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央(短篇)

2019-11-12 14:18李月峰
鸭绿江 2019年23期
关键词:杨树林正阳短信

李月峰

教委小礼堂里的会议正在进行。唐正阳从后侧边门进入,这扇门不起眼,只有内部人会留意。台上是几位领导,台下是中小学负责人或代表,会议议题老生常谈,有关于中小学生减负措施的落实。早在教育部九部门联合下发减负通知书时,会就已经开过了,也进行了研讨,结果总是一声叹息。

唐正阳坐偏后排的位子,邻座一个刷手机的女代表抬起脸,两人相互点了下头,女代表目光重又落到手机上。台上的领导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话,引起台下一阵轻笑和骚动,女代表坐直身体,说了声:“无聊。”

唐正阳问:“哪个学校的?”

“水仙小学。”

“你呢?”

“就这里工作。”

“领导?”

“不不不,职工。”

女代表耸耸肩,低头看手机,一会儿,又说:“这就是个伪命题,从现行教育机制看,减负不可能做得到。”她扭脸看一眼唐正阳。

唐正阳认真道:“这回有具体措施,小学要取消英语统考。”

女代表又一耸肩,“切,空话一句,小学一二年级英语不考可以,只有口语课,到三年级就有笔头练习,差异就出现了,你不考试,怎么知道学生掌握的程度?不掌握,教师就无法针对教学。”

唐正阳想了想,点点头。

“这就是笼统的一刀切,弊端摆在那儿,取消英语统考,小升初时,学生考出来的成绩没有可比性,单靠语文数学,对学生的选拔更困难,说到底,高考制度不改革,减负就是扯淡和做表面文章,你说呢?请问贵姓?”

这是唐正阳第一次见到水仙小学的向玉老师。两个月后的教师节,全市中小学优秀教师表彰大会在同一礼堂举行,唐正阳又见到了她。大会他没参加,在外办事,中午一定要赶回来,这天的午餐由教委的食堂改在对面的海鲜酒店,丰盛自不必说。

自助餐,人们各自取了餐食与相熟的人组成一桌,唐正阳端着盘子找座位,与他几步距离的桌上有人向他招手,他一时没认出是谁,不过,他还是坐了过去,等那女人一开口,并配合着耸肩的动作,他想起来了,水仙小学的代表,“你,戴眼镜来着是不是?”

“脱了马夹就不认识了。”

向玉一句话,让桌上的几个男性笑起来,气氛一下子就由陌生转为轻松。

“我可是第一眼就认出了风度翩翩的唐领导。”

“惭愧,我可不是什么领导。”唐正阳不是谦虚,科室五个人,一正科两副科,他没官衔。

“呵,我还不知道老师大名呢。”

“向玉,英语老师。”

“幸会。”

吃着聊着,一所中学的女教师过来跟唐正阳打招呼。唐做调研时去过这所学校,老师姓王,站他后面,双手放在椅子上,头从唐正阳的肩膀探出来,“唐老师,你好哇!”

唐正阳忙不迭起身,“王老师,好久不见。”

“开会前我找过你。”

“我刚刚回来,王老师快坐。”

“我已经吃完了,就走,跟您道个别。”

瞅着王老师的背影,向玉老师扑哧笑出来。全桌人包括唐正阳都看她,向玉老师面带嘲讽,“今天唐领导没听到我们可爱的王老师的精彩发言,可是多有遗憾呢。”

向玉老师清清嗓子,坐直身体,目视前方,“……教师的职业是神圣的,古往今来,人们把教师比作蜡烛,比作春蚕,比作人梯,比作铺路石,比作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比作园丁,比作……还有什么来着,王老师应该去当排比句诗体的诗人。”

唐正阳很快就收敛了笑声,“王老师不错的,很受学生爱戴。”

“教师难道不应该受学生爱戴?这世界上有两种职业应该有这种待遇,医生和教师,不过,现在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有人打着哈哈,“向老师犀利啊。”

就餐到了尾声,向玉老师对唐正阳说:“唐领导,加个微信呗。”扭脸对桌上另几个男性道:“来来来,有一个算一个,都加个微信。”

唐正阳说:“我没有微信。”

向玉老师说:“有微信的加微信,没微信留电话,常联系。”

向玉老师的短信两天后的下午发到唐正阳的手机上:“领导,忙吧,注意休息哟,身体重要哈!”

唐正阳不太喜欢对自己这样称呼,他等了会儿,回复短信:“谢谢向老师的关心,叫我老唐吧。”

“就喜欢领导这种谦谦君子的风度。”

向玉老师过于熟络的语气不免让唐正阳心里一动,那天餐桌上,不知谁提到了延迟退休的话题,向玉老师坚定道:“如果我有投票权,坚决反对,我倒觉得提前才是一种社会进步,四十五岁。”

有人说:“早了点吧。”

唐正阳说:“那么早就退,打算干什么呢。”

“开间杂货铺。”

“呵呵,这是理想吗?”

“打小的情结,我特别不喜欢百货商场,超市商品摆放的那种规规矩矩的模式,必须整齐,合并同类项,杂货铺就是要杂乱,东西随便摆放,当你想寻找要买的东西时,另一样东西出现,出其不意。”

“向玉老师不墨守成规。”一个人说。

“这句话就透着腐朽。”

向玉老师突然附到唐正阳耳边小声说:“我必须提前退休,不然来不及了。”

唐正阳也不由放低声音,“什么事情来不及了?”

“旅行,不设目的地,走哪儿算哪儿,每到一地,我会跟第一个遇见的对我有好感的男人谈一场恋爱。”

唐正阳抬起头,看看其他人,是不是有人注意到他和她的私语。

唐正阳思忖着如何再回短信,不失礼貌又不显冷淡或无动于衷,一个工作上的电话打进来,处理过后,也就忘记了回短信的事儿。他快下班时,向玉老师又发过来一条短信,“唐领导有没有想过不设目的的旅行?”

显然,这是指向明确的暗示,看来向玉老师比他要大胆,不过,唐正阳在男女关系方面相当谨慎,四十九岁,还没跟老婆之外的女人睡过,这实情他只跟大学时期非常铁的哥们儿玉浩道出过,玉浩调侃他怕警察。唐正阳老婆是派出所的户籍民警,无外乎有这个原因,但这些年身边认识的搞婚外情的结局都不大好,他也不认为自己面临这种事情的时候,做得比他人更有技巧。再则,他多少是洁身自好的。

“当然,有机会不会放过。”唐正阳发送短信,心想,向玉老师还是有些魅力的。

短信往复两个月,唐正阳和向玉老师终于决定从纸上“谈兵”落实到行动上。两个月,他们都谈了些什么?若非短信,而是以通话进行,全部内容可能几十分钟就完成了,他们则是一个字一个键按出来的。向玉老师跟他诉苦,为了发短信,她不得不更换成可以使用书写输入法的手机。而唐正阳不会为了迎合向玉老师去申请一个微信号,他可不想让老婆感到奇怪。

最开始,他们的话题没离开学校,教育,向玉多是抨击言词,唐正阳随声附和,她说得倒也蛮有道理。教育的产业化和资源倾斜,导致寒门弟子读不起书,资源都分配给高管和有钱人家的孩子;毫无用处的奥数比赛;教科书去英雄化,把众多极具价值的英雄和历史人物清除,塞进了些立意叵测的文章和娱乐明星,实质教育水平在下降。

“看看我们的《小学生守则》,‘热爱祖国,热爱人民,拥护共产党,不做对人民有害的事’,一个小屁孩子,你让他搞明白这道理岂不是可笑?”

“的确是,口号而已。”

“西方高度文明国家的小学生,更重视培养小孩子的诚信,过马路不闯红灯,地铁里不大声喧哗,上厕所冲马桶,多简单。”

“是的。”

“我们的学生为了钱,十四岁杀母,卖肾脏,卖处女之身,看坠机事件会幸灾乐祸,看呀,又有飞机掉下来了。”

“哦。”

“你很少上网吧?”

他并非对网络媒体报的这些事一无所知。

“很好奇,唐领导业余时间都干什么呢?”

他的业余时间有自己的安排。唐正阳喜欢打篮球,楼上的邻居是开茶叶店的,曾经效力于省篮球队,组织了一支由中老年爱好者的球队,唐正阳是队员之一。除了重大节假日,球队十天八天就来场与其他球队的对抗赛。八九年光景了,有人退出,有新人加入,唐正阳始终在队伍里。偶尔去邻居的茶店喝喝茶,久了,自己对茶道茶文化也产生了些兴趣,茶的孰优孰劣也说出个一二来。文人七件宝,琴棋书画诗酒茶,他沾了点边儿,还算不上文人。喝酒要热闹,喝茶还是一个人静静地品滋味最好。

向玉老师的短信继教育话题之后,走向了社会,她思维跳跃,唐正阳有点儿跟不上节奏:空气污染,食品安全,官员腐败,居高房价,金融诈骗。向玉老师与多数女性的关注点的不同,多少让唐正阳对她刮目相看。他猜她在学校肯定不仅仅是个英语课老师,能代表校领导参加教委的一些会议不简单,她或是被培养的未来的年轻干部。

兜兜转转,短信的内容越来越接近个人私生活了。

“唐领导看电影吧,最喜欢哪部呢?”

唐正阳多年没进电影院了,搜肠刮肚想到了《廊桥遗梦》,他很担心向玉老师发问观后感。当年跟女友一起看的,记得女友为男女主人公的结局哭得稀里哗啦的。这个女友最终成了他老婆。还好,向玉老师只谈自己的想法,她也喜欢这部片子,因为迷女主角梅丽尔·斯特里普,凡网上能搜到的她的电影都要看。向玉老师说罗伯特和弗朗西斯卡做了最正确的选择,相守不如怀念,相濡以沫不如忘情于江湖。唐正阳差点儿为向玉老师鼓掌,这是个拿得起放得下、不会纠缠不清的女子。

短信变暧昧起来,向玉老师问他外貌随父亲还是母亲,说他的形象符合大多女性的幻想,尤其现在的女孩子都有大叔控情结。唐正阳被夸得心里美滋滋的,“你对男性也很有吸引力。”

“有男人认为我咄咄逼人,不像女人。”

“男人欣赏女人有不同的角度。”

“我是不是有点胖?”

“不能说胖,是丰腴。”

多年前,唐正阳第一次看过安格尔的画作《土耳其浴场》时,就觉得如同肉虫般的裸女才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女性身材。

到两人计划见面,讨论细节时,唐正阳就想,洁身自好可不是男人的天性,至少骨子里不是,在他的心底似乎一直都在等待一次邂逅,一场艳遇,一段廊桥佳话。

圣诞节,老婆和女儿在雪乡度假,唐正阳跟向玉老师一先一后进了东城一家快捷酒店。向玉老师以自己的名义订了一个房间,发短信告知唐正阳房间号。唐正阳心里默记了几遍,删了短信。向玉老师的短信他总是在第一时间就删掉,这类事,小心为妙。

此刻的唐正阳在公共汽车上,没开车,出于谨慎,他不想把车停在酒店门前。下了汽车,距离酒店百十米的距离,一连收到几条短信,女儿在雪乡发过来的照片:雪屋前,大红灯笼高挂,映着皑皑白雪,老婆女儿站灯笼下,比着剪刀手势。家这里没下雪,一场雪也没下,城市下雪的时候越来越少,一进入冬季,雾霾就占了主流的空气,十有八九是雾霾天,重度时鼻腔里满是金属的气味。

女儿的短信他一一回复,停下来,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去,冷风很快就将他的手吹麻木了。

雪乡三日游是老婆单位送给女警察的节日福利,可以带一名家属,全部费用由辖区一家明星企业赞助。唐正阳好奇为什么是女警察,老婆说这还不懂啊,男同胞去的是能赌能嫖能放纵的场所。听老婆这一说,唐正阳惊讶得嘴都张大了,老婆笑了,眯着眼睛道:“玩笑的,总之,男人有男人的去处。”原本定夫妻二人同去,想到女儿在吉林上大学,离哈尔滨近,跟女儿一提,那边蹦着高儿让当爸爸的放弃。

唐正阳在大厅里没有停留下来等电梯,直接走上六楼,向玉老师见他的刹那大笑出来,“领导真是太可爱了,快赶上那些故作姿态的明星了。”

他全副武装,帽子,围巾,口罩。向玉老师拥抱他时低声道:“这里是东城,你家和单位在西城,领导长了个老鼠胆儿。”

唐正阳不想解释,也无从解释,他的确有些担心。这一夜,唐正阳获得的性知识比他过去几十年所知要多得多,他笨拙、单一的经验终于让向玉老师相信,他从未看过A片。跟向玉老师在一起,他只是被动,盲从地听任指挥,调动,控制,加上复杂的体位,有那么一瞬,他想,这女人疯了。但是,他快乐,简直要炸上了天。

“像你这样的男人不多,你知道,如果哪个女的说她没看过A片,不知道6996,她会被人骂死,装13,你,我信了。”

唐正阳对向玉老师的话不置可否。

“你知道现在的男人女人从认识到开房的时间,绝不会超过十条短信,我们则用了两个月。”

唐正阳没接茬儿,笑了笑。

向玉老师注视他的眼睛,“我更加喜欢你了,我希望我们的关系能长久些,而不仅仅是一夜之欢。”

向玉老师突然问:“你就没跟你老婆之外的女人有过?”

“没有。”唐正阳很干脆。

“还是警察会调教男人啊。”

唐正阳的某根神经被触动了一下,涌上一阵异样的感觉,他还没来得及梳理这感觉因由向玉老师的哪句话引起的,她已经转移了话题,“前几天我看了一部怪诞又恐怖的片子,网上搜的,一个漂亮的女人每天开着车在路上,勾引那些对她有非分之想的男人,把他们带到一个特别的地方,然后……”向玉老师的手在唐正阳的脖子上抹了一下,“类似于黑寡妇。你不知道黑寡妇吧?”

“这可不是什么好称呼。哎,我倒也有个问题,除了学弟,你有过别人吧。”

学弟是对向玉丈夫的称谓,两人往复的短信中,唐正阳提到了自己的母校,向玉老师告诉他自己的丈夫也是从那所学校走出来的。

“或许你们认识。”

唐正阳自然不认为有这种可能性,虽然不知道向玉的确实年龄,但总超不过三十五去。

“当然有。”向玉老师毫不困难地承认,“我有足够的理由。”

唐正阳呵呵笑几声,任何一种出轨的理由都算不上正当吧。

“有点儿难以启齿,我遇见了一个微量级的选手。”

唐正阳疑惑不解。

“我不相信你连微量级是什么意思都不懂,男人都懂的。”

唐正阳在向玉的盯视下,终于明白了。

照片在十几天后发到了唐正阳的手机里,午饭时间,他从食堂回办公室,午间牌桌已经定员,他成了旁观者。机关不允许打麻将,扑克牌成了午休活动的主要内容。唐正阳对打牌没瘾,贴纸条、屁股写大字那该是老娘们儿或年轻人热衷的。

照片是他在东城快捷酒店床上的半裸照,画面露出一半屁股,仿佛是手下留情。他盯着手机看了十几秒钟,向玉老师什么时候偷拍了他的照片?那天他一直没睡,也没打算在酒店过夜,有那么一会儿,他太累了,迷糊过去。然后,隐隐约约听向玉老师说:“我还是觉得我该减减肥,警察不会让自己这么胖吧。”

唐正阳一下子警醒了,异样的不安再一次袭了上来,这是向玉老师第二次提到警察。过后,唐正阳仔细回想,他确信自己跟向玉老师的短信联络中没提过家人、亲朋、爱好什么的,即使她问他,也都被自己含混过去。他这样做,除了一种潜意识中的保护,更明白他和向玉老师想在对方身上要什么。

向玉老师怎么知道他老婆是警察?她还知道些什么?他躺不住了,起身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他说得回去了。向玉老师有点吃惊,也显出了不快,“你这就走?我以为要过一夜呢。”

“……我从不在外面过夜。”

“就不能破一次例?”

“不能。”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我不知道。”

向玉老师若有所思地观察着他,“是不是我提到丈夫的事让你不舒服了?男人总是同情男人。”

向玉老师跟丈夫谈了一年多恋爱竟然没上过床,当时以为丈夫老派、传统,实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唐正阳问她有没有跟丈夫直面谈这个问题,她说试过,可话题一旦涉及,丈夫总在回避,婚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接着,就有了孩子。

“想过离婚,考虑到其他时间我们过得还行,又有了孩子,就将就了,可一想起来,就堵心,一个男人比儿童大不了多少,不采用特殊方式就不行,他还有个大肚子,我最烦男人的肚子。”

唐正阳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实际上就是欺骗,我有种哑巴吃黄连的感觉,又不能摆到桌上跟家人和朋友诉苦。”

“所以,你就……”

“你认为我是在报复他?当然不是,我是因为喜欢,我喜欢你。”

唐正阳心想自己大概就是一个补位的角色,不是他,就是另外一个人。

“……这种事,我宁愿你没说出来。”唐正阳思忖了一下,说了这样一句话。

向玉老师发了几条短信,她的短信让唐正阳脸红心跳,“想你了!我是不是开发了一个笨拙的男孩。”他没回复。下午的时候,向玉老师在短信中建议,“不如我们中午见,你们的午休两小时,时间很充裕。”他仍没有理会,觉得这是最好最直接的回答,向玉老师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不会不懂。

下班回家的路上,向玉老师的短信是一连串的问号。他干脆关了手机,这样做明显没有风度,也显卑劣,多少还有些羞愧,但总比惹上麻烦要好。

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了进来,唐正阳接听电话,另一面传来抽泣声,他以为是打错了的电话,接着,他知道是谁了,默默地听着,心里一片苦涩和懊悔。向玉老师停止了哭泣,“我做错了什么吗?”语气带有谴责。

唐正阳艰难地吞咽了几下,“小向老师,对不起……”

“我喜欢你,但还没喜欢到非要跟你一起生活,偶尔见见不是挺好吗,我不信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唐正阳结巴起来,“……小向老师,我不想这么做了,我发现自己玩不起,我很感激你……我们要考虑,两个家庭和孩子,还是……”室内的温度不超过二十度,他却冒汗了。

“我认为我们的关系无害,只要他人不知道。”

唐正阳可不这么想,他又说了声抱歉,“……我记得你对电影《廊桥遗梦》有个最棒的解读,相见不如怀念……小向老师,到此为止吧。”

那面沉默了,他等了会儿,以为她离开了,正要挂断电话,里面传来一声冷笑,“唐领导,你觉不觉得有些事情发生了,是无法避免后果的?”

电话挂断了。

一个星期,风平浪静,向玉老师没再发短信,没打电话,唐正阳松了口气。他虽然没预知危险和麻烦的能力,但谨慎了半辈子,在麻烦还没来的时候,他果断将这一切结束了。而且,他确定自己在未来的后半生不会再犯此类错误,不管诱惑多大,他已经受到了惊吓。

此刻,唐正阳看着手机上自己半裸的照片,他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没结束,不过,他是不是应当正告她,这种行为等于敲诈?不,他不能这么做,如果结果向更坏处发展,自己一定会后悔。说到底,他不了解向玉老师,这似乎也说明了,麻烦刚刚开始。

玉浩在电话里说:“记得杨树林吧?”

“不记得。”唐正阳死气沉沉道。

“听声音状态不对头啊。”

“嗯,不对头,麻烦在来的路上。”

“除了女人,世上就再没麻烦事。”

“回答正确。”

“当真?噢,老兄,终于落你头上了。”

“这么兴高采烈?”

“想想当初你是怎么对待我的。”

“我们不一样。”

“一样,都是日了老婆之外的女人。”

“……”

“好吧,不打击你了,麻烦也好,霹雷洪暴也罢,日子还得过,咱那同窗杨树林还记得吧,邀几个哥们儿聚聚,他是通过林大明找到我的,特别提到了你。”

“我不是他哥们儿,真没心情,电话一响,心惊肉跳,问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电话会打到警察那里。”

“那就更得来喽,哥儿几个帮你出出主意。”

“杨树林?那个麻秆儿?他现在干什么?”

“听说搞个什么文化公司。”

一听文化两字,唐正阳有点敏感。他家有个亲戚开了家书店,兼营文化用品,找他帮忙,只要搭上一所学校的关系,生意可就活泛了。唐正阳当时就拒绝了,不是在教委工作的都有权力,现在监管的不止上面一个部门,还有社会各类媒体,有阵子媒体曝光出某服装厂承揽了十几所中学的校服,据说跟教委的某领导有关,正查着呢。

玉浩挖苦他,“别自作多情了,你还真把自己当领导了,也得有那个金刚钻呀,人家那个公司是为企业提供商业信息服务的,跟学校没半毛钱关系。”

“他干吗找咱哥们儿?”

“你要是这么多疑谨慎,麻烦绝找不上你。”

唐正阳驱车驶往好运来大酒店,经过春见桥时,被拦了下来,桥上出了事故,得绕道通行,这一绕,到酒店就迟到了,他下车时看看表,还好,只晚七八分钟。到这会儿,他想了想杨树林。大学四年,他们关系一般,见面打打招呼。从三年级开始,杨树林开始健身,每天黄昏绕着校园跑步,不知道谁出的主意,运动一个时期停下来,身体就能发胖。这个时间在校园跑步的还有唐正阳。很多时候,他和杨树林一前一后,不紧不慢跑着,有时距离大半个场子。直到毕业,杨树林还是那副单薄的身材。这一晃,二十几年就过去了。

唐正阳在礼仪小姐莺歌燕舞的欢迎声中进了酒店的旋转门,中央大厅人流穿梭,更多的人集中在电梯口。他走过去,等在人群后面。这时,他留意到一个人,这人似乎打他进来就在注视他,寸头,个头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略微有点儿啤酒肚。嘴唇四周一圈黑胡须,穿件米色鸡心领毛衫,系条杏黄色的领带,深色裤子,一双牛筋底休闲鞋。从这身打扮上看不出什么职业来,但至少没有生活艰辛的痕迹。这男人突然冲唐正阳咧开了嘴,一边伸出手,几步跨到面前,“老唐吧,还是那副忧郁王子的气质。”

“杨树林?”

“老同学,可不就是我嘛。”

“你可是变了样儿了!”

“我跟那哥儿几个说,二十年之后,看我能不能认出老唐来,这不,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两个人的手握到一起,又拍肩又捶胸的,直到电梯来了,两人的手才松开。酒桌上五个人,除了玉浩,另几个都不常见,一阵热烈的寒暄之后,进入老套路环节,叙旧,吐槽,吹牛,讲段子,怀念某个女同学。气氛高潮时唱起《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又以《友谊天长地久》结束。

唐正阳短暂地忘掉面临的棘手问题,他没想到,很快又见到了杨树林。

时钟指向五点,唐正阳下班,前几分钟他在看晚报,有春见桥那起事故的报道,驾驶员酒后驾车,撞碎桥的金属护栏坠落河中,司机被救起来时已经没了生命体征。报道对春见桥是否是豆腐渣工程还有金属护栏脆弱如泥不经一撞提出了质疑。一张大照片赫然而现,被电缆绳吊在半空中的被打捞上来的轿车。

电话响了,唐正阳心跳了一下,看看显示,杨树林。聚会上几个同窗都留了电话。

“老唐,下班了吧,我办事刚好走到这里,有家不错的饭店,一起吃饭吧。”

唐正阳犹豫一下,心里不免有点儿打怵,前天喝高了,怎么回的家都不知道,过后得知杨树林给每个人都请了代驾。他从来没喝过那么多酒,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想再碰酒了。杨树林在那面笑了笑,“我也不想再喝了,吃顿饭,想跟你聊聊。”

唐正阳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想不通杨树林找自己的目的,生意方面他是帮不上忙的。那天他跟杨树林挨着坐,感觉比起他人来,他更受东道主的关注,杨树林说:“有没有感觉老唐没放开,不是心里有事吧。”

玉浩叫道:“我证明,咱这哥们儿的确摊上麻烦事儿了。”

唐正阳及时制止玉浩,不是什么长脸的事迹,没必要人人知道。玉浩耸耸肩,“随便你,不过,哥儿几个都懂的。”

桌上的人都心照不宣大笑起来。杨树林说:“成年人,谁都逃不掉麻烦。”即兴朗诵了几句诗,有人问谁写的,他说不知道,网上看的,老长的一首诗,他就记住了几句,这几句诗让杨树林朗诵得声情并茂:“我将红尘里的江山看一场,不过是起落浮沉数年的时光;我将红尘里的江山数一遍,人物是非在年月里尽消。今朝的美酒醉倒今朝的倜傥,一时明日,一时花黄。”

“好!鼓掌!”

“最佳诗句,一时明日,一时花黄,来,干杯!”

杨树林在电话里提到的饭店是教师节那天吃自助餐的地方,杨树林等在一个包间,换了身装束,黑色鸡心领毛衫,绿花纹领带,牛毛黄裤子,还是那双牛筋底的休闲鞋,显得精明干练。两个男人握手,寒暄,唐正阳心里怪怪的,没有交情的人见面频繁并不令人愉快。

“坐坐,老唐,我没等你,随便点了几个菜。”

“老同学不必太客气。”

“最近挺难过吧。”

唐正阳看着他,不知道他的意味。

“今天请你,除了老同学的这层关系,我还有个身份,向玉老师的老公。”

唐正阳的屁股往下沉,他有些晕眩,胃口在抽动,他怔怔盯着对方,说不出话来,因为想不起一个字,他处于失语的状态。

“我太了解她,也知道她背后如何埋汰我。的确,我不是那么威猛,但也不是她所形容的那么不堪。我跟她生活了七年,至今想不通她究竟是一个什么物种。第一次见到向玉老师的人都会留下印象,尽管她不是特别漂亮,但感觉她与众不同,有思想,不人云亦云,尤其与你身边接触的大多女子性格恰恰相反。认识她时,我生意做得不错,中医药器械方面的。小儿子在她班上,她是班主任。原本家里孩子上学的事和一些杂事都归我妻子管,她全职在家,但逢开家长会或学校要求家长参与的活动,向玉老师总是给我打电话,每次又都能说服我,她喜欢说那句听上去非常有道理的话,‘孩子成长过程中,父亲的角色在某些时候比母亲重要’。有一回,她还跟我提到贾宝玉,尽管出身好,天资也好,但可惜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最后遁入空门还不是因为一无用处太娘气。嗯,她说的我都认同。有一回教师节,我包了一千块的红包给她,再见面,她告诉我用那一千块买了条心形金坠儿项链,她从乳沟处掏出那个金坠儿让我看,太过明显的挑逗。当时我没迈那一步,兔子不吃窝边草嘛。不过,那阵子她确是我意淫的对象。男人,能系紧裤带也不容易。后来我想,既然她投怀送抱,不妨玩玩,这一玩,妻离子散。”

杨树林停下来,冲默默无语的唐正阳苦笑一下,“有一天,向玉老师问我是哪年毕业的,认不认识一个叫唐正阳的,我想这个姓唐的倒霉了。她的事,从来没刻意隐瞒,所以我知道,每次她有了人,状态就不一样。我的邻居,曾经我公司的员工,遛狗时遇见的人,只要有可能,她就会上演性导师的角色,无底线,越无耻越快乐。你不知道吧,她在学校是个人物,每星期只有几节英文课,我猜测着她道儿的不光校长一人,评级,评奖,凡学校的好事都落不下她,有时,她还能替代校领导参加一些会议。我们也离过,我以为终于可以解脱了,但她又改了主意,她说是为了我们的女儿。她爱孩子这一点毋庸置疑,女儿总得有个爸爸,她觉得女儿只有跟亲生父亲一起生活才最安全。自然,跟她的成长经历有关系,有回她说漏了嘴,她十二岁时就被继父把什么都教会了。我们在一起七年,我的生意一落千丈,除了国家对中医药保健这块加大了监管力度,还有一个因素,当初逼我离婚的向玉老师不仅闹到我家里,闹到妻子娘家,闹到公司,连我的客户她都去骚扰。谁愿意跟一个处理不好家庭关系、四面楚歌的人合作做生意呢?七年,水深火热,最令我不堪的就是她说我长个小玩意儿,没让她高潮过。她动离婚念头那阵子,手段很龌蹉,每天早上我一睁开眼,她掐着小手指在我面前摇晃,一连声地叫,‘小的小的小的’。如果她在外面有了情况,高兴了,也喊小的,不过喊得欢天喜地,好像就因为此,她干什么都理所当然。有时我真想杀了她,可我不敢,我连打她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也许,我就是懦夫,你见过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号啕吗?你费力精心建立起来的一切,毁于一个女人。”

杨树林又停下来,盯着唐正阳,而唐正阳则想,对面这个男人是不是向玉老师为他设定的另一个圈套?

杨树林仿佛看出他的心思,摆摆手,脸上的神情屈从又无奈,“你别往那方面想,我们终究有同窗之谊,对她,有时我都想跪在她面前,卑微地哀求她,请她手下留情,口下留德。我熬着,不幸的婚姻,谁都不无辜的,我的错误是贪欲,坏了规矩,这是惩罚;至于向玉老师,我还能再说什么呢,她是特殊物种。或有一天,我女儿长大了,向玉老师这个母亲不再担心女儿了,她会放过我吧。老同学,我同情你,但无能为力,我们其实同病相怜,我就是想提醒你,得有个心理准备,向玉老师每每接触一个新对象时,总会让对方觉得她在男女关系上是个云淡风轻的人,轻轻地来,挥挥手再见。实际上,这女人有破坏力,你的家庭、人际关系、工作环境都会受到影响。她能鱼死,你能网破吗?她是女人,被男人诱奸的弱势群体中的一员,是人民教师,还是个优秀教师;你,是教职员工的上级机关。她未必就想跟你来个天长地久,她喜欢这种游戏,厌倦为止。但愿她很快就厌倦了。”

唐正阳咳了几声,干巴巴的,听上去不像是因为嗓子不舒服,倒像是从心底发出的变异的哭调。

“我……”他是不是想对杨树林说声抱歉,他张了张嘴,疲惫,困惑,紧张,无法解说。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唐正阳将车拐向一条宽阔的马路,不紧不慢地开着,甚至有些懒洋洋的,但他的心可不那么轻松,一直揪着,胃口里也一阵阵发热,痛而灼热。他脑子里满满地装着东西,想梳理的时候却又空空荡荡。他看着车窗外灯光闪烁的前方,一直向前,向前,只要他一直向前开,就会一路璀璨。

离家的方向越来越远,远到他忘记了哪条是回家的路。他不得不掉头,前面没有路了,他轻松地打着方向盘,又是一条宽阔顺畅的马路,他愿意就这么一直开到底。

直到他看见了差不多每天都要通过的那座桥,被质疑是豆腐渣工程的春见桥。春见,真好听的名字。他停住,下车,步行十几步,到了桥上被撞开大豁口的地方。虽然出了事故,但桥并没有封闭,一个大木架挡在豁口处,挂了一排红色的灯做警示。他探头往下望了望,黑洞洞的,黑不见底。他注视了一会儿,就听见口袋里的手机“咚”的一声响铃,是短信提示音,他没拿出手机来看,这个时候发短信最有可能是妻子,会问他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家。当然,也许,还可能是向玉老师发来的又一张照片。他的裸照!这次不会客气了吧,直接来个正面全裸。他身子一抖,感觉一种从未体验的恐惧正悄悄地向他涌过来,他害怕,非常害怕,两手抱紧肩膀,一转身,走回停车的地方,拉开车门,坐进去,深深吸了口气,一脚踩下油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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