小学生出去开眼界了。我很期望她能说点什么,对我提出些要求,或者给我一些能做点什么的机会也好。塔娜却非常平淡地只说了一句:“你真有出息,真好。”小托娅在我身边缠着风筝线,她一直渴望把大燕子风筝放起来,一直没成功。
“塔娜,明年托娅就要上学了吧?打算去哪个小学?”我问。
“离家近一点就好,我得够得着她,最好中午能回家吃个饭。”
“塔娜,有时候父母的爱护也是一种自私,我们不能图自己的安心,就束缚了孩子的发展,思想不能太封闭啊。你就没想过给托娅创造点更好的教育条件吗?”我望着塔娜的眼睛说。之前我一直不敢看着她的眼睛说话,我甚至不敢说这么长的话。还好我找到了心里的底气,我可以还债了,我终于可以挺直胸脯跟塔娜说话了。
塔娜蹲下身,帮小托娅一圈一圈地整理风筝线,故意玩笑地说:“你忘了?我的名字叫珍珠,珍珠就是长在蚌里的啊,珍珠不就是封闭的么?”
我也蹲下身,把着小托娅的胳膊,问:“托娅,你知道日本吗?就是叔叔生活的地方。有雪山,有机器猫,还有很多好玩的,想不想跟叔叔去日本参加夏令营?”托娅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了闪,“想!”她很干脆地回答。然后就一蹿一跳地,绕着屋子唱起了机器猫动画片里的歌。
塔娜把托娅的风筝拿起来,把她送到门口,说让她先自己在外面玩一会儿,妈妈和叔叔有事情商量。小托娅就像阵风似的,欢笑着跑出去了。塔娜背对着我,后背又宽又阔,像多年前温暖辽旷的呼尔达河面。
“塔娜,我是真心想为你做点什么,请你给我这个机会好吗?”说这句话我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我的骨骼、我的声带一起在抖。“塔娜,这个夏令营是跟着学校走的,既安全,还长见识,就去一个月,特别开阔眼界。费用和手续你全都不用管。回来托娅要是喜欢,未来从高中开始,就可以让托娅去日本念高中,我保证能让她上东京最好的学校,咱不跟他们参加国内高考,咱直接上名校,上一桥大学,上北海道大学。塔娜,我就是简简单单地,想为你做一件事情。”
“我不能占你的便宜。”她的话像一面墙,安安静静,却又坚定稳固地堵在那里。
“你怎么能是占我便宜呢?是我亏欠你,我……我踢过你。”
“所以我不能占你的便宜,利用你说的亏欠。在我这里,那些事真的都过去了。就像你说你弄丢了我五块钱,我明明没丢,你偏要塞给我钱,我怎么能要呢?”
对塔娜的伤害几十年过去我没法释怀,一句“都过去了”,我无法接受。“你没有过去!你为了孩子在幼儿园跟人较真,你不喜欢看到我侄子大宝,还有你退学,你一个人生活,你今天的一切都和我有关,你今天的一切,我都负有责任。”
塔娜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波澜,她缓缓拿起抹布,一个个擦拭柜子里刻着穴位的小铜人,那些小铜人曾经是我们童年时最喜欢的玩具。擦到第三个时,她忽然说:“你想做的,其实都是为了你自己,为了让你自己好过。对于我,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
塔娜的声音虽然平静,却像一列穿越隧道的火车,呼啸着朝我撞来。我倒退到墙根下,虚弱地几乎要站不起来。
塔娜放下小铜人,身体转向我,说:“你不是问我恨不恨你们小时候欺负我吗?说实话,我曾经想恨,可我不知道去恨谁。谁都弄过我,谁都就弄了一小下。按你的想法,那每一个人都应该对我负责。所以,我难道要一个个人去找,一个个人去讨要一份道歉吗?我总是要生活的,生活总要往前走的。其实,你为我做得越多,反倒越是提醒我,我被亏待过,我不幸福过。明明我已经朝前走了三步,你偏要把我往回拽两步。对你而言,这是解脱。对我而言,这就是又一次遭难。我不需要任何人对我负责,我今天的生活都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我喜欢呼尔达河,我喜欢帮人治病,我对我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我一个人也会好好把托娅养大的。不能让她吃最好的、穿最好的,但我一定会天天陪着她,不管发生什么,都会跟她站在一边。我不会利用你的愧疚,占你的便宜。同样,你不再提起,你也朝前走,去过好你的生活,就是对我最大的祝福。”
我准备了很多例子,描绘留学生活将是多么美好,来劝说塔娜让托娅跟我走。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塔娜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我在心中的旷野里逃亡、躲藏,这一刻,被通知无罪释放了。我就这么得到了宽恕。我什么也没有做,居然被宽恕了。可我没有轻松,“宽恕”从来都不是“愧疚”的解药,反倒使我的心又增添了一份压力。而这一次,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弥补了,纵使我用一生去忏悔,可我没办法替班级里其他五十个人赎罪。
塔娜站在窗前,光涌上她的脸,她眯起眼睛,眼尾两条很深的皱纹延长出来,那两只飞扬的鸟好像长出了逸动的尾巴。她认真地望着我,说:“你如果真的想为我做些什么,就答应我两件事吧。第一,好好对游学的孩子,挣钱归挣钱,办事时候,为孩子们多考虑考虑。第二,我想麻烦你带冯秀竹出去打工,她的事我也听说了不少,不容易,要不是缺钱,谁愿意抛家舍业地跑那么远呢。过去是没有意义的,大家都好好过,未来就有意义。”
我已经说不出话,一股力量在胸膛里翻涌,滚烫的,带着光芒的。我想我可能从来就没有真正懂得过塔娜,我想当然地以为她给过我的依恋、我给过她的伤害,都可以估算,都可以兑换和抵消。我们在各自的生活中还击,沉下去,又浮起来。最终,我成了那种最蠢的、自以为是的大人,塔娜却还是蚌里的那颗珍珠,承受疼痛,同时又因为疼痛而闪亮。
我很重地对塔娜点了点头,默默给穆昱仲发了一条信息,拒绝了今晚的饭局。
走出门,小托娅惊喜地呼喊着我,她牵着大燕子风筝在河畔兴奋地奔跑,风从四面八方赶来托起了她的风筝。旁边的小男孩终于学会了骑自行车,自如地在河岸追赶着水鸟;吵嘴的恋人和好如初,坐在河边,十指紧扣;跳广场舞的阿姨们动作比前一阵熟练多了;钓鱼的大爷依然一无所获,但他非常享受地把鱼竿架到一边,晒起了太阳。呼尔达河就在一旁静静地陪着河边的人,人来人往,它都一直在那里等着。
冷风袭来,一小块还没有封冻的河水粼粼地闪动,阳光是它唯一的首饰,照得河上菱形的光斑金灿灿的。太阳映在水面上,成了一颗圆润剔透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